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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9年第9期|朱婧:危险的妻子

来源:《雨花》2019年第9期 | 朱婧  2019年09月25日10:34

梨花和我说她的惊涛骇浪时,我正用手指一寸寸检测脸上的皮肤,手指的触感可以清晰分辨出的细密颗粒提示我,百年不遇的过敏事件正在发生。大概半小时后她离开了,我开始准备晚饭,家里陡然安静下来。细仔在围床里,她已经习得了新的方法,懂得在我不锁定围床滑轮的时候,靠自己的力量,把围床从卧室滑到餐厅,足够看到在厨房做事的我。她对于这种游走的游戏乐此不疲。我在准备晚饭的菜,有时回头看到她,细软头发覆住的小脑袋,肉乎乎的脸蛋有好看的弧度,她对我笑,露出仅有的几颗牙齿。

明虾开背抽线,留一点虾尾,热油下锅瞬间会有弯曲的弧度,成为虾球,生动、饱满、肉感,搭配碧绿芦笋和西兰花都是好的。鲈鱼蒸好放上葱团等待开餐的时候再淋汁。辅食机在安静工作,绿色是菠菜,黄色是番薯,红色是胡萝卜,用核桃油在平底锅煎小块三文鱼或者鳕鱼,是细仔的晚饭。

吃饭的时候,我对昆说:“我好像过敏了。”

“嗯。”昆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句,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有回答我。我有点困惑为什么突然过敏,但也没有太留意。在喂细仔的间隙里,我自己飞快吃进一些食物,囫囵咽下去。

第二天,第三天,到了第七天,那些小颗粒依然存在,我感觉到了焦虑。对着镜子检查,如果靠得足够近,能看到细小的颗粒,但远看只是一片红色。用手去触摸,那种不悦感黏滞在手指上。在餐桌上,我再次说:“我好像确实过敏了。”“哦。”昆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好像是有点红。”

隔天下午,梨花轮休,照例又到访。梨花和我大学同学了四年,本来并不熟悉。她是本地人,周末总要回家,我们的活动轨迹也总是完美错过。她大方通达,喜欢参加社团活动,而我是宅居型的,基本出没于宿舍、图书馆和教室。我们如何亲密起来的呢,回想起来,是因为有段时间,她爱好旱冰,本市有个很有人气的溜冰场,紧靠溜冰场不远,是本市最大的图书市场,我们为了各自的爱好,从偏远的学校乘巴士进城,她去溜冰场,我去书市,然后一起乘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回学校。我问过她,那么多溜冰场,为什么去那个?她告诉我,那个离她读书的高中很近,以前放学回家骑车路过,看到里面的有型男女,总是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进去玩。在夜间回学校的拥挤的车上,我们自以为隔开了天地,相互交付了一些秘密的话,竟成了知己。都在这个城市工作,又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结婚,彼此参加了对方的婚礼,先后不远有了孩子,都是可爱的女孩。

把两个孩子一起放在围床里,她们合起来的力量让围床变成了滑车在客厅里四处滑行,她们的笑声像天使的铃声飘落整个空间。梨花自己煮了咖啡,从冰箱找到剩下的一点芝士蛋糕拿出来吃。这种蛋糕曾经疯狂流行,却突然无人问津,送上门还买一送一,我很快放弃了自己做蛋糕那种费事劳神的工作。甜腻与苦味的对冲最合理,我放下手里的活,也倒了一杯咖啡,坐在她旁边,小心地半勺半勺地吃蛋糕,几乎每次只敢吃勺尖一点,多次,少量,以控制对糖分的依赖。31岁的责任包括:保持身形;吃少一些;教细仔认识数字。

“我昨天夜班,今天早上回来检查,他果然又没有在家过夜。毛巾是干的,牙刷是干的。

“前天晚上他洗澡的时候,我拿了他的车钥匙下楼,在车的后备厢里找到一部手机。不过有密码,我打不开。”

梨花照例告诉我她丈夫最近的动态,口气像私家侦探事务所的侦探。近来,她的陈述里已经多了不少智力方面的较量。梨花和她的丈夫肖,我和昆,早先我们四人一起吃饭,一起唱歌,有过一段无忧的时光。梨花的丈夫,婚龄:4年;孩子:3岁;出轨史:3.5年。这三年半,我看过她崩溃,看过她绝望,看到她怨恨,看到她冷眼旁观。像谈论八卦一般谈论她丈夫出轨的最新动态,已成为我们见面聊天的固定内容。

