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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澳门性格

来源:天津日报 | 蒋子龙  2019年09月19日09:08

题图:刘向坤

澳门,其实无门。

一说“澳有南北两台,相对如门,故称澳门”;一说“澳南有四山离立,海水纵横贯其中,成十字,曰十字门,合称澳门”。这样的无门之门,或许就是天下最大的门,门内是航道,门外为大海,既可通达四方,又能融汇世界。

忽必烈进入十字门,便赢得了天下;大宋天子丢了十字门,便失去了江山。澳门之门,看似无形却有形,是历史之门,又是未来之门。

谁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可知符号所传达的信息,对澳门性格的形成有着怎样的影响?环顾当下多事的世界,纷争不断,吵嚷成常态,还有几块安静的地方?无论还有几块,澳门肯定是其中最令人惬意的一方静地。君不见关闸开启前,关外挤成人山人海,关闸一开,直如大坝提闸放水,如山似海的人流,瞬间泄洪般被一辆辆免费大巴载走了……

澳门很小,小到只有其近邻香港面积的三十分之一;澳门又很大,每年容得下3200万外来游人,直追到香港的游客人数。孟子云:“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绚烂而又沉静的澳门,之所以让人感到大,不仅容得下世界各地的来客,也容得下各类是非纷纭,不管在外面人们如何喧闹,进入澳门就会静下来,心定神安。

过去人们一想到澳门,先想到赌,如今人们蜂拥到澳门,真正进赌场的人却极少,大都是因为它好看、耐看、看不透……澳门善意迎人,令人感到安全、舒适,不会受到伤害,钱包不会被偷。

无论是繁华的大街上,还是宏阔如野外的室内游乐胜地,春夏秋冬,天天如赶庙会,总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却又秩序井然。即便是在大型娱乐节目演出的前后,正处于五急中人,或防备演出中五急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安安静静地排队,依次而进。

所到之处都是洁净的,地面没有垃圾,人跟人之间平静而温和。纵目所及似乎有不少东方面孔,却丝毫感受不到倍受诟病的中国游客的恶习……

难道是澳门“店大欺客”?澳门的“店大”是实,一个比一个大,有的店可与世界顶级大店比肩。然而张狂无礼的游客常常自以为是“客大欺店”,欺的就是“大店”,才更证明自己是“大客”。可见澳门的高明不在一个“欺”字上,而以善意、尊重,把客人融进澳门的情境之中。环境感化人,也可约束、提升人的品性。

在澳门,最清静的地方反而是赌场。

澳门是世界著名的“赌城”,谈澳门是不能回避这个“赌”字的。赌博在澳门称“博彩”,是葡萄牙政府于1961年2月颁布法令确定的。当时鉴于中国及葡萄牙本国都禁赌,为支持澳门经济的发展,特准许澳门“以‘幸运博彩’作为一种特殊的娱乐”。

对澳门来说,博彩确实只是一个产业,即便成为最大的经济增长点,看上去竟跟当地人的精神生活没有多大关联,无论哪个阶层的澳门人都极少走进博彩大厅。

自古来人们就喜欢谈论赌之害,对其管理精细,严防死守,只用其利,杜绝其害,于是博彩被管得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姿态谦和低调,却光明磊落地成了澳门的“幸运”之彩。

纵观当今世界,因经济危机、股市崩盘、企业破产而寻死觅活者屡见不鲜,以及官场腐化、世风败坏、毒品泛滥,等等,哪一项不数倍于赌之害?

澳门的生存智慧不受束缚,不以闲情伤定力,也不因俗生障。生活的理由,就是生活本身,无须言说,也无可言说。只有不断提高自我的生存和发展能力,把握契机,才能与命运一同前进。

有一点是肯定的,财经使澳门厚重。

澳门的城市面貌大致可分两块:旅游娱乐区和老城居民区。上面所述是作为一个旅行者的有感而发,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进入澳门老城区,深切感受澳门的历史血脉及社会风情。

在7月的骄阳下,我和同伴们连续穿行于澳门的老街、闹市,沿连胜街,走花王堂、看卢家大屋、奔山岗顶;细访烂鬼楼街区,漫步营地大街、赵家巷、庇山耶街……或驻足采访,或进门参观,老街区的马路两旁的人行道,极其狭窄,最窄处不过一尺左右,许多门口旁边还供奉着“门口土地财神”的牌位,摆着香炉,香烟袅袅。

