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迟子建:踏着月光的行板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杂志(微信公众号) | 迟子建  2019年09月16日08:23

林秀珊每次来到火车站,都有置身牲口棚的感觉。火车的汽笛声在她听来就像形形色色牲口的叫声。有的像牛叫,有的像驴叫,还有的像饿极了的猪的叫声。所以那一列列的火车,在她眼里也都是牲口的模样。疾驰舶特快列车像脱缰的野马,不紧不慢的直快列车像灵巧的羊在野地中漫步,而她常乘坐的慢车,就像吃足了草的牛在安闲地游走。

没有跟王锐打招呼而直接去探望他,这在林秀珊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所以登上火车的那一瞬间,她有些激动,甚至脸热心跳,就像她第一次被王锐拥抱着一样。

这列慢车是由齐齐哈尔开往哈尔滨的。林秀珊在大庆让湖路区的一家毛纺厂的食堂打工,所以她去哈尔滨看王锐,总是由让湖路站上车。能在让湖路停车的,通常都是慢车。林秀珊也不喜欢快车,快车比慢车票贵;还有,高速运行的特快往往使旅客看不清窗外的风景,而坐在慢车上,却能尽情饱览沿途风光。在林秀珊看来,乘火车不看风景就是傻瓜。即便是单调的树、低矮的土房和田,野出的荒坟,她都觉得那风景是有韵味的。这些景致本来是死气沉沉的,可因为火车的驶动,它们就仿佛全成了活物。那树木像瘦高的人在急急地赶路,土房就像一台台拖拉机在突突地跑,而荒坟则像一只只蠕动的大青蛙。由于爱看风景,林秀珊在购票时总要对售票员说一句:“给我一张靠窗口的。”

林秀珊和王锐结婚六年了。他们是在老家下三营子村结的婚。下三营子有一百多家农户。原来那一带土质肥沃,风调雨顺,农作物连年丰收,下三营子的人日子过得衣食无忧、自足康乐。可近些年由于附近市县滥伐林地,大肆开垦荒地,土地沙化越来越严重,村中那条原本很丰盈欢腾的地根河业已干涸,农作物连年减产。春季的时候,风沙大得能把下到土里的种子给掘出来,下三营子的人纷纷外出,另谋出路。王锐和林秀珊就是这众多外逃人员中的一对,他们同大多数农民一样,选择的是进城打工的路。

王锐会瓦工活,他在哈尔滨找到了在恒基建筑公司当建筑工人的活儿。林秀珊本想也在哈尔滨打一份零工,这样和王锐见面方便些,然而几经周折,她的愿望都落空了。林秀珊中等个,圆脸,肤色黝黑,眼睛不大,鼻子有些塌,虽然五官长得不出众,但因为她面目和善,还比较受看。不过,她的牙齿难看极了。下三营子的人多年来一直喝地表水,喝得人人都是一口黄牙。别的女人生了黄牙并不显眼,林秀珊却不同,她太爱笑了,她的黄牙在她温存敦厚的五官中总是最先抢了人家的视线。所以她去应聘时,大多的雇主一见她的黄牙就蹙起了眉,把她打发了。王锐曾建议她做个牙齿“贴片”美容,可林秀珊坚决反对。她说从下三营子,什么也没带出来,嘴里有一口黄牙,也算是带了那里的水出来了,这样她在镜中看见自己的黄牙时,就不那么想家了。王锐拗不过她,由她去了。林秀珊最终在大庆的让湖路找到一份工作,在毛纺厂的食堂做饭。除了管吃管住外,她每月还能有四百元的工钱,这使林秀珊很知足。何况,让湖路离哈尔滨并不远,即便乘慢车,三小时左右也到了。

林秀珊和王锐并不是每周都能见上一面,但他们每周都会通上一个电话。三年来一直如此,风雨不误。林秀珊住的集体宿舍和王锐所住的工棚都没有电话,他们就想出了一个主意,把各自居所附近的一部公用电话当自家电话来用。现在电信业很发达,城市的街道上遍布着话亭,你只需买一张IC卡就行。这些电话亭大都披挂着一个苹果绿色的罩子,人站在其中,就像是被它给揽在怀中了,所以林秀珊有时觉得电话亭是个情种。

