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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的样子

来源:齐鲁晚报 | 肖复兴  2019年09月18日08:53

六十多年前,上世纪50年代,北京前门一共有三家书店。那时候,家住前门楼子边上,我常去这三家书店。

两家在前门大街上,其中一家在路西,大栅栏口的南面一点。这是一座西式的小洋楼,门口不大,有几层高高的石台阶。一层被改造成了书店,主打科技类图书,兼卖社科类,全部开架。店里幽暗,白天也得开灯。另一家在路东,稍微往南再走一点,中式平房,开间比前面那家书店大些。这是一家专营旧书的书店,其规模赶不上东安市场、西单商场、西四和隆福寺这四家老牌的旧书店,在前门一带却是唯一一家旧书店。第三家书店在大栅栏里面,路北,紧靠庆乐戏院。这家冠名为新华书店,在前门三家书店里占地最大,卖新书,品种齐全。

小时候,我常去这三家书店,买书不多,主要是看“蹭书”。任凭你站在书架前翻书、看书,就是在那里看上一整天书,店员也不会赶你。1974年,我从北大荒插队重回北京,还常常到这三家书店闲逛,还是主要看“蹭书”。那时,在前门大街的东侧,正对着北面高台阶的书店,在普兰德洗衣店旁边,又新开张了一家书店,专门卖儿童书籍。前门大街上的这三家书店,一直经营到上世纪末和新世纪初。我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还曾经到那里去买过厚厚的一本《少年百科辞典》。

很难想象,一条商业街上会没有几家书店,就像现在的商业街上不会没有一两家星巴克咖啡馆一样,属于时代的风尚。那时候的书店,我不大懂得是怎么赚钱的,只觉得它们好像只管耕耘不问收获。而且,觉得它们遵从着孔夫子有教无类的传统,对于如我这样贫穷人家的孩子,给予最大的宽容和礼遇,让我看了那么多的“蹭书”。

小时候,我在大栅栏的新华书店唯一一次买过的《李白诗选》《杜甫诗选》《陆游诗选》和《宋词选》四本书,六十年过去了,还保存在身边,纸页泛黄,留有时光流逝的痕迹。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在前门旧书店,花22元钱,抱回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十卷本的《鲁迅全集》。粉碎“四人帮”之后,买的《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一卷,还是在前门旧书店(那时它已经不再是旧书店)。《契诃夫小说全集》是一卷卷出版的,断断续续,出了好几年,我一卷卷地买,一直到买全全套八卷,都是在那里买的。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这家书店里翻书时发现上海一家出版社出版的书中收录了我的《母亲》一文,却未和我打过招呼,我给出版社写去一封信,讨要回稿费,并和编辑成为了朋友。前门这三家书店,留给我很多难忘的回忆,这些回忆串联起从童年到晚年的悠长岁月。

如今,前门大街改造,店铺几变朱碧,翻来覆去地折腾,大街两侧的三家书店已经全部没有了。幸存的,只有大栅栏里的新华书店,尽管出于无奈,店里常卖些和书毫不相干的东西,毕竟硕果仅存,没有换容易主,也实属不易。起码,让我关于前门书店的记忆没有全被风吹雨打去。

最近,前门大街北头路西,在北京坊的地方新开张一家书店,名叫PageOne。不仅名字洋气,店铺更为洋气,楼上楼下,面积轩豁,一扫原来前门几家书店的狭小憋屈。而且,造型也颇为洋气。坐在书店里,透过窗户,北可看老城的前门楼子,南可看旧地劝业场,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派。在排列有序且艺术化的书架和书丛之间,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恍惚感觉,前世的前门旧街景和如今的新景观,蒙太奇镜头一般,迷离交错。

这是如今书店流行的新款式。自从学习了宝岛台湾的诚品书店之后,一大批书店变身,走的都是这种路数。有了资本的投入和政策的依托,本来朴素的书店,不少都愿意来个华丽转身,不卖点咖啡和西点,不点缀点艺术品,不弄点沙发、花草以及炫目的灯光,简直都没脸再叫书店。想想我小时候见过的前门三家书店寒酸的样子,真的有些无地自容。丑小鸭和灰姑娘,已经不大符合新时代的审美标准。

时代就是这样翻天覆地在变化。或许是我的思想保守,总觉得这世上应该有些恒定的东西才好。说起书店,我想起在美国新泽西一个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新英格兰小镇看到的一家旧书店,叫做“书虫书屋”,存在的时间和小镇的历史一样长。二层小楼,楼上楼下,连楼梯拐角处,甚至后院的廊檐下,摆放的全是书。除了墙上挂着斯坦贝克的画像,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我也想起在芝加哥大学校园旁边,有一个叫做鲍威尔的二手书店,店不大,书架林立,密不透风。这里的书大多是从芝加哥大学教授那里收购的,大多是各个专业方面学术类的书籍。教授们淘汰的书,像流水一样循环到了这里,成为学生们最好的选择。同样,书店里也没有咖啡和那么多的装潢。

在巴黎的左岸,见到同样历史悠久的莎士比亚书店,绿漆油饰的门窗,风打雨噬,这么多年依然如是。书从店门口开始堆积如山候客,一直到店里的角角落落,全部堆满了书,几乎没有个下脚的地方。

很难想象,无论书虫书屋也好,鲍威尔书店也好,莎士比亚书店也罢,也变成我们如今变身的新潮书店,会是什么样子,人们还认识吗?还会再来吗?

在现代化的诱惑下,我们的书店已经如二八月乱穿衣一样乱了方寸。飞速变化的时代,书店当然应该有所变化,但从本质而言,书店不是咖啡馆,不是会客厅,不是打卡地,不是各种秀的台。书店里,书应该是绝对的主角,不应该让其他东西喧宾夺主。

但是,如同我们如今愿意将读书的口号说得格外煽情动人一样,将书展办得越来越豪华浩大一样,我们现在愿意把书店粉妆艳抹改造得时髦艳丽如同待嫁的新娘。没有办法,这就是新的时尚。发了财的人们,或者有了点小钱的人们,愿意把自己的书房或客厅装潢一新时髦气派一些。

书店,可以成为一座城市一条商业街醒目的地标。但这个地标是由时间的积淀和打磨而形成的,如同脚上磨出的老茧,不是人为点上的美人痣。当然,每个人心目中书店的样子各不相同,书店的样子也应该百花齐放,但不应该只被装扮一新,大同小异地成为诚品书店的一种模样。特别是,没有了由时间积淀和打磨成的老书店,千篇一律地惟新是举。

PageOne,和新建不久的西式建筑群北京坊相适配,但和百年前门老街不相符。起码对于我,它没有时间的记忆,没有历史的影子,没有书原本素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