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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从不想最终会下一个什么蛋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唐山  2019年09月20日08:55

“分手时我说,我只能走到这了,因为我只能过一种生活,只能成为一种人。她说,你为什么不能更幸福,成为更好的人呢?我说,我的悲剧是我的能量,我的差劲是我精神上的鸦片,你知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做,就像酗酒的人一样。她说,那你觉得你临死前会不会想到我?我说,有可能,也可能我会想起我没有写完的一个句子。”在《女儿》中,双雪涛这样写道。

两年多前,双雪涛决定写一本短篇集,于是就有了《猎人》(北京日报出版社出版),它由11个短篇组成,整整写了一年半,《女儿》是其中的一篇。它讲述了两个半截的故事——一名文学爱好者纠缠着作家,希望展示自己写的、“更好的”小说。通过电邮,一段段文字传来,从不感兴趣到渐入佳境,可在该结尾时,爱好者突然消失,作家因此精神崩溃……

这也许是一个隐喻:生活本无结局,正是基于对结局的好奇,我们才挣扎着活到今天。所谓结局,是永远等不来的“戈多”。

但更可能是:它表达了一种感悟,无法概括。正如双雪涛所说:“我没设计结局,觉得差不多,就写下来了。”

这种不确定感,不仅是《女儿》的魅力,也是《猎人》整部集子的魅力所在。

首先,在强制单一化的氛围中,双雪涛仍在坚持现代主义写作,以呈现出世界本然的多元性,体现了一个作家的良知与抵抗。

其次,呈现出文体实验的更多可能,如《Sen》《杨广义》等篇,采取了伪纪实手法。近10年来,该手法风靡欧洲,却很难让中国读者感同身受,双雪涛找到了在本土落地的可能。

饱含沉痛,却摇曳多姿。在小说日渐边缘化的时代,幸亏还有双雪涛。也许《猎人》并不完美,但它至少传达出小说应传达出的声音,那就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永不妥协,永不媚俗,永不放弃。

因汪曾祺开始读严肃文学

北青艺评:您是如何走到小说家这条窄路上的?

双雪涛:完全是偶然吧。我上大学时学的是法律系,毕业后在国家开发银行辽宁省分行干了五年。我一直在读小说,但从没写过。2010年,赶上《中国时报》主办的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正征集作品,就用20多天写出了6万多字的《翅鬼》,没想到还真获了一个奖。

获奖后,我开始想:今后是否可以去写小说呢?毕竟银行的工作太枯燥了。家人吓了一跳,但我很快办完辞职手续,等他们阻拦时,一切已是既成事实了。

北青艺评:您小时候没有当作家的理想吗?

双雪涛:我小时候没什么理想,如果说有理想,也只是考试升学而已。

上中学时,我作文还凑合,那时功课压力大,好在我成绩还行,父母也不怎么管我。我平时喜欢看小说,看完就给同学讲。刚开始喜欢金庸,看得如醉如痴。后来老师提到阿城、白先勇、汪曾祺、张爱玲等,我就去书店找。恰好当时中国青年出版社出了一套百年中国文学经典丛书,先买了汪曾祺卷,读后觉得太好了,他的语感让人很舒服,我至今仍觉得他是语感最好的作家之一。于是我又买了其他的卷。

北青艺评:好多人是看了鲁迅的文章才喜欢文学的,您为何不是这样?

双雪涛:确实,中学课文里有鲁迅的小说,比如《孔乙己》等,但它们与考试关系太密切,每段都要总结中心思想,我实在被折磨得不行了。如今再回头去看鲁迅的东西,觉得确实挺棒,因为已经忘了当年的痛苦了。

我对家族史不“感冒”

北青艺评:好多作家是上大学时开始写作的,您为何错过了这一阶段?

双雪涛:2003年,我考入吉林大学。当时学校的图书馆特别破,不能开架阅览,找书得先到一个小屋子里,在两台破电脑上查借阅号,太耽误工夫。所以那时读的文学书不太多。毕业前,学校的新图书馆竣工,金碧辉煌,可我没赶上。那时网络文学开始兴起,我也没接触到。

每个人都有爱好,我那时的爱好就是看闲书,踢足球,没想过写作。

北青艺评:走到写作这条路上,与家庭环境是否有关?

