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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8期|马笑泉:灵银(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8期 | 马笑泉  2019年09月17日08:46

日光淌进窗口的时候,杨百灵把左手搭在窗沿上。腕上银镯浸在光中。镯上那双凤凰依然眉羽清楚、生动,仿佛将从镯身飞离出来。这是出嫁那天阿娘亲手给她戴上的。那时自家手臂丰润得像剥壳的大春笋,银镯往后推两寸便再不能动,如今却可直推到腋下。然而这并非是让她感到心凉的地方。再美丽的锦鸡也有羽毛黯淡的那一天,再好看的杜鹃也不可能永远娇艳。只是阿娘活了八十个整年头,自家才过六十五,最大的孙儿还在读高中咧。阿娘是看着最小的孙子参加工作的,走的时候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喽,到那边见了你们阿爸,也好告诉他家里齐整兴旺。阿娘得了个圆满,自家也盼着像她那样。若是能见到孙子孙女们都成了亲,那更是要笑着闭眼的。她又把银镯仔仔细细看了一回,镯身明明白白透着层黑气。足银镯子养得好,便有灵气,身子健旺心里快活的时候,又亮又白,但凡身子哪里出了毛病,或者心里哪头堵住了,会变暗变灰,几十年了,哪一遭都没错过。这次暗了半个月,非但没有往亮里转,昨晚就着灯光看,竟然变黑了。疑心是自家花了眼,又不好叫细崽和细媳妇来认,怕他俩担心,一宿都没睡安稳。现在这日光汪在窗口,看得再清楚不过。杨百灵的目光像是冻住了,愈来愈暖的阳光都化解不开。直到廊上飘来歌声,她眼珠才又活过来。

小锦正站在廊边练歌。孙子孙女中她最小,才上小学五年级,是学校歌队的领唱。学校在离寨子三箭远的地方,从老师到学生,全是侗家人。校长年轻,才三十来岁,在外地上了师范后,又回到侗乡。他主事后,第一桩便是组建歌队和芦笙队,并将课间操改成了跳侗舞。这可把小锦乐坏了。侗家的孩子没有不爱唱歌的,小锦更是兴头最足的那一个,四五岁时,便缠着杨百灵学歌。杨百灵年轻时声音清亮像山泉,灵动如蝴蝶,闻名四乡八寨。小锦音色虽不如她,但气息足,节拍找得准。其实她跳舞天赋更高,七八岁时便能在竹竿最急遽的节拍中跳成一团回旋不息的影子。但侗家以歌为尊,“饭养身,歌养心”,唱歌是和吃饭并列的头等大事。侗家的舞并不复杂,除了竹竿舞外,节奏变化也不激烈,但歌路可深得很,尤其是大歌,笨一些的唱上十年也未必能句句合辙。小锦不太在意别人夸她舞跳得好,但若是得了学校请去教唱的歌师的表扬,会美上好几天。清早起来练歌,于她,已是雷打不动的习惯。今天星期六,她起得略晚,但还是在早饭前站到廊上。空腹不跳舞,饱腹不唱歌,清早起来对着东方唱,最能练气,一天精神都旺。这诀窍,是杨百灵传给她的。小锦正在唱的是首杨梅歌:

要吃杨梅脚踩枝,

要吃红果往上爬。

还有杨梅村寨真热闹,

杨梅一过此处便荒凉。

这类小歌放在以前的杨百灵身上,是用来润嗓子的。在她听来,别的毛病没有,就是稍嫌用力了些。小锦毕竟年幼,该放松的时候还不能松透。但她此时没有指点的心思,思绪飞到了去年夏天。那时她还能随孩子们一起上山摘杨梅。满山的杨梅红里透紫,还是过去的味道,入口清甜。打小时候起,她就没吃厌过。当时看着孙子孙女们爬到树上,想着还能吃很多回杨梅。但今年入春时受了风寒,竟总不见好。侗医也找过,城里的大医院也去过,都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想是人老了,灯油要干了。今年不要说上山采杨梅,能不能等到杨梅由青变紫,都很难料定。想到此处,杨百灵心里一阵发酸,眼角也有些潮。她想抬手去拭,却怕小锦看到,便转过身去。小锦还在唱:

歌在嘴边随便唱,

河边蜥蜴任意行。

伴不唱歌青春过,

我常唱歌青春常在常欢心。

杨百灵低着头,看到一颗泪珠滴落在鞋面上。鞋面青黑,泪珠一沾即没,水晕迅速消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用手背擦了下眼角,才抬起头来,挪到桌边坐下。

丢歌不唱枉坐夜,

丢马不骑枉配鞍。

丢工不做荒田地,

田活要做歌要唱。

田活要做歌要记,

何时转回年十三。

十三欢乐十三少,

过了十三十四忧愁渐多歌也忘。

小锦越唱越欢,气息转换比开初流畅得多。这首歌,杨百灵做姑娘时最爱唱。她把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听着。何止是十三欢乐十三少,自家唱了大半辈子,都是欢乐多忧愁少。若有什么烦恼,站在廊上或者鼓楼里唱上几首,心里顿时会变得开阔,怎么临老了还掉眼泪,羞不羞?杨百灵抬起头来,心想,这么敞亮的日子,只要还没倒,就得支撑着好好过下去。愁眉苦脸,不是侗家人的活法。她跟着轻哼了几句,还是觉得有点气虚,便停下来继续听小锦唱。不多时,厨房里漾出油茶的香气。

