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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9期|李晨希:石榴树

来源:《朔方》2019年第9期 | 李晨希  2019年09月17日09:22

李老汉的重孙生了病,李老汉准备打电话给张材全。张材全是镇医院的院长。李老汉不想让重孙住到村里屁大的卫生所去,他想给张材全说一说,让重孙住到镇医院去,给重孙安排一个好床位。

李老汉相信,张材全一定会帮他这个忙的。因为张材全是一个好人,帮过他两次,一次是大事,一次是小事。

镇是一个不大的镇。说是个镇,却实在寒酸得很,几个邻近的村子挨到了一起,大家你来我往地逢七赶集,便也就形成了一个镇。可说它不是镇,它又有个还算热闹的主街道,有一个公园,有一个镇医院,有气派的镇政府。镇政府的门口种着两排银杏树,树上挂满了串串彩灯,到了夏日的夜晚,彩色的灯串流光溢彩,倒有几分灯红酒绿的氛围,散发着时髦的气息。周边村子里的人们醉心于这样新鲜的景象,带着把蒲扇,趿着拖鞋,便携家带口地来了。汗味儿夹带着驱蚊花露水的味道一股脑儿地拥进人的鼻腔里去,叫卖声和着吆喝声争着堵到人的耳朵里去。人们嘴巴也不闲着,见了三舅要打招呼,见了四姑要问问家里好,一不留神哪一个人就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不过那也不要紧,明天再寒暄也不是难事。每晚都是乌泱泱的人挤着人,有驼背的老人,有带着婴孩的年轻人,有嚷着买油炸土豆的娃娃,还有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小狗,不必担心是谁家跑丢的,就算被踩了尾巴也不会咬人。这样拥挤,这样喧闹,村民们却并不厌烦,夜夜来,夜夜看,也不知是看灯呢,还是看人呢。管他呢,村民们喜欢这样的热闹,喜欢赶这样的时髦。

就在去年,小镇的南边还建了一座高铁站,就在李老汉他们村的坡上。村也是一个不大的村,村里有百余户人家,一部分住在坡上,一部分住在坡下。那个坡是个长长的土坡,七拐八拐地就连接了两半的村子,明明是个普通无奇的土坡,却有个阴森恐怖的名字——死人坡。至于为什么叫死人坡,谁也不知道。你去问村里最老的老人,他会告诉你,是祖辈们流传下来的叫法,剩下的什么也不知道。虽说这名字不吉利,村民们也并不忌讳,外来的过客或是年轻的孩子们好奇一问,村民们也大大方方地一说,若还有什么解答不了的,就说到老人身上去了。

李老汉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很老的老人了,这个老不仅指的是年龄,更指的是资历和辈分。当年的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是不知道李家的。不是因为李老汉能干,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也不是因为李老汉热心,总骑着三轮车将地里收的蔬菜瓜果挨家挨户地送,而是因为李老汉有两个出息的儿子。大儿子在村里当支书,小儿子在镇政府上班。老大很有文化,常常教老四写作文。家里只供了四女儿一个人读书,四女儿考上了卫校,毕业分配到了市医院。四女儿人长得小巧,又贤惠孝顺,嫁给了同一科室的。张材全的老家就和四女婿是一个村子的,细算起来,四女婿还得管张材全叫一声叔,但是年轻人是不计较这些的。张材全和他的老婆也是四女儿和四女婿介绍认识的。四女婿和张材全沾着点亲,性格也合,成了要好的朋友。

