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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抗抗  2019年09月17日09:59

作者:张抗抗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8月 ISBN:9787533957469

自序

我曾说过自己是个“跨地域”作家,也是一个故乡在远方的“无根”作家。我不是井,我是一条河,一条从广东发源,流经江南,一直流向了遥远的东北平原,最后辗转回到北京的“运河”。

由于“运河”一路补充汇入的水源,气质(水质)有点浑浊不清,就像我的口音。南方人说我已经是个“北佬” ,而北方人总是很快就发现我不是“永定河” “潮白河”,而是起自杭州的运河(不敢加“大”字) 。

我这条载着各式人物、载着自己载不动的忧思的“运河” ,几十年缓缓流过很多地方,水流经过之处,船头冲开的浪头,船桨划开的水迹、水线其实都嵌留在岸上。河水继续兜兜转转往前,岸边四时不同的风光总是吸引我的视线,使我无法停下来成为一个湖泊一汪池塘或一口井。尽管国外有不少伟大的作家一生都住在某个偏僻的小镇,就像有人一生都在同一个地方打井,但也有人一生像一条河一样流淌。如今人生已过大半,很多事情都已无法重来,我只好安慰自己定下心来,做一条宽阔平缓的运河了。

如若把我的人生地理节点连接起来,是一条长长的斜线:广东—杭州—黑龙江。中年以后,斜线回返,到达北京并停留下来,目前已长达三十多年。

很多人不明白我怎么会和广东扯上关系,但我的父亲和奶奶爷爷确实祖祖辈辈是广东新会人(现划归江门) ,我的祖籍当然就是广东啊。我的爷爷和大多数广东人一样外出谋生,但他没有下南洋,而是去了上海。我父亲在上海虹口区的广东人子弟小学受教育,抗战时期成为一名进步青年记者,在浙北敌后来去时,在德清洛舍小镇,与一个进步女学生结识并相恋。这个女学生后来成为我的母亲。

1950年,我在杭州出生并度过了少年时代。十九岁离开杭州去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20世纪70年代开始自学写作,二十七岁到哈尔滨上学,后来留在哈尔滨工作,在东北的时间长达十四年。三十三岁以后在北京定居至今。算下来,我在北方生活的时间,早已超过了南方。我生长于南方,成长于北方。

厘清以上的来龙去脉,就是这套散文集《南方》《北方》的由来。

中国当代文学一直到“寻根文学”那个阶段,才开始重新审视并探讨地缘文化因素对作家及作品生成的影响。不同的地理和气候环境产生的文学作品,除了方言俚语之外,真正的差异在于内在的气韵,气韵的运行不是通过故事,而是通过语言文字来体现。南方温暖富足,空间相对狭隘,没有巨大的气候压力和紧迫感,情感细腻温婉,语言也因此变得甜腻而琐碎。而北方的旷达与寒冷,使得人们渴望热切的交流,痛快淋漓的宣泄,故语言粗犷豪放,具有天然的幽默品格。20世纪50年代后,进入“语言大一统”时期,南北语言趋同的年代,就像“男女都一样”。近年来,南北文学的差别逐渐加大,有了更多“只能属于那个地方”的作品。几十年历练下来,如今我写江南的故事,通常使用带有江南情致的句式,比如《赤彤丹朱》《把灯光调亮》等。而在书写北方人物的时候,则用北方的语气和腔调,例如《作女》《在北京的金山上》等。而《情爱画廊》这类“双城故事”,则两种语言交替。对于这种切换,我已经驾轻就熟。在我刚完成的长篇新作里,将有更多展现,可谓来去自如,游刃有余。南北方兼具的“跨地域”写作,带给我莫大的创作乐趣和语言快感。

我虽然已在北方生活了几十年,但由于每年都回杭州探亲或采风,对江南并不陌生。我对母亲的故乡德清始终保留了美好的思念之情,对浙江的美丽山水及人文历史传统,一直抱有亲近感和认同感。只是常年在北京,南北文化错杂,国外和国内的许多地方都会吸引我的注意力,西北和东北、广东和西南,视野内的景物太多,江南仅是其中一角。然而大半生兜兜转转,最终发现除去国外纪行,我所有的作品,可归结为两大板块:南方与北方。

那些“小说”之外我亲历的种种美景美地,千里万里之遥,南方北方之异,南北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在我几十年来大量的散文作品中,都留下了鲜明的印记。那些真实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都留在我的散文作品里。

很多年前,我曾打过一个比方,杭州是我的原生血肉,黑龙江是我的骨骼,北京是我的大脑和心脏。我在黑龙江锻炼了成长期的骨骼硬度,在北京这个大气象的都市里,训练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而杭州对于我,是一个休憩补血之地。

在中国,如我这样“跨地域”的作家相当不少,然而,如我这般一年年记录下南方和北方文化如何滋养了自己的作家,也许并不很多。

很多年来,我一直想把自己这些“文化散文”进行分类,把我几十年来写的所有带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散文,分成《南方》《北方》两部散文集。我可借此回望、审视自己写作的本源与变化,读者也可借此看到地域文化在一个作家身上发生了哪些潜在的影响,如何塑造或修改着一个作家的文化基因。在我看来,即便是那些地域落差极大的作品,作家对生活的爱与思考也是恒久不变的。地域对于一个作家并非是决定性的,重要的是文学品质和思想内涵。

感谢浙江文艺出版社圆了我这个梦。编完稿子后我才发现,几十年来,这竟然是我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第一套书。

现代人热爱行走或迁徙。我愿南方或北方的读者,都能从这部书中获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