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9期|崔晓琳:裂纹
在幼儿园接到毛毛时,李丽都不敢看陈老师,为同一件事把抱歉的话说上三遍就已经毫无意义了,还不如佯装没心没肺的样子,仓皇而快速地离开为妙。抱着毛毛一路小跑,像个小偷,生怕盗取的赃物被失主追回,即使她盗走的是这每日迟到的半小时。只听身后铁门巨响,李丽都能感觉到陈老师那僵硬的笑容,像枚飞镖穿心而过。
毛毛的身体是缩紧的,眼里有些惊恐,一点不像初来幼儿园时的样子,抱在怀里如泥鳅般扭来扭去,小嘴也说个不停。
回到家,照例是炖个蛋、冲杯牛奶给毛毛先垫个底。再就着冰箱里的存货三下五除二地做了两菜一汤。等到一切就绪,李丽早没了用餐的心情,结婚、生子好像把一切隐藏的问题都暴露出来:无力提供任何援助的父母,加班成常态、像蜗牛一样往上爬的丈夫,就连她自己在城郊崇德小学的工作也成了绊脚石,即使不候车、不堵车,她依然不能像其他父母一样准时去幼儿园接毛毛。她让陈老师付出了额外的无偿劳动,而条件是她和毛毛都得领受冷落和嘲讽。看着毛毛木然的神情,她觉得很沮丧。志远回来后,大约也嗅到了潜在的火药味,只是他避重就轻,不想扯出他起码在目前无法解决的难题,他用他并不擅长的语调,试图缓和屋里的气氛。丽,这个周末咱带着毛毛去看看他外公外婆吧。他是想讨好来着,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可这个提议一点也不聪明,李丽从内心抗拒,娘家的父母在老家给哥哥、姐姐带俩小孩呢,去干啥?去让毛毛摆出无人看顾的可怜相?你王志远这不是存心要让人难堪吗?她冷笑两声,不如去看看毛毛的爷爷奶奶,他们可不正等着你送钱去。志远哑然,脸一下子僵住了,头一晚母亲在电话里倒了半天苦水,李丽已然心知肚明。
毛毛也是沉默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俩,随即滑下椅子,滴溜溜地从饮水机里接来两杯水。察言观色,这大概是他在陈老师那里被迫学会的吧。李丽心疼,一肚子的委屈化为乌有,埋着头扒拉碗里的饭。她没看志远,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这年过三十的男人,为了事业,没少给人低过头,心里的苦楚不见得比她少。
到了周末,谁也没提,哪儿也没去。志远一大早跑了趟菜场,做了一桌饭菜,心照不宣地弥补自己的亏欠。这做法毫无新意,可对于贫贱夫妻而言,却又是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方式。李丽倒也不为自己叫屈,她记起母亲有回说笑时,突然说道:“真的,如果当年再有第二个人来提亲,我就不会嫁给你父亲了。”母亲说得很认真,眉眼里紧锁着忧伤。那时候李丽已经嫁给了志远,相了很多次亲,志远是唯一向她求婚的男人,她清楚,他和她一样被很多人礼貌而高傲地拒绝过,他们有着共同的藏在骨髓里的卑怯和敏感,就算她穿上大牌,化上精致的妆容,他也能轻易地剥开她的表层,自然地去融入、契合。说到底,他们是同类,了解对方如同了解自己。不用去掩饰家境,也不用为每次约会的地点、消费额度而费心琢磨、精打细算,就是提到未来也不用去制造一些根本实现不了的愿景来自欺欺人。彼此坦诚相待,当然这不是因为情投意合,而是门当户对,当你无须踮着脚跟就能与对方平视时,你就压根不想再给自己做任何拔高形象的铺垫了。
母亲过了大半生仍会心有不甘,为没有遇到第二个提亲的男人而耿耿于怀。李丽猜想,母亲质疑的不是父亲,是自己,是自己最好的年纪里,没有吸引到更多异性的关注和喜欢。当然,现在看来,母亲和她一样可笑,竟然不知道在被婚姻慢慢吞噬的过程里,少有女人还能保持个人魅力,又何来的自信和资本去对曾经的选择感到惋惜。
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餐桌,这是志远对她唯一的体恤和让步。她如果再延伸头两天不愉快的话题就显得有点无理取闹了,这不是她的作风。但她却真想掀一回桌子,痛快地吵一回架:是,毛毛总不是她一个人就能生出来的吧?是,工作?谁不工作呀,谁就一定该在陈老师面前装得厚颜无耻?谁就一定还得买菜做饭、收拾洗衣?保姆还有工资和假期呢,他这个抠门的穷鬼又给了她啥……心里一下子冒出了好多话,她几欲脱口而出,但看到毛毛像只树袋熊一样缠在志远身上咯咯地笑个不停时,她竟啥也说不出来了。
