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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抗抗  2019年09月19日10:15

作者:张抗抗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8月 ISBN:9787533957353

不知是否和我铲地“打狼”有关,不久后,我就被安排到菜园队去干活了。

菜园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园艺排”。我觉得这个名字很不错,给父母和同学写信,都告诉他们,我的通信地址是鹤立河农场二分场园艺排。其实,就是菜园队。

我到菜园队的时候,已是7月,春天种下的许多蔬菜,正好都“下来了”。起初,我搞不懂为什么叫“下来了”,在我们杭州,每逢新鲜蔬菜到了时令,都叫作“上市”。北大荒没有“市”,干脆就“下来了”。

北大荒的蔬菜“下来”的时候,就像一个盛大的节日。

黄瓜“下来了”——黄瓜分为“水黄瓜”和“旱黄瓜”。“水黄瓜”先下来,“旱黄瓜”后下来;“水黄瓜”是细长的,绿色,须倚着柳条架子爬蔓儿,然后,一根根一串串,像丝瓜一样垂挂下来;“旱黄瓜”短粗圆胖,皮上有黄绿色的花纹,在茂盛的瓜叶下贴地乱爬,就像暗藏的地雷。种“水黄瓜”要起垄搭架浇水,所以,叫“水黄瓜”;而“旱黄瓜”不用太浇水,在地上爬蔓儿,就叫“旱黄瓜”。“旱黄瓜”的黄瓜味儿足,吃起来满口黄瓜香,但是籽儿多;“水黄瓜”咬一口又脆又嫩,满嘴汁液。两种黄瓜各有千秋。

黄瓜“下来了”,我们天天“下”黄瓜。蔓儿上的黄瓜纽儿昨天还像一根小麻花,过了一夜就“炸”出个顶花带刺儿的大果子。黄瓜的产量很高,刚摘了这根,那根又长长了,“下”不完地“下”,就像老母鸡下蛋似的,天天有得捡。既然黄瓜那么多,我们这些“下”黄瓜的人,自然享受些优惠政策,到了工间休息,允许我们白吃黄瓜。看来,菜园队还是有许多优越性的,可惜我对黄瓜并没有太深的感情,顶多吃上一两根解解渴便是。但那些鹤岗和佳木斯的女知青,对黄瓜的喜爱几近狂热,生黄瓜“可劲儿造”——我亲眼看见一个女生,在休息的时候,用一只大土篮子,装了半篮子的黄瓜,然后把土篮子扛到树下,自己坐在地上,拿起一根黄瓜,用手捋了捋上面的泥土,开始大嚼起来。我坐在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在短时间内,飞快地“消灭了”一根又一根黄瓜,等到哨音响起开始干活儿的时候,我发现那只土篮子已经空空如也。我目瞪口呆,实在不相信,就问她:“黄瓜呢?”她眼也不眨地说:“都叫我吃啦!”

黄瓜“下来”的时候,连队食堂上顿下顿地吃炒黄瓜片,吃得我直泛酸水,直到现在还对炒黄瓜过敏。但“旱黄瓜”“老了”以后,用来腌咸菜,等春天没菜吃的时候,还是很顶用的。

西红柿“下来了”——北大荒的西红柿,也许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西红柿了。圆圆的如碗口大,血红色、粉红色的都有。表皮粉红色的那种,连里头的沙瓤儿,也是粉红色的,晶莹透明,似掺着许多银粉,闪闪发亮;另有一种小小的,金黄色,比杏略大些,有个尖尖的鼻子,好可爱的,不像西红柿倒像个玩具。摘下来一大堆,小山似的堆在地上,像是无数的彩球来回滚动,叫人不忍吃。

北大荒的人管西红柿叫“柿子”,让我们这些南方知青很不赞成。我们说:“柿子明明是长在树上的呀,那你们管树上的柿子叫什么呢?”她们就反唇相讥地说:“你们管柿子叫啥——番茄?怎么是番茄呢?难道是茄子不成?”她们还说:“东北又没柿子树,这就当柿子吃了。”叫就叫呗,于是,我们后来也都跟着柿子柿子地叫。

“下”柿子的时候,是很快乐的。拎着土篮子在柿子“树”的垄里挨排蹚过去,把一个个红透了熟透了的柿子,轻轻摘下来,放进土篮子里。一边走着,一边就拿眼睛留神着周围的熟柿子,看见一个最漂亮最可爱的,就摘下来,在衣襟上擦一擦,顺手塞进了嘴里。“下”柿子其实就是吃柿子,队长是没有办法禁止的。再说,任你怎么吃,地头上被我们收获的柿子,已经装满了整整一牛车。

装车的时候,是用铁锹一锹一锹铲起来的,非常大刀阔斧。要是一个个地捡,那么多柿子,要捡到啥时候?

