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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19年第9期|马拉:丧家犬(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19年第9期 | 马拉  2019年09月25日22:30

老孟恍惚起来,

他是不是编了一个故事,

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女人?

老孟握了下拳头,关掉电脑。这台电脑刚搬进来时,还是最新、配置最高级的电脑。六年过去,早就破败不堪,像是身体千疮百孔的老人,一开机“呼呼”作响。办公室多次说要给老孟换台新的,老孟不肯。他说,用习惯了,懒得换。电脑老是老了点,运行速度也慢,大的毛病倒也没有。老孟不着急,他经常看着电脑慢慢地打开页面,光标缓慢地移动。他对这台用了六年的电脑有种理解的同情。不愿意换电脑,倒不是老孟不想要新的,一想到大量的文件要整理,存到新电脑上去,他觉得麻烦。

关掉电脑,锁上办公室的门。出门右转三五米,再沿着办公楼的走廊走十几米,便是电梯处。老孟的办公室在九楼,下了电梯,穿过公司大堂,迎面是铁城的主干道。道路宽阔,中间的隔离带上种着高大的棕榈树,两头细中间粗,看起来像一只只修长的日式花瓶。天气略有点阴沉,南方的天气,雨说来就来。老孟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中一片铅色,重而压抑。在公司门口站了几分钟,老孟打了几个电话,约朋友们一起吃饭。铁城小,不像北京,约个饭局要提前两三天。在铁城,哪怕你已经坐在桌子边了,菜也点好了,这时打电话约人,也没有关系。顺利的话,半个小时内,大家都能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朋友之间,没有人觉得下班了再约饭局是件失礼的事。当然,重要的宴请,还是要提前约以示尊重。打完电话,老孟随手叫了辆的士。等他赶到,桌子上已经坐了三个人。老孟放下包说,哥儿几个都挺快的。老谭点了根烟说,你号召,兄弟们还能不赶紧过来。都是十多年的老哥们了,什么都不用讲,菜还是原来的几样。在这条街上吃了十几年,刚开始他们沿着顺序一路吃过去,吃完整条街,选了几个店,然后固定在一个店里。店固定了,他们把每个菜都吃过一遍,选定了十几个。以后再来,就在这十几个菜里选。老板见到他们,也不客气,连菜单都懒得给,随口问一句,还是那几个?还是那几个。一会儿,菜就摆上桌了。到了这个年纪,不光口味变得稳定,朋友圈也是,懒得再去认识新人。

酒喝到下半场,夜里十一点了。店里原本满满当当的人散了大半,只有几桌和他们一样的酒鬼还在战斗。老孟喝得沉默,一口一杯。刚开始,大家都没在意。老孟一直这个脾气,话不多。几个老朋友一起喝酒,也懒得问什么,大家彼此知根知底,有些话根本不用说出口。老孟话少,节奏却不慢,一个一个地碰过去。碰了一遍,又来一遍。老谭感觉不对劲了,他放下酒杯说,老孟,你今天不对。老孟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烟说,怎么不对了?老谭说,不是你这个喝法,你这一遍又一遍地打圈,有点求醉的意思。老谭说完,哥儿几个都觉得不对,放下杯子看着老孟。老孟说,都看着我干吗,喝酒,喝酒。老谭说,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有事儿说,看哥儿几个能不能帮上忙。老孟举起酒杯说,喝不喝,还喝不喝?老谭说,你这个样子,我反正不喝。老孟猛地一口喝完,重重地顿下杯子说,不喝算球。哥儿几个拿起杯子喝了,又给老孟倒上说,老孟,你别发脾气,哥儿几个不也是关心你嘛,怕你有事。老孟说,我没事。又喝了几圈,老孟放下杯子说,跟哥儿几个说个事儿。一桌子人看着老孟,安安静静的。老孟说,我辞职了。老孟说完,老谭点了根烟,抽了几口说,什么时候的事?老孟说,今天,刚刚把辞职报告交了。老谭说,想好了?老孟说,有什么想不想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说完,又喝了一杯。