心里藏着股无名之火,上课的时候,按捺不住,语气不断上扬。她拍了拍离她最近的课桌,厉声喝道:“起来,把我刚刚讲的内容复述一遍。”她心里几乎是得意的,这个世界总还有一块地是她能掌控的,她打算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回。那学生被猛然叫起,竟半点也不含糊,答得从容自得、条理有序,甚至在她的讲解上还注入了自己的体会和感悟。她一下子便傻了,积压已久的情绪都已站在了100米冲刺线上,突然被人中断、叫停,撤离场外。手机不合时宜地在口袋里抖动起来,她把手伸进衣服袋里狠狠地挂断了电话。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学生们都在为刚刚回答问题的同学鼓劲,她却没有一丁点身为人师的成就感。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去接毛毛,发现她小脸烫得都能烙饼了。打你电话,没人接。老师兀自解释。怎么不送去医院看看,或者联系一下他爸。她心疼,忍不住责备。原来毛毛他有爸爸呀,怎么没留电话,也没见他来接过毛毛呀?对了,你刚说送毛毛去医院,我也想啊,可我这一屋子的孩子谁来管?老师很惊讶地看着她。她仿佛被抽了一鞭,原来在旁人看来,毛毛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使劲回忆在给学校留家长电话时,她怎么就忘了志远,怎么就没有指望过他。
39.5℃,来得再晚些,肯定得烧出问题。医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又自责又心疼又委屈,泪珠在心里都滚了上百回。志远赶来,手机一直在响,好像有人不断催促,他怯怯地看了李丽几回,她不作回应,不知何时,竟又不见踪影。趁毛毛睡着了,李丽在床尾把作业给批改了,起身时,腰疼得要命,胳膊也好似要断掉,忽才想起,从幼儿园到医院,从排队挂号到病房,她竟抱着毛毛一刻也没放下过。
整整一夜,她几乎都没有睡,隔两个小时给毛毛量体温,楼道不时有人走过,尽管很轻,却也能听出些不安和焦虑来。她靠在床头忍不住胡思乱想,她想,问题总得解决,要不给毛毛换家幼儿园吧?可是换一家,她又得低声下气地跟老师解释、商量,那位老师还未必就能谅解,她在心里摇了摇头。送到外婆那里去?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让母亲看管三个小孩,这根本不现实嘛。那要是送到志远的老家,让爷爷奶奶带呢?不行,在那以生产石灰为业的小山村,呼吸都是件困难的事。再或者在崇德小学附近找家幼儿园?可整个小镇就只有一家幼儿园,孩子们几乎是在家门口上学,因而幼儿园里不提供午餐,也没有午休的地方,这便意味着她将花更多的时间往返在学校和幼儿园之间,也将会暴露出更多时间上交错的漏洞。她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像个无助的孩童,事实上,在此之前每一种途径她都想过无数次,她比谁都清楚,只有送毛毛去晚托班才是最好的办法,她之所以下意识回避,只因为送去那里,得额外再支付一千块,且不说日常生活费用,就是每月四千的房贷和两千的装修贷款,这一千块就足以让她犹豫和苦恼。李丽对着窗外的黑夜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感觉自己只需推开窗便会立即消失,除了毛毛,没有人会在意。
待到天亮,毛毛的呼吸由短促变得舒缓,体温终于稳定在了37.2℃,李丽松了口气,盯着手机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拨出去。在卫生间里抹了把脸,对着镜子,李丽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变老了,老得跟母亲似的,老得像母亲一样会回忆自己的如花年纪,老得想把母亲说过的话也说上一遍,譬如那从没出现过的第二个求婚者。
