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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5期|南翔:曹铁匠的小尖刀

来源:《芙蓉》2019年第5期 | 南翔  2019年09月18日08:46

周日一整天,曹木根都有点心神不宁。

昨天接到老同学吴天放的电话,讲是今天要带一个学者过来采访他。当时他正在维修附近桥梁工地送来的一把吊钳,即使摘掉手套依然两手灰污,几次划拉手机都没反应。接通之后肩颈夹着手机,再戴上手套,没好气地说,采访我?我有啥子好采访的唦!

老同学中气十足道,你不要做翘!人家是前两天特意跟我从深圳过来的教授,陆续采访了几个种麻的、做药的、搞桑蚕的,今天跟我讲起想采访一个铁匠,如是木匠、篾匠、箍桶匠也可以。我头一个想起的就是你,跟他讲,我们初中的一个老班长就是铁匠,当年在学堂里头,他的成绩比我好得多,考起试来,不仅是我,也是包括我们班花集体抄袭的对象。人家教授兴趣蛮大,昨日就想跟过来的。你周日不得关起铁匠铺子,还要生起火来,准备家什等着!

老同学的不由分说既令铁匠曹木根芒刺在背,又让他稍觉安慰。

这种两极违和的谈话感觉,一直伴随两人一道初中毕业三十来年,且随着吴天放在南方的商威日渐壮大,越发彰显。亦即吴天放回来不找他,他会心中煎熬;若是找他,他又脚踩高跷,目光睥睨。

他最后回的一句话还是冷冷的,我一天到晚,忙得四脚朝天呢!

直到下午三时许,一声霸道的脆响从街口传来,曹木根一直绷紧的心思,骤然如江边解缆的船只,悄然松滑。不是天放这小子富贵还乡,哪一个过路客敢把喇叭摁得这般嚣张!

赶紧扯过一条竹椅坐下,将年前女婿送的硬盒中华烟剥开一包放在当胸口袋里,又点燃一支,悠然地抽着,一边吩咐站在路边的老婆去厨房烧水沏茶。

随着车声临近,便见一团白色轰然一声迎面冲了上来,猛然一个拐弯,便听一片尖叫,一辆宝马X5齐齐擦着台阶停在了屋檐下。副驾座上跳下一个中年男子,后座分别从两边下来一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很快的,吴天放这小子砰然一声关了驾驶门,旋风一般走到台阶下叫道,客人来了,泡了茶没?口干得很!未等回答,随即介绍,那个空留一缕长发盘绕在额头上的中年男子是孙教授,一男一女两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学子,都是孙教授的研究生,男的叫欧阳,女的姓简。

接下来,吴天放是这样介绍的,曹木根,我两个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以前叫天福乡,现在叫天福镇。打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曹木根同学就是我的学习偶像,也是我的作业抄袭对象。读了初中,尤其是初二以后,他还是我的情敌——当然,我只是他的隐形情敌,无论是他,还是我暗恋的班花,根本不会把我这样的丑小鸭放在他们两个的眼缝里!

孙老师笑道,没想到吴总还是一个小屁孩时就情窦初开了,丑小鸭如今成了白天鹅了。

欧阳同学和小简同学更是笑得捂嘴不及。

曹木根蹙起两条浓眉嗤道,听他放肆编天放夜谭!铁匠有意将“天放”两个字念得很重。又道,他在班上从来就是一个编故事的高手,无人比得了唦。

孙老师赞道,那早应该来读我们中文系啊!不过少了一个作家,却多了一个企业家,于公于私,孰得孰失,还不好说啊。

吴天放做一声叹息道,可惜我们都是初中毕业就失学了,那时候,一方面受乡村以及家庭经济条件限制,另一方面也碰不到孙教授这样的好老师指点迷津,好多坎坷,好多颠簸,一头栽到又腥又臭的商海里,游的又是无师自通的狗刨式,几次呛水,差点淹死啰。

曹木根鄙夷道,没听过如蚁附膻吗?你还会嫌腥嫌臭!