“我的同事看到他俩一起在宜家买东西。他居然还和我同事点头打招呼。

“那天他说在一个饭店吃饭,我去饭店的停车场找到他的车。我就坐在饭店大门对面的咖啡店落地窗边的位置等,我看他什么时候从里面出来,是不是和他说的人一起出来。”

一起吃流行的食物,在各个场景里转换,在火锅店、奶茶店、咖啡店,听她说这些内容,是我们近两年的日常。听这些话的时候,一定要吃东西,而且要吃那些没有负担的食物,甜腻的蛋糕,配色好看的果味气泡酒,鲜美汤汁里翻滚的薄薄的雪花牛肉,这对于需要严格管理身材的我来说几乎是对梨花的牺牲和奉献。生完细仔后,我大概比婚前胖了有10公斤,核心原因是因身体故在孕前和孕早期的激素用药。然而幸运在于,我生了一个很健康的孩子。

梨花离开后,细仔睡着,居所总格外安静些,窗边偶或一些鸟鸣,我坐在飘窗上,叠细仔的衣衫,放进她有粉色猫咪图案的衣柜。走去餐厅,撤去餐盘,清洗干净,放至晾架。从浴室拿脏衣篮去洗衣服,路过餐桌,看到纸巾盒的边角有一抹雪白,那抹雪白细腻如细仔洗澡时爱玩的沐浴泡沫,细仔每每把泡沫压到小杯子里满满一杯,在浴缸里如此不倦地玩上很久。我看着纸巾盒上那抹雪白,定住想是什么,突然想起,早晨细仔吃的是鲜牛乳蛋糕卷,那抹雪白,是牛乳。我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拭干净,继而去洗衣服。

细仔醒了,已近傍晚,把她抱上推车,出门去超市,新雨后,空气潮湿清凉,裙摆间或碰到小腿,触感温存,77%丝绸加23%棉质的配比可着人心。路边淡黄色墙壁上爬着细小的蜗牛,还有不知名的白色软虫,看着软弱。我停下给细仔看,细仔不知道怕,伸手想去碰蜗牛。我推动推车离开,回家做饭,等昆回来。一天落幕时,却是我们家庭生活的序曲。

细仔的手很软,像蜗牛,还有抱起她来的感受。早晨起床,我拿起她的脚,穿好袜子,裤子套到她的膝盖,再抱起她在怀里,把裤子全部穿上去,覆住鼓鼓的小肚子。扶抱着她柔软的小身体,亲一亲她的面孔,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肩头上,扶起一只胳膊,穿进衣服的一个袖子,再把她的头换靠到我另一边肩头,穿好另一只袖子,然后,把她歪抱在怀里,扣好衣扣,再轻轻拍她的屁股,在耳边亲吻她。把她抱出房间时,往往昆快吃完早饭了,他有时会接过细仔抱一下。我在餐桌旁坐下,和昆说上几句话,昆会告诉我晚上的安排,告诉我回不回来吃晚饭。我送他到门口,他亲亲细仔,亲亲我,然后进电梯。有时我和细仔睡得沉,他会自己起来吃点东西,走之前,过来房间看我们。他腮边的胡茬碰醒我,我在光线黯淡的卧室,睡意朦胧地向他告别。

这个城市不算很大,昆通勤却要开车一个多小时。很早出门,较晚回来,已是常态。我们也似乎有一种默契,他从通勤开始就进入另一种生活,回来的时间才是属于我们的。随着职位的提升,昆出门越来越早,回来越来越晚,我越来越不认识他周围的人。我好像在一场角力里,和通勤时间争夺我的丈夫,晚一点离家,早一点回家,对我来讲,都是欢喜的。

梨花和她的丈夫肖是中学同学,他们的恋爱也开始于溜冰场,一开始是因为一张团购票,这是梨花当笑话告诉我的古早故事。一次,两个高中女同学与梨花相约滑冰,梨花上网团购滑冰场的票券,却发现,有四人成团,买三送一的活动,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买了四人套票。多出的一张票,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她鬼使神差地邀请了肖,当时他俩完全不熟悉。肖骑了一辆老旧自行车来,梨花说还记得那是他中学时的座驾,到了大学,也未被他嫌弃。肖是那种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人,绝非梨花中意的类型。梨花说她不知道他原来那么擅长这一项活动,而她还只能勉强完成滑行罢了。在冰场上他经过她身边时,很自然地拉起了她的手。