约莫八点,志远从门背后走过来,还是头一天穿的那件夹克,一身的烟味。他摸了摸毛毛的额头,又小心地把手上的饭盒放在旁边的小柜上。在门口买的小米粥,毛毛醒来后喂他吃一点。他轻声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毛毛的脸。走错地方了吧,你应该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或者提着你的小米粥给领导送去呀。李丽仰着下巴,她当然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志远给他的领导准备感冒药和早餐时的样子,药装在分格的药盒里,保温饭盒里装着在楼下排了半小时队才买到的鸡汤馄饨,她当时惊得快停止呼吸,果然,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骨头。唉,你说的是什么哦,这段时间太忙了,昨晚写材料写了一个通宵,等应付完这次考评,以后每天我去接送毛毛,我来照顾他。说话间,志远羞红了脸,他轻轻拍了拍李丽的肩,表现出适可而止的体贴。当她是傻子吗?结婚五年了,这种近于自我催眠的话还不如不说呢,考评工作一结束,不是还有市里面来检查吗?不是还有各县交流检查吗?处在办事员的位置,你能掌控自己的时间?李丽都懒得拆穿他的谎言,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真是既可怜又可笑,画饼如果能充饥,她何不自己动手啊。这种念头不是第一次冒出来了,只是附加了一整夜的焦灼、失望,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不可阻挡,像这样无路可退,恨不得立即就跟现有的一切鸡零狗碎挥手告别。
趁着周末,跑了趟书店,买了套公务员考试书。把时间当饼来摊,使劲挤压,乘车、午休、上厕所,这些零碎的时间被串了起来,沉甸甸的,似乎能挂得住所有设想的未来。当然她不会跟志远说起这些,画饼和做饼总是有区别的,在事情未办实、办妥之前,说出来毫无意义。再者,这种独自建筑梦想的过程,充满着自豪感、成就感,实难分享。
看书的过程就像是往私藏的小金库里添置银两,每多看几页就多了几分抵抗现实、处理意外的底气。再面对陈老师时也不逃避,送上一罐托人买来的正宗土蜂蜜。“辛苦陈老师了,下学期毛毛就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她说得很肯定,眼睛没有躲闪。那个年轻的女人坦然地接过蜂蜜,嘴角还是习惯性地浮起一丝不屑。
那种不屑于她就像照镜子,她不得不承认,对这种家庭式幼儿园她内心从来没认可过,对这类考不进公立幼儿园的老师也是压根就没瞧上过,说是老师,还不如说是保姆,而且是廉价的保姆,她有一次无意中打听到陈老师的工资不过两千时,着实在心里高兴了好一阵。她都有些谅解、怜恤陈老师了。可一点小惠实在不能弥补被她剥削的劳动力,蜂蜜收效甚微,次日再来,陈老师站在操场,隔着老远,冷漠地看她牵着毛毛离开。她努力让自己走得不那么慌张和狼狈,挎包里一袋子的考试辅导书,很沉,跟毛毛一样,是她的未来。她想,现实的风暴还可以再猛烈点,迎接胜利的意义才显得更加非凡。
八年前她师专毕业,等待分配的日子里,总伴着些让人泄气又无奈的传闻。比如有亲戚会提醒,还是应该去走走,总不能任人摆布,落到最偏远的乡镇。她有些错愕,怎么个走法?想留在城里,得找准人,下对药。亲戚们像掌握了某种神通,一脸神秘而又暧昧的表情。父母一辈子从土里刨食,很难消化这话里的内容,努力聆听,彼此对视,神情依旧茫然。她也是无助的,说这话的亲戚从来绕着村长走,家里没占过丁点便宜、没得过丝毫好处,求人办事,同样是摸黑的瞎子。也许正是因此,才会替她着急,才会把听来的经验当作见识。