老孟的事儿,老谭知道得多。他们两个住得近,平时除开喝酒,老谭经常去老孟家里玩。这些年,老孟过得不太顺心。他在铁城一家著名的上市公司上班,收入不错。老谭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和老孟比起来,他那点收入简直不值一提。他羡慕老孟,却没那个本事。老孟去公司上班,也不是他想去。他和公司董事长吴希凡熟,吴希凡亲自找到他,希望他过去帮忙。原本,老孟在广告公司,日子过得自在,属于想去就去,不想去躺家里睡觉也没人管。之所以这么自在,原因也简单,老孟确实有本事,长于营销策划,对企业经营管理也有一套。他出过两本企业管理的书,当年都是爆款,这在铁城是不得了的事情。吴希凡请他过去时,承诺让他负责主编公司内刊,同时也参与管理,有机会再慢慢转到经营这一块儿。老孟想了想,答应了。虽然他在广告公司过得舒服,收入也不错,毕竟发挥的空间有限。如果去了这家公司,自己的管理才华也能发挥出来。他谈管理,属于理论型,说得难听点,算是纸上谈兵。有机会去指挥一支军队,没哪个有野心的将军不想。更何况,吴希凡还说,上班时间他自己安排,开出的薪酬在他现有的基础上翻一番。朋友们都支持老孟去,收入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有个发挥的平台。上市公司,还是搞投资的,怎么也比广告公司有前途。老孟进去之后才发现,他把事情想简单了。吴希凡确实器重他,只要在公司,几乎每天都会到他办公室坐坐。按照公司的规定,像他这个职级,连中层都不算,是要坐在格子间和其他同事一起办公的。吴希凡特意给他安排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位置也好,离吴希凡办公室不远,又隐蔽,平时没什么人打扰。老孟也满意。

头一两年,老孟主要负责编辑公司内刊。这对老孟来说太简单了。从组稿、写稿到设计、印刷,老孟一手搞定。他在广告公司多年,这些业务太熟了。内刊工作不多,两个月一期,薄薄的一本,六十来个页码。平时没事,老孟研究管理,也写点文学作品,诗歌散文之类的。吴希凡到他办公室,老孟泡茶,和他聊天。谈管理,也谈公司各种复杂的人事。时间长了,老孟发现,他成了吴希凡的智囊。他提供的思路很快变成了吴希凡的操作方式,他的位置却没什么变化。老孟爱面子,也不好直接和吴希凡提,毕竟薪酬真真实实地给了。吴希凡也和老孟说过几次,让他不要急,等机会合适,他一定会做的。待了两年,老孟慢慢明白了他的处境。他被全公司看成吴希凡的人,大家面上都敬着他,心里却不一定喜欢,总觉得他是个威胁。有什么心里话也不会和他讲,怕他给吴希凡打小报告。这么一来,老孟在公司成了孤家寡人,位置尴尬得很。前两三年,公司里经常有人请他喝酒,谈的还是公司的事。意思老孟非常明白,他们希望通过老孟,把他们的想法传给吴希凡,最好还能帮忙美言两句。老孟不喜欢这种酒局,自然也不会去传话。再后来,同事之间见面,虽然还是客客气气的,却没人约老孟吃饭了。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老孟发现,很多事情,吴希凡也做不了主。比如说安排一个人,只要是中层或以上的职位,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考虑,市里面也会直接参与,毕竟这是国企。几年之后,老孟看明白了,这公司也成了鸡肋。

在铁城,老孟日常相处的朋友只有几个。平时一起喝酒,多半是老孟买单,大家也习惯了,他收入高,没什么负担。他们认识时,都是三十左右的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体上都有一份过得去的工作,职场经验也有一些,正处于热血青年向油腻中年过渡的年龄。生活说不上富足,也绝不至于拮据。老谭他们都结婚了,有孩子,家庭负担还有一些。老孟看起来一身轻松的样子,进进出出只见他一个人。他们都以为他没有结婚,还是单身。直到有一天,哥儿几个喝多了,说起家庭生活,一个个身在地狱之中的样子。谈起生活中的琐事儿,夫妻之间的鸡零狗碎,孩子的花式调皮,还有各种意料之外的开支,纷纷摇头叹气,都说老孟牛逼,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怎么过怎么过。老孟突然说了句,你们怎么知道我没有结婚,怎么知道我就没有烦心的事儿?老孟说完,哥儿几个都愣了一下。老谭笑起来说,你结个屁的婚,从来没见过你老婆。每次出来喝酒,也不见有个电话催你。老孟说,我真结婚了。老谭说,我不信。又问桌上的人,你们信吗?都不信。老谭不信自有他的原因,他去老孟家那么多次,从来没见过他老婆,家里也没有一点女人的气息,他怎么可能结婚了?