其实在当年,李老汉是反对四女儿的亲事的。四女婿的家是外地迁移到这里来的小商贩,和李家的差距实在是太大。四女儿是吃着白面馒头长大的,四女婿却是咬着牙吃下两个半杂面烧饼后才能吃到半个白面馒头长大的。再者,四女婿长得十分老成,这在那时看来可是个不小的缺点,人们看不到,三十年之后的四女婿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和当年一个模样。而此时,要模样没模样,要背景没背景的四女婿,却让四女儿铁了心地跟着走了。走的那天清晨,李老汉没有去送他们,而是拎着桶水,提着镰刀,下地里去了。砍下来一捆竹子,整整齐齐地插在土里,插成两排,用绳子把竹子上面的两头帮到一起,绑得紧紧的,固定成三角的形状。还要给它再加一下固,用一根竹子横在上面两头交叉的地方,绳子缠好后系一个死结,这架子就搭好了。撒上一排黄瓜种子,铺上一层细砂土,浇上一桶水,再等上两个月就能结个小果出来。黄瓜是雌雄异花的,雌花本身就带着个小果,雄花带着普通的花蒂,待雌花开花后与雄花受粉,才能结出果子来,如果一直不授粉,雌花就会变黄,落果,不会结出黄瓜的。

四女儿和四女婿在市里买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婚房。当然,这钱不是四女儿出的,更不可能是四女婿出的,而是李老汉出的。可是他们两个人结婚的时候李老汉并没有去,此后李老汉也没有去过四女儿家。才结婚不久,四女儿就告诉李老汉,他们有了孩子,李老汉放不下的心也不得不放下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消息在结婚前就应该告诉他,若是之前告诉他,他一定觉得不放心,而现在才告诉他,他倒觉得放心了。

四女儿和四女婿逢年过节的时候回来看李老汉。有时候张材全也一起跟着,他到镇医院去办事,顺道来家里坐坐。头几年,女儿女婿拿不回来什么经看的东西,接下来几年便好了些,带些海鲜人参,后来倒不带什么东西了,直接给李老汉留下数目可观的钱。李老汉拿着这些钱给家里添了液晶电视,添了冰箱空调,日子长久下去,真是越发好了。

三月的闷雷轰隆阵阵,惊醒了泥土中蛰伏的昆虫,浅浅的草色盖上了去年残枝的枯黄,小白花零星地开出一两朵,然后撒欢儿似的越开越多,顶着并不强烈的日头在草地上肆意生长。它们还不曾知道,长得越快,也越接近了凋零的时日。万物复苏,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年复一年。

村子里的关公庙拆了,门前的臭水沟修成地下管道了,短短几年间,村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院子前面的菜圃被推去了,变成了方方正正的花坛,花坛中却没有种着什么鲜花绿植,反倒种着些菠菜冬瓜。轿车越停越多,养狗的人家少了,监控摄像头多了。唯一的一间土房子早就没有人家了,立在白墙黑瓦的水泥房之中显得格格不入。村民们总说要合伙拆了它算了,却总也没有人去拆。突然有一天,从房头开出大片火红火红的石榴花来,这倒是勾起了人们的回忆。这石榴树和李老汉家倒是有一番渊源。

想当年,这棵石榴树不知为何,连着三年未开花,三年未结果,这家主人本想砍了它去,谁知到了次年五月,这树竟开花了,榴花似火,结出的石榴也果饱籽多。结果的那日,正逢李老汉家的大儿子满月,人们都说,这可是个好兆头啊!接着,李老汉连得六个儿女。石榴花连开六年,年年开花结果,可六年过后,这棵石榴树竟再也没了动静了。现在,这棵石榴树又开花了,人们觉得新鲜,再也不提要拆这土房子了。只是这树从此年年开花,再也没结出过石榴来。老人们说过,会结果的树是有灵性的,有了人气才会结果,人气越旺,结的果才又大又甜。