而边道上行人又很多,且行色匆匆,大家都侧身礼让,绝对不会碰到脚边的土地神牌位和香炉,更不会走到马路中间挤占机动车道。每条老街中间那条绝对称不上宽敞的马路,急驰着一辆接一辆的轿车和各种卡车,忙碌而有序。街道两边排满店铺,装货卸货的、拿货卖货的,如此酷热天气,卖当地一种油炸豆沙糕的柜台前竟应接不暇,一派安乐富足的社会景象。

如果说澳门游乐区的节奏是繁华而优游,豪奢不失清雅,是一种热热闹闹的闲适与从容;而老城区则繁忙、充实,民气朴茂。将这两个区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澳门,既有一种满足感,又活力丰沛。

澳门安逸,却并不是没有欲望和目标。活力是由欲望而产生的,有欲望才会有满足感。沿千年利街往下环街区,走到河边新街,便是妈阁庙。庙前有广场,中间有一株巨大的“假菩提树”,枝叶繁茂,树阴下有丝丝缕缕的清风,令人通身舒爽。围着大树有一圈洁净的石凳,然而乘凉的人却并不多。我想象着,若在北方有这样一块清凉地,上面树阴笼盖,前面可望见大海,石凳上定会坐满了人……是澳门人忙,还是澳门人不怕热?

想到这儿转头观察身旁的澳门朋友,看上去他确实不太在意盛夏的暑热,或许这就是“心静自然凉”的缘故。澳门人心中自有一股静气,不然就无法解释,澳门每年有两次太阳直射,辐射强烈,蒸发旺盛,水汽充足……何以澳门反而是世界少有的一块最不急不躁的地方?

妈阁广场连着海滩,四百多年前,葡萄牙人就是从这儿第一次登上澳门岛,他们不知这是哪里,询问当地人,当地人告诉他们这儿是妈阁。所以很长时间,他们都以为澳门就叫“妈阁”。

15世纪后期,世界进入“地理大发现时期”,葡萄牙的航海探险发现好望角,从而成为“垄断西欧至印度洋以及南中国海之间的海上贸易霸主”。正是这种“霸主”的骄横,却在中国处处碰壁,浙江、福建、广州……屡战屡败,数十艘舰船被毁,二百多葡兵被杀。1549年春天,葡萄牙残余舰队受到明军水旱两路夹击,葡兵又伤亡二百余,有30多人漏网逃到广东的浪白澳、上川岛,准备建立贸易据点。

可以说,最早把澳门当成“妈阁”的葡萄牙人,是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这块当初只有400多人的宝地。直到1864年,清王朝因内忧外患,国势大衰,葡萄牙才真正占领澳门。说是占领,实际是清朝政府和葡萄牙政府双权管理。在此前后的三百多年里,葡萄牙与澳门的关系、占领者与当地人的关系,紧张又微妙,极富戏剧性。

起初是冲突不断,且异常激烈。比如澳门第79任总督亚马喇,到任后大兴土木,强拆民房,毁坏村民祖坟,青年农民沈志亮求助无门,便约集几个伙伴,愤而将其刺死。这样一件酿成血案的重大事件,最后的结果竟让大家都能接受,还都觉得处理得不错──典型的澳门风格。

沈志亮杀了人当然要偿命,但他体现了澳门人的血性,特别是向葡萄牙当局展示了这种血性,清廷负责管理澳门的香山县衙以及澳门华民,隆重地厚葬沈志亮于前山寨北门外,立碑称其为“义士”,充分表达了澳门人对沈志亮义举的崇敬。总督被杀死又如何抚慰呢?葡方总督府选出三条马路和一个广场,以亚马喇的名字命名。

无数历史经验证明,暴政一定会引发暴力反抗,愤怒和仇杀在澳门却并没有引发杀戮,反而导致妥协,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体面。

参观了新教坟场以及诸多堂皇的大教堂之后,我忽然觉得与其说是葡萄牙对澳门的占领,不如说是天主教与澳门精神的融合。对澳门性格的形成,宗教或许比葡萄牙式政治管理制度影响更大一些。

“果阿至日本的东印度区耶稣会视察员”范礼安,是西方宗教在澳门的奠基人,自1578年起的近30年间,他六次到澳门,重要的是他对中国的认识与最初带着舰队来华的葡萄牙商人大不一样,他到处公开宣讲:“中国是个秩序井然的高贵而伟大的王国,相信这样一个有智慧而勤劳的民族,决不会将懂得其语言和文化、并有教养的耶稣会传教士拒之门外的……”(《澳门历史二十讲》)