他们经历漫长的相识,大学的恋爱,如约的婚姻,以及三年后的崩裂。梨花说过那个戏剧性的一刻,不合适的短信到来的时候,是个晚上,在他们和朋友聚会散场后回家的路上,肖在开车,梨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被背叛多难堪,尤其面部浮肿,身材臃肿,腹中的每一次胎动都提示身体里存在一个孩子将以他的姓为姓,或许还会有与他相似的容貌。梨花跳下车的时候,只感到小腹底部一阵剧烈扯痛。肖并没有即刻停下车来,车缓缓前行了一段,才靠边停下。那时已近深夜,能见到城市灯光勾勒的楼宇轮廓,路灯漫射的光线下无尽延展的高架路,天空有飞机的夜航灯,见不到月亮,流云在黑暗中涌动。梨花说,此前半小时,他们还在停车场的出口,为停车费的事和保安进行激烈的辩论。四个月后,梨花的孩子平安地如期降临。

我和昆是在图书馆认识的,我们认识的时候,他为了考特别难的专业资质证每日泡馆,因此我们成了秘而不宣每天在图书馆碰见的人,走到一起也是一种自然。毕业时,他如愿考到了资质证,拿到了理想的大企业的合约,开启了光明前程。

我们毕业后,顺其自然地建立家庭,我犹记得婚礼上他微醺的脸上满足的表情,甚至有孩子般的惊讶与无知。惊讶于自己的好运,世人认为的正确而美丽的人生的每一个节点,他几乎毫无阻碍地抵达。昆对生活有着充分的现实想法,他听到梨花和肖的事情的时候,评价了两个字:愚蠢。

如果说那场恋爱和婚姻一定要找出一个破绽,来解释其荒诞无比的走向,梨花给了我一个特别通俗的理由:肖不爱她。在妻子孕期被发现出轨后,肖并没有觉悟的意思,只是转向了更隐秘的地下恋情。他尚算安分地陪梨花度过孕期,待她生下女儿后,就过上了完全无忌的生活。一周有一半时间不回来,就算回来也要到12点后,晚上自然睡书房,有时澡也不洗睡沙发,清晨就离开去上班。

梨花说,肖中学的时候很喜欢一个女孩子,大家都知道,只有那个女孩子假装不知道。他每天放学等那个女孩,乘那趟对他来说绕路的公交车陪她回家。那种等待是没法有所回应和回报的,他经常只能放学后自己先去公交车站,戴着耳机听歌,默默等到那个女孩也到了站台,一前一后上车,然后呢,也未必会去搭话,就是等她下车后,自己在下一站下车,转车回家。梨花说她有时看到肖站在公交车站台,沉默也孤单的样子,会有点不忍心。毕业后那个女孩出国读书,那段青梅时代的故事也不了了之。

冰场上平衡协调的身姿,体贴的毫无造作地伸出的手,让平凡无奇的肖也发出光来。梨花说,肖那样看起来耐心和细腻的人,会让人想依赖的。如此,他们成为高中同学中最让人没想到的一对。肖确实不是梨花的本命,曾经她目光所在都是阳光且有活力的人,所谓缘分却无法预谋,出于偶然。两人都是本地人,学历家境相当,甚至两家离得都不远,大学毕业后结婚也是自然。那个让她今日才开始惶惑的问题,她从未考虑过。谈起丈夫和出轨的对象,梨花一半苦涩一半嘲讽地和我说:“他们大概是真爱吧。”

昆吃完晚饭喜欢看一会儿电视,沙发的长榻是他专属的位置。那个位置,白天从阳台进来的阳光刚好抵达,我喜欢把一块盖毯放在那儿,秋冬是羊毛线毯,春夏换成棉麻织毯。吃完晚饭,躺在沙发上,毯子盖在腿上,专心地看电视的是昆。足球比赛,脱口秀,刑侦电视剧,都是他喜爱的。细仔再小一点的时候,常常夜醒哭闹,为了不吵到昆睡觉,我把细仔抱到客厅,来回走动,浅吟低唱地哄她,最能让她安静下来的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待到她渐渐睡去,我会坐下来等一会儿,等她完全睡熟再放回小床。彼时,清澈的月光移到昆的专座,我多数会坐过去,好像那里最踏实。月光之下,细仔的面孔如雕琢一般精巧,婴儿是上帝爱的造物,只为唤起怜悯之心。细仔的眉目舒展,五官无一不像昆。

