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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9期|王跃文:小樵夫的梦(外一篇)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9期 | 王跃文  2019年09月16日08:56

王跃文,男,汉族,湖南溆浦人,1962年09月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当代作家,文学创作一级。现任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党组副书记,湖南省政协文教卫体和文史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曾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2006年度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多次获《当代》《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文学奖。曾被授予“湖南省德艺双馨文艺家”,被推为湖南省2010年度十大文化人物。主要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国画》《梅次故事》《朝夕之间》《爱历元年》《西州月》《大清相国》《亡魂鸟》《苍黄》;中篇小说《漫水》《无雪之冬》;以及散文随笔集《幽默的代价》;访谈录作品《王跃文文学回忆录》《无违》 等。

 

溆水河从南边深山奔腾而下,流到我的村子漫水,水势早已平缓了。河两岸是宽阔绵延的平地,田里的庄稼,稻谷、油菜、甘蔗、橘子、西瓜,四时不绝。老辈人没出过远门,直把家乡当平原。我同老人谈天,告诉他们溆水流入沅江,沅江入贯洞庭,洞庭汇入长江,长江奔向东海。老人却同我讲神话,说溆水边有座鹿鸣山,山下有个蛤蟆潭,潭里有个无底洞,无底洞直通东海龙宫。

漫水真是个美丽的村子。记得小时候,老木屋家家相连,窄窄的村间小路多铺着石板。我夏天喜欢穿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梆梆响。遇着村里的长辈,必站在路边行礼。隔上三五家,便可见大大小小的池塘,塘里养着大白鹅和大麻鸭,卸犁的耕牛也泡在塘里嬉水。鹅和鸭喜欢把头插进翅膀里,安闲地浮在水上睡觉。我夏天常常跳进塘里玩水,梦想自己也能有鹅鸭的功夫。村里最大的塘在王家祠堂前面,名字就叫大塘。乌桕树、松树、柳树,沿塘坎长着,树上落满了麻雀、喜鹊、乌鸦、白鹭。一条小溪从大塘穿过,满塘清澈的活水,引得孩子们最爱在大塘游泳。记得一九七六年初夏,漫水小学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十周年游泳比赛,地点就在大塘。发令枪啪的一响,小运动员们扑通入水。

村里人每天都下地做事,勤快是很受人敬重的。小时候,妈妈夸我肯做事,我便越做越起劲。半夜醒来听得刮大风,我就有些睡不着了。村外山上必定落满了松茅。天刚微明,我就从床上滚下来,取下竹筢子和筲箕,飞跑着上山去。路上会遇着些大人或同龄人,他们也是去扒松茅的。各自心里都藏着一片山坡,那是大家多年扒松茅常去的老地方。有时起了大雾,扒松茅的人鼻子碰鼻子了,才看清对面的黑影是谁。相互玩笑着打个招呼,又消失在严雾紧锁的松林里。山里远近,都听得见竹筢子的响声。

新鲜松茅的清香很好闻,颜色嫩黄也好看。扒松茅时,倘又遇着一窝好枞菌,那天便是黄道吉日了。我那会儿力气虽然不大,但挑着满满一担松茅也不觉重。松茅原本就不怎么砸秤的。我把松茅稀里哗啦倒在场院里,用扁担挑开摊匀,好让日头晒干。妈妈已做好早饭,我三扒两咽吃过,背上书包往学校跑。坐在课桌前打开书本,身上还满是松茅的香。

松茅毕竟不经烧,家里要有足够的柴火,到底需要上山砍柴。山林都是封禁了的,只能砍松杉之外的杂木。离家近的山上,稍高大些的杂木早已砍尽。我人小,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只能在离家最近的山上,砍贴地生长的檵木丛。偶尔会砍伤手,我就把伤口放在嘴里衔着止血。有一回,伤口砍得太深,舌舔嘴吮都止不了血。我用柴刀刮下油茶树皮上的黄色粉末,涂敷到伤口上,居然把血止住了。事后伤口亦无感染,大概是油茶树的植物碱能杀菌消炎吧。所谓神农尝百草,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我很羡慕村里一位老人,他能用尖嘴锄挖出檵木老根。他家场院里常年晒着檵木老根,那是极经烧的。我也试过去挖,却是放弃了。依我当时年纪的臂力,根本挖不动山上坚硬的黄土。我只有眼馋的份。檵木老根状如虬龙,黄亮黄亮。课堂上听老师讲劳动是美丽的,我想到的便是那些檵木老根。