八月底的一天,她接到通知,分配到了崇德小学。这结果远远超过了听天由命的预期,大概是从那时起,她有些相信活着不用太刻意,人生其实只需静待。与其说这是相信自己,不如说是相信命运。
然而,到了眼前,这样的念头虚幻、空洞,有些自欺欺人,不足以让她心安。等待已经成了最窝囊的表现,她只想实实在在地让生活发生质变,哪怕提高得慢一点、时间长一点,总要有所期待才好。
志远压根没有发觉她的改变,他少有社交,每天吃完晚饭,会提着垃圾下楼。她在厨房里收拾,从窗户里能看到他拖着拖鞋,慢吞吞地走向垃圾箱,隔着腐臭的垃圾,像投篮一样,把手里的袋子准确地丢进箱里。他不会立即上楼,而是点燃一支烟继续朝前走,沿着小区走。也许,志远也有他自己的打算,也许还与她和毛毛无关,生活从来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李丽在心里自嘲。十五分钟后,她把手洗净,把整洁的厨房送进梦乡,刚好能听到锁孔扭动的声音,志远一声不吭地窝到沙发里去,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虚张声势的热闹,让屋子里呈现出一种紧张过后的疲乏。这种潜在的秩序和规律,像一根越勒越紧的绳索,把两人所有的心思都扎紧了,密不透风。
这样也好,谁敢保证一开口就不是一场战争呢?掩上卧室的门,搂着毛毛讲故事,随意翻开一页——小蚂蚁搬家,她轻声念着,毛毛仰着小脸问,蚂蚁为什么要搬家呀?因为下雨,它们要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避免被雨水冲走了。她念着,若有所思。故事还未讲完,毛毛就已经睡着了。客厅的电视不知疲惫,那些无趣的综艺节目,就像是居委会里喋喋不休的大妈,不断在重复和验证显而易见的常识。扭开书桌上的台灯,李丽像只小蚂蚁一样,将书本上的一字一句不断地搬运到自己的脑子里。
志远是什么时候进的卧室,什么时候上的床,她也没听见。等到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时,钻进被窝,一股尿臊味窜了出来,四下里一摸,床单和被子全被毛毛尿湿了。她着急忙慌地把毛毛抱到客卧,里里外外换了个干净,小人儿睡得很香,任其摆布。等收拾妥当,睡意全无,她又重新坐到书桌旁,拧开台灯。在她身后,志远仍躺在尿湿的被窝里,像一个完全熟睡的人。她知道,就算他此刻正冥思苦想如何取悦领导,他的身体也不会突然醒过来,他看上去更像是个可怜的、无辜的被拖累者,她和毛毛,似乎正在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和速度将他拽入可怕的深渊。
网上已经发布了公务员招考的通知。课间,听到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在相互议论,嗨,不要去跟毕业生抢饭碗,人家一直处在学习备考的状态,我们这又是工作又是孩子的,没戏。对,对对,真要考,还不如考城里的几所学校呢。考学校?她心里紧了一下,低着头,把耳朵探出去。嗯,今年县城里中小学招考老师的方案都出来了,考学校,我们才有经验优势,更现实一些。她若有所悟,原来没有谁在含糊着对付日子,她内心的彷徨、她企图开展的自救,同事们也在经历。
县直有两所学校招考小学语文老师,共三个名额,其中一所是特殊教育学校,李丽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特殊教育学校,两个名额,机会多了50%呢。那“特殊”二字她一点也不担心,不就是指那些有缺陷的孩子么,她以前在学校辅修过手语,能够胜任。
交了报名表,确定了目标,心里仿佛一下子就有了支撑。走起路来,脚步轻快,脸上不自觉地就会洋溢出微笑。李丽在心里默念,再努力两个月吧,她一定能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给予毛毛更多的关爱。