那年夏天我在菜园“下”柿子,一路走一路吃,至今还记得柿子酸甜的汁水,把肚子撑得溜溜圆,一会儿工夫,小腹憋胀。几个女生看看周围没人,蹲在柿子地里就尿,说是给柿子上肥了。尿完了再吃,吃得舌头都没有知觉了。如今想起来,实在很没出息。

北大荒夏天的菜园子,除了黄瓜、西红柿,真正的当家菜是西葫芦。

第一回见到西葫芦,绝对不认识。说它是个葫芦,葫芦有腰有“肚子”,曲线分明,它冒充得太离谱;它的样子有点像南方的菜瓜,又有点像长形的南瓜,但味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吃起来有一点像杭州的一种叫作“瓠子”的东西,但更生脆些。它的形状很难准确地形容,总之有点“四不像”。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奇怪的西葫芦使我大伤脑筋,拿不定主意是吃还是不吃。不吃吧,没有别的菜可吃;吃的话,实在不算太好吃,还有一种特别的气味。但东北的知青们对西葫芦都情有独钟,每当吃西葫芦,他们就欢呼雀跃,还告诉我们西葫芦可以做馅儿用来包饺子或是蒸包子。

直到一次路过一户老职工的家,看见他家的篱笆上,晾满了一圈一圈淡黄色的“花边”,螺旋形地坠挂着,像一副副猪大肠。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晾的西葫芦干儿,等到冬天时,西葫芦干儿炖猪肉吃,可香了。当时不以为然,到了那年元旦,连队食堂果真给大伙儿做了一次西葫芦炖肉改善生活,那西葫芦干儿又韧又脆,入肉味,新鲜爽口,方知西葫芦的妙用。从此,不敢再小视北大荒那些陌生的植物了。

深紫色的长茄子,足有尺把长,又粗又大,像一根精致的紫色大蜡烛,沉甸甸地坠着。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茄子,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油绿的小辣椒、番茄那么大的圆辣椒,也足以让我们惊叹!大辣椒在杭州被称为“灯笼辣椒”,很形象;但在北大荒,却被称为“柿子椒”,看来这里的人对柿子特别有好感,动辄以柿子命名。北大荒的“柿子椒”还有一绝,成熟后会变成大红色,又称“甜椒”。可以生吃,肥厚的“椒肉”汁水充盈,微辣中略带丝丝甜味,很开胃。北大荒的辣椒可代水果,以前真是不知道。

还有豆角呢,早豆角、晚豆角、花豆角、油豆角。早豆角产量高,有个外号叫“五月先”,但易老多梗,是连队的大锅菜。晚豆角中有各种饭豆,是专门等着秋天剥皮打豆的,那豆子一粒粒饱满精壮,花纹奇异,漂亮得不忍吃,有类似“兔子翻白眼”“红芸豆”“白芸豆”这样的命名,每一种都可当艺术品收藏。最好吃的豆角是油豆角,品种繁多,有“老来少”“家雀蛋”“老母猪耳朵”等等俗称。豆角表皮果真像是涂了一层釉,一片片绿色的琉璃瓦似的,那豆角总也不老,皮厚却糯,碗里一片绿光莹莹,里头的豆粒香甜。至今认为北大荒的油豆角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蔬菜之一,可惜不容易吃到了。

到了秋天,是大白菜、土豆、萝卜收获的季节,统称“秋菜”,贮存起来用以过冬。“秋菜”地里的大白菜,巨大的绿叶耸立着,严严实实地抱了心,像包裹着一个个胖娃娃,笑嘻嘻地蹲在地里。大白菜一棵足有十几斤,须用镰刀砍,砍倒后就撂在垄台上,风吹日晒晾些日子,才能拉回入窖。

北大荒的红萝卜大得让人吃惊,像是一个个大皮球,一半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面,稳稳当当地坐在萝卜坑里,好像随时要去参加足球比赛。青萝卜像个圆筒,下半截是白的,上半截是青绿色,里头的“肉”也是绿色的,翠玉一般晶莹。收萝卜挺好玩儿,不用手而用脚,一人“抱”一根垄,然后把手背在身后,一边往前走,一边用鞋尖去踢那萝卜,踢一脚一个萝卜就“下来了”。萝卜是“踢”出来的,女生都说这回也知道踢足球是什么滋味了。等到一条垄的萝卜都被“踢”下来,就有车老板赶着牛车在垄沟里捡萝卜;一条垄沟走到头,牛车上的萝卜就堆满了。红萝卜生吃有点辣,一般用来炒着炖着吃;青萝卜宜生食,到了休息时间,有人把青萝卜在衣服上擦了泥,用镰刀砍成四瓣儿,大伙儿分着吃,又甜又脆,冰凉透心。

收土豆是个累活儿,但我特别喜欢。收土豆必须配上犁铧,那犁铧被牛拉着,在垄台的一侧直直地划过去,平整的垄台被剖成两半,那金黄色的土豆,一嘟噜一嘟噜地从黑土里蹦了出来,就像是土地下埋藏的一个秘密,忽然被揭示出来,重新见了天日。土豆那么多那么多,一个个都有馒头大小,令我们兴奋得大呼小叫。杭州的“洋山芋”只有乒乓球那么大,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土豆,真怀疑那究竟还是不是土豆。有一次,从土里抠出一个土豆,几乎像番薯那么大,把我吓了一大跳。犁铧每蹚一个来回,新的土豆就被“暴露”出来,我们拎着土篮子,手忙脚乱地捡,一会儿工夫就捡满了一篮,倒在垄沟里,一会儿就堆起一座小小的土豆山。

长到十九岁,第一次体验了什么叫“丰收的喜悦”。

等到“秋菜”都收获完毕,南方来的知青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那就是:北大荒菜园子里的蔬菜,哪一种都比南方的大!

大辣椒大黄瓜大茄子大白菜大萝卜大土豆还有大倭瓜……

大家都欢欢喜喜地感叹说:“北大荒的土地确实是肥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