三年后他在澳门创立“耶稣兄弟会”,并指定利玛窦为中国传教团主管。利玛窦抵达澳门后,操汉语,着华服,刻苦研究中国典籍,讲授西方的天文地理历算之学,将天主教汉化。他制定的传教策略是在尊重中国文化的前提下,以西洋科学知识、天文仪器作为传教的手段。他通晓六经子史,并把《四书》译成拉丁文寄回本国出版,开西方人译述中国经典的先河。他还首创用拉丁字母注汉字语音,成为中国文字拉丁化的创始人。

他刻印世界地图时,刻意将中国绘在地图的中央,可以理解这是他对中国的崇敬,也可以理解是向中国示好,满足处于封闭状态的大明朝君臣“老子天下第一”的自尊心。后来利玛窦呈献给明神宗的《坤舆万国全图》,第一次让中国人知道了世界上有五大洲,以及中国真实面积到底有多大的真相。他还帮助徐光启督修新历,于崇祯十六年替代了回回历。利玛窦还以口授的方式由徐光启笔译了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

凡此种种,利玛窦当仁不让地成为天主教在中国的奠基人,或许正是受了他的“先学习,后教导;先尊敬,后传教”的影响,澳门人的宗教信仰成了独一无二的世界奇观:你信你的,我信我的,我可以信你的,你也可以信我的,地上哥俩好,天上各路神仙一律好好好。

于是,在澳门这样一个本不算大的地方,竟有二十多座教堂,四十多座大庙,还不算遍布大街小巷、家家门旁的小小土地庙……西方有的地方教堂不少,但没有庙;东方庙多的地方没有这么多教堂。称其为“世界独一无二”,不虚。

天主教彬彬有礼的登陆,没有引起本地人的反感和抵抗,反而激发出心中的虔诚,可以信仰天主,也可以信奉佛陀、妈祖、道教、儒教,乃至关公、哪吒……无论什么庙都不是太过单纯,一定还捎带着供奉其他各路神仙,或已经被捧成神的人。康真君庙是道家的一座大庙,主持却是一位俗人卢树镜先生,他一个人管理大庙21年,香火旺盛。澳门没有广阔的地域,人人都格外敬重、珍爱土地,有很多信佛、信主的家庭,门口还要供奉土地爷。

澳门的神佛如同澳门人一样,都有一种随和与大度。

──这就是融合。宗教的融合,也是精神的融合,最终还是海洋商贸文化与本土耕读文化的融合。

大三巴牌坊成为现代澳门的标志,就非常富有象征意义,它激发人们丰富的想象力,将历史的真实和神话的虚构融合在一起,又全部揉进这座牌坊。设若圣保禄会院教堂没有在1835年被焚毁,却未必会有光剩下这样一个前壁立面名气大。因为它有了一个中国式的名字:“大三巴牌坊”。成了中西方文化融合的见证。

这样的见证在澳门到处都是,除去保护完好的新教坟场,在白鸽巢公园还有葡萄牙著名诗人贾梅士石洞和座像,他的代表作《卢济塔尼亚人之歌》主要是在澳门完成的,还被称作《葡国魂》。有人竟简单地理解成“葡萄牙的国魂是澳门铸就的”。

以澳门的面积,“龙环葡韵”公园绝对称不上大,竟入选中国十大湿地,恐怕跟它精致独到的“葡韵”不无关系。

与“葡韵”相对应的“华韵”,我以为是遍地开花、各式各样的社团。目前澳门人口60万,除华人和葡萄牙人外,还有来自西班牙、意大利、英国、德国、瑞士、日本、印度、马来西亚等数十个国家以及非洲的人,这简直就是一个“联合国人口示范区”。

他们又分属于9000多个不同的社团。各行各业、各个阶层、各个民族、宗亲,都有自己的社团。社团这么多不是分、不是散,是名符其实的“团”,“团”就是“合”。这或许跟澳门三百年的“双权管理”有关,有些百姓的事情,名义上谁都管,实际谁都不管,清廷天高皇帝远,葡萄牙比清廷还远。

1974年4月25日,葡萄牙革命成功,又向世界宣布,澳门不是葡萄牙的殖民地,只是葡萄牙管理的中国领土。数百年来政治制度的变来变去、反反复复,必然会造成相对宽裕的体制空间,社团便应运而生,以填补这些空间。所以澳门的社团不是虚的,是实打实地解决民间社会的各种问题。