嬉笑间,吴天放已经从随身的一只挎包里,抽出一个塑料袋放在椅子上了。

曹木根瞥见那是隐约的两条中华烟,脸上就倏然抺红。老同学每次过来都会给他带点礼品,可是当着陌生老师和学生的面,让他有点尴尬。他不以为然道,你都三十多年不抄我的作业了,如此贿赂一个铁匠,你不怕禾田里吹喇叭,空响?

孙老师带着俩学生退后几步去看邻家铺子。

吴天放给老同学耳语,给你的是软盒中华,有假包换。忽又涎着脸道,上面想抽的,跟下面想抽的不一样,软的比硬的好。

曹铁匠刚要反击,孙老师过来问,这条街恐怕就是你一家铁匠铺子了吧?

曹木根上来台阶道,是啊。整个县里十镇八乡不会剩下两个巴掌的铁匠,讲起什么家伙都能打的铁匠,恐怕也就是本人一个了。

孙老师连声赞曰:珍贵,珍贵!

曹木根顺着孙老师的目光,瞥见的是右侧一块灰蒙蒙的铁匾,是自家錾的一块铁牌,上有“曹铁匠”三字草书,已经生锈了。他心里生出几许懊恼,早知孙老师要来,那是要刮垢磨光的,起码也要用除锈剂洗涤一番才好唦。

谈讲间,曹铁匠的老婆已经端了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搁着热气腾腾的五杯绿茶。

吴天放端起一杯边看边嚷,孙老师过来吃茶,我们老班长家藏的茶看起来不怎么样,却都是上好的野茶树自己采摘、自家的锅盆加工的。

曹铁匠自矜道,那几棵躲在山角落里的野茶树,现如今怕只有我才能找得到。再过几年怕连我也进不去了,只有任其自生自灭了。

孙老师问,为什么?

曹铁匠答,以前都是家家户户上山砍柴、割茅草烧火,现在连烧煤的都少,烧液化气的多,山里的农户也早都迁出来了。山里没有住家,也没人上山砍柴,没人走的山路,很快就被野草灌木侵占了,先前的很多路都断了唦。

孙老师饶有兴致道,如果有可能,今后我倒是想跟你进山看看野茶树。转身看两个学生,学生连连点头表示,太好了,山里摘得到野果子吃。

曹铁匠一努嘴,他老婆就麻利地在门口的雨棚下,支开一张折叠桌,布下几只塑料椅,一圈儿坐下。她又很快端出一个分格的漆器果盘,里面盛着杨梅干、李子干、酸筒杆(虎杖草)等自制的山果干,还有一盘新鲜的红心火龙果,却也是自家园子里的。

孙老师一样尝了一撮,津津有味道,想起了小时候在家乡吃的零食,有些他们那里也有,譬如杨梅干、炒米糖之类。他们那里还有一种酸枣脯,新鲜酸枣滑如黏虫,碍难入口。迄今为止,他都认为是吃过的最酸的山果。

便谈起这回来的意图,他在领着学生做一个非虚构民间工匠的采集,可以称作“非非遗”写作。现在上上下下都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非遗”,却还有很多没有列入各级非遗的匠艺,譬如散落在乡野的铁匠、篾匠、箍桶匠、油漆匠……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正因这些“非非遗”一不来钱,二不引起重视,所以比非遗式微得更快。

曹铁匠喉咙里响咳了一声道,《国风•邶风•式微》就有一首写的是: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这一句的意思是: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如果不是为君主,何以还在露水中!

孙老师赞曰,我只知“式微”一词来源《诗经》,早不记得这首诗了!环顾左右两个弟子问,你们知道出处吗?

两人均摇头,一起说:真不知道。

孙老师感叹,这下你们知道了吧?不要认为大学学堂的门槛有多么高!这么偏远的地方,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乡村铁匠铺,这么一位寂寂无名的铁匠,能够背诵《诗经》,真正是野有遗贤人未知啊!

铁匠老婆这时才上来续水,插话道,我们家铁匠平时除了打铁,就是喜欢看书。你们去看看他的床头,堆满了各种书,尤其是旧书。一个收破烂的从门前过,他也要在一堆破烂里翻翻拣拣,要是有他看中的旧书,几块钱一本,甚至十几块钱一本,他连眉头都不皱一皱。

孙老师抬脸看看铁匠老婆问,曹师傅的太太风韵犹在,就是吴总说的当年的那一朵班花吧?

