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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程亚林  2019年09月25日08:47

作者:程亚林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4月 ISBN:9787545542820

诗与禅是两种不同类型的文化现象。禅是宗教,诗是文学。但是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却发生了诗人信奉佛禅或受佛禅影响,以佛禅入诗、以禅助诗、以禅喻诗等事实。除丰富了诗歌内容外,还促进了古代诗歌审美理想的形成,深化了人们对诗歌艺术的认识。

这是一种很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透过它,我们不仅可以更清楚地了解禅的文化含义,也能更深入地把握中国古代诗歌的审美特征以及由诗与禅共同体现的中国文化的某种民族性格。

通过上面几章的分析,我们大致已经明白:

1.佛、庄、玄、禅来源于大致相同的心理体验;

2.它们都不同程度地观念形态化了,都有着严谨程度不同的观念系统,形成了一些宇宙观和人生观信条;

3.除玄学外,佛、禅学都有一个宗教外壳,庄学也曾被道教披上了宗教外衣。因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或是一种社会思潮,或是一种社会性的宗教组织。

这是混沌的心理表象被知性思维所蒸馏,变成越来越稀薄的抽象,越来越简单的概念和规定,成为观念形成的过程。这样,它们就不能不渐次深埋了孕育它们的心理体验,远离了催生它们的原初冲动,而以一种严肃的意识形态或宗教组织的面貌展示在人们面前并主要以这种面貌影响人类。

我们前面进行的工作便是在承认它们各层次的表现都向人的精神和实践辐射的前提下,着重剥除它们的层层外壳,将它们还原为某种特殊的心理体验。这种剥除和还原显示了两点:

(一)人有不同的生存方式

一般认为,人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动物。人和动物不同,他不与自己的生命活动同一,而是把自己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和意识的对象。他在意识中不仅将作为意识主体的自我和作为意识对象的自我一分为二,也将主观自我与作为意识对象的客观世界一分为二,以此建立起知性、功利体系,去认识、改造自我与世界。这决定了人最主要的生存方式也就是以主客观二元对立为基础、以人为中心、以知性为工具的生存方式。这种生存方式所带来的一切优势性和弊病已在人类历史上以鲜明、突出的形式展示出来。一方面,它带来了人类认识、改造自身和世界的巨大而辉煌的成就,使人成为世界的巨人;另一方面,它又使人感到自身在这个过程中被片面所异化,有一种失落的恐惧感,复归全面人性的焦灼感。因而人既为这种生存方式感到自豪,又对它产生怀疑和不满足。自古迄今,人们常对这种生存方式提出如下疑问:

人类有限的知性能认识无限的世界和无限多元的自我吗?

知性从何处来?它能摆脱“二元对立”的构架和逃避“二律背反”的结局吗?

用概念编织的知性之网去罩定世界和自我,我们能得到世界和自我的全部吗?

为什么那最生动、最活泼也最真实的感受总是从知性的网中漏了出去?为什么越是习惯于用知性的网去覆盖世界和人生,它们就越来越显得呆板、灰色、暗淡、程式化,人们越来越感觉麻木、情感枯竭?

待在知性的网里,人为什么总是感到世界和人、群体和个体、历史与当下、理智和情感的对立,感到人格和精神的分裂?

知性取得的成就,能最终带给人幸福吗?

人类的生存,除了依赖知性的武器,就别无选择吗?

如果说,这种怀疑和不满足在古代还只被朦胧地觉察,那么至现代,它已被处在科技和工业高度发达时代的人们所明确地意识到了,形成了对人类处境的重新思考。

佛、庄、玄、禅在古代的历史背景下,出于复杂的社会历史和心灵的原因,发觉和追求着另一种生存方式。它们牢牢地把握住“入定”的心理体验,把它看成人生最宝贵的时刻、存在的本质和生命向往的绝对,并通过内省和分析,建立以这种体验为本体、为绝对的精神哲学。

然而,由于民族文化—心理根基不同,同一体验引出了大同小异的生存方式。

印度佛学以“入定”中的纯精神体验为本体,走上了虚无化人生和世界的道路。在现实生活中,它的理想人格亦即理想的生存方式或是尽可能地丢弃、忘掉引起痛苦和烦恼的世界,向往彼岸(原始佛教、小乘),或是以佛教义理唤起的宗教意志控制自己的感性,把世界看成假有性空的梦幻(大乘空宗);或是远离妄执的我和一切事物,追求“无相空寂,一切寂静”的“圆成实性”(大乘有宗)。它或者掉头不看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是一片梦境,或者满足于精神的自我完成。

庄学同样以这种纯精神体验为主体,但它肯定“物我同根”,不虚无化人生和世界,并认为这种纯精神体验只能来源于齐同万物的超然观照中。在现实生活中,它力求在超知性、超功利的无意识状态中“物化”自我而与万物应和。它的理想是真原的人和世界的合一。

玄学认为超然心态与真实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情感并不矛盾,它希望在超知性、超功利的无意识形态中让既超脱又具有人生情感的自我与万物应和,它的理想是有情的人和有情的世界合一。

禅学则在理论上把超然心态推高到了本体地位,把超然心态与日常生活进一步结合起来了。

尽管佛、庄、玄、禅所指示的具体的生存方式不一样,它们共同感到了人的纯精神存在却是事实,人的这种“存在”是以消除二元对立、无知性、无功利、无意识为特征的。同时,它又不同于原始人的混沌无意识、婴儿的前意识、精神病患者的意识错乱,而是健全的人的高级无意识状态。从相对意义上说,以它为本体建构的生存方式与以知性、功利为核心的生存方式是对立的。尽管企图使这种生存方式成为人唯一的生存方式只可能是幻想,但探索并肯定了人具有这种“存在”的状态,却是不可抹杀的贡献。

如果我们承认,按照对立统一规律,人类在以知性、功利为核心建构自己的生存方式的同时,也激发了以无知性、无功利为核心建构另一种生存方式的内在欲求,而且每一方都能在这种对立中存在;如果我们也承认,人类以知性、功利为核心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使人得到完全的满足,那么,以无知性、无功利为核心的生存方式就不仅有存在的理由,而且势必起到与另一生存方式互补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