砍柴累了的时候,我会坐在山坡上休息。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田。记得童年时的夏天,田野里白鹭翔集,引得老鹰在空中盘旋。五六岁时,我到田野去看白鹭,总幻想白鹭能像传说中的仙鹤,与人朝夕相处。可不管我怎么轻手轻脚,它们见人就一飞而起,又在不远处落下。我砍柴的这片松林,也是白鹭栖息的地方。

有个周末,听达哥说要去二十里外,一个叫坝塘湾的地方砍柴。我听了很兴奋,一定要跟着去。达哥是我的堂兄,也是我的老师。我在学校喊他老师,回家便喊他达哥。妈妈说坝塘湾太远了,不准我去。我反正是要去。我羡慕人家都穿草鞋,便求妈妈买了一双小草鞋。我平时上山是打赤脚的,脚板皮硬得像牛蹄子。

星期日,我早早地起床。达哥说,早些出门,好趁凉快。那天跟达哥去砍柴的有七八个人,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我是最小的。平生第一次穿草鞋,我兴奋得像条小黄狗,蹦蹦跳跳的。哪知道走出不到半里地,我的脚后跟就叫草鞋打破皮了,鲜血慢慢渗出来。我虽然脚板皮很硬,脚后跟却是经不住草鞋磨,不像达哥他们长年穿草鞋的。我只好脱掉草鞋挂在腰间,仍旧打着赤脚赶路。

坝塘湾的柴火果然是多,尽是大拇指粗的杂木,高过人头。平时乡下人摆龙门阵,说的都是关乎劳作的事。天长日久,耳濡目染,我也知道些农事。并不是所有杂木都适合当柴砍,有些杂木烧起来火不旺,有些杂木挑起来太重。栎树虽是上好的柴火,但是湿栎树太砸秤了,若在山上就地烧炭是最好的。冬天去场坪上买木炭,栎树炭是最贵的。映山红是好柴,挑起来不压肩,燃起来火也旺。我并不认得所有杂木,却又不好问别人,怕出丑。我只凭眼睛哑看,见人家砍什么柴,我就跟着砍什么柴。

达哥是个快活人,高兴了就唱样板戏,唱得荒腔走板的。他唱着唱着人就远了,等他回来时背上扛着大捆干柴。有人就说他不义道,撇开大家捡干柴去了。达哥说,坝塘湾的干柴捡得差不多了,他只是运气好。北斗溪干柴多,路太远了。要是不怕磨脚板皮,下个星期到北斗溪捡干柴去!我巴不得明天又是星期日,好去挑一担干柴回来。

担柴下山,达哥他们快步如飞。乡下人的荣耀,便是力气大,会劳作。我人小腿短,要跟上他们实在为难。挑重担赶长路,歇肩是常事。却谁也不愿先说歇肩,都憋着股蛮劲,不肯服输。终于,有人说:“歇歇肩吧!”大家就放下柴担,撩起衣襟擦汗、扇风。达哥朝那喊歇肩的人笑道:“饭桶,才赶两三脚路,就只喊歇肩了!”不论谁最先喊歇肩,总要被人笑话的。我却实在是有些赶不上了,暗自感激那喊歇肩的人。

当时,农村节能很受重视,不断推广各种节能灶。那些年,原是县里干部的父亲已回家当农民。他是读书人,手又灵巧,就自己动手打节能灶。父亲按新介绍的灶型,打了一款牛尾灶,引得村上的人都来学习。原理大致是两锅串联,共一孔灶眼烧柴。灶眼处算是牛头,第一口锅子煮饭,第二口锅子炒菜,烟囱装在灶尾。用牛尾灶做饭炒菜,需主妇事先盘算清楚,眼快手疾,行云流水。