梨花说的那个问题,我也未必想过。我和昆,在年纪很轻的时候认识,彼此都是简单的人,是因为互相喜爱才在一起,也是因为幸运而能结婚。在婚姻里,我们也并不吝啬表达“我爱你”这样的话,却不会停下来去想什么是爱,我们之间是否是爱。对成年人来说,应付生活日常已经需要竭尽全力,他需要在他的位置获得认同和经济回报,我需要照顾好昆和幼儿,保证一个家庭的良好运转,思考那样的问题好像是庸人自扰。梨花需要去给失败的婚姻解因,我却不想去窥探,好像不想窥探肖的通勤生活,他和什么人熟悉,他在外面怎样说话,是怎样的形象,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样子而已。

晚上哄睡完细仔,走出卧室走到客厅,昆坐在他的专座,正低头看手机。他抬头看到我,笑了笑,笑容几乎和婚礼上差不多满足,只是多了慵懒和放松。他说想喝果蔬汁,我去冰箱拿了番茄和胡萝卜,选了几个苹果,做成一杯送过去。随即回厨房洗榨汁机,绒绒的果肉挂在滤网上,很难清洗,只能用小刷子一点点刷下来。偶尔抬头,看到夜色将厨房的玻璃窗变成了一面镜子,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面孔。清洗好了,回到客厅,坐在昆的身旁,他已经专注地看起了球赛,我在旁陪了一会儿,他似乎感觉到我的无聊,问:“要不要看一部电影?”我回答:“好啊。”他开始选影片,我去给他拿小食和啤酒。刚选好坐定,细仔的哭声响了。我回到卧室抱她在怀,慢慢走,轻轻哄,手臂上的分量只觉得愈来愈沉,孩子总在悄悄地长大。原来刚好抱在怀里的她,现在抱着,小腿已经全在外面。一边抱哄,一边亲吻她柔软的发,闻她熟悉的气味。待哄好再出来,昆已经关了电视,准备睡了。我收拾好客厅,洗漱好回到房间,看到黑暗里,手机屏幕的亮光映照着他似有笑意的脸。我去小床边查看细仔,给她盖好被子,到床边坐下,手摸上面孔,依旧的细密颗粒,更有一些麻木兼轻微的刺痛。我和昆说:“我可能要去看一下,我好像真的过敏了。”他从那片亮光里抬起头来,说:“好啊。”

梨花一年一度的旅行又即将开始,她从未因任何的生活变化停止这一习惯,孕期也罢,被出轨期也罢,我都相信是这一次次的旅行给她补充能量让她足以击倒生活里的怪兽,不被小觑。我们照例在她出发之前一起吃饭。这次选在有华丽水晶吊灯的炸鸡店,那其实是间酒吧,不过以炸鸡的美味闻名。我小心地把炸鸡的酥皮剥开,把尚透着热气的鸡肉撕成一片一片来吃。梨花嘲笑我:“这样吃炸鸡还有什么意思?”她这次的旅行漫长且目的地陌生,她要从阿塞拜疆过境去格鲁吉亚,最后停留的地方是黑海边的巴统,她说她是为了一对雕塑去那里。位于海边的雕塑阿里和尼诺,原型是小说中的人物,是被民族和战争生死分离的一对恋人,他们被艺术家打造成由平行线条构建的运动钢雕。她把网络上的视频打开给我看,画面里极具现代风格的男女雕塑,拥抱,交错,又分离。她说,阿里和尼诺每天只有十分钟会是拥抱的,她想去看他们拥抱的样子。于是,我们一起中二地举起气泡水碰杯,祝愿她的旅行顺风满帆。梨花和我在旅行目的地的想法上总是南辕北辙,我每年的旅行目的地多是海边,选择可以步行到海边沙滩的酒店,多数时间白天在海边的躺椅看小说,晚上在烛光晃动的酒店餐厅吃摆盘漂亮的食物,清晨和傍晚追看太阳的光线穿透云层的色泽变化是唯有的旅行乐趣。我不会游泳,昆会长时间地在夜晚的室外泳池游泳,他惧怕海水,却喜爱海边泳池的水。也因为同样理由,昆惧怕潜水,虽然我喜爱潜水,但并不妨碍我们共同热爱这种度假方式。梨花的目的地,包括了沙漠、草原、高山,几乎在征服地球表面的各种地形。