村里的土路,渐渐修成了平坦的柏油路。李老汉脸上的沟壑却越来越深了,膝盖直不起来了,脊背也蜷缩起来了。各家各户的门槛上,也久违了李老汉鞋底的泥土。

人们都说,李老汉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两个催命的儿子了。大儿子染上了麻将,不是小打小闹的怡情,而是大风大浪的赌博,一个浪头过来就打翻了看似坚挺的船只,便是万劫不复,倾家荡产。出了这样的事支书自然是不让干了,大儿子日日在家中混吃,从坡下晃到坡上,再从坡上晃到坡下。每当有赌局的朋友调侃似的问他:“李哥,来耍两把?”他便背着手,啐口痰,斜眯着眼,向那人骂句脏话,说:“等着老子翻盘!”说完背过身去,挺直了脊背,风灌进他空荡得不合身的衬衫。这时,人们一般干笑两声,不再接话了,可总是有好事儿的人要多一句嘴:“先把别人家的赌债还上吧!”这时大儿子就好像是没有听见,理一理该剪了的头发,背向着说话的人走去,两条腿的膝盖却仿佛不会打弯儿了。大儿子已经工作了的儿子女儿都不愿意给他钱,一是怕他再拿去赌,二是还上父亲的赌债后实在无力接济。

大儿子这边还没缓过来,小儿子又蹚入了大儿子陷入的浑泥,输得急眼了,身后的小伙子只说了个“完”,他抡起膀子来扇了小伙子个大耳光,直接把人给扇到了地上,也顾不上去看看。那趴在地上的人,可还是李老汉的朋友——卖羊奶的老王头家的孙子呢。小儿子向四女儿借了一笔数目惊人的钱,输得两个袖管空空荡荡,还欠下了一屁股的赌债。四女儿在给钱的时候,只知道是弟弟与人合伙包工程。如今李老汉带着哭腔在电话里说,小儿子为了避债举家消失了,讨债的人找上门来了。四女儿的两眼一下子黑了。过了很久,李老汉突然听到电话里传出一声震耳的哭喊。四女儿开始没日没夜地给弟弟打电话,回应她的却只有听筒中一句句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无法接通……”

四女婿已经几晚没有回家了。四女儿捻灭了烟,影子便被黑夜吞没了,在无星无月的阳台上,整个世界变成一个模样。城市的尽头有列火车过来了,慢慢悠悠的。整个夜空里就那一列孤独的火车,悲鸣着离开了。四女儿想起当年,李老汉的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拉着铁皮行李箱,送她去火车站。车就要开了,父亲站在厚厚的车窗后面不住地挥手,嘴中喃喃地,听不见说了什么。彻耳的汽笛声响了,父亲兀地上前来,浑厚的手掌贴在玻璃上,厚厚的灰尘之间印下了一个大大的手印。那个手印陪伴着四女儿漫长的路。

“妈妈,妈妈!”女儿的声音带着噩梦的余味。“乖,妈妈在这儿。”女儿睁开半只眼睛,看见穿着衣服的妈妈站在床边,弯下腰了摸着自己的头。“乖,你继续睡。”女儿并不能理解妈妈为何穿着衣服睡觉,然而在她幼小的世界里,妈妈说的、做的一切都是神圣而正确的,于是她放心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四女婿拜托了张材全照看着老丈人,再也没来探望过李老汉。每次只有四女儿带着外孙女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李老汉知道城里长大的外孙女皮细肉嫩,特别招蚊子喜欢,一咬就起一身的大包,于是每当外孙女搬个小木凳到院子里时,李老汉总要吆喝一声:“拿扇子扇着腿!”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这件事,就要再吆喝一声:“拿扇子扇着你的腿,当心蚊子!”

张材全会时不时地来家里坐坐,也顺道帮了李老汉两次,一次是小事,一次是大事。

小事是鸡毛蒜皮的事,可李老汉的心里却过不去。李家隔壁的老光棍走水管,碰掉了李老汉的一块墙皮,堵得李老汉好几天心里头都不自在。他觉得那老光棍不敬重他,随随便便就侵犯了他的领地。要知道当年那老头寻不到媳妇儿,还是李老汉托人介绍了个模样不好却十分能干的女人给他,老光棍日日把李老汉当恩人供着。只是那老头命不好,结婚没两年,女人就难产死了,只留下个襁褓中的儿子。如今老光棍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李老汉生气极了。