我除了上山砍柴,别的农活也干,插秧、薅田、锄草、刨草皮、捉棉虫、收稻子。只是没资格鞭牛耕地,那是成年男人干的事。我想等自己长大了,不会再用牛耕地,我会去开拖拉机。那时,力田劳作的社员都相信,手头很多事以后都是机器干的。有一张宣传画很叫我神往:一位女知青,头戴草帽,肩搭白毛巾,驾着拖拉机耕地。

我到底没有当成拖拉机手。十九岁那年,我离开了那个叫漫水的村子。尔后,离家越来越远。父母仍在老家,我有空便回去探望。每次回去,都见村上有人家起新屋。低矮的老木屋慢慢消失,新起的都是样式时髦的洋房。若要问谁家起新屋花了多少钱,主人都只会谦虚地摇头笑。村里人都在暗自较劲勤劳致富,却谁都不愿显得有钱的样子。

大塘坎的树上仍是落满了麻雀、喜鹊、乌鸦、白鹭,塘坎边的坪上却像城市小区公园,装有各种健身器材。晚上,村妇们在坪里跳广场舞,男孩子打陀螺,女孩子跳绳。男人们爱玩着健身器材摆龙门阵,评说谁家房子建得最好,谁家睡在银行的钱最多。正是俗话说的,家藏万贯财,隔壁有斗量。池塘里的大白鹅依旧伸长了脖子高亢地叫,一只鸭捉了一条鱼引得一群鸭争抢。塘里却不见耕牛了。村里早已没有牛耕,而耕地的机械却比当年的拖拉机更先进。

漫水是我村子的老地名,不知何故过去竟有五六十年被人改作“万水”。也许是有人写字偷懒吧。但村里人仍把“万水”读作“漫水”。二〇一二年,我创作了中篇小说《漫水》,用的就是家乡真实的地名。这篇小说后来获得鲁迅文学奖,并在英国翻译出版。乡亲们很高兴,又把村名改回漫水。村里干部专门跑到长沙,说要为我在村部建个工作室,也为村里扬扬名。我婉谢了乡亲们的美意,却承诺为村里捐个图书室,叫漫水书屋。

父母都已是九旬老人,不肯出远门了。母亲说,乡下同城里也差不多了,又比城里清静。又说,如今村里人过得舒服,不要去井里担水,不要去山上砍柴,都用自来水和液化气了。娘是劳动惯了,只道如今日子过得太轻松,会不会把年轻人都养懒了。

有年春上,我回家看望父母,饭菜刚刚上桌,五只燕子飞进来,脆亮脆亮地叫,绕飞三匝,又翩然而出,像极了时下流行的快闪。妻惊呼:五燕旋堂,好吉祥啊!

娘 说

娘今年九十岁了,身子骨很健旺。她最爱讲的仍是那句老话:“我十三岁到你王家门上!”我说:“娘,都快八十年了,王家是您自己的!”娘是童养媳,比爹大五岁。娘十三岁那年,叫我爷爷领回漫水。娘的婆家在七八里外的南村。爹那年不到八岁,娘快进屋的时候,他正在屋门前打陀螺。有人突然喊我爹:“快爬到楼上去!”爹忙丢掉手里的陀螺鞭子,从堂屋门口的板楼梯爬上去,跨开双腿站在屋门上方的楼梯口。娘低着头,从爹的胯下进了王家门。多年以后,爹把这故事当笑话讲出来,说:“老人家教的规矩,说是从此女人就对男人服帖了。”

临解放,爹长到十四岁,娘已十九岁。乡下到处都听人在说:只等红旗舞过来,没结婚的男女,全捉到城里去,女的站在街上,男的封上眼睛,蹲到地上去摸,摸到穿绊绊鞋的,就是你老婆。老家旧时的布鞋,女鞋有绊绊,男鞋没绊绊。多年后,又是爹把这故事当笑话讲出来,说:“我怕人家把你娘摸走,就同她结婚了。”

爹读过小学,在村里算是文化人。土改工作队进村没几天,爹就被相中作为干部培养。工作队长横过一杆步枪放在我爹手里说:“小王,好好干!”爹后来同我说:“真是怪,同样是铁,枪杆子上的铁,同锅子、斧头和菜刀上的铁,气味不一样!枪杆子的铁气往人肉里钻,叫你有力量!”不出半个月,爹就坐在昏暗的桐油灯下,抱着那杆步枪写下了入党申请书。