学校的月度例会,往常她是会找各种借口逃脱的,但现在忽然觉得应该珍惜。她庄重地坐在会议室里,同事们在说笑间相继而来,领导们陆续落座主席台,她心里竟隐隐有些难受。她想起第一天来学校报到时,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靠近,每一步又都是回归,她满怀感恩,把校园里的一草一木都视作亲人。她的思绪开始游离,忽然想到,几个月以后,要是通过了考试,有机会在月度例会上发言的话,她会说点什么?她皱了皱眉头,打下腹稿,她想她一定会深情地说,我很感谢十年前崇德小学接受了我,我一直把每一个学生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我爱他们,尽心竭力去传授知识,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儿子需要照顾,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她在心里默念着,眼睛竟有些湿润。校长跟往常一样,把月考的情况进行了通报分析,对毕业班的班主任又格外关心了一回,末了,清了清嗓子说,“最后我宣布个事,因为快到期末了,让大家提前有个思想准备,下学期,我们学校将迁至新校区,出了校门向南走一公里即到。”会议室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这事虽然早有耳闻,可毕竟从没有得到过官方的证实,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从客运站走到新校区得半小时呢,每天不到六点就得起床。“请大家认真抓好期末的教学工作,同时,也让我们一起期待下学期的新环境新面貌吧,散会。”领导起身,头也没回。为啥搬过去,之前不是说那边修的是商住楼吗?我们搬走了,这里又留来干嘛?大伙还在抱怨。坐在身旁的同事无比担忧地看着她,你以后可怎么接送孩子?她摇了摇头,啥也没说。刚打下的腹稿被按下了删除键,她庆幸她已经有了离开的准备。
志远如果稍稍细心一点是会发现她的转变的:除了把时间管理得更加有序,还有她自身的精神面貌,从容舒展、充满自信。只是,在她还没成为一个成功的励志的案例前,不足以启发和改变志远对自身发展的谋划,但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她想。他依旧每天早出晚归,工作之余小心周到地给他的领导提供私人服务。好几次,领导出差,到达了目的地才想起忘带了某件重要的物品,于是,他像是得到了重托,独自坐着通宵的火车专程送达。她完全想象得出他拿着东西守在酒店大厅的样子,本就有些虚胖,坐了一夜的火车,皮肉更加松驰,眼睛也是浮肿的。领导终于出现后,他理了理衣角,几大步走过去,把手中的物品送上,领导都有些惊着了,一脸恍惚,看了看手机,自言自语,没有时间了,我得开会去。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那千里迢迢送来的物品被顺手丢给了前台。这些想象不是没有依据,因为志远每次完成这种额外的无聊的工作后,回到家,都会变得更加沉闷。洗碗的时候,她透过窗户,只见志远拎着袋垃圾,耷拉着头,隔着不到一米远的距离,朝垃圾箱一扔,鼓囊囊的垃圾袋立在边缘,左摇右晃,空了的酱油壶、烟盒、皱巴巴的菜叶子一股脑儿地滚落在地,他杵在那里,好一会儿过去,突然伸出脚把酱油壶踩在脚下,接着又狠狠地跺了两脚,他看上去很蠢,像个挨训后的小孩,满腹的委屈却又不肯示弱。等到她收拾完厨房,许久,才听见钥匙扭动的声音。
但是,不用担心,只需过几天,那个对领导唯唯诺诺、无所不从的志远便又回来了,他总能搬出无数赶不回家吃饭的理由:开会,下乡回来的途中,加班赶材料等等。每一次都无可奈何,每一次都紧急万分,每一次也都不由分说。李丽在厨房里洗碗时,脖子都懒得往外伸,少了灌篮高手,楼下的垃圾桶也很寂寞。手机响了两声,毛毛从客厅送过来,她擦了擦手,点开,是条短信,银行卡里的那点余额越发可怜。卡是两年前买房后志远交给她的,一开始她没接,早看破这张卡不会改变她拮据的生活。志远当时相当有男子气概地将卡强塞进她包里,单位里发的绩效就够我用了,这张卡每月还了房贷还有剩的呢,他说的时候声音都是骄傲的。那卡放在钱包里,一次也没使用过。