林秀珊所用的那个电话亭,是王锐帮助她选定的。它离毛纺厂只有五分钟的路,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街边矗立着一排宛若翠绿的屏风似的高大的杨树,电话亭附近还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王锐觉得这个电话亭最适合妻子,街上车来人往。杨树在风中会发出口琴一样悠扬的响声,这样不仅妻子的安全有了保障,还有了一股浪漫的情调。而他自己所用的电话亭,三年来已经变了四次。一幢楼竣工后,他们会去下一个建筑工地,电话亭就要随之变更。通常是林秀珊在每周五的晚上七点来等王锐的电话。明明知道见到的是电话,而不是王锐,可她每次来总要梳洗打扮一番,好像王锐传过来的声音长着眼睛一样。因为双方均处于嘈杂的环境,他们不得不大声地说话,有时简直是在吼,不然对方会听不清。他们每次相会,总要在电话中约定一个时间,林秀珊去哈尔滨找王锐,或者王锐来让湖路看她。他们从来都是如约前往,从未像今日这么心血来潮地突然不约而同地去看望对方。

几乎是在林秀珊登上火车的同时,王锐也开始了去让湖路的旅行。每次探望林秀珊,他都要穿上那套花了七十元在夜市买的藏蓝色西装,它面料低劣,做工粗糙,不是腋窝开线了,就是裤裆开线了,林秀珊常常在缝补的时候取笑王锐,说他:“裤裆开线我知道为啥,可是你的腋窝长了什么稀罕物,也会开线?”王锐就揪着妻子的耳朵说:“我看你要学坏了!”他脚上的皮鞋,是冬季时在一家小商铺买的。冬季买夏季的商品,折扣率很大,这双原价一百二十元的皮鞋,只花了六十八元就买下来了。由于降价处理的皮鞋断码,王锐没买到适合自己的尺码,这鞋比他平素穿的整整大两码,所以他不得不垫两副鞋垫,不然走路会掉鞋。

王锐去看林秀珊,通常是在双休日的第二天晚上。林秀珊的宿舍住着五个人,他们睡在那里不方便,就到附近的私人旅馆的地下室开一间房。虽然一夜只有二十五元,已令他们心疼不已了。他们聚在一起,先是要热烈地做完爱,然后才会把攒了许多天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王锐会跟她讲他在哈尔滨听到的新鲜事:酒店的食客吃蚌壳吃出了珍珠;浪荡女人看上了别人家的男人,把自己的丈夫给杀了;一头从郊区走失的牛把交通堵塞了一个多小时;居民区飞来了猫头鹰等等。有一回王锐讲他公司的老总带着他的宠物狗来视察施工进程,说那狗个头很高,纯黑色,大约值三四万元。这狗在家里有单独的居室和床。林秀珊听完后哭了,哭得很哀伤,把王锐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林秀珊抽抽噎噎地说:“我们在城市里没有自己的一张床,可你们老总家的狗却有。”王锐笑了,说:“那我也不做老总家的狗,我还是要做你的狗,没有自己的床,我们睡在街上也觉得美!”

林秀珊不像王锐那样爱讲外面的事,她跟王锐说的都是发生在同一宿舍的人身上的琐事,王爱玲又做了一次流产;肖荣的头发脱得厉害,脚跟裂了口子;吴美娟这一段夜夜放臭屁,熏得大家头昏脑涨的。再不就是,王鹃笨得织毛衣不会上袖子等等。往往没等林秀珊说完,王锐就起了鼾声。林秀珊就会在枕畔轻轻揪一下丈夫的耳朵,嗔怪道:“做完你的美事你就没心思听我的话了,以后我要先和你说话,后做事。”

然而到了下一次,他们依旧是急不可耐地先做事,后说话,而轮到林秀珊说话时,王锐的鼾声如潮水一样袭来。林秀珊很心疼丈夫,他在工地干了一天活,夜晚时再乘上几小时的慢车,赶到让湖路时已是晚上九十点钟了。第二天在睡意正酣时,他又要起早赶凌晨的火车回去,生怕误了工。林秀珊怕王锐起晚了,特意买了一个闹钟,无论冬夏,只要王锐来探望她,闹钟总要被设置到凌晨三点。因为王锐要在八点赶到工棚。闹钟本来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可为了保险起见,林秀珊索性不睡,她和闹钟一起等待着唤醒丈夫的那一时刻。在她的心目中,闹钟跟人一样是有脾气的,赶上它哪一天气不顺了,不想充当叫醒者的角色了,那么他们醒来的一瞬所见到的太阳,一定就是砸向他们生活的冰冷的雪球。不过王锐从不知道妻子这样为他守夜,更不知道在暗夜中林秀珊用手指无限怜爱地在他胸脯上抚来抚去。她还常常情不自禁悄悄地在他脸颊亲上一口。她不敢使劲亲,怕弄醒了丈夫。

