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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钟晓阳  2019年09月19日10:14

作者:钟晓阳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9月 ISBN:9787530219485

一平翻开报纸读到有关黄老太太去世的讣闻的那天,头版新闻是戴卓尔夫人访问北京,因此总也不会不记得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九月下旬。占二分之一版面的讣闻,家属名单只寥寥数行,而“媳”的抬头下方正是姑姐于珍的名字。他不禁想到这些子孙后代中,有几个会在丧礼上掉泪。他知道姑姐一定不会。他和母亲都没有去丧礼。

想起来有八年没看见姑姐了。自父亲火化那天一别,此后再没她的消息。他先是忙于升学,继而就业,忙碌中淡忘了过去,而姑姐于珍正是这“过去”的一部分。即便那则讣闻勾起了一些前事的回忆,他在转告过母亲之后便又抛开一边。因此次年春初某个有雨的傍晚,当校工来到教员室通报说有位“黄太太找于老师”,他一点也没想到电话另一头的人会是于珍。

“这些年没声没气,忘了有姑姐这个人了?”于珍的声音里有怨嗔。

“姑姐。”一平叫了声。

“你一点也不想姑姐吗?姑姐可是很想你。”

“姑姐怎么知道我在这学校?”

“怎么?也不问候声?” “姑姐好吗 ?”

“托赖未死,一口气吊住命。”

“怎么了?身体没事吧?”

“身体一天差过一天,你再不来怕要见不着了……”

谈话结束后一平把话筒放回电话座,如梦初醒环顾员工已然下班的校务处办公室,连那个来叫他听电话的校工也已不知去向。他越过无人的操场走向校门,雨一丝丝,织成了珠帘拂他身上。

那个雨过天青的周末,他从佐敦乘渡轮过海到统一码头再换乘巴士上山。在总站下了车,依约在山顶餐厅门前上了于珍派来接他的银色丹拿牌汽车。

车厢里坐定,只觉一股芳香剂气味扑鼻,不禁脑海闪过儿时的一幕:六七个大人小孩挤在这辆大车上,出发去姑姐和新姑丈的婚礼,他和金钻并排坐,穿着花童花女礼服,捧着花篮,车厢里满是浓浓的花香和脂粉香。车子开过优美的山顶道,贴山壁转过一个个弯。夹道密树浓荫,向车窗泼着一蓬蓬绿,叫人益觉是人在山里。

“好艳的绿!”一平在心底轻叹。

峰回路转来到海拔更高处,下午四点钟的阳光照得万物皆辉煌。蔚蓝海景、山谷峭壁、华屋美舍,轮流打窗外闪过。记得多年前随父亲上山也是个艳阳天,一段车程又一段徒步程,跋涉万水千山,终于在那些大宅间迷了路。不久车子穿过两条花岗岩柱,便是树荫盖顶的一条斜坡,翻过坡顶,两排矛形铁栅横在当前,遥见围墙深处,密叶繁枝里屹立着一幢淡灰色水泥建筑,正是童年记忆里的森严城堡。司机操作遥控器开了大栅,车子缓缓驶入屋前空地,一平深吸一口气,说不上来胸间那股压迫感因何而来。

已经有个白衫黑裤的梳辫女佣等在门口,口称“侄少爷”迎他入内。他尾随女佣穿过前庭中庭、大厅小厅、长廊短廊、洞门拱门,只觉闶闶阆阆地大人稀。

上了一节弯楼梯,估量着来到正楼背面的走廊,女佣推开一扇门轻敲两下道:“太太,侄少爷来了。”侧身让一平入内。

他伫立门内让瞳孔调适。只见一个瘦削影子迎来,走到他面前的幽暗里。

这是她?一平一个晃神,不敢相信眼前的色衰妇人跟当年那个貌美如花的于珍是同一个人。脂粉不施白发不染,是月宫里老去的嫦娥,目光带着八年时光的热度落在他身上:“看你,是个大人了。”

一平举了举手里的纸袋子:“妈妈问候你,叫我带盒燕窝给你补身,又特地去买了盒猪油糕,记得姑姐爱吃。”他想放在矮几上,见每寸空间都摆满东西,便让它靠在几脚边。

“难为大嫂还记得,这东西我早都不吃了。”

“姑姐精神好些?那天通电话之后我和妈妈都有点挂心。”

电话里说得那么严重,此刻看她瘦是瘦些,人倒是精神。

“你姑姐命硬,死不了。”于珍回到卧榻坐下拍拍软垫,“来,让姑姐好好看看你。”

一平捺下本能的抗拒过去挨她坐,忍受了好一会带研究意味的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