后来,他还是信了,不得不信。那是他们认识几年后的事情,老谭去老孟家也去了几十次。每次去老孟家,两人在老孟书房吹牛聊天。老孟家房子不大,一百平米出头的样子。一进门是客厅,客厅边上有个小厨房和洗手间。里面三间房,一间是老孟书房,相比较房子的面积,书房大得有点离谱。老孟说,他扩建了书房。另外两间,门总是关着的。刚开始,老谭也没在意。去朋友家里,基本的礼貌还有,不会随便进人家房间。去的次数多了,老谭对老孟说,房间还是要经常通风透气,老是关着,空气不流通,不健康。老孟说,没事。老孟说完,老谭也没多想,各人有各人的习惯,再说了,老孟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房间,关着就关着。通常情况下,他们在书房吹完牛,等到天快黑了,打电话约朋友们喝酒。除开上厕所,两人基本都在书房待着,连客厅都很少去。老孟书房有张沙发床,老谭斜斜地靠在上面,舒服得很。沙发床边,有个巨大的窗子,窗外对着公园。如果天气好,公园里总有人放风筝,草地上总有人铺着垫子,孩子们总在追逐打闹。那天,老谭内急,打开书房门想去上厕所,走到客厅,他愣住了,有个女人正从洗手间出来。见到老谭,女人微笑了一下,也没有说话,快速闪进了房间,把门关上,整个过程悄然无声,像一只猫。老谭还记得女人的样子,白白的,微胖,比他略矮一点,样子说得上漂亮。上完洗手间,老谭回到书房对老孟说,老孟,怎么回事?老孟从书桌前抬起头说,什么怎么回事?老谭说,刚在客厅我看到个女人。老孟说,我老婆。老谭瞪大眼睛说,你真结婚了?老孟说,这个事情我骗你干吗。老谭不得不信了,他妈的,吓我一跳。

天黑了,两人准备出去吃饭。老谭想约两个人,老孟说,今天就不约了,就我们两个吧,喝点酒说几句话。临出门,老谭说,叫你老婆一起吧。老孟带上门说,不用了,她也不会去。他们找了老孟家附近的一间大排档,点了几个菜。老谭开了瓶酒说,他妈的,你老婆吓了我一跳,突然冒出个女人,白惨惨的,有点瘆人,还好是白天,不然要吓死了。老孟说,夸张了吧,哪有那么吓人。酒喝到半夜,老谭总算把老孟和他老婆的关系搞清楚了,他看着老孟,还是有点不相信。根据老孟的描述,他和他老婆认识八年,结婚六年。刚认识他老婆那会儿,看起来一切正常。结婚两年后,她开始接触一种他也说不出名字的宗教。从那以后,世界全变了。她沉迷于神的世界不可自拔,每天,除开学习教义,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很快,她辞职回到家里。从此,闭门不出。老孟想过很多办法,都没有用。老婆一天比一天封闭,一天比一天不爱说话,对老孟也完全失去了兴趣。老婆的房间,老孟进去过几次之后,再也不想进去了。倒不脏,桌椅擦得干干净净,书籍摆得整齐,气氛有些诡异。为了更深入地理解教义,她开始学习英语。很快,她的英文达到了可以阅读经典的水平。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翻译教义,她认为她在传播神的福音,将拯救人类于愚昧和痴怨之中。至于生活,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老孟说,你说的神没有给你食物,你吃的东西,用的东西,都是我给你的。她望着老孟说,那是因为神安排你来。老孟说,我也可以走。她说,那也是神的意志。老孟说,你会饿死的。她说,神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无须恐惧。听老孟讲完,老谭说,难怪你从来不愿意谈起你老婆。想了想,老谭说,要不你们生个孩子吧,可能有了孩子,什么都好了。老孟摇了摇头说,她是真的超脱了。喝完酒散场,老孟对老谭说,这事儿你知道就好了,别到处说。老谭答应了,回过头,他还是说了。哥儿几个再看到老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感觉。老孟想必知道老谭说出去了,也不点破,这种事情,迟早大家都会知道的,想藏也藏不住。