吃过早饭,杨百灵坐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便起身往外走。细崽有些着急,问她去哪,她头也不回,说是去下面转转。细崽说,你病着呢,还是在屋里歇着吧。杨百灵说,这病就是在屋里窝出来的。细崽要陪她去,杨百灵不许,见他眉头上担着心,便说,小锦陪我就行了。小锦梨涡含笑,跳着便过来了。出了走廊,小锦双手搀着她下台阶。侗家房子均依山脚而建,坡地上前屋挨后屋,密密麻麻,挤得行人道弯弯绕绕。杨百灵家离寨门近,越二十来级台阶便至寨前溪边。上了小风雨桥,杨百灵便要坐下,靠着栏杆歇一歇。小锦坐不落,双臂搭在栏杆上,探出头,目光搭在溪边右侧早已废弃不用的水车上。

“奶奶,这水车放在这里是不是有几百年了?”

“我嫁过来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不过那时是新的。”

“水车是不是也跟人一样,会变老?”

“是啊,什么东西都会变老。”

“那也不是。我看寨子里有些树,去年冬天变黄,现在长出新叶来,又显年轻了。”

怔了一怔,杨百灵侧头瞅着小锦粉嫩的脸,笑着说:“小锦讲得对,是奶奶讲错了。”

“奶奶,你什么时候又变得年轻?”

“奶奶已经老了,变不回去了。”

“不准你这样讲。奶奶,你可要永远陪着我。”

杨百灵心里又是一酸,但这酸中透着欣慰,还有像这溪水一样绵长无尽的怜爱。她半转过身子,伸手去抚摸小锦的脸颊。嫩得像栗子豆腐一样,水色又好,白里透红,比她娘强许多,看来是替了自家。十几年前,自家皮肤仍然光滑白皙,皱纹很少,没有任何褐斑,让同辈的女人见一回羡慕一回。但丈夫得病去世后,心里空了半截,人也迅速见老了。儿子们虽然孝顺,但有些暖有些乐,那是丈夫才能给的。杨百灵微微叹了口气。

“奶奶,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没有。奶奶有你这样的好孙女,哪会不高兴呢?”

“你要是不高兴,我也会不高兴的。”

“高兴,高兴,奶奶看到你就高兴。”

小锦凑过来在她脸上吧嗒了一口。眉梢溢出笑,杨百灵瞥见她搭在自家肩头上的胳膊,露着的小半截手臂像藕一样,心里突然一动,遂取下银镯。

“奶奶。”

“莫动。”

银镯戴上去,竟不显大。拉着她的手,杨百灵又细看了一回,才松开。

“喜不喜欢?”

“喜欢。可是,奶奶,这是你的镯子。”

“这是奶奶的阿娘,也就是你的曾外婆给奶奶的,现在奶奶把它送给你了。”

“可是,万一娘不准,要我退给你,怎么办?”

“我准了,她不会不准。你记着,以后呀,奶奶要是不在你身边,你想奶奶了,就看看这个镯子,当奶奶陪在你身边一样。”

“可是,奶奶,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

“傻孩子,小鸟也有长大高飞的那一天。等你考上大学,去大城市读书了,奶奶总不可能跟着你去。”

“那我不考大学,就在我们学校一直读,一直读。”

见她嘟起嘴,杨百灵心想:奶奶也想一直陪着你哦,但怎么能够呢?她怕跟小锦扯不清,遂说:“你唱首歌给奶奶听。”

小锦立刻站直了,清了清嗓子,对着桥外溪水和溪边风车唱起来:

老人养育我们各人要思量,

看到羊儿想到人。

羊知跪母来吃奶,

咱当儿女要孝顺。

要是人都不如羊,

谁都说他蠢过牛。

用手在腿上轻轻地打着拍子,待她唱完,杨百灵说:“腰不要绷得太紧了,松一点。”

小锦嗯了一声。杨百灵探手摸住她的腰,动作轻快得连她自家都意识不到。

“这样刚好,再松腰就塌了。”

待她放开手后,小锦又唱起来:

抬脚进堂来多耶,

上村下寨喜洋洋。

年头月初来祭萨,

男女老少歌声高。

盯着小锦微微起伏的身形,杨百灵仿佛能看到她体内气息的流转。刚唱完,便有鼓掌声从桥那头飙过来。杨百灵一看,几个外地人踏上了风雨桥,有男有女,男的胸前都挂着短炮筒一样的照相机,女的皆戴着黑色或褐色眼镜,还围着大红大绿的披风。晓得他们是游客,可能就住在寨子的客栈里,要不然也来不了这么早。虽然觉得这几个游客身上透着粗俗的气息,杨百灵还是向他们眯眯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