张材全拎着两条烟来家里时,正遇上李老汉与老光棍吵嚷。李老汉一见到张材全,心里有了底气,嗓门儿也更大了些。看见是这个情况,张材全也没说话,站在了李老汉的旁边,先听了几句,大概听明白了事情,拍了拍李老汉的肩膀,拿出抽了半包的烟来,给李老汉和老光棍一人散了一根。李老汉接了下来,夹在耳朵后头不舍得抽。老光棍将烟夹在了手里,蹲在了自家门台上,也不再说话。

张材全自顾自地将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立马吐了出来,又紧接着深吸一口气,将空气中的烟全数吸入肺中。“老哥,你儿子支了个烧饼摊吧?”

“是啊。”老光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知道张材全为何要提到自己的儿子,也不知道张材全如何清楚儿子在哪儿上班。

“大家都是邻居,李叔年纪大了,气不得,你我是晚辈,不如和和气气地赔个礼道个歉?”不等立马站起来的老光棍说话,张材全便接着说道,“我认识个卫生局的朋友,以后检查卫生都不用罚你儿子的钱了。”

站起来的老光棍闭上了刚刚张开的嘴,反应了一阵子,睁大两只眼睛问道:“真的?”

张材全点了点头,又吸了一口手中的烟,不紧不慢地帮李老汉把事情解决了。

从那以后,老光棍依然对李老汉客客气气的,逢年过节还拎了两箱核桃露来。

这件小事,李老汉时常挂在嘴边讲给别人听。而另一件大事,却是他从来没有提起过的,也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

那晚的天可真黑啊,李老汉刚刚从订羊奶的老王头家里出来。老王头总在这条路上放羊,路上有许多的羊粪蛋儿。李老汉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弄脏了女儿新给买的皮鞋。

突然,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抓住了李老汉的胳膊。

张材全正从朋友家里出来,才打了几圈麻将,准备去看看李老汉。当然,张材全不是在赌博,牌桌上也都是相熟多年的好友,临走的时候东家还非要他带走两条腌好的黄河鲤鱼。张材全也不好拒绝,就接下来了,可是今晚要回市区,鱼放在车里一股味儿,李老汉家不远,干脆给李老汉家里送去吧。转过两个弯,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的就是李老汉家。灯笼却没有亮着,想必是李老汉到谁家串门儿去了。

张材全就蹲在门台上等。没多会儿,李老汉回来了。

张材全笑着喊他:“李叔可算回来了。”

李老汉却像是没听见一样,插进钥匙开开了门,三两步穿过了院子,掀开印着大红的福字的门帘进屋去了。

张材全可摸不着头脑了,只得跟进了客厅。客厅里黑乎乎的,张材全摸索着打开了灯,便看见沙发上的李老汉抱着头,糙黑的脸上留下了两行清泪。张材全赶忙上前去,拉起李老汉的两只手问:“老爷子,这是咋了?”

李老汉抽出手来擦了擦眼泪,挨着张材全坐到了沙发上,咳了两声,说道:“全儿啊,老王头家的孩子,抓着我的胳膊,要打我呀!”

“啊?这是咋回事?”张材全的心咚咚地跳开了。

“刚才我去坡上订羊奶,回来的时候路黑,我一个人慢慢走,走着走着,那孩子不知道是从哪儿蹿出来,一下子抓着我胳膊。这么黑,我也看不清人脸,我就问他是谁,他说他是王家的孙子。我听着他舌头都捋不直,肯定是喝多酒了。”李老汉停顿了一下,端起茶缸,他仰起头来,快把茶缸扣到脸上了,也没有喝到水。茶缸里面根本就没有水。“然后这孩子突然拉着我走,说老六欠了他的钱了,叫我回家给他拿钱去。”

听到这儿,张材全可急了。李家的小儿子带着老婆孩子消失后,就有不少的债主们来李老汉家里要钱,个个都拿着欠条,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李家的门槛可都要踏破了。

“小六的事找你干啥?叫他自己找小六去,你说你没钱!”

