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先锋的白驹——重读《许三观卖血记》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张晓琴  2019年09月23日09:08

《许三观卖血记》之所以耐读,是因为它是一部关于生命本质的书,余华以温和的回忆,耐心而舒缓的节奏叙述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唤起更多生命的记忆。

卖血就是消耗生命能量,人生在世,未必每一个人真的会与许三观一样去卖血,但都和许三观一样在通过消耗自己的生命能量来获得生存的必须条件,并实现自己的理想与价值。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许三观让读者又一次切实体味到存在,并与这个人一起体味到活着的甘辛。

许三观生长于南方,生活于南方,但他超越了南方,成为一个生命的象征。他让我们开心,落泪,让我们和他一起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那一年冬天,快五十岁的许三观装着两元三角钱,出门去了轮船码头。他要一路卖着血去上海救儿子许一乐。这是许三观生命中最为悲壮的一次卖血征程,尽管此时的他已经不再强壮,尽管许一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越是如此,越是给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为了多卖一点血,许三观拼命喝河里的冰水,为了给儿子多凑点钱,他连着卖血,几乎要把命卖掉了。他说:“就是把命卖掉了,我也要卖血。”是的,卖血,是余华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的关键词,也是许三观生命的关键词。

小说一开始,许三观的爷爷已经有些痴呆了,甚至分不清楚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但他清晰记得自己儿子,也就是许三观父亲卖血的事情。许三观第一次卖血时还是个单身汉,他甚至不知道卖血得来的钱该怎么花。他想到了结婚,如愿娶到了自己喜欢的女人许玉兰,过上了并不那么如意的小日子。他们一起经历了人生的各种滋味,度过了难以想象的各种风浪。为了让家人在饥饿年代吃一顿饱饭,为了平息一乐闯的祸,为了招待二乐下乡的农村队长……许三观不止一次卖过血,卖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靠着卖血,这个家庭得以维持。年老的许三观终于过上了好日子,再没有卖血的必要了,这个时候,许三观却很想卖一次血,但因年老而被年轻血头拒绝。这时的许三观无比悲伤,他发现自己不再具有卖血的资格,但他也由此悟出了生命的不平等:“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面对后生晚辈,许三观无能为力,年轻的血头对他的伤害其实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对走向式微的生命的伤害。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一刻的许三观犹如站在月夜春江边的张若虚,亘古之悲从心头涌出。当然,许三观肯定不知道张若虚是谁。

著名摄影师肖全镜头下的余华

《许三观卖血记》之所以耐读,是因为它是一部关于生命本质的书,余华以温和的回忆,耐心而舒缓的节奏叙述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唤起更多生命的记忆。悲泣着的许三观最后绕着那个城一圈圈地走,他的悲怆并不亚于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怆。他不能卖血,意味着不能再承担这个家庭的责任,这个家庭遇到困境,许三观已经不再有能力去处理,只能依靠三个儿子。在这个意义上,卖血成为一个巨大的隐喻,从许三观的父亲到许三观,到和许三观一起卖过血的阿方和根龙,再到更多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通过卖血来维持生计,他们有的因此毁掉了身体,有的因此丢掉了性命。卖血就是消耗生命能量,人生在世,未必每一个人真的会与许三观一样去卖血,但都和许三观一样在通过消耗自己的生命能量来获得生存的必须条件,并实现自己的理想与价值。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许三观让读者又一次切实体味到存在,并与这个人一起体味到活着的甘辛。

饶有意味的是,读这本书时,那个叫余华的作者却不见了,只有悲伤的许三观,不停地在城里转悠。以我的阅读经验,这是一个小城,或是个小县城,生活在其中的大多数人互相认识,也有不认识的,他们的生活没有秘密,书中的许多细节就像是古旧的童话,比如许一乐的大街上哭时别人的问询,许三观在大街上哭时别人的关心与给家人的捎话,都显现出一种前现代文明向现代文明过渡的特征,其中的世事人情更倾向于前现代文明。余华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把叙述的帷幕缓缓拉开,让许三观等人自己说话。许三观他们说着自己的话,余华只是在听。他们说有些话的时候,余华想,应该是这样的,这是他们的话。他们说有些话的时候,余华被吓了一跳,他想,我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显然,余华已经不再是选择人物,而是被人物选择了。许三观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余华,他以自己的生命历程告诉余华,这就是生命,每个人来到世上,都要以自己的生命能量换取存在的必须品,然后,再衰老,最终消失在世上。