有时看王锐太辛苦,林秀珊就主动在固定的约会日期中去哈尔滨。他们会在工棚附近找家私人旅馆,美美过上一夜。林秀珊的旅行包里,除了装着牙具之外,还要装上闹钟和一条花床单。私人旅馆的,床单总是污渍斑斑,睡在这样的床上,就有掉进了臭水沟的污浊感,所以林秀珊花三十多元钱买了两米斜纹布的花布做床单。这床单碧绿的地,上面印满了大朵大朵的向日葵。躺在上面,就有置身花丛的感觉,暖洋洋的,似乎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他们每次进了旅馆的第一件事就是闩门,然后铺床单。王锐一俟床单铺好,就迫不及待地熄了灯。他们在黑暗中地脱衣服,这声音总让林秀珊联想到老鼠夜间在碗柜上偷吃东西的声响。通常都是王锐脱得快,他赤条条地钻进被子里后,对林秀珊说的话总是那句“快点——”,林秀珊常常是越想快越出乱子,不是裤子的拉锁被拉错了位,生生地卡住了;就是衣领的挂钩把头发缠住了;再不就是摸黑解鞋带时,把鞋带弄成了死结,鞋子就像癞皮狗一样咬着她的脚腕不松口。几次尴尬之后,林秀珊在和王锐相会时就尽量穿那些好脱的衣服,衬衣不带领钩和袖扣,裤子是那种宽松的不带拉链的,鞋子是一褪即下的不系带的船形鞋。这样林秀珊能尽快地投入到王锐的怀抱。他们脱衣服时,就像不太会剐鱼的人把剥下的鳞片弄得四处皆是。在闹钟响起来的一瞬,他们打开灯来,往往会发现袜子飞上了暖水瓶,本该是成双的鞋子,一只在门口,一只却荡进了床底。有一次,她的胸罩竟然落进了洗脸盆里,那里存着半盆漂浮着死苍蝇和烟蒂的脏水,弄得她以后再戴这胸罩时总要蹙蹙眉,好像这胸罩曾是美少女,而今沦落风尘,总让她觉得别扭。

他们也有扫兴的相会。比如林秀珊有一回满怀温情地去哈尔滨,火车刚开不久,只觉得身下一热,她暗自叫了一声“不好”,去厕所一看,果然见身下飘荡出红丝带一样的鲜血。本该一周后才来的月经,偏偏提前到了,这不速之客自然让她心生懊恼。这样的客人来了也就来了,你是打发不掉的。林秀珊委屈极了,她一见到王锐,泪水就扑簌簌落了下来。王锐以为老家下三营子的家人出了事,吓得嘴唇都青了,问清原委后,在长吁一口气后,他也不由叹口气说:“我就把你当成商店玻璃橱窗里的模特,看看不也好么?”林秀珊破涕为笑,嗔怪他,“你让我呆在玻璃橱窗里,这不是想闷死我么?”王锐说:“我要有闷死你的意思,就让我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他这赌咒本来是表忠心的,岂料说到了林秀珊最担忧的地方,她一旦在电视上看到建筑工人出事故的报道,就要为王锐担惊受怕多日。不是梦见他从高楼上坠下来了,就是梦见他砌墙时把自己砌在其中了,墙成了丈夫的坟墓。所以他们每次通电话的结尾或是相聚后告别时,林秀珊总要叮嘱王锐:“干活时小心点啊,留神着脚下,别踩空了;也别忘了注意头顶,谁要是抛个砖头下来,你可得躲着点啊。”林秀珊为此爱幻想,要是王锐生着一双翅膀多好啊,他要是不慎从脚手架掉下来,落地后会安然无恙,就像老鹰从高空俯冲而下后,会稳稳实实地站在地上一样。王锐的脑壳要是钢铁铸就的就好了,这样砖头瓦砾落在头顶时,也奈何不了他。后来王锐与林秀珊约会前,在电话末尾总要小心而羞涩地问一声:“你身体方便么?”林秀珊有时调皮,就说“不方便”,但她随之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使王锐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明白她这是开玩笑。林秀珊的笑声中,总是夹杂着人语或者汽车疾驰而过的声音,这使王锐觉得妻子的笑声很可怜,好像妻子的笑声是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嘈杂的人语和车声是一把把无形的尖刀,削减了它身上许多的甜味和水分,令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为此很羡慕那些拥有手机的人,他们随时随地可以拨打电话。如果他和林秀珊都拥有手机,那么夜阑人静时,他们会说上几句温存的悄悄话。可他们知道,养一部手机,赶上他们养儿子的费用了。他们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在下三营子,由林秀珊的娘家人带着,王锐和林秀珊每次拿到工钱时,都觉得儿子的脚踝从沙土中拔出了一截,他们立志要攒下一笔钱来,将来把儿子接到城里来上学。

