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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年第5期|谢青皮:湖底的恶童(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年第5期 | 谢青皮  2019年09月18日15:02

2005年2月10日,这是杨青青消失的第三天。我托词身体不舒服,没有跟着父母去大姨家聚餐。母亲走的时候拿热毛巾仔细给我擦了擦脸,并没有露出担忧的神色,然后留下了一百块。

我通过墨绿色的窗户看着他们开车离开,又在房间里待了半个小时,回看着除夕晚上没看的春晚。确认他们不会因为遗忘什么东西突然回来之后,我披上大衣跑到车站前的小店里面买了两根蜡烛,然后骑着车到了城东的废弃灯泡厂。由于是大年初一,一路上根本没有什么人,我把车停在灯泡厂前湖边的一棵梨树下,绕过湖边的芦苇丛进入灯泡厂,接着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条走廊,侧身走进了灯泡厂原来的女厕所。

不出意外,杨青青的尸体依然安静地待在最后一个隔间里面,只不过姿势从靠坐变成了侧躺。我过去小心地将她扶正,又恢复成靠坐的姿势。厕所是背阳面,光线不好,杨青青本来白的像玉石一样的皮肤有些发黑,头发披散,看上去比生前更加茂盛。我一边惊讶头发在死后还会生长,一边点亮蜡烛。橘色的烛光下,杨青青的面容看上去柔和很多,我用手又理了理她的头发和黑色连衣裙,将她的头垂向了一个比较自然的角度。这样子打扮一番,杨青青看上去就和生前没什么两样了,从另外一种角度看,因为带上了生人不可能有的一种冷寂,可能显得更加漂亮了。

假如杨青青现在还活着,或者说,她的灵魂出现在这里,看到她现在的姿态和模样,哪怕再过苛刻和沉默寡言,恐怕都要露出欣喜的微笑,对眼前的情况发表赞赏的评价。这方面,我对她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基于对她的了解,我知道她是那种固执无比不肯平白接受好意的人,但凡你给了她某种便利,哪怕嘴上什么都不说,她都会在日后想方设法补偿回来。我对这种性格非常不忿,因为她并非出于平等考虑,而是单纯地拒绝因为善意而可能产生的人际关系。

现在的她倒不能称心如意地进行补偿了。我用拇指和食指将她的嘴角分别下拉,使她流露出一种苦恼的神情。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想:好啦,我知道了。

这个时候杨青青的尸体已经不僵硬了,相反非常柔软,简直像是可以拗各种造型的高级玩偶。我轻轻地揉了一把杨青青的胸部。她的胸部才刚刚开始发育,像是两个小碟子倒扣在胸前,穿着衣服衬出的曲线远比直白的裸露要更加好看。

“这样子就算补偿了。”我对她说,杨青青灰色的脸又恢复安详的神情。

对于杨青青的尸体,我并没有告知于众的打算。一方面根本不会有人意识到杨青青的失踪,开学之后老师发现杨青青不见之后大概只会简单地认为她转学离开;另外一方面,之前我和她谈论起遇害少女的时候她难得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杨青青根本不能忍受死后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警察的相机下,沦为破案的工具,她宁愿在某个地方安静地腐烂。我已经帮她避免了衣衫不整的可能,接下来需要做的正是掩藏她尸体的踪迹,避免被人发现。

我并不怎么惧怕杨青青的尸体,冬天气温很低,尸体保存得很好,几乎和生前没什么两样,另外我和她从幼儿园就认识了,她的各种样子都差不多已经见过了,所以现在只不过是多了一种而已。问题在于怎么处理尸体,根据上一次期末体检时候的数据,我只有156厘米,74斤,怎么看都是偏瘦的类型,而杨青青已经有162厘米,体重也比我重上6斤。徒手抱着或者背着显然都不可行,我把自行车推进来,试着用准备好的绳子将她固定在后座上,幸好她也非常瘦削,固定在后座上非常容易。

这样尝试了一下,杨青青的尸体上出现了几条很明显的捆痕,我有些心疼,小心地将她的尸体放回原位。这样一来一去,时间就差不多到了中午。我准备先回去,晚上再来想办法处理。

路上的时候我想起来,杨青青就是在体检之后提出了对自己遇害之后的处理方式。那天算是冬天阳光很好的日子,放学之后我和杨青青回家,金黄色夕阳洒在身上。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开衫,头发也是披散着,修长白皙的脖子裸露在外,我问她体检的结果。

“身高一六二,体重八十。”她又问,“干吗?”

“没什么,就问问。我觉得你这个说话顺序很好,假如你先问干吗,再告诉我答案,我就可能不开心。”

她“嗯”了一下,就没有下文了。又走了一段路,我提起最近传得很凶的事情。

“有看电视吗?隔壁学校已经有三个女生不见了,虽然老师不准谈这个,没有错的话,我们学校也有一个不见了。”

“嗯。”

“我看电视,好像消失的女孩子都是像你这样,怎么说呢,发育得比较好?不对,换个说法吧,比较好看的?”

“嗯。”

“最近父母不接送单独回家的女孩子也就只有你了吧?放学的时候车明显多了很多,老师也提醒过吧,最好有人来接。”

“是吗?”杨青青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我,“我每天不是跟你一起回家的吗?”

这个倒是不假,因为父母来接得比较晚,我和杨青青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留到最晚的那一批小孩,准确来说,通常我是第二晚,她是最晚的那一个,甚至我很好奇,到底有没有人会来接她。经常老师走光了,我俩就被留在门卫室旁边休息。

那段时间我痴迷于一种失重的状态,具体做法是弯下腰,将脑袋伸到裆下,然后望向天空。这个时候你会感到一种自己向天空坠落的失重感,接着摇摇晃晃失去重心。就在一次我快要摔倒的时候,杨青青扶住了我,然后向我提出一起回家的建议。那个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了,旁边的门卫已经开始吃自己的晚饭。她这么一说,我突然意识到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心里出现一种被抛弃的恐惧感,然后马上接受了她的建议。从此以后,放学和杨青青一起回家就变成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对啊,但是我又不是一直陪你到家,去桑林还是有一段路的。”

“嗯。”

“你就一点不害怕吗?”

“嗯,死掉好像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又不是只会死掉。”

“被强奸吗?这个倒是会让人困扰,我是觉得这样子衣衫不整地死了,还要被警察拿相机拍下来当作证据,放在档案里,实在是太屈辱了。万一要是我出事了,只希望不被人看到才好。”杨青青第一次很认真地回复了。

“很自然地就说出来‘强奸’这样的字眼,这点上倒是非常厉害。”我拉住她的书包,问她,“你真的知道强奸的意思吗?”

“知道啊。”杨青青转过身,面向我,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胸部,突然微笑起来,“就像你现在经常偷看这里一样,差不多的意思,对吧?”

走在路上,我想,真是遗憾,杨青青再也不能像那个样子微笑了。

……

【节选自《花城》2019年年第5期】

谢青皮,1996年生于浙江余姚,厦大戏文毕业,现暂居厦门从事影视编剧行业。十八岁开始试着写小说,曾于《西湖》发表短篇小说《穷蝉记事二三》《爱花与惜草》《干完这票就成年》,另有中篇小说《四明街剃阴往事》见刊于《文学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