吴天放呵呵一乐道,我们曹班长有办法,班花被高一年级的人撬走了,他就回头采了一朵低一年级的班花,比同班上那一朵更水灵,更漂亮,更能干。

铁匠老婆就啐道,吴老板,你要骂我,就痛痛快快啐几声,莫要把针藏在袖子里戳人好啵!

吴天放便不管不顾,问一旁抽烟喝茶的曹铁匠,木根你讲一句实在话,眼前这个春梅跟班上那个桂秀比,哪一个更入得了你的色眼?

曹铁匠道,你能不能讲点正事?都是要奔公公婆婆辈去的人了,你还有那一份花花心思涂什么颜色唦!

孙老师担心采访中断,很快续上了话头。他做的这个“非非遗”采集的主要目的有二:一有为传统工艺鼓与呼的意思,希望引起全社会的重视,改善他们的现实处境;二是给现如今的学生多一些田野调查的示范与机会。先是做文字附带图片的,将来还会做影像记录,也就是做纪录片。

曹铁匠津津有味地嚼着茶叶末,很享受地往后一仰道,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就很好,平时想做就做,累了就歇息,不受约束,自由自在最宝贵。另外,传统工艺也不是谁想留就留得下来的,第一要看它还有没有用,也就是有没有人需要它,第二要看还有没有人愿意做,也就是讲,它来不来钱。

孙老师连连赞同,觉得曹师傅是他采集“非非遗”以来,碰到的最有思想又最能坚守的一位。难怪吴总极力推荐这位老同学,说是他推荐的一定差不了。

那我们就开始记录了,从你父母辈谈起,从你小时候谈起,扯得越远越好,细节越多越好。你讲的时候,我们尽量不打搅,免得录音插话过多。不过你放心,录音只是我们的写作素材。最后成型的东西都会给你看的,尤其时间、地点、人名以及技术细节,我们做的是非虚构,非虚构的“非非遗”,堪称“三非”。

俩学生一个伸出一支录音笔,一个开启手机的录像模式。

曹铁匠道,录音可以,录像就免了。我对影像心生不安,怕讲不出话来的。山里的麂子胆小,见到食盆子都怕是陷阱。

小简同学只有将手机收起。

曹木根其实不是本地人,他父亲在饥荒年头跟随他姐夫也就是木根的姑父,一路做手艺来到了江南。凭借姐夫兼做的木工手艺,父亲一旁帮衬,不至于像有些一道出来的身无长技的老乡,他们只能以要饭或做苦工为生。就在天福这一带做木工的那两三个月,老实能干的父亲被一户人家相中做上门女婿,那家缺男户家境其实也很一般,但比他们安徽老家那个历史上出了名的穷乡僻壤,还是能敷应一日三餐。经姐夫书信与家人沟通,居然也就同意了。父亲后来做到了天福铁木器材厂的厂长,盖因那时的农具,常常是铁器和木器并举,按现在的说法,也算复合型人才。父亲就是一个既能拉风箱,烧炉火,打犁锄,又能挖榫头、做水车、制房梁的能工巧匠,还能搞通用的机修。

那时节的厂子与宿舍几乎连在一起,四五排裸露的红砖宿舍依着缓坡而建。谁家吃了荤腥,尤其做了红烧肉,那是关严了门窗也遮掩不住。那股诱人的香气,不仅很快会惹来饿得叫都不愿意放声的狗,还会招来左邻右舍的毛伢子,他们会端着比脑袋不小多少的饭碗,一边扒饭,一边两眼骨碌骨碌盯着欲盖弥彰的门窗。这时候,做了好吃的主人就再也不好意思遮掩,打开门出来,端出一个肉少汤多的菜碗,给门前的毛伢子一人舀一调羹肉汤。如果有幸得到一二指甲盖大小的肉片,那会连滋味都来不及在齿颊间稍作停留,便连同米饭风卷残云一般吞咽下去了。