于是,《许三观卖血记》又成了一部哀挽生命的民歌。这种关于生命的体悟和哀挽在小说中的一个重要呈现方式就是哭,哭是这部小说中人物的重要行为之一。小说中第一次哭的细节是发生在许玉兰身上的,她心里放不下何小勇,一见到何小勇后就哭,她希望何小勇能帮助她,但何小勇却是一个没有责任心和担当的男人。在年轻的许玉兰心中,爱情是多么重要,何小勇同样多么重要,然而,她的爱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夭折了。许玉兰后来遇事便大哭大喊,她一哭,许一乐亲生父亲的身份人尽皆知,她一哭,许三观与林芬芳的出轨事件也人尽皆知。小说中多次写到哭,最难忘也最重要的却是年少的许一乐的哭与老成的许三观的哭。许三观卖血后带着一家人去饭店吃饭,因为许一乐不是他亲生的,所以只给他一点钱吃红薯,许一乐被开小吃店的王二胡子欺负,没有吃饱,上街找许三观他们没有找到,就站在一根木头电线杆旁边哭。这个时候走过来两个人,他们与许一乐的问答非常质朴,无比简单的话语,回味却又无比悠长。再到小说最后,生命中唯一一次不成功的卖血之后,许三观忍不住哭了,他无声地哭着向前走,在小城里一圈一圈地哭着走,不理睬任何人,也不说任何话。这个时候,那些人又来了,他们一遍遍地问许三观为什么哭,许三观不回答。他们又纷纷给许三观的家人捎话,让他们去看许三观。他们的话大体重复又略有不同。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许三观哭是因为不能卖血了,他说:“以后家里要是再遇上灾祸,我怎么办啊?”他的这种担忧并不被三个儿子所理解,他们只觉得许三观丢了他们的人。他们给许三观说的话同样是大体重复略有不同,他们的话对许三观又一次构成了伤害。这些细节的叙述节奏极简,犹如古老的民歌,经典的童话,易记而难忘,欢快的调子中带着忧伤。许三观和许玉兰坐在饭店里吃着炒猪肝,喝着黄酒时,他在努力接受存在的不平等,生命的先后。或许有一天,许三观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许玉兰和三个儿子自然又会哭,哭,是他们存在的方式之一,是余华书写生命的方式之一。

这就是余华,以简朴的方式完成先锋的作品。不必在意余华何时从先锋向现实主义转型,也不必在意《许三观卖血记》是先锋文学作品还是现实主义作品。许三观的身上既有很强的现实性,又有难以言说的先锋性,这印证了尤奈斯库的那句话:“所谓先锋,就是自由。”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开始,余华就表现出了浓厚的先锋气息,即使是文坛上有先锋作家集体转型与“胜利大逃亡”的说法,那也不影响他们骨子里的先锋性。真正的先锋是一种精神,陈思和曾指出,整个“五四”时期的文学都充斥着一种先锋精神,那时的文学本身就是先锋文学。同理,真正的先锋作家可以用极简的方式实现自己的初衷,他未必时刻去强调自己的先锋性。

提到《许三观卖血记》,不得不提到语言问题。余华在这本书的《意大利文版自序》中说自己在中国的南方长大成人,然而却使用北方的语言写作。他承认自己是在方言中成长起来的,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语言突然变成了一堆错别字,这种口语与书面语之间的矛盾曾经让他不知所措。然而,他在运用北方语言的过程中,注入了南方的节奏与气氛,他在异乡的语言中畅通无阻,这种写作的特点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得到了极大体现。许三观生长于南方,生活于南方,但他超越了南方,成为一个生命的象征。他让我们开心,落泪,让我们和他一起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不知是第几次重读《许三观卖血记》了,这一次,如此前一样一口气读完,也如此前一样流下了眼泪。不同的是,这一次我想起了庄子,他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照在许三观胸前的那束南方的冬日温暖阳光,就是过隙之白驹。我还想起了一个不知名的古人,他说,“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许三观就是那匹白驹,他终归会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留影于空谷。《许三观卖血记》是余华式的白驹书写,它以独特的,貌似简单而传统的方式表达出一个先锋作家对人类亘古命题的深思与慨叹——毫无疑问,这也是它之所以成为当代经典的原因所在。

2019年8月于兰州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