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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5期|哲贵:企业家(节选)

来源:《收获》2019年第5期 | 哲贵  2019年09月23日08:20

到目前为止,史国柱想做的事都做成了,甚至没想做的事也做成了。史国柱说自己“撞上了狗屎运”,以至于他会产生幻觉,这世上只有他不想做的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这当然是错觉。是一种坐井观天式的妄想。他想当玉皇大帝没有?没有。想当世界首富没有?没有。想养三宫六院没有?没有嘛。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现实的事,他是不想的。这就对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他所想的,都是现实的,都是力所能及的。这一点,史国柱是清醒的。

照理说,史国柱对现状是满意的。他也这么认为,事业、财富、家庭、爱情、红颜知己,包括社会对他的尊重。什么都不缺。他确实想不出还缺些什么。问题正在于此,这正是苦恼的根源。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还缺少些什么,这点是肯定的,而他居然找不出来,好像他的人生到了此时此地,可以圆满结束了,可以死而无憾了。史国柱不愿意,相当不愿意。他刚过了四十五岁生日,一晚上能轻松干掉两瓶红酒,每天早上起来都能长时间地晨勃。他对每个新的一天都充满期待,可不知道期待什么。从这个角度讲,史国柱又是迷茫的。

他对自己的认识既清晰又朦胧。早上醒来,他有时会煞有介事地思考,思考人生的意义,思考未来的可能。他发现,不思考时,他的脑子是清澈的,生活的纹路清晰可见,鲜花盛开,美酒溢香。可是,一思考,他的脑子就乱了,世界变得云雾缭绕,如无数根细线缠绕在一起。奶奶的,一团糟了。

关于事业

从史国柱的事业说起吧。史国柱不讲事业,这个词太大了,他承担不起。他说“我的工厂”,后来改成“我的小生意”。这就朴素多了,接地气多了。

史国柱出生于1970年代,懂事时,他们家已经属于“有钱人”了。他父亲办了工厂。父亲和母亲原来都是信河街印刷厂工人,是第一批“下海”的人。史国柱没有吃过苦,不知道“苦”为何物。从小学开始,家里电视机洗衣机都有了,父亲开上了本田王摩托车。他也拥有了脚踏车,过年可以穿羽绒服,餐桌上每天有红烧对虾和酒炖河鳗。最主要的是,每天有一角零花钱。这是巨款。当时一学期的学费才一块五角呢。这也是造成他后来花钱大手大脚的原因之一,来得容易,去不心疼。没把钱当钱看待嘛。

实事求是地讲,史国柱读书不差,他只是不用功。用功干什么呢?每次考试前一周,认真背一下书,做几张练习卷,都能考到七十分左右。可以交差了。

父亲对他读书没有明确的要求,大不了以后跟他办工厂嘛。母亲在工厂管财务和后勤,没时间照顾他,作为补偿,每天给他零花钱,从小学的一角,到初中的一元,到了高中,每周升到一百元。他是学校公认的“首富”。

以史国柱的天资,是有可能考上大学的。当然,这里指的是他用心读书。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任务,必须将每周一百元零花钱用掉。这很考验人的。很能衡量一个人的能力。为此,他必须将大量的时间花在保龄球馆、卡拉OK厅,甚至酒楼里。他的酒量就是那时练出来的,四十八度的白酒干掉一斤后,再去保龄球馆玩,每次出球,球道尽头十个保龄球瓶都是应声而倒,绝不失手。

应该说,史国柱是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他不敷衍。就拿打保龄球来讲,他不是随便打打的,他追求专业。专业不是随便说说的,是有具体要求的,姿势、步伐、动作、力道、弧线,都有要求。他不但苦练,更会琢磨。这一琢磨,跟别人的差异性就体现出来了,高低也显现出来了。境界不一样了。保龄球最火时,信河街开了二十来家,没有一家球馆老板不知道史国柱大名的。但也就在此时,史国柱不再去球馆了,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了,史国柱也不回答。问得多了,史国柱悠悠地反问一句:“你觉得有意思吗?”