听说老孟要辞职,老谭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不管怎么说,工作还是个好工作。在铁城多少人想要这份工作,求之而不得。老谭和老孟碰了下杯说,老孟,这是个大事儿,建议你还是考虑清楚,别一时意气用事。老孟反问了老谭一句,一起玩了这么多年,我是意气用事的人吗?老孟说完,老谭闭了嘴。哥儿几个,要讲理性,没人比老孟更理性。平常喝酒,老孟喝得再多,也会保持残存的意志,他要回家。即使躺,也要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不像老谭他们几个,喝多了像疯了一样,路边上能躺,KTV的沙发能躺,连他妈的洗手间也能躺。就说老谭,好几次喝多了,还是老孟把他从酒吧洗手间扛出来的。不光喝酒,要讲做事,老孟在哥儿几个中,也是最靠谱的,他答应了的事,基本不用操心,他会办得妥妥当当的,中间甚至不用打个电话问一下。老谭换了个话题,怎么想到要辞职了?老孟说,没什么意思,再待下去像个笑话。老谭说,工作嘛,养家糊口,想那么多干吗。你说我,你以为我喜欢我那工作,他妈的天天看人脸色,不就是讨口饭吃吗。老孟说,这个饭我吃烦了,不想吃了。说完,老孟给自己倒了杯酒说,再说,我也没什么负担。咬了咬牙,老孟说,我离婚了。来,喝一杯。听老孟说离婚了,老谭倒一下子放心了。凭老孟的本事,到哪儿都能活下去,没老婆没孩子,更是自由了。即便如此,老谭还是多说了句,能不辞就不辞吧,干什么都差不多。老孟说,我还能去把辞职报告要回来不成?喝完酒,凌晨两三点了。老孟喝得有点多了,摇摇晃晃的。老谭想要送他回去,老孟不肯。他甩开膀子,跑了起来,跑到离老谭十几二十米的距离,站定,大声唱起来“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他的声音苍凉激越,凌晨的街道上,偶尔有车跑过,只有风还在一阵阵地吹着。老孟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像是想从地狱走回人间。

等老孟醒来,下午两点多了。他起床,洗了个澡,刮了胡子。辞职报告虽然交了,还没批。按道理说,他还要去上班,不然算旷工。有没有人管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一回事。他不想去公司,办公室还得去一趟,有些东西要拿回来。特别是电脑上的资料,他写了些东西,存在公司那台电脑上,别的地方没有。下楼吃了碗羊肉汤,又坐了一会儿,老孟缓过劲来,昨天的酒喝得实在有点多了。几乎每次喝完大酒,老孟都想吃一碗羊肉汤。老谭他们的经验是喝白粥,就咸菜。他不行,他还是更喜欢羊肉汤。他想,他体内肯定住着一个西北人。说起西北,老孟真的想去一次了。这些年,他去过不少地方,却一直没有踏入西北地界。去办公室的路上,老孟盘算着,过几天,他要去西北,别的事儿先不管了。走进公司办公楼,有同事和老孟打招呼,老孟点点头。他走进办公室,收拾东西。东西很少,几本书,一件外套和午睡的枕头。他去办公室要了个纸箱,所有的东西装起来,不过一个纸箱,轻飘飘的。老孟在窗子边站了一会儿,有鸽子飞过去,天空中瓦蓝一片,远处的树木和房屋灰色的顶,还有铁城CBD闪闪发光的玻璃外墙。真是荒唐啊,老孟想,居然混了这么多年。他打开电脑,电脑“吱吱呀呀”地响,老孟点了根烟。等电脑开机,老孟清理了文件,有用的打包发到信箱,没用的直接删除。他关掉电脑,想着该走了。他站起身,正准备走,电话响了。老孟拿起手机一看,吴希凡电话,他挂掉了。电话又响了,老孟不得不接了电话,他不想吴希凡过来找他。老孟,你回公司了?我到你办公室来。吴希凡的声音。老孟说,不了,我准备走了。你别这样,我们聊聊。回头聊吧。老孟挂了电话,准备走,他看到吴希凡举着手机过来了。