慢车悠悠驶上了松花江大桥。王锐坐在靠着过道的三人长椅上,他望窗外,就得探着身子,把脖子伸得跟鹅一样长。偏偏靠窗的一个胖子在吸烟,他吞云吐雾不要紧,把窗外的风景给弄模糊了,王锐没有看到以往所见的波光闪闪的江水和飘荡在水面的游船,不由有些败兴。他想起身去别的窗口望风景时,火车已经在震颤中跃过江桥,踏上郊外的农田了。王锐不喜欢看农田,他在下三营子的农田里摸爬滚打了多年。他家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他初中毕业的那年初春,就被父亲从乡里给领回下三营子村务农。父亲教育他的话永远都是:认得字再多,也不能当粮食吃。王锐在家排行老三,作为“龙风胎”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农民,他们只念到小学,只有他读到了初中。王锐回到下三营子后第一次跟父亲去农田劳动,他在和煦的阳光中边撒玉米种边哭泣。那一年的玉米大丰收,他相信是种子沾染了他泪水的缘故。

林秀珊比王锐小两岁。王锐牵着牛去大地耕田时,常见林秀珊在周末时坐着手扶拖拉机去乡里上学。下三营子只有小学,林秀珊读初中跟王锐一样,必须去乡里。在那几个上初中的女孩中,王锐最相中的就是林秀珊。她虽然模样一般,但总是笑盈盈的,似乎不知道忧愁的滋味。王锐知道林秀珊家跟自己家一样贫穷,她的哥哥结婚都是借的债,父亲得了半身不遂后家里更加拮据,料她读到初中就得跟他一样回家务农了。当时王锐虽然只有十七岁,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娶林秀珊。果然,两年之后,林秀珊带着行李回到了下三营子。林秀珊不像王锐失学后第一次下田时委屈得直落泪,她在路上饶有兴致地捡着地上的石子打麻雀玩。每打一下,都要笑一声。悄悄跟在她身后的王锐听到她的笑声,觉得下三营子的土地蓦然变得开阔了,天也显得高远了。以往他讨厌牛身上散发的气味,讨厌在树上呜叫的蝉,讨厌在热浪滚滚的玉米地里劳作,讨厌那鸡冠色的晚霞,现在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可爱的了。他观察到林秀珊喜欢唱歌,就起了无数个大早,到玉米地去练唱,岂料他五音不全,没能把一首歌唱成歌的样子,他气馁了。

后来他想林秀珊喜欢歌,就一定喜欢听口琴,于是就请求家人出钱给他买个口琴。父亲坚决反对,说是买个口琴顶上几袋粮食了,不能浪费这个钱。哥哥也说,一个农民吹着口琴,给人一种不务正业的感觉,不能买,再说买了他也不会吹,等于领个哑巴回家。王锐为此绝食三天,母亲怕小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偷着塞给他一百元钱。口琴在村里的商店绝无踪影,王锐去了乡里,乡里也没有,他又从乡搭乘长途车去了县城,总算如愿以偿买到了口琴。那长条形的扁扁的口琴落人他手中时,他感觉握着的是林秀珊的手。王锐买的是比较便宜的一种,他喜欢那嵌在琴身里的两行绿色方格小孔,感觉那里面长满了碧绿的青草。而最贵的那个口琴。琴身中用以发音的铜制簧片上镶嵌的小格子是红色的。王锐想若是吹这样的口琴,会觉得口唇出血,流进琴身中了,没有那种美好的感觉。由于母亲只给了他一百元钱,除去进城的路费和买烧饼用以果腹的钱,余下的钱只够乘车到张家铺子的。王锐索性就从张家铺子一路走回家去。其间他搭过两次农用三轮车。饿了,就偷地里的萝卜吃;渴了,就到路过的河里掬一捧水喝。夜晚宿在野地里,望着满天星斗,他不由得捧着口琴,悠然吹着。他感觉每一个琴音都散发着光芒,它们飞到天上,使星星显得更亮了。当他怀揣着心爱的口琴回到家里时,有个邻村的姑娘正在家中等他。这姑娘是媒婆金六婆领来的。金六婆一口黄牙,但她的黄牙比下三营子人的黄牙值钱,是金牙,她的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金戒指。她是下三营子最富的人,不用种地,只靠给人保媒拉纤,过得衣食无忧。