“唉,我就是这样给他说的,他还拉着我,口口声声说找小六找小六,晃晃荡荡地也走不稳。我心想可不敢和喝多酒的人缠着,使劲甩开他的手往老王头家跑,喊着叫人来。”

“那地方太偏了,哪儿有人啊?”

“就是没有人来!那孩子又抓着我了,一下就恼了,举起手来要打我,我说你敢打!”

张材全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指着房顶骂道:“他敢打你?叫他打一下试试,我弄不死他!”

“我也是这样说的,你敢打我?我就站在这儿,我看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小畜生,看我不踢死他,他打你了没有?”

“没有,他没有打我,他把手放下来了,然后扑通一下就跪那儿了。”

“这兔崽子喝酒喝得脑子出毛病了吧。”

“真是有毛病,他跪下以后,就非要我也给他跪下。”

屁股刚着沙发的张材全又弹了起来,大叫道:“疯了吧他!”

“你别急,听我给你说。他说我给你磕头,你也给我磕头,正说着就咣咣磕起来了。这时候住老王头家隔壁的,你秀齐婶子跟他男人就走过来了,说听着有人喊,过来看看是咋回事,赶紧拉着那孩子回去了。”李老汉说完,端起茶缸倒水去了。

张材全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往肺里吸,吐了出来,站起来说道:“这事终究过不去一个理字,走,往坡上再走一趟。”

李老汉坐着没有动,问道:“咋说理?”

“敢对老人家不敬,看我不弄死这个畜生玩意儿。有我呢,你跟着我,什么都不用说。”张材全说着就出了门。

李老汉没有说话,在后面跟着往屋外走。

张材全突然扭过头来:“记住,你咬定他打你了。”

李老汉点了点头,没走两步,张材全又回过头来,眼睛睁得老大,俯视着佝偻的李老汉,想问什么,却没有开口,转身打开了大门。

张材全走在前面,李老汉走在后面,刚刚上了坡,就看见老王头慌慌张张地向他们走来。

张材全叫住了他:“这是去哪儿?”

“呀!是全儿和李叔呀。李叔咋又上来了?”

张材全冷冷地看着老王头:“孙子在家吗?”

“哎呀,我就是为了他的事出来的,小畜生喝多了,跳了房头了!”

“什么?”张材全和李老汉皆是一震。

“我孙子喝多了,不知道怎么跑到房头上去了,一下子就跳了下来。秀齐家的男人送他去医院了,听说腿都不会动了。我这不赶紧看看还有去市里的车没有。”说着,老王头就要走。

张材全身子一斜拦住了他:“你那宝贝孙子闹得可不止这一出,刚才还打了李叔。”李老汉远远地站着,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不会吧,那孩子浑是浑了点儿,到底是个好孩子,不能干这么出格的事儿吧?”

“这种事,我敢胡说吗?”张材全看向了李老汉。

李老汉慢慢地走了过来:“老王头,按辈分,你也该叫我一声叔,可我把你当朋友,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个啊......”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李老汉的眼睛里泛起了泪珠。天太黑了,人们没有看到。

老王头的两条眉毛一下子拧巴了,伸手拍了拍李老汉的肩膀:“老李头,你也知道,那小子的爸妈打工走了几年没回来,全是我跟他奶奶把他拉扯大的,没人教他。那逆子今晚是跳了房了,他要是不跳房,我踹也给他踹下去......”