木根可以骄傲地说,他家常常扮演的不是做乞食状的毛伢子,而是落落大方的施主。那原因就在于父亲有一门木工主打,兼及其他的手艺。父亲的受人尊重,亦由此生发。父亲跟他们三姐弟讲过不止一次,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我当年如果不是背着刨子、凿子、锯子跟你姑父一路做活出来,那可能早就在老家的泡桐树下做了沤肥。这话给了木根很深的人生影响。铁木厂成了木根从小最喜欢玩的去处——现在忆起,那是一个多么寒碜的小厂啊!一栋外墙布满青苔的锯齿形厂房,只怕还是民国年间的存留。里面有车床、刨床,也有铁匠炉、锯木机……各种机器的轰鸣,震人耳鼓,需要大声对着耳朵讲话才能听见。

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嘈杂环境里工作年头太长了,从一头乌发干到两鬓斑斑,几乎成了半聋。平时在家里讲话也是一个高音喇叭,他自己却一点不知晓。

平时放学之后,木根都要到铁木厂来耍闹,他喜欢看车床上的削铁如泥,一圈圈的铁刨花瞬间就是一大堆;也喜欢看木工在一根根木头上绷直后一弹的墨线,然后送到大锯下“盖”开——这里人都将锯板子,讲成盖板子。他和同学们在里面疯闹,大人一般也不管。要么躲在堆积如山的木刨花里捉迷藏,要么投掷铁刨花。如果闹过分了,父亲也会装模作样地呵斥他们出去。这样的呵斥通常不能起作用,除非他们自己觉得玩累了,尽兴了。不然疾言厉色很难将一伙顽童赶出厂门。

木根最迷恋的,还属铁匠炉前,无论是父亲操钳,还是其他工人在掌锤,他都饶有兴致。你想想,任一根槽钢、扁钢,抑或圆钢、螺纹钢,原本锈迹斑斑,毫不起眼,但凡用钳子夹着伸进炉膛里烧那么几分钟——那是一膛怎样的炉火呀,像一条小河里沸腾着翻滚着流淌着无数的红心鸭蛋,再红彤彤地倏然抽出,放在铁毡上锤击,方圆由人,厚薄由人,利钝由人。淬火,复烧,再锤打……或斧,或刀,或铲,或锄,总归是一件称手可心的铁器很快就完成了。

虽是薄技,却是可以缭绕终生的。

铁木厂既以集体的材料加工为主,也接收乡镇的零散客户。

回头来想,父亲给人家做出了满意的活计,对方感激的眼神,给木根留下的印象无声而持久。那是一次一次的叠加,犹如河滩边架起来一只底朝天的木船刷桐油,一遍一遍刷上去,阴干之后现出厚重的日辉月光的质地。

他崇拜父亲,虽然一次也没当父亲面说过。

干了这一行,干了大半辈子,到底还是受了父亲以及一个早已不存的铁木厂的影响。

后来曹铁匠的儿子和儿子的同学又重演了少儿时的一幕,从小在铁木厂厮混。有一次他们调皮弄坏了车床皮带,曹铁匠大怒,收缴他们的东西,包括儿子的一把木制小尖刀,一起折断,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天都没理爸爸。一周之后,曹铁匠送给儿子一把精心打制的小尖刀,如琢如磨,挽回了儿子开心的笑容。

曹铁匠在叙述这个成长的过程之时,吴天放总想插话,意欲补充或表白,哪一个场面他是参与者,可做旁证。他的补白通常都更具有谐谑的意味,譬如那个讨厌他们的龚铁匠,仗着自己岳丈是食品站站长,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常常把他们的木制刀枪收缴,甚至塞进炉膛烧了。他们就趁龚铁匠出去拉屎拉尿的空隙,几个人一排轮流朝铁匠炉里撒尿。当然这只是无用功,除了留下一股子转瞬即逝的尿臊气,无损一膛炉火雄心勃勃地绽放。

孙老师为了录音的完整性,以便事后交付速记员整理,并不希望他人插话过多,他自己也很少发问。直到曹铁匠停下喝水,他才问,你父亲做过一些什么难做的活儿,给你留下过难忘的记忆?