她的手机号是志远曾用过的,志远迷信数字,幻想换了吉利的号码就能青云直上。上个月跟英子无意中提到这张卡,英子立马陪她到银行办了短信提醒业务,顺道也打印了近两年的交易记录,于是便知道了这张卡还连着存折,知道了每月都会有一笔钱从这里消失,这钱,从来都不会走错路,不会走到她父母的手里,只会出现在她婆婆的存折上。这钱不多不少,刚好一千元,刚好是送毛毛去晚托班所需的费用。她不能不去想这一千元,也不能不去恼怒志远,更不能把这事摊到桌面上跟志远掰理,死缠烂打地去要回这一千元。因为在经济上他们分得很清楚,一个还买房的贷款,一个还装修的贷款,各自剩下大概两千元的工资,一个负责毛毛的学费,一个负责家里的日常开销。他们知己知彼,都穷惯了,生怕占到对方一丁点的便宜,成为对方的口实。
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去想那1000元,然而一开口却直奔主题,我去看了晚托班,每月多花1000元就可以等到晚上七点钟再去接孩子。她的语气硬生生的,带着寒气。志远愣了一下,皱着眉,一日三餐都在幼儿园里,我怕毛毛的营养跟不上,过了这段时间,我来接送毛毛吧。志远似乎才找到问题的核心,不是时间,也不是那1000元,而是毛毛的身体发育。她始料未及,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个斤斤计较、自私自利的母亲。之后,她和志远的对话尽量只停留在买菜上,头一晚在餐桌上她就把所需的菜罗列出来,要志远下班时顺道买回,志远一般只回答哦、嗯、好,但是不用怀疑,第二天,他如果按时回来,要买的菜就一样不少。有一次她试着掩藏起内心的鄙夷和恼怒,故意问起他的工作,考评结束了吗?市里边什么时候来检查?志远看着她,露出奇怪的笑容,随即扭过头去专注地看着电视屏幕,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既不团结协作,也不对立为敌,在两个人共同生活的空间里,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李丽细想起来,她和志远竟然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明明已是怒气冲天,心里边把所有新账老账都翻了个遍,打了不下于十页纸的腹稿,然而,志远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关门的动作,就能让吵架顿时失去所有的意义。无架可吵的李丽,唯有将沉积的时间和精力用在书本上,才能对未来更坚定。
等到面试结束,走出考场那一刻,李丽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天气是明媚的,路边的花草是美的,街角的果皮箱都是可爱的,就算是见到了陈老师,她想她也会是愉悦的。朝着幼儿园走,一路上都在盘算如何犒劳自己,提前祝贺胜利的到来,买一条漂亮的裙子?买双高跟鞋?或者带着毛毛叫上英子去吃顿大餐,当然,还可以对自己再好一点,把单选题变成多选题,全部打钩,逐一落实。她继续往前走,这条路她太熟悉了,往前走200米是商场,再往前500米就是毛毛的幼儿园,再往前呢?她皱了皱眉头,想起来了,再往前不到100米就是特殊教育学校,心里呯的一下,一个念头升起。多选题重又变成单选题,跳过所有的选项,直接去特殊教育学校,没有比这更有仪式感、更有意义的选择了,她一刻也不想犹豫,快步向前。
特殊教育学校的位置有点特别,准确地来说是整个小城的地势都很特别。它被乌江一剖两开,河东两岸的街道成阶梯状,而特殊教育学校就位于西二街的下一个阶梯。从马路边上的一条小道往下走,就能见着校门口了,大门紧闭着,保安是个五十出头的男子,正坐在值班室的门口晒太阳,看见她有些意外,来看孩子的?哦,她含混地应着。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你是他什么人?保安起身站了起来,带着职业的敏感。还在上课吧,要不,我等等。她干脆侧身进了值班室,一屁股坐下。大哥,这学校里有多少老师?