双雪涛:没什么关系,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后来下岗了。

我的太爷爷是北京人,给溥仪做满洲饽饽。溥仪在伪满洲国复辟时,将我太爷爷带到长春,后来我家就留在东北了。对于这段历史,我爷爷的印象已很模糊,上世纪90年代,他也去世了。听我姑说,我太爷爷觉得受手艺影响,导致一生的命运不好,所以后代都没学这个。我太爷爷是满族,但我的身份证上写的是汉族。很多人都奇怪:汉族还有姓双的?

对于我家族的历史,我不太“感冒”,只知道一点点,约等于完全不知道。

至于写小说,与性格有关——我不是特随和,有些事忍不下去,就会去处理。我愿意写东西,因为只会干这个,别的不会干。最困难时,北京的朋友叫我去写电视剧,我试了试,实在不会写,还是写小说有意思。

《杨广义》是自己长出来的小说

北青艺评:在《猎人》这本短篇集中,《Sen》《杨广义》让人印象深刻,这种写法在今天欧洲很流行,但中国读者往往不理解好在哪里,您是刻意选择这种写法吗?

双雪涛:说实话,写的时候没想过什么写法,不知道为什么最终会写成现在的样子。

写《Sen》之前,我正在看一些日本著名电影导演的传记,发现小泽安二郎、黑泽明等都参加过侵华战争,很少有人知道这些,也不关心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这是我决定写这篇小说的源头。

至于《杨广义》,是这本集子中写得比较顺的一篇。杨广义只是普通工人,离开工厂后,却被传说成武功大师、黑社会头目,这个神话伤害了仍在工厂上班的陈皮——他被误认为是杨的徒弟,而帽子一扣上,就再也摘不下去。这个故事对我有一种诱惑,所以一口气就写下来了,写作过程特别舒服,它是自己长出来的小说。

这种传说在传统社区中不罕见,当年我家“动迁”,没地方去,只好搬到工厂里住了几年,所以对那个环境很熟悉。我对自己从小长大的那条胡同已记不太清楚了,但对工厂宿舍的记忆却很清晰。这段生活在我的心中打上烙印,影响着我对世界的看法。它不再只是素材,而是塑造了我这个人。不论我写不写这个背景,它其实一直都在。

北青艺评:在《猎人》中,多次采用“戏中戏”的写法,是否会让读者感到雷同?

双雪涛:我写过很多短篇,这本集子呈现了我过去一段时间的新想法,即在有限的空间中去做些不同的东西。我没刻意写“戏中戏”,而是下意识采取了这种新的尝试,也许在那段时间,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吧。

北青艺评:《猎人》是整个集子中的一篇,以它作为全书的标题,是特别喜欢它吗?

双雪涛:确实如此。它从头到尾有一种紧张感,它讲了一个诱捕的故事,这与写作的心态很接近,小说家也是在捕捉内心的一些东西。凭着直觉,就把它写出来了。所以我很喜欢这篇小说。

写中短篇多,因为只够写那么多字

北青艺评:《猎人》中共11篇小说,却写了一年半,是不是太慢了?

双雪涛:差不多一个月一篇,写短篇小说,也就这个节奏了,写得更多就太疲劳了,不容易出好东西。每篇小说初稿我大概要写7到10天,平均每天也就1千字,此后还要反复修改。我又不是网络作家,怎么可能写得太快。最开始写作的时候速度是很快的,因为那时候的主要意图是表达、表现、表露,想把自己托举起来给人看,这两年速度慢了下来。

当然,按这个创作速度,如果只靠稿费的话,确实很难生活,但现在稿费标准比过去还是好了许多。

北青艺评:您这一代作家的中短篇写得太多了,莫言那一代在这个年龄段已经写了很多长篇了,这是为什么?

双雪涛:我个人比较喜欢写中短篇,只是中国作家对长篇的执念较重。写中短篇多,是因为写到那里了,感觉只够写那么多字。写长篇要有适合的东西,必须好好准备。我过去也写过长篇,但不太成熟,将来会再试一试。只能说,我依然被长篇所吸引。

我是不太会按提纲去写作的人,每篇小说用的时间都不一样。

北青艺评:在您的小说中,写过很多对老沈阳的追忆,但在今天,大多数都市人已丧失了故乡感,这该怎么办?