梨花在水晶灯的光线照射下贴近我,向我展示刚打完水光针的脸上肉眼可见的数百个细密针孔,我和梨花说起我的过敏。她说:“你去看看吧,我的医生原来是在皮肤科的,我帮你约。”她还说,“你要爱惜你的脸。”

骨骼之上覆以肌理,肌理之上覆以皮肤,万千人有了万千面孔。脸作为生来的名片,像被随机发牌,拿到哪一张全看运气,人们的痴缠、骄傲、沮丧,常常关系于此。因为这皮相,人们就迷信了一种真相,以为可以因此拥有美善,引发爱恋,寄托于己身的愿望亦奢望通过皮相的追求去溯达,想想也是不可思议的。我也是从被说着可爱的年纪成长到这里,但常常觉得这种皮相的陌生,就像在夜晚的厨房,看到玻璃形成的镜面里的自己,会恍惚地问自己那个人是谁。但是,从梨花的口中,我能理解拥有可爱的面孔大概被她视为我平安婚姻的极大保障。

医生说,过敏的原因,无非是皮肤失去了平衡,或者受到了刺激。如果没有过敏史,多是因为受了刺激。她问:“你最近有没有接触一些刺激性的东西,例如汽油,油漆,消毒液?”我想了想,说:“我最近做过除霉。”

卧室的浅茶色墙纸上先是有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点,我以为是污渍,却发现擦拭不干净。一日下午细仔午睡后,我开始仔细检查,发现飘窗的下面,盖布的遮挡下,是面积更大的、几乎成片的灰黑色斑块,应该是霉斑。晚饭的时候我与昆说:“墙纸生霉斑了,我得做一下除霉。”

“是胶的问题吗?”

“也可能是因为潮湿吧。”

室内的湿度计提示已经到达89%的湿度值,抽湿机开着小半天就是一兜水,这个城市的梅雨季节总有一种把人不断往下拽、让人陷落的丧气感。我的每天日常,变成和梅雨季家庭的各种新生琐细事物的斗争,时刻注意保持厨房、浴室的干燥,衣柜放入吸湿剂,食物柜的各种干物米面仔细封袋,烘干细仔每日的衣衫毛巾。连绵阴雨的午后,细仔醒来,抱她坐在飘窗上,雨滴在玻璃上滑动游走,引得她伸手去摸,窗外的新绿在梅雨灰中似被洗净。我会抱着细仔坐上很久,恍惚直到该做晚饭。梅雨天气我爱做咖喱,轻微辣度激发的汗水是对湿闷的抵抗,咖喱的滋味混合,充分调动味觉的敏锐。想浓稠有味就做韩式咖喱,想清淡就做日式汤咖喱,把冰箱里所有的剩余蔬菜一起煮炖,放入早先炖好的牛肉块,加入咖喱粉,根据所需不同加入清水,炖煮完毕,焖上米饭,等昆回来。那种抱着细仔在窗边的午后时光,我的手掌贴近的是我的孩子柔软的体肤,娇柔的脖颈和背脊常在我的怀抱中拱动,她还留有哺乳期的习性,偶尔带着鼻息贴近我胸前。我的脑中多是空洞,无所谓回忆或者以回忆之名的重建记忆。并不怀念什么,也谈不上幻望,这样的时刻让我觉得好像会在这里,会在这个房子里,在我赤着脚每天丈量每一寸地板的房屋,在我熟悉每个抽屉的每个角落的物品摆放的房屋,过完我的一辈子。犹记得刚搬来时,我邀梨花和肖来吃晚饭,梨花坐在今日固定坐着吐槽的餐桌位置,陪着做饭的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昆和肖在客厅玩PS2的实况足球游戏。厨房是刚开始流行的开放式厨房,我把做好的菜装在配套购置的漂亮餐盘,次第端上黑胡桃木长餐桌,那桌子边角是柔和的弧形,我们已为未来的孩子做了考量。当时一切都是新的,我们的生活也是新的。看到墙纸的斑点,是“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受,时光里各种物质变化,破败必然,我只是看不到自己。