多少学生呀?她一边问一边四处打量。保安迟疑了一下,给她倒了杯水,你是来慰问的?她笑了笑,又继续问,这些孩子都听话吗?学习吃力吗?保安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你不像是政府的,你是企业的吧,再过两周就是六一节了,你一定是来商量开展慰问活动的。她一愣,这个理由还真是不错。等她回过神来时,里侧的门已经打开了,保安一脸自信,请吧,王校长在对面的301办公室。她忍住笑,往里走。操场边上的槐树已经坠满了洁白的花,校园里一片寂静、芳香。她深呼吸,穿过篮球场,走过跑道,想象某一天也能从容地在这校园里散步,想象那些身体里藏着秘密的孩子们会簇拥过来,会仰着小脸朝她微笑。她下意识地朝四处看了一下,生怕把心里的秘密给弄丢了。走到教学楼旁的宣传栏前,她停了下来,玻璃窗里大红的底子上贴着所有教职员工的照片,五寸的彩色正规照,都穿着深色西装、白衬衣,打着斜纹的蓝色领带。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保安所言的王校长,薄嘴唇、大眼睛、短头发,一看就是个聪明利落的人。她挨个挨个地看,琢磨他们的脸型、五官、气质,记下了几张觉得有些投缘的面孔,她在心里跟自己打赌,她会成为他们很好的朋友。她往后退了两步,数了一下照片,三排,前两排八张,最后一排七张,空了一个位置,显得有些不太协调。她歪着头,暗自嘀咕,是得找个时间,修一下头发,化个淡妆,去影楼拍一张了。
铛铛铛,下课铃声把她惊醒。她仰头看了一下,快速地贴着墙根往外走,她低着头,走得很急,那灰色的水泥地,让人眼晕,走到操场的位置时,她觉得身子好像有点倾斜,地上仿佛都是裂纹,侧过头去看了看用石块堆砌的墙,凹凸不平的石块,像是要掉下来,她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太过慌张,匆匆地跟保安打过招呼,急切地走上东一街。
依在马路边的电线杆旁,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制造了一起恶作剧,充满了冒险的快感,她想那个眼拙的保安说不定正在跟王校长请功,他是那样自信,怎么能接受表扬变批评?她想几个月后大家一起共事,那保安是否还能认出她来?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可笑,真的就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她都不忍心去怀疑自己,不敢去想倘若考试失败,下学期她将如何安排时间来接送毛毛?天空好像一下子暗了下来,有风拂过,眼角有泪珠,怎么也收不回去。
好在学期很快结束,她和毛毛都可以享受一段轻松自由的时光。幼儿园散学典礼那天去接毛毛。来,请拿到奖状的小朋友上台合影。陈老师站在讲台上,拍着手,温柔极了,也陌生极了。她躲在窗户外,屏住呼吸,仔细辨认台上一张张小脸。一阵掌声过后,陈老师说,请拿到小红花的小朋友上台合影。她心里一阵发紧,盯着讲台,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反复看了好几回,也没发现毛毛。讲台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大红的奖状、镶着绿叶的小红花把教室里映衬得喜气洋洋,孩子们满足、骄傲,相互展示、炫耀,欢笑声四处奔跑、流动。哇,哇,有个声音从靠墙的角落里冒出来,她看见那张熟悉的小脸挂满了泪水,她顾不得犹豫,立马推开教室门。毛毛委屈极了,张开双臂,趴到她的肩头,周围的小朋友们都很聪明,蹦到陈老师跟前,奶声奶气地说,毛毛没得奖状,也没得小红花,就哭了。她抱着毛毛往外走,跟陈老师短兵相接,就那么一瞬,轻蔑、得意的眼神都落入了眼帘。她逃似的往外走,恨不能把怀里的毛毛重新放回肚里去,这样,就不会被陈老师迁怒,不会当了自己的替罪羔羊。