这话有意思了。是反问提问的人呢?还是他觉得没意思了呢?他没说。

高考之后,史国柱去他父亲的印刷厂上班。是他自己要求的。他选择读社会这本大书。这是他的“大学”。

母亲担心他吃不了苦,想让他做财务,每天坐办公室,做做报表就可以了。他不干,他去了车间,从制单开始学,照排、出菲林片、晒版、印刷、装订、覆膜、打包,整个流程学下来,不怕脏不怕累,比谁都认真。他的认真还是体现在“琢磨”上,他跟别的工人不一样,譬如拼大版,他会在脑子里“设计”几种方案,会在草稿纸上画出来。他会对几种方案进行比较,哪一种好?好在哪里?能不能更好?没错,他会“动脑筋”。这是他和工人最大的差别。他想得比别人多,动得也比别人多。掌握了印刷流程后,他转行去做销售,跑市场,跟客户谈业务。这时,他喝酒的优势体现出来了。酒是个好东西,它能迅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更重要的是,它能让不同的人在极短时间内找到“同类”。

谁都以为史国柱是工厂的接班人。可是,两年后,史国柱选择另立山头。母亲伤心了,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要“分家”另过了。父亲的伤心与母亲不同,这是“另立中央”,“对抗朝廷”嘛。急什么呢?“江山”以后肯定是你的。史国柱没有“逼宫”的意思,他的想法简单得多,只想自己干,无拘无束没负担。而且,他相信自己能够干好。他对自己有信心。这信心讲起来有点盲目,没来由的自以为是。没错,史国柱确实有点自以为是,他觉得自以为是没有什么不好。他甚至觉得,自以为是是一种稀有的品质,是干成事情的基础。

史国柱注册了一家印刷公司,名字叫新时代印务公司,做的第一笔生意是印刷老鼠药的包装袋。客户来公司下了订单,也不离开,就在信河街的旅馆住下,白天来印务公司监工,晚上,史国柱请他们喝酒。先是去酒楼喝,下半场转移到KTV喝。订单完成后,客人押着货车离去。

客户都是拿现金来订货的,将三万元人民币重重拍在史国柱办公桌上。一个星期后,三万元的主人换成了史国柱。

那段时间,史国柱有两个感受:一是钞票像潮水一样朝他涌来,挡都挡不住,当然,他也没想挡,他没那么傻;二是他深切地理解什么叫花天酒地,什么叫夜夜笙歌。他的生活热气腾腾。

这是史国柱的“第一桶金”。他了解过,当时一个机关干部的平均月工资不过五百元。他的收入是多少?十万。没错,是两百倍。

史国柱没有被金钱冲昏头脑。他知道,能够赚这么多钱,不是自己有多聪明,更不是自己有特殊的手段。没有的。他太清楚了,那些客户并不是什么正规的厂家,但他从来不问。他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呢?他知道。他虽然没有参与药品制作和销售,但他参与了包装的设计和印刷,是难逃其咎的。但是,史国柱更明白的一点是,自己遇到了一个“特殊时期”,是一个近乎真空的时期,在金钱的挥舞之下,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只要不犯人命,这点小打小闹属于“擦边球”。

史国柱的“事业”就是这样起步的。

关于干爹

史国柱的“事业”几乎是伴随着KTV同步生长的。春风一拂,万物滋长。KTV作为一个娱乐项目,伴随着经济的发展,繁荣壮大了。成千上万的漂亮姑娘拥进信河街,有东北的,有西南的,有中原地带的,甚至有国外的。相当的姹紫嫣红。

他们都是在酒店里喝完酒,再去KTV找姑娘继续喝。这段时间,史国柱的足迹踏遍信河街所有KTV。他出手大方,别人小费给三百,他给五百。姑娘们都喜欢他。姑娘们喜欢他还有一个原因,他在包厢里比较“规矩”。他去包厢会喝酒,但不会醉。会叫姑娘喝酒,但不强迫。会对姑娘动手动脚,但都是点到为止。生气了也会骂人,但主要是为了活跃气氛,是打情骂俏。所有KTV的妈咪都叫他哥,于是,姑娘们都叫他“干爹”。最多的时候,他手机里存了一百多个姑娘的电话号码。一到下午三点左右,他的手机短信铃声此起彼伏,内容都是不约而同的——干爹,我想你了。史国柱莞尔一笑,心里道:奶奶的,你们哪里是想我了,分明是想干爹口袋里的人民币嘛。这段经历大大丰富了史国柱的人生,最主要的是,极大地丰富了他对女人内心的认识。

史国柱最常去的是金嗓子KTV。所有姑娘里,史国柱最喜欢的一个姑娘叫小艾。为什么喜欢她呢?史国柱也讲不出来,只是见了她舒服。但史国柱并不表现出来,也不故意疏远她。去了金嗓子也不刻意点她。史国柱这么做,并不是有什么预谋,也不是故意吊她胃口。他没这个意思。他不想跟小艾过于密切,是因为他知道一个道理,在这种场合,他既要真心对她们好,又不能好得没有保留。他是不是真心,姑娘们看得出来,她们见的男人多了,差不多都把男人“看透了”。史国柱知道不能将自己整个人投进去,他只负责对她们“好”,让她们快乐,他也得到快乐。就这么简单。