双雪涛:这不只是中国的问题,而是全世界都存在的问题,只是我们这里更凸显而已。人总有故乡,天然会产生故乡感,但变化太快了,故乡也就模糊了。

作家去看这个问题,不应只是虚构或呼唤乡愁,不能只浮在表面。对于失去故乡的迷惘,本身就值得一写,文学有责任处理社会痛苦,关键是如何处理好,能否穿透时代,提供贯穿性的思考。

今天更适合搞创作

北青艺评:作为先锋文学写作者,您觉得最难的是什么?

双雪涛:先锋不是形式的先锋,而是理念的先锋。先锋文学不是外包装,必须保持它的探索精神,即不完全合作的精神。有了探索精神,不论写什么,都是先锋文学。作家不是木匠,不能只想着把这个珠子车圆了,就算完成工作了。

生活在这个时代,保持力量感不太容易,所以在意识中,要有不断追求新东西的主动性。

此外,文学与历史、哲学等的关联性非常强,小说是能承载很多东西的一种文体,足以容纳更多的相关成果。作为作家,并不是把握好动向、保持正确位置就行,还要不断思考。

现代社会日渐多元,每个人都不容易。作家能做到的只是不断提醒自己,要有与其他工种不一样的东西。这是一种能力,而不只是追求。因为追求可能把人带到不同的地方,追求是说不清的,它太像口号。

北青艺评:随着年龄增长,这种力量感会不会逐渐远去?

双雪涛:我还好,这几年内心的变化不是特别大。随着年龄增长,看问题的侧面会更多一些,对事物的理解力会上升,但我内心的运作方式并未改变。

北青艺评:您说的“内心的运作方式”指什么?

双雪涛:就是在艺术低落的时代,作家追求的不应只是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这么简单,如何在这个时代写出好东西,与这个时代发生关联,并且属于这个时代,这很重要。

在今天,文学的力量和过去不一样了,即使写出好东西,可能人们也不太关注。但我觉得,正因如此,今天更适合搞创作,毕竟社会形态更丰富,社会有活力,还有太多东西等着作家去处理。

北青艺评:可很多人会感到灰心,与世界相比,我们当代文学还有不少差距,您怎么看?

双雪涛:我没有灰心。文学不是奥林匹克大赛,不是中国、美国、日本各出一个选手,大家一起去争冠军。文学还是以自己为主,汉语文学有很独特的一面,我觉得中国语言还有巨大的潜力。作为文字工作者,应该先把自己的东西搞好,再去研究、评判别人。

追求全球化只是一种思考方向,在此之前,应先把自己的事情整明白。

没人听也不选择沉默

北青艺评:您偶尔是否也想过放弃写作?

双雪涛:我是一个喜欢踢足球的人,踢球让我成了一个不轻言放弃的人。

在现实中,文学确实正遭遇挤压,不像热搜那样,能站在时代前面。但时代如何对待作家是一个问题,作家如何对待时代是另一个问题。空间小,没人听,并不等于作家要选择沉默,如果大家都不说话,情况可能更糟。我们至少还在坚守这一阵地,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

大家都在说,这是一个什么什么的时代,其实谁都还没看清时代变化,至少对我来说,我还没清楚地看到文学已经失败了。

在信息时代,人们仍需要讲述,只是文学变成了讲述的底盘。有了微信后,人们说的话反而更多了,看的字、写的字也更多了,只是肤浅了一些。在今天,文学仍然有能量,关键看我们能用它做出什么事。

北青艺评:您的小说最令人感动的地方在于,它们努力呈现着多元性,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抵抗?

双雪涛:确实如此。心灵鸡汤也很好,可以让人活得更积极一点,但只有一种生活被鼓励,必然带来可怕的结果。文学提供了多元可能,每个人从中都能得到不同的东西。参差多态才是幸福之源,文学的价值就在于提供了足够的宽度。

北青艺评:您一直在坚持写作,心中是否有一个目标,它是什么?

双雪涛:我心中还真没有这么一个目标,至少没有具体的目标。我只是觉得,把更多投入到写作上,或者投入到与写作相关的事上,这是对的。至于最终写出什么,只能走着看,我不是那种孤注一掷、死而后已的人,也没有过这种想法。写作本身就很有意思,究竟下一个什么样的蛋,我从来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