娘最想学识字。村上来了速成识字班的老师,一个穿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村里人不论男女老幼,想学识字都可报名。老师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凡去报名的都让你认认字。娘已认得很多字,一个一个指着念给老师听。老师和颜悦色,说:“小黄,您不是文盲,扫盲班不收!”我娘急了,急得一身老汗。她原以为字越认得多,老师越会取录。娘讲尽好话,老师才让她进了扫盲班。速成识字班的学习,一个多月就结束了,我娘成了班上认字最多的人。老师问:“小黄,您没上过学,哪里认得的字?”娘说:“我自己捡的。”

爹很快就随工作队出远门了。娘已生下我大姐,既要干农活,还要侍奉公婆。可是,她不肯放弃上学。等到我大姐两岁时,娘背着我大姐正式上了三年小学。娘的学堂在溆水河对岸的鹿鸣山上,我爹就是那所小学毕业的。每天,娘都要背着我大姐,先赶四五里路,再喊渡船过河去。有一天,渡船停在对岸喊不应,娘怕上学迟到,往上游走到河面宽浅处,背着我大姐蹚水过河。娘说:“刚到半江上,望到水起绿豆黄,晓得洪水要来了。我加劲往对岸行,哪晓得一声喊,洪水就齐胸膛了。我忙把你大姐从背上解下来,举起!离岸坎还有丈把远,洪水就到我肩上了。我呛了几口洪水,才泅到岸上。那回,差点把你大姐淹死了!”我平生唯独听娘把洪水将来时,河水最初淡淡的浑,比作“绿豆黄”,真是准确极了。娘后来每次讲起那回的惊险,都忍不住抚着胸口,说她差点儿要了大女儿的命。

爹在外头很忙,回家离家都匆匆的。有回,爹风风火火回到家里,低头吃饭的时候,说:“你要入党!”娘知道,爹这话是对她说的。娘也不吱声,只点了点头。爹吃饭是不抬头的,但他知道娘肯定点头了。娘早就写过入党申请了,只是没有告诉爹。那年,娘也入党了。这时候,爹已不再扛步枪,身上斜挎着快慢机,色如老银的枪把子露在皮枪套外面,暗红的缨子随风飘着。娘后来回忆那几年的事,总是说:“那时候的人,干净啊!从大财主家没收的金银财宝,整船整船沿河放下来,一个船工划船,一个干部押船。干部就是你爹,他硬是半点贪财的念想都没动过!”

我娘能说会道,做事干练。可她自己却说,年轻时嘴笨,人多就不敢开口。有一次,娘去县里开会,同去的南下干部说:“小黄,回去由你传达会议精神!”我娘听了两耳发炸,忙说:“我不行,我不行。”干部说:“你行的!”那位干部很严肃,娘对他既敬重,又害怕,只好答应,却又说:“那您不要在场,您在场我不敢说话。”干部答应了。开会时,娘怕手脚没地方放,抱着我大姐上台了。娘先是一边拍着我大姐,一边低头传达会议精神,台下坐满了村里的人。等她刚刚说完,忽听得身后响起了掌声。娘回头一看,吓得汗都出来了。原来,那位南下干部一直站在我娘身后不远处,这会儿正微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过了六十多年,娘说起那回的经历,还会说:“那时候的南下干部,工作水平真高!”

我记事的时候,爹已是村里的养蜂人。蜂群是大队公家的。养蜂是技术活,不是聪明人做不来。油菜花开的时候,溆水河畔一片金黄不见边际。爹把蜂箱搬到花海深处,搭上简易草棚住着。花事繁盛时,一天要取一次蜂蜜。我放学后,背着书包就往花海里跑。快到蜂场了,我就猫着腰低着头,狂蜂乱舞中慢慢走到爹身边去。人在蜂阵里不能快走,快了蜜蜂会蜇人。爹忙着取蜂蜜,瞪我一眼,低声喝道:“莫来疯!蜂要蜇死你,快回家去。”爹其实是怕人讲闲话,说我是来讨蜂蜜吃的。