曹铁匠说,太多了,太多了。他太全能了,每一件东西从他手里出来都不一样,都可以讲是孤品,既实用又漂亮。只有你讲不出来的,没有他做不出来的。当然,他也碰到过难题。曹铁匠想起,有个镇上小学的赵老师,遗失了一把祖传大铁锁,十有八九是毛伢子不懂事,偷出去兑换麦芽糖吃了。走街串巷的货郎担见多识广,油嘴滑舌,哪里肯认!可怜了这老师的婆婆心念祖物,茶饭不思,卧床不起。经过赵老师的比画,父亲很快知道了这是一把船型老式铁锁,工余费了一些功夫,给他重新打制了一把一样尺寸的铁锁,连锁芯都是簇新的。赵老师的婆婆见锁之后,霍然而起,硬是叫孙子搀扶到了铁木厂当面叩谢曹厂长。

孙老师问,你打铁这么多年了,什么东西最容易做,什么东西最难做?怎样来定义铁匠?

曹铁匠答,从我的角度看,最简单的就是打土钉子了,难度大一点的就是打夹钢的东西,要融化为一个整体再打薄。其实没有什么难的,你送材料来,告诉我想做什么,接下来就是我的事情了。满不满意,出来活了你再见高下!铁匠有广义狭义之分,我老爹在世时,做的就是全能铁匠,譬如车床工、模具工和翻砂工,都要用到,不然他怎么能做一把铁锁呢?再讲白一点,给我一块钢铁,你要什么我给你做什么,这就是广义的铁匠。

孙老师追问,那么狭义的铁匠呢?

曹铁匠嘴角一抽道,打打钉子,刀子,铲子,锄头,斧头……差不多了唦。

孙老师朝炉子那边看一眼道,我小时候是看过木匠、铁匠、篾匠和箍桶匠干活的,年头太久印象都模糊了,我的学生则无论来自城市还是乡村,几乎都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能否劳烦曹师傅打一件铁器给我们看看全过程?这也是我们田野调查,或者说“非非遗”调查的一个好机会。

下午没有动火,不过生起来也是很快的。曹铁匠说着起身,朝炉子走去。俩学生都雀跃跟随。小简机敏地打开了手机录像模式。

曹铁匠从炉旁抽了一把禾草,信手一团,塞进炉膛,擦着一根火苗,同时启动炉子左侧靠墙的一只鼓风机。便听得轰然一声,宛如女子宫腔的炉膛瞬间燃得透亮,随着风力增大,里面的煤一块一块叠加而透明、透亮。

孙老师问,用的是烟煤还是无烟煤?

曹铁匠答,无烟煤,要六千五以上大卡才好,七千大卡更好。

他回头问俩学生,你们想看我打一件什么东西?

俩学生都没经验,不知如何要求。

孙老师道,打一把镰刀吧?他们估计连镰刀都没见过呢!

曹铁匠摇头,打镰刀太简单了。

孙老师忽问,镰刀带齿吗?

曹铁匠从成品架上抽出一把镰刀问,你看看带不带齿?

孙老师用指甲刮刮刀刃道,哦,是带齿的。

曹铁匠道,南方割稻子的镰刀都带齿。我们这里种一季稻子,一季麦子,都用这种带齿的镰刀。北方就不好说了,好像他们割麦子用的镰刀不带齿的。

孙老师击掌道,你这个解决了我的一个疑难,我们大学同学群里,有几个还是农村考出来的,都在争执割稻子的镰刀带不带齿!年代久远,容易选择性失忆,伤疤也当玫瑰花!你看看我的手指头,小学三四年级学校组织去割稻子,将手指都割破了。

孙老师一边说,一边将左手无名指的指头出示跟众人看。他甚至有一些愤愤然道,我说了割稻子的镰刀是带齿的,可是那个农村来的老同学硬说不带齿,弄得我也不敢肯定了,我不会是老痴初期吧?!