关上办公室门,吴希凡问老孟,怎么突然想到要辞职?老孟说,也没什么,干了几年,觉得没意思了。吴希凡说,如果是薪酬的问题,我来解决。老孟说,不是这个事,我自己的问题。进公司这么多年,吴希凡对老孟说得上照顾,虽说职位没有调整,薪酬却是一直在涨。用吴希凡的话说,别的方面我有亏欠,钱上不让你吃亏。公司里面,位置就是钱,但位置比钱更值钱。给老孟加薪,没人在意,反正又没有抢他们的份额。位置就不一样了,抢一个少一个,而且只有抢到一个位置,才可能有更好的位置。吴希凡给老孟发了根烟说,老孟,这些年辛苦你了,我对不住你。老孟接过烟说,不说这话,大家心里都明白。吴希凡说,要不再想想,辞职报告我退回来。老孟说,千万别,我东西都收拾好了,你别让我难堪。吴希凡说,那晚上一起吃饭吧,算是告个别。老孟说,不了,不了,昨天晚上喝醉了。吴希凡说,反正昨天醉过了,今天再醉一次又何妨,就这么说定了。临出门,吴希凡扭过头说,辞职补贴的事我处理,你放心。老孟笑了笑,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事。如果为了钱,他就不辞职了。他也知道,这么清闲的工作,这个薪水,在铁城,怕是只有这一份了。

一出公司门,老孟订了从广州到成都的机票。他想从成都进藏,然后去青海和甘肃。既然出来了,那就游荡一番吧。老孟读过不少关于西藏的书,当然还有小说,他甚至还知道有个作家叫扎西达娃。至于青海和甘肃,他知之甚少。那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这十几年来,去西藏几乎成了文艺青年的标配。他自认他不是文艺青年,他只是想去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不打算穷游,他又不是没有钱,他就是想把自己伺候得舒服一些。没错,这似乎一点也不文艺,他也没打算文艺。在白云机场,老孟手机收到一个信息,他的工资卡上收到一大笔钱,数额之大超过老孟的想象。按规矩,他最多只能拿其中一半。想了想,老孟给吴希凡发了个信息,收到了,谢谢。发完信息,老孟关机了,还不到登机时间。他看着显示屏上的航班信息,他坐的班机还没有延误。飞到成都,老孟没有急着进藏,他在成都待了四天,吃了六顿火锅。他约了大学同学,还有前女友。他喝酒,他哭闹,他像个神经病,他是个疯子。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在铁城,他像一只紧锁的蚌,外人只能看到坚硬的壳。他前女友离婚了,他们一起睡了三个晚上。白天,前女友带他四处闲逛。晚上,他们喝酒。喝完酒,回到酒店,她掐他,咬他。离开成都那天中午,他们泡了半天茶馆。要去车站了,前女友说,我送你吧。他说,不用。他叫了辆的士。前女友发了个信息给他,你说过你永远不来成都。他说,我变了。前女友说,你没变,你还是老样子,任性,理想青年。他说,我配不上理想二字。前女友说,别再来成都了。

站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老孟有点不习惯高原透亮的阳光,他眯着眼睛。那个画面他太熟悉了,见过无数次。他坐下来,抽了两根烟,情绪平稳,毫无波澜。布达拉宫站在那里,没有主动靠近他一寸。他想起了朋友的两行诗“在灯火的明灭中,在隐秘的洗礼中/他原谅了世界对他的冒犯”。他想到,人活着多么可怜,似乎总是在害怕冒犯了这个世界。可是,谁想过,这个世界又是如何冒犯了我们?他穿过青海进入甘肃,沿途到处都是星月的尖顶。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前妻,她现在怎样,她还好吗,她还活着吗?和前妻离婚后,老孟删掉了前妻的电话。刚开始,他还记得。很快,他发现,他想不起来了。那个和他一起生活过快十年的女人,他曾经熟悉她的肉体多过熟悉自己的肉体,她给了他欢乐。什么时候,他们开始变得陌生了?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不再说话了。她的肉体,她的声音,她脖子下美好的气味,老孟都淡忘了。他对她的记忆寒酸到只剩下一个电话号码。现在,这个电话号码他也忘记了。她成为不存在的人,还不如一个让人惊悚的梦境。这个女人真的在他的生活中存在过吗?老孟恍惚起来,他是不是编了一个故事,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女人?鸣沙山的月亮,洞窟中的飞天,它们都有圆润的脸。它们都在发光,神圣而又纯洁,像是全世界的妹妹。

……

作者简介

马拉,1978年生,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思南》《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说集《生与十二月》《葬礼上的陌生人》,诗集《安静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