花事是有季节的,漫水从春上到初夏,有油菜花、草籽花、柑橘花。过了这些花季,爹就得出远门赶花。山西的槐花,内蒙的葵花,黑龙江的椴树花,四川和贵州大山里的各种野花。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四川和贵州,那里的山花蜜格外清香。爹外出赶花的日子,只要高音喇叭播天气预报,娘就会停下手里的事,低头细细地听。我和弟弟正打打闹闹,也会马上安静下来。知道爹那边天气好,娘就放心了,说:“明天又有好蜜取。”爹那边要是天气不好,娘的眉头就紧紧的。

娘接到爹寄回来的信,就直接交给大哥,说:“你读一下。”全家人就坐在一起,听大哥读爹的信。爹无非是问家里是否安好,奶奶身子是否硬朗,自己在外事事皆妥,有时也说说那边有趣的事。听大哥念完信,娘长舒一口气,说:“你写封回信吧。”哥就取了纸笔,听娘口述。娘原是识文断字的,也写得一手好字,可她每次都让大哥读信,让大哥执笔回信。落款处,大哥照例写道:田青字。田青是娘的名,字却是大哥的字。有一年,爹从贵州赶花回家,娘在灶屋忙着做饭,爹坐在灶前烧火。我进去舀水喝,听爹责怪娘,说:“我出门两三个月,你半个字我都收不到!”娘红了脸,说:“儿子这么大了,能读能写,还用我写信?”我看出爹不高兴,飞快地跑出灶屋。

家里有口旧皮箱,装的东西五花八门。有黄旧照片,空瓶空壶,螺丝钉,小钢珠,乱线团,旧笔记本,老证件,还有很多不认得的东西。小时候,我和弟弟常把皮箱的东西倒出来,一件件拿着猜,拿着玩,又一件件放回去。有一回,我翻到爹年轻时的工作证,红色布面封皮已经褪色。证件的黑白照片上,爹留着三七开的短发,眼睛清澈明亮,眉毛粗黑如炭笔画上。大哥见我拿着爹的旧证件玩,就说:“那时候,爹的手枪只有这么长。”哥张开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手枪的样子。我好羡慕大哥,他见过爹的手枪。

爹恢复工作那年,他自己得空又清理了那口旧皮箱,值得留下的东西他都捡了出来。那本旧工作证如今锁在他的抽屉里。爹的旧工作证,让我想起娘讲过的一桩旧事。娘年轻时,穿的满襟衣,旧式抿裆裤。有回去区里开会,叫人不小心泼湿了裤子。两位女干部拉着娘去商店买了一条新式西裤,娘先是死也不肯穿;千劝万劝娘穿上,她却躲在角落不肯出来。两位女干部拉着我娘进了区公所,把她往我爹面前一推,笑道:“看看你堂客,漂亮不漂亮?”我爹长得黑,笑起来一口白牙。爹当时的年纪,应该正是旧工作证上照片的样子。回想起这事,娘说:“我从来没穿过西裤,怕丑,恨不得往土眼里钻!”当时年轻的娘,哪会想到自己七十年后竟是穿着极爱漂亮的老太太?

爹娘越来越老,我离家越来越远。爹娘七十岁前还愿意随我短暂住住,后来就不肯出远门了。劝他们出来走走,娘只说:“我没有遗憾了。北京也去过了,西湖也游过了,大海也见过了,飞机也坐过了。”

我有空就回老家去,陪老爹老娘说说话。爹不太喜欢说话,娘的嘴是不停的。有些话娘说过无数次了,我也会笑眯眯地听。有回,娘说着说着,突然大笑起来。我问:“娘,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了?”娘说起了村外的那条公路。解放初,公路刚修好的时候,只见汽车来来往往,从来不见汽车在村里停下来。娘说:“村里小孩子就猜,汽车跑得这么快,怎么停下来呢?你一句他一句,吵得像山麻雀。有个小孩最聪明,说汽车开到公路最顶头,那里竖起好大一块青石,嘭地撞上去,就停了。”我听了,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妈妈说:“世界变得太快了,老辈人哪里想得到?当年那么稀罕的汽车,如今哪家没有?”

娘讲话颇有些蒙太奇,天上地上,东西南北。有回,娘突然说:“人字,两笔,难写!写得不稳,东倒西歪;写出头了,一把大叉。”我听明白了,老人家是嘱咐儿孙们好好做人,守规矩,不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