他那唾沫四溅的激动,真恨不得老同学此刻就在面前,一雪此前无裁判难决胜负的憋屈。

吴天放上来道,有一个深圳画院的画家,也是我朋友,要收购大批镰刀,我原本还以为可以给老同学揽一笔活儿,没想到画家要的是旧镰刀,即使打出新镰刀人家也要统统拿去做旧,弄得锈迹斑斑,讲是做行为艺术还是装置艺术。搞不得啊!我们曹家打的每一件家伙既是实用品,也是艺术品。你给再多钱也不能给你打,你可以到网上去买那种流水线上生产的镰刀嘛,况且你也给不了好多钱!

说话间,曹铁匠,从一大堆铁件里,抽出一根20厘米左右的螺纹钢,眉头微蹙道,我来打一件东西吧。又指着吴天放说,到底是老同学,时时想着回家来访贫问苦。不仅让我的一亩三分地种上了你们深圳才享受得到的时尚水果,还不时介绍一些铁器活儿给我,今年年初,叫我打了两只铁碗,一只五千块。是你们深圳大梅沙游艇会的朋友要的。我跟天放讲,以后有这等好事多介绍一些来,我可以给你三七开。话兜回来,人家吴总在深圳、东莞,有工厂有豪宅有靓车,哪里看得起我给他的三,给他七也未必看得上唦!

孙老师愣了一下道,是吗,我看见……吴天放暗中捏了一下他的肩胛,随后拍了一下他的背道,以后孙老师也会给你介绍业务的,他的路子宽哦。

曹铁匠用火钳夹着螺纹钢送入炉膛,烧得通红取出两面锤打,复烧,复打,淬火之后,再打、削、磨……便见他的脑门上摔下了一粒一粒的汗珠。

吴天放贴近他的耳朵问,为何放着空气锤不用?

他答,就是想让你带来的老师和学生,看一看最本色的打铁方式。

一根生锈的螺纹钢,眼见得在曹铁匠的手中,在火红的炉膛里,在冰冷的铁毡上,在沁凉的水桶里……该扁的扁,该圆的圆,该尖的尖,最后出示的是一把比巴掌略长的小尖刀,上面还做了三个圆环把手。

这把闪耀着幽蓝色微光的小尖刀由曹铁匠传给天放,天放传给孙老师,又在欧阳同学和简同学手里把玩。

孙老师啧啧道,这么短的时间,完全手工制作,你们看这把刀的两条刃,简直像拷贝出来的兄弟,觉不出有任何差别。这三个环也真是圆,如同圆规划出来的,左右两个小环又是一对孪生兄弟。这就是老铁匠的功夫,光是这把小尖刀的工艺,要我往死里学三个月,三年,恐怕也只能交白卷!

听到孙老师的夸赞,曹铁匠的一撮浓眉猛地一弹。他撩起洗不净的灰色T恤擦擦额头道,做什么事情,一是要喜欢,二是要做出年头来。熟能生巧罢了,只有做够年头,你们都行,没什么稀奇的。跟当老师年头久了,教书教得好,是一个道理。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俩学生对这把钢蓝色的小尖刀也爱不释手。

欧阳握着刀做武士状。

小简拿过去道,挂在墙上做装饰也真是不错,可以辟邪啊。

欧阳复夺回道,你们女生小时候喜欢芭比娃娃,现在喜欢蒙奇奇,怎么会想到将一把小尖刀挂在墙上呢!

小简不服气道,我看现在不少男生也在议论女足,追着看女足世界杯预选赛呢!谁讲女生就不能玩小尖刀了?