放假后,日子一下子松弛下来,她每天不断做着同一件事,刷新人事系统的网页查找录取信息。撕掉七月份最后一张日历后,她开始紧张,整晚整晚睡不好,好几次半夜惊醒,盯着毛毛的小脸一直到天亮。这些,志远不会知道,这个家庭他承担了一半责任,还额外交给了她一张卡,尽管只如滴水式的润泽,他肯定以为他就不用知道了。
在网页上看到了让她解脱困境的最好的消息时,她眼里含泪,一把搂过还在睡梦中的毛毛,觉得幸福从来没有离开过。
过了公示期,她接到了教育局打来的电话,接着填各种表,提供各种复印件。她跑了好多回,每跑一次,崇德小学就在她生活里后退一次,直到有工作人员拿着张表过来,指着工作经历那一栏,要她在最后再添上特殊教育学校时,她一下子变得很郑重,仿佛之前的学习、考试、面试都统统作废,只有她自己落上这一行字后,她才真正地、彻底地告别了崇德小学。
终于跟志远交了底,他难得出现在餐桌上,一听,整个人就懵了。她说我不用再幻想你写完材料、出完差、考评结束后,去照顾毛毛了,我一个人也能行。她说的时候头也不抬,心里真是痛快。志远皱着眉头,你说你考的是哪个学校?男人嘛,自尊永远排在第一,她有些不屑,盛了碗汤,慢条斯理地说,特殊教育学校。你知道那个学校的情况吗?你什么时候考的,怎么不商量一下?志远急切地问,脸变得通红。我当然知道,那里的学生都有生理缺陷,聋的、哑的、瞎的,还有智障的,那又如何,这世上四肢健全的也难免还会缺心眼、少根筋,没有谁是完美的。再说,学生是谁也不重要,我只知道去这个学校能让我按时接送我的毛毛,能让我和毛毛不用再看老师的脸色。她原本想装得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将志远羞辱一番,可志远一句“怎么不商量一下”,把她彻底激怒了。她从包里掏出那张银行卡,甩在志远面前,这两年我一分没花,你自己收好,好好孝敬你爸妈。志远根本没看她,埋着头着急地划着手机,她的手机响了两声。转了条新闻给你,你自己看看吧。志远长叹了一口气,一脸的肉往下掉,嘴角都拉不住。她怔了怔,拿起手机,只看了标题,全身都僵住……
八月底,热过了头,接连下了几场暴雨,冷热交替,她有些虚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志远每日鞍前马后,周到得很。到了开学的那天,志远拎着行李袋陪着她去学校。我申请换了一个科室,再不用加班写材料,以后我每天可以接送毛毛了。志远扮出轻松愉悦的样子。她仿佛没有听见,木然地往前走,校园里一片寂静,她朝教学楼前的宣传栏走去,玻璃窗里的那几排照片她都还记得。听说这学期调来几位老师,你是其中之一吧?她回头,是那个保安。志远碰了一下她的肩,她咧了咧嘴角。你运气真不错,才考过来,我们学校就搬到了这里,你不知道我们以前每天上班时都提心吊胆。那保安,指了指地上,咧着嘴,夸张地说,到处都是裂纹,操场角都已经倾斜,那围墙还不时落下石块。她直盯着地上,仿佛真的已长出许多裂纹。那些裂纹从四面八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她站在中间,无处可逃。她的沉默令那位适才拉开话题的保安兴趣索然,他跟她挥了挥手,朝宿舍里走去,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了,你知道这里以前叫什么吗?她抬起头,那些裂纹似已爬满她的身体,像带着毒液的藤蔓将她紧紧缠绕。我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换牌,这里以前叫崇德小学。保安兀自说道。
崔晓琳,贵州沿河土家族自治县人,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在《山花》《天涯》《山西文学》《鸭绿江》等发表小说若干,部分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出版散文集《以后之前》。短篇小说集《东一街》入选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发展工程出版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