张材全搀着李老汉慢慢地下坡去了。他知道,今晚这一锅粥是理不清了。

李老汉这一次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羊粪蛋儿,反而看到了小路边坡上的一棵树,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已经发了不少的树枝了。树枝伸到他头顶上,在黑夜里显得十分狰狞。

老王头看着远处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走远,并没有急着去医院看孙子,反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到了自家门口,竟也不进去,继续朝前走,进了隔壁的大门。

门里乌漆麻黑,没有开灯,空气中传来秀齐的男人沉重的声音:“走了吗?”老王头点了点头,突然想到对方看不见,又说:“走了。”

这时,屋里亮堂起来了。喝多了酒跳房头的王家孙子,竟然好端端地躺在沙发上,叼着根烟玩手机斗地主。

“奶奶的,你给我起来!”说着,老王头就抄起了门口的扫帚棍。孙子一下子跳起来,跨过了茶几。茶几一时间成了楚河汉界,王家孙子跟老王头围着茶几团团转。

“我就是教训一下那老头,想要点钱,谁让他儿子当年打我。再说了,要钱去的又不止我一个,他还嘴硬得不行,我才让他跪下磕头,吓唬吓唬他。我的伙计们平时都是这么搞的。”王家孙子说完,偷偷抬头瞄了一眼老王头,一面还警惕着准备抬脚。

“还敢跟我犟!你老子都得管他叫声爷,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叫他给你下跪,还敢打人了!”老王头没说完就朝孙子扑过去,那小子却像个滑溜溜的泥鳅一下窜出去老远。

“我没打他!磕头也就是随口说说,谁知道他真就一下跪下了,把我都吓着了。”王家孙子说着翻着白眼,还委屈上了。

“别跟我扯,现在张材全带着人都找到你爷爷家门口了。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姓王!”老王头上去追,王家孙子没命地跑。“兔崽子站住!”一声震耳的咆哮传到王家孙子的耳朵里,他一个心慌没倒腾过来腿脚,卡着门槛摔出去了老远。这下子,可真就摔伤了腿了。

三天后,老王头带着拄拐杖的孙子到李家赔礼。

人们听说,王家的孙子喝多了,不仅跳了房头,还冒犯了李家的老汉,还动上手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人们也听说,王家的孙子喝得不省人事,还给李家老汉下了跪,连连地磕头呢。人们还听说,老王头在李家,也不管孙子伤了的腿,按着孙子的头,咣咣咣!又给李老汉磕了三个响头,头都磕出血了,还赔了不少钱,才了结。可是又过了几天,人们的耳朵又传进了新的消息了,这消息十分可靠,因为是老王头的孙子亲口说的,自己不但没有给李老汉磕头,反而是李老汉跪了自己一把,嘿嘿,真是个……后面的话就不堪入耳了。人们避了忌讳,就说到这儿了。

只是从那以后,李老汉再也没有走过那条路。

那是一条还没有路灯的小路,只有些许月光轻飘飘地泼洒下来,叫行人勉强看得清眼前的路。年轻人都愿意走有路灯的大路。多年的行走早已在脚底凝结成了记忆,哪块坑洼是下雨后才有的,他们也知晓得清楚。

不久之后,这阵事情便过去了,被人们渐渐淡忘了,没有人去提了。又或者,人们只是在嘴上忘记了,咽到肚子里去了。闲话家常理短时,要看看人群里有没有与李老汉相熟的人,若是没有,便放心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王家的孙子可真不懂事啊,竟然敢……”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眼睛中闪着老鼠般的精亮,细碎的话语淹没在幽绿的麦田间了,时不时地看上一眼李家的院墙。忽然地,张材全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人们急忙递着眼色,大声地约着晚上一同去看灯,各自散开了。

一只跛脚的老狗在夕阳下,晃晃悠悠地走来,皮毛上沾着泥块和草根。它的眼睛是混浊的,经过别人家门前,院子里发出了磅礴的吠叫。老狗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声地,低沉而凶恶地吼叫了两声,似乎知道院里的狗是有链子拴着的,一瘸一拐地慢慢离开。经过张材全时,见他没什么反应,老狗没有避开,贴着他的脚边走了过去。

风吹过村子,老土房头儿上的石榴花飘摇着,落红满地,惊扰了独自行走的老狗。老狗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石榴树,浑浊的狗眼突然悲凉起来。

李晨希,女,“90后”。现就读于宁夏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