孙老师见曹铁匠两眼发直,若有所思,指间一截长长的烟灰忘了弹,无声地坍塌了。

吴天放也见出了老同学的失神,提议收拾一下,找个地方吃晚饭。

曹铁匠这才回过神来道,到哪里吃,都不如在我家吃得放心适意!蔬菜是自己地里种的,腊肉是自家柴火熏的,鸡鸭也是沟渠边放养的,从小吃的是蚯蚓和田螺。

孙老师连声叫好,说现在深圳吃饭,最放心的地方并非大酒店,而是各单位自己的小食堂。那些小食堂也没法比曹师傅家的鼎罐土灶,尤其食材正宗,这才真叫是从源头抓起。

曹铁匠听了夸赞,眉头舒展,笑容荡漾。便道,现在还有时间,带你们到我园子里去看看。

于是一行人,走过当街的铁匠铺,进去一个大客厅,再穿过厨房,到了后院。后院紧邻曹家的菜园和果园,果园那边还有一口水塘。菜园里瓜棚豆架,南瓜、冬瓜、苦瓜、黄瓜、豇豆……应季菜蔬皆叶片绿、茎条肥。穿棚蛱蝶与蜜蜂,忙忙碌碌,嗡嗡嘤嘤。到了果园,李子、青枣、桃子、草莓以及火龙果……或青涩,或成熟,色彩诱人。

孙老师赞曰,真是一个百果园啊!

小简哇啦哇啦地叫着,赶紧掏出一个美图手机,先是抿嘴挑眼,揽“机”自照,很快又交给欧阳,让他当摄影师。

曹铁匠介绍道,现在还不是水果集中下市的季节,譬如青枣,下果在年底年初那三个月,一棵树多得能摘好几百斤!扭头朝吴天放一送嘴道,还不都是我们吴总富贵还乡,不忘老同学的水深火热呗!这些青枣啊,火龙果啊,百香果啊……苗子都是他给的优良品种,接下来还要我试种莲雾、山竹唦。

孙老师道,那你还真要雇两个帮手才行,不然前门打铁,后院种果,还有养殖,哪里忙得过来!

曹铁匠说,是哦。菜园果园我老婆打理得多,年纪一大,也喊吃不消了,腰酸背痛。

孙老师问,曹师傅的孩子呢?你讲到过有个儿子,在外上学还是工作了?

吴天放想将话头岔开,终未来得及,只道,老曹女儿在县城上班,前两年出嫁了,长得好漂亮啊,都讲像林志玲。

曹铁匠补充道,儿子,走了,都三年了。

孙老师不解道,走了?

曹铁匠道,白血病,走的。

孙老师追问,去过北京、上海等大医院求医吗?现在的定义,癌症只是慢性病。

曹铁匠后悔道,去过上海,也想过做骨髓移植……最后不该放弃的,嗨。

三人回到后屋檐的高台上,这里搭了一个遮阴篷,棚子下支着桌椅。曹铁匠道,晚饭就在这里吃,既凉快,又可以欣赏田园景色。

说是上厨房盯一下饭菜,曹铁匠到厨房去了。

吴天放这才告诉孙老师,三年前,曹木根的儿子刚刚二十出头,从发现到去世,不到半年,也考虑过骨髓移植,因医生意见不一致,且要花一大笔钱,他就放弃了,以后却一直后悔,人都有些恍惚。那时节,我都在召集班上同学为他募捐了。我们班上在深圳、东莞的有好几个,都有实业。讲他要强也好,要面子也好,硬是不肯……嗨,儿子的夭亡对曹铁匠两口子打击很大。尤其是当爸爸的,常常看着儿子的照片和遗物默默落泪。他老婆说,老曹打铁的时候,有时把火钳或煤铲放进去烧,烧化了自己也不晓得。也不爱与人交流,老缩在一个角落里抽烟,一抽一地烟蒂,自言自语痛恨自己没给儿子做骨髓移植,起码应该试一试。其实,当时大医院医生说,他儿子的白血病做骨髓移植效果不大好,况且,配型也不理想,无论是他的还是女儿的配型。老婆怀疑他得了抑郁症,很是担心……

孙老师哦了一声道,他好在还有一个女儿?抑郁症最需与外面接触,你没想办法带他出去?