比如医药界的社团“同善堂”,其宗旨是“同心济世”。我采访了这个社团办的同善堂学校的校长,50岁上下,温雅干练,讲一口漂亮的北京话,是许多年前从北京应聘来澳门。我见到他时,脸上有掩饰不住喜悦,今年他的高中毕业生全部考上了大学,还有两名一个进了北大,一个进了清华。

学校前厅的四面墙上摆满学生的奖杯、奖状,原来这个学校竟然是从幼儿园直到高中毕业的一条龙教育,且全部免费,学校还负责学生在校期间的用餐。我问校长,经费哪儿来?

他说由同善堂提供。

同善堂的钱是哪儿来的?

同善堂的各个企业老板捐助。

我忽然有一种生命得到启悟的感动,澳门之所以气象融融,情韵朗润,也得益于是个社团社会。这些社团同心向善,名副其实地担起社会责任。心地芝兰,真是“有情世间”。

众缘和合而生,这样的大融合,使澳门社会有了强韧的平衡点。

平衡就稳定,包容即佛心。平时蕴藉温厚,满襟和气,遇非常时期澳门就成了避风港、安全岛。

1937年日本发动芦沟桥事变,引发中日战争,随后日军大举南下,两年后攻陷广州,1941年占领香港,并迅即入侵东南亚各国,再加上西线德军的“闪电式战略”,大半个地球陷于战争的火海之中。而澳门处于中立地位,特别是葡萄牙与南美洲巴西的关系密切,日本以不进攻澳门换取葡萄牙保证其在巴西日侨的安全。于是,大量逃避战火的人从中国内地和四面八方涌入澳门,广东的许多学校也迁到澳门继续办学,澳门人口由1938年的14万猛增至1940年的40万人。因祸得福的是,其中有大批知识分子和教师,对澳门华人普及现代教育,又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有文字可查的澳门历史不过五百年,这五百年间世界上可以说战乱不断,无论东方或西方,中国似乎愈加的多灾多难,否则澳门以及香港、台湾也不会分离出去,却唯有澳门,五百年来竟没有遭受过一次战争的毁坏。这固然有地理因素和许多历史的偶然,偶然是必然的结果,对待这种得天独厚的好运气,最省事也是在民间流传最广的解释:“澳门是莲花宝地”。

清乾隆十年进士张甄陶,在其名著《论澳门形势状》中这样描述:“前山有寨,名曰莲花,相其形势,宛然惟肖:盖前山如荷根,山路一线,直出如茎,澳地如心,此外如大小十字门、九洲洋、鸡颈头、金星山、马骝洲,星罗棋布,宛如花之瓣……”澳门形状给人以无尽的想象,就像喜欢一个人怎么看都是一脸福相一样。

澳门的福气,来自于城市的性格。这性格是经过时间和命运的磨砺逐渐显现出来的,退掉了青涩,滤去了浮躁,宽容乃恒,温厚即久。无须佻达,沉稳自适,胜过种种逞一时之忿,快一时之意。

西哲有言,凡是理性的都是真实的,凡是真实的都是理性的。澳门的性格不剑拔弩张,也无须取悦于人,不欺生,不摇曳,谨厚明达,超逸自若,收敛而从容。性格不只是命运,还成了澳门最大的魅力。当今天下越来越多的人向往澳门,谈论澳门,无论知道多少都跟着人云亦云地说,澳门是福地、是宝地。

澳门有个“历史城区”,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历史是澳门的根,是文化自信与独立品格的依据。承先才能启后,才有创造力,没有历史传承,就没有归属感。

澳门性格中的包容自信,来自坚实的归属感。

世界没有比知道自己是谁更重要的事了。这是一种信念,也是一种持守,脉定于内,心正于怀。有了这样的信心,无论是“双权管理”也好,“一国两治”也好,都是一种成全。将民间智慧、宗教情结、商业想象力、政治形态,全部熔为一炉,营养自己的城市与民众。

天道好还,美意延年,所以澳门有种“名利任人忙,乾坤容我静”的气度。还智慧于平和自然之中,张开怀抱接纳。

久而久之,清嘉自守的澳门,将自己修炼得金贵圆满,便有了今日的“非我寻梦梦寻我,良友如花不嫌多”的气场和人脉。

──“莲花宝地”,果然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