隔天我就乘火车带着细仔回了我的母亲家,忍着生了双胞胎男孩的弟媳妇难掩不悦的表情,还是留下了细仔给我母亲照顾。回来后我去市场买了大卷的塑料纸,买了一箱去霉的喷雾。把卧室的窗帘和隔帘拆除,把衣柜的移门用胶带封好,用塑料纸封盖好床和边柜,把细仔的小床搬离卧室,我用除霉喷雾把墙壁的每一块地方均匀喷上。这种喷雾说起来除霉防霉,其实从成分来看,就是漂白水,但是效果诚然立竿见影。全部喷洒完毕,封闭卧室,半日后打开,霉斑已经无有踪影。接着,打开空调的除湿模式,打开抽湿机,放入大量的吸湿包,进行换气干燥。好在,那已经是梅雨天的末尾,偶尔的晴日里,霉斑消失、恢复如新的墙面和渐渐消失的消毒水气味,都在鼓励我,好像我完成了一场战役。

“除霉的时候你戴口罩了吗?”医生问。

“没有。”

“孩子也在吗?”

“不在啊。”

“孩子你知道送走,自己不知道做防护吗?”医生笑道,“给你开点药膏,没事的,再过一段时间应该会好,不行再过来看。”

“对了。”她接着说,“你要不要来做祛斑,你这个妊娠斑很淡,早点做能做掉的。”医生指向我的脸颊。我迟疑了一下,说:“以后吧。”

晚上昆有应酬,回来时细仔已经睡着,我把他换下的衣服拿去洗,给他倒了解酒的葛根水,在客厅坐下叠衣服,等他洗澡出来。我告诉昆:“医生说,可能是除霉的时候,皮肤受了消毒水的刺激。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哦。”昆应着,一边喝水,一边打开了电视。

“明天可以晚点到公司。今天看个电影睡吧。”

“好。”我应答。

昆若回来晚了,多数会这样补偿我。看完电影,查视孩子,各自对着一方屏幕的亮光,然后再各自睡着。又一天平安过去,也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脸上皮肤的麻木刺痛好像轻减了。

大概也就两周,我的过敏症状完全消失了。又是午后,梨花又到访,梅雨后的盛夏热烈到来,窗外是暴暑和酷晴,天空的云朵很少却很饱满,边缘清晰如画,我给梨花准备了薄荷气泡水和抹茶千层蛋糕。孩子们在地板上的爬行垫上各自玩着玩具,难得的安静。梨花给我展示手机里的小镇、酒庄、圣三一教堂,最后,是阿里和尼诺,她真的看到了。我第一次看到完整的视频,并着嘈杂的人声作为背景音,其中有梨花那天真直率的声音,好像回到读书时一样,好像时间没有变化过,遗忘并求生,真是人类生来就有的能力。

他们接近,他们拥抱,他们分离。他们分离是为了再一次相遇,他们一定可以相遇,这真是浪漫又坚定的想法。我和梨花说:“我也想去看。”这是我第一次对梨花的旅行目的地感兴趣吧。

第一次和昆出去旅行,我们还是学生,昆是第一次乘飞机。飞行中有一段遇到气流,飞机颠簸得厉害,杯架上的果汁几乎晃动泼出。昆一只手下意识地顶住前面座椅的后背,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他很害怕,却又假装放松地对着我笑,那笑容难看得很。他说:“还好我们在一起,就算有什么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好。”我一直记得的是这样的时刻,我和昆,是一起长大的人。

“我本来很长时间不管他了。后来我想,我干嘛让他那么快活,我就晚上没事打个电话好了,就是让他们不舒服也好。

“他周一又说他要出差,周四才能回来。结果周四晚上也是过了12点才回来。他洗澡的时候,我用他的手机验证码上了12306查他的火车票,他出差当天来回的,所以你说他去哪里了?”

梨花几乎没有语调起伏地在陈述,语速很快,她似乎就是为了说完而已。我下定决心把勺子挖得果断一点,将满满一勺子的抹茶千层送到嘴中,柔和滑腻,甘苦并济。

朱婧,80后,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戏剧影视学硕士。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文学评论和童话。在《花城》《青年文学》《作家》《萌芽》《扬子江评论》等刊物发表作品数十万字。已出版《关于爱,关于药》《惘然记》《幸福迷藏》《美术馆旁边的动物园》等。现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