吴天放道,曹木根原本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这前半生有三次出去的机会,都被他放弃了,一是八十年代他在镇里中学高中毕业,那时候我到县城读高中去了,以他的成绩,上个大学尤其师专之类,毫无问题,正逢他爸爸从铁木厂退休,他一犹豫,放弃高考,顶职进了铁木厂。二是九十年代,他结婚不久,妻舅在外面承包大小工程,需要帮手,也看中他的手艺,叫他出去搭把手,他不习惯妻舅的为人处世,说人家颐指气使,其实就是心气高傲,又没去。三是2000年之后,我在东莞、深圳一带打工,后来也算偷师学艺,自己出来办了一个电子元件厂,主要做压敏电阻,现在供应的大客户有三星、公牛,我诚邀他出山,以年龄论,这应该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想了想,又放弃了。嗨,孙老师吔,我也不讲自己是不是成功人士,只能说终于改变了自己原先一穷二白的命运。你讲我比他聪明吗?差得远呢!是他一步不踩点,步步不跟趟。还是固执的性格阻止了一个聪明人走出来啊?刚才打铁的时候,讲到年初深圳大梅沙游艇会的人五千块钱买两只铁碗,人家只是讲讲而已,是我出钱买的,但不能给他讲透,他太要强了。

孙老师道,我就说好像在你办公室看到过两只铁碗呢。要强与要面子,常常互为表里,你还真是时时处处在帮助这个没有走出来的老同学呢!

吴天放双手一摊道,没走出来或未必是坏事。乡镇里的人如果都跑出去了,哪个来种田?哪个来种树?就像我们今天回来,你哪里采访得到老铁匠?哪里能看得到这么漂亮的菜园和果园?我在深圳也常常想,我们出来就都对吗?他们不出来就都错吗?或者,出来也对,留下也对?

孙老师道,经你这么一分析,我还真不知道该劝他跟你出去,还是与你背道而驰,留守乡镇?

吴天放哈哈一乐道,只能讲都需要,该走的留不了,该留的走不脱。

正说笑间,曹铁匠提着一只红色塑料桶出来了,里面盛着洗净的碗筷。他后面的厨房袅袅飘来腊肉的香气。两人帮曹铁匠将碗筷布置好,孙老师便招呼两个在园子里拍得尽兴的学生过来吃饭。曹铁匠的老婆提了两个大大的食盒上来:粉蒸排骨、盐菜扣肉、辣子鸡、豆豉腊肉、蒜蓉菜心、南瓜花、红薯叶……于是斟酒,也是自家酿的高度谷酒。曹铁匠道,是自家甑酿的谷酒,一滴一滴蒸馏出来的,铁定绿色,环保,卫生,健康。

俩学生过来,已是汗湿沾背,意犹未尽,一个手里托着李子,一个手里比画着小尖刀,说是用这柄小尖刀采摘的果子。

欧阳并未坐下,大啖一块肉,再饮一口酒后踮脚道,曹师傅,我和简同学都看中了这把小尖刀。你再给打一把呗,我们一起买了。

曹铁匠刚把酒杯端起,脸忽然一沉道,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什么都可以给你们打,就是这把小尖刀,不行。

简同学偏着头道,为什么?你怕我们拿出去犯事吗?

曹铁匠两眼空虚地望着远方,自言自语道,给你们打剪刀、菜刀、柴刀,都行,就是小尖刀,不行,一把都不能从这里带走……我这三年都没有给任何客户打过小尖刀了。

众人都有一些尴尬,吴天放遂把话题引开了。

饭后,夕阳西坠,漫天云霞。

孙老师与曹铁匠握别前,两人互加了微信。孙老师说,还有一些未完的采访,估计要借助电话或微信完成,当然也不排除再来。

曹铁匠客气道,河鱼跑到沟渠里来,欢迎唦。

上车后,俩学生在后座嘻嘻哈哈地翻看手机拍照,一个说,我认为照得好的,你都不喜欢。一个说,我不喜欢的,肯定就是没照好。一个说,我想把你照成大妈,一不留神都照成了姑娘。一个说,我想把你照成小偷,一不小心都照成了君子。

迎着落日开车,吴天放戴上了墨镜,将刚抽两口的烟随手掷出窗外。

孙老师道,你尽快找一张他儿子的照片给我,我采访过一个做铁板浮雕的郭师傅,他敲的铁板浮雕人物栩栩如生。我会叫他敲一幅曹铁匠儿子的肖像,儿子肖像一定要配一把铮亮的小尖刀。

吴天放道,好啊,发生的费用,都算在我天放头上……一语未了,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