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夜宿梨花草堂

来源:中国文化报 | 杨俊文  2019年09月19日08:07

“草堂”,不过是隐者所居的简陋的茅屋。杜甫的一首《草堂》诗,使天下所有的草堂都有了韵致,似乎出没于草堂的并非是寒苦的庶民,而是性情孤高的文人雅士了。

其实,草堂也会雨漏棚笆,湿透枕席;或为秋风所破,身子难以安顿。文人能耐得住清苦,却又顾及脸面,所以把卑贱的草木之“草”,与寓意为高大房子的“堂”,组合成了俗雅并蓄的一个名词,不仅除却了本来的潦倒,而且还颇有几分厌恶奢华、崇尚俭德的襟怀。即便那“堂”与“草”关联不多,如果冠以“草”字,也不失妥帖,还免遭了世俗的妒忌。

提及草堂,自然会想到杜甫草堂,当年一处流寓成都的茅屋,如今已经有了宏大的面貌。纪晓岚的阅微草堂,文人们并不陌生,只是两进的四合院早已使草堂面目皆非。但无论如何,草堂大都成了文人与文化的一席之地,闪动着古圣先贤的影子,藏嵌着一段诗文、逸事,因之变得雅意十足。

一日,忽发奇想,要在自家的书房悬一匾额,刻上带有草堂的字样。然忖度片刻,觉得不妥:如此明敞的居家,且又置于闹市之中,何沾半点草堂的况味呢!此后,再未起附庸风雅的念头,但始终觉得,草堂像是安放灵魂的地方。

近日,在医巫闾山山脚大朝阳山城,偶遇一处草堂,谓之“梨花草堂”。对此,《北镇文化通览》有著名诗人徐长鸿先生的描述:“山城西北隅,得古梨一树,草屋三楹,编荆作扉,插篱为院。院侧石壁有清泉丁然落池,甚若南阳诸葛庐也。”诸葛庐在南阳卧龙岗武侯祠内,诸葛亮隐居时也住与草堂相似的草庐,而不见经传的梨花草堂,竟然与孔明居处相提并论,虽是笔下的夸张,却足见这一庭院的别致。

梨花草堂当然因梨花而得名。善书乐琴的山城主人齐洪明先生说,院内一株梨树已逾百年,院外的一株树龄三百年不止。春风吹来,梨花绽放,草堂有香雪映窗之妙。景致之类的东西,可悦人心性,甚至使人流连。尽管时下已是初秋,但依凭内心的想象,也恍如看到满树梨花的繁茂,加之久有对草堂的亲近,便在院中石凳静坐多时。草堂早就作了客房,而又与客房不同,只是逢贵客或知己登门,主人才肯邀其在此下榻。郑孝胥的部下、百岁老人李正中算是贵客,几年前每年在此住上数日,“梨花草堂”匾额便是他亲笔题写,字迹颇有郑孝胥的笔法。也许是多日无名人显贵到此一游,我便有幸得到主人的厚待,被请入梨花草堂了。

是夜,万籁阒寂,一缕月光透进窗来,似飘落梨花的洁白。卧于草堂古旧的木榻之上,顿时心静如水。这感觉很是奇妙,像是有满身的尘垢,瞬间被清柔之水洗涤后的爽然。名曰草堂的雅居,尚有几分简陋的容貌,但比名副其实的草堂要舒适许多。倘若不叫草堂,叫作别墅、公馆之类,便只会昭示一份浮华,全然没了雅意和趣味。住进草堂,像是避开了尘世,住进了诗里文中。所以,着枕即眠,不知明月于松间偏照几时,直到晨霞扑窗,才慢慢睁开睡眼。城里清晨的喧嚣,常常让睡梦不得始终,几声汽笛或是不明的轰响,催你在床上辗转之后,不得不披衣而坐。在这里住上一夜,宛若拂净了蒙在心头的尘灰。

住草堂也有梦,那是关于梨花的梦,自吐蕊到怒放,时序分明,继而层层叠叠,聚成一片花海。一位老人捻着雪白的胡须,又不时把胡须拖至梨花丛中。那举止很是清楚,是在与梨花作一番对比,看梨花的白是输给了胡须,还是胡须的白逊色于梨花。他看一眼梨花,再看一眼胡须,那么仔仔细细,反反复复。他忽然大笑一声,随即吟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吟罢,老人驾一叶扁舟,行驶在梨花泛动的香雪海上,最后驶进医巫闾山峰头的云里。

不知道梦从何时起,只知道一觉醒来,那驾舟的老人还在云里露着笑脸。说不清这草堂一梦是何兆示,思来想去,觉得是关乎生与死的命题,周公怕是没有解析的答案。没有遇到鬼神妖魔时的惊惧,最终还是把梦归了吉祥。

神清气爽之余,再看梨花草堂,似乎比昨日愈加喜欢。这与某些国人的心态有所不同。当下,借演绎的史话、凭名人的效应,麻醉了人的心智。朋友一次请吃饭,餐前忽然有人穿清朝官服,被人簇拥而入。只见他手捧仿制的诏书,一脸的肃穆,口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之后端上一盘素炒豆腐,另有一盘油炸花生米,直到最后,餐桌上也无珍馐美味,几人吃起来却觉得非同一般,似乎得到了皇帝的赏赐。一朋友在华清池洗浴后,几日津津乐道,以为杨玉环“温泉水滑洗凝脂”之地,才是最好的去处。有人在咸亨酒楼里吃了几枚茴香豆,却把孔乙己的穷酸看成了时髦的举止。转念一想,倒也无妨,毕竟其中蕴藉着文化。真文化可以催人奋发,伪文化则可使人颠倒神魂。把一面土地庙的残垣,硬说成是乾隆行宫的遗址;连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所谓故居,也会有人争执不下。凡此种种,都是伪文化的一股邪风。

有了文化或是历史,任何看似平常轻薄的东西,都会变得厚重起来,甚至受到各级的保护。伪文化不是文化,是把黄泥当作了金箔使用,必是要露出马脚的。梨花草堂虽不是名胜,却没有伪的成分。它原本是医巫闾山上道观三清阁的下院,后来明代辽东总兵李成梁与他的四夫人在此小住,再后来是晚清名将冯麟阁晚年的避暑处。草堂建在原址,并未借题发挥,院落大小与旧时无异,更未摆上几个假物件吓唬人,可见主人内心的诚朴。

听闻梨花草堂的前世今生,忽然觉得它有了庄严的气象。但不知为什么,这份庄严却让我心生几分惶恐。也许是身微之故,担心承受不住草堂中几段文史的重量,便在当日返回闹市的家中了。

知道草堂里的梦不会复来,那就多吟几遍陶渊明的诗句吧: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