姑娘们喜欢史国柱还有一个原因:下了夜班,史国柱会带她们去宵夜。都是喝酒,但两种喝法是不同的。在KTV里是陪客人喝,是任务,是完成工作。这种喝酒是以客人的高兴为目的,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是不平等的。即使是为了赚钱,内心也是委屈的,是心不甘情不愿的。问题在于,内心的委屈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要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强颜欢笑,主动迎合,投怀送抱。委屈死了。跟史国柱宵夜就不同了,那是为自己喝,是工作之后的“娱乐”,是放松。内心是自由的。这种喝酒是放飞自我。多么美好。问题也是有的,这种氛围容易缠绵,容易滋长暧昧。也是啊,姑娘们也明白,她们是暧昧的,是讲不清道不明的。她们是特殊生物,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有意思的地方也正在这里。她们吸引客人的地方也在于此。史国柱当然也喜欢这种暧昧,他也喜欢这种缠绵。但他的喜欢有点形而上,有一种超脱感。不是说史国柱有多高尚。不是的。这只是史国柱的态度,他只是喜欢这种氛围,尽力维护这种氛围。史国柱打保龄球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娱乐是相互的,是需要一种精神的,是要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的。还有一点,史国柱去这种场合,都是陪着客人去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姑娘们的角色是一样的,他要让客人高兴,因为客人是他财富的源泉。所以,他能够体察姑娘们的难处,他尊重姑娘们的意愿,不让她们为难。这样的客人,姑娘们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姑娘们喜欢史国柱还有一个原因,史国柱乐意帮助人。姑娘们出门在外,远离父母。二十岁上下,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她们唯一害怕的是生病。到了举目无亲的环境,在生病的时候,天塌下来了,被孤立了,被遗弃了。她们可以接受客人的谩骂甚至殴打,但不能接受孤立和遗弃。说到底,她们处于最需要人疼的年华,当她们对身体失去自信的时候,那种“被人疼”的需求比平常人要强烈得多。这种时候,她们想到“干爹”了,会给他发短信,会给他打电话。她们信任“干爹”。而“干爹”也值得姑娘们的信任,她们一个短信或者一个电话,很快,“干爹”开着他新买的奔驰轿车赶来了,眼神是关切的,口气是关心的,动作也比平时轻缓了许多。好了,什么话也不说了,天大地大,身体最大,去医院,咱们看医生去。姐妹们私下里是有交流的,“干爹”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乘人之危。他绝不是这样的人。姑娘们达成了共识,跟“干爹”在一起是“安全的”。她们敢于向“干爹”求助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干爹”是个未婚青年。如果有了老婆,这种事情怎么解释得清?正因为未婚,他不怕在医院里碰到熟人,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姑娘们也不用小心翼翼,有“干爹”真好。

姑娘们特别注重自己的生日。来KTV之前,她们对自己的生日并没有过分的关注。入了这一行,进了这种场所,生日的意义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她们“觉醒”了,应该对自己好一点,以前对自己太潦草了,太对不起自己了。可是,怎么对自己“好”呢?怎么个“好”法?姑娘们不约而同想到了生日。一年里只有一天,时间是相当节约了。正因为节约,更显得珍贵,更要好好庆祝。这一天,她们要请假的,不上班了,天王老子的台也不坐了。约上要好的姐妹们,喝酒去。没错,还是喝酒。但这是为自己喝,是和姐妹们喝。意义不一样的。她们早早预订了酒店的包厢,将包厢号一一发给姐妹们。好了,就等生日到来了。当然,生日蛋糕是必不可少的,是姐妹们凑份子买的,是桂香村订制的生日蛋糕。这天晚上肯定是狂欢的,肯定有几个姐妹要喝醉的,她们肯定是又哭又笑,最后抱成一团。喝醉之后,她们开始互诉衷肠了。这是肯定的,因为她们是好姐妹,是生死之交,是比亲人还亲的人。她们约好了,下辈子还做姐妹。做生死与共的姐妹。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的生日聚会多了史国柱。

……

哲贵,当代作家,浙江温州人,1973年生。已出版小说《空心人》《猛虎图》《金属心》《信河街传奇》《我对这个时代有话要说》等。曾获《十月》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郁达夫短篇小说奖等。作品主要探讨富人群体的生活方式及其精神裂变,以及他们与这个时代的微妙关系。一级作家,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