王锐生得一表人材,瘦高个,棱角分明的脸,鼻梁挺直,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而且言语不多,金六婆说他天生一副“贵人相”,可惜投胎到了穷人家。她说王锐若是生在富人家,去城里念了大学,一准能做骑马坐轿、呼风唤雨的官人。她早就跟王锐的父母许愿,要给王锐说个这方圆百里最俊俏的媳妇。她领来的姑娘也的确俏丽,瓜子脸,弯而细的柳叶眉,鼻子和嘴生得也好,一双杏仁眼看人时含情脉脉的,她看了一眼王锐,就抿着嘴笑了。而王锐一看她,却心凉了半截。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其貌不扬的林秀珊。母亲悄悄把王锐拉到灶房,对他说:“这姑娘比你小一岁,多俊啊?她爸是水杨村的村长,两个哥哥都成家立业了,大哥是养猪专业户,二哥在县畜牧局当局长,家里趁着呢!”王锐步行归来,疲乏得像拉了一天石磨的驴,本想喝上一碗热粥后蒙头大睡,不料从天而降一个“林妹妹”。他急得脑袋发晕,说:“我不喜欢她,让金六婆把她领走吧。”

母亲急了,她狠狠地用手指点着王锐的脑门说:“你真是个死脑瓜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这姑娘可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啊,错过了她,你会后悔一辈子!”王锐说:“我嫌她长得像林黛玉,太单薄,没福相!”母亲虽然大字不识,但也听过《红楼梦》的故事,她气急地说:“你还以为自己是含着通灵宝玉来到人世的贾宝玉啊?你天生就是当牛做马的命!不是你模样比别人长得好,你连秀姑都娶不上!”

母亲的话更激起了王锐的反感。秀姑是下三营子有名的痴呆,已经三十岁了,整日走街串巷地游荡,一样家务活都不会做。她见了女人从不说话,总要不屑一顾地啐她们一口,好像别的女人不配活着,下三营于只该她一个女人喘气才对。而见着男人,无论长幼,总耍笑嘻嘻地上前拉人家的手。王锐就被秀姑扯过两回手,一回在豆腐房门前,秀姑对他说:“我给你暖被窝去吧!”王锐挣脱了她,说:“我有热被窝,不用你暖!”还有一回,王锐去食杂店买灯泡,被秀姑撞上了,她咯咯笑着拉了一把王锐的手,说:“你长得美,我想吃了你!”吓得王锐掉头跑回家中,连灯泡也没买。家里的灯泡烧坏了,一家人都坐在黑暗中。见王锐空手回来,就问他缘由,王锐如实说了,家人都嘲笑他,“一个秀姑就把你吓着了,亏你还算个男人!”

母亲说秀姑都不会跟他,等于羞辱了王锐。他冲动地说:“好了,我连秀姑都娶不上,我打一辈子光棍好了!”这话被里屋的姑娘听到了,她不再像先前那样抿着嘴端端正正地坐着了,她抬腿就走。边走边对金六婆说:“三条腿的驴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先前的文静之态荡然无存了。金六婆气得骂王锐:“你可真是不识抬举,给你送只金凤凰来你都不识!”王锐说:“我家是个草窝,养不住金凤凰!”金六婆领着姑娘讪讪地走了。

家人都埋怨王锐,王锐说:“我心里有人了。”家人追问这人是谁?王锐说:“娶她时你们就知道了。”他相信那把口琴能帮他赢得林秀珊。

没想到几天之后,家里的耕牛突然不见了,跟着,放在野地里的两只羊也失踪了。正当王家为失去了牛羊而急得四处疯找时,金六婆嗑着瓜子来了。金六婆说:“那姑娘可是一眼就相中了王锐。王锐跟了她,她爸答应置办全套嫁妆,你们家的牛羊,损一补十!”王家人至此恍然大悟。王锐的父母想那姑娘家如此霸道,若是她进了王家的门,全家还不得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啊?王家人便对金六婆说:“我家水浅,养不住这条美人鱼!”金六婆说:“活该你们家受穷一辈子!”

王锐一旦知道家中牛羊的失踪与那姑娘家有关,他就不动声色地去了水杨村。他果然发现自家的牛羊在村长家的牲口棚里!王锐自知势单力薄,所以他是有备而来。他用塑料胶管装上沙土,缠绕在身上,又用塑料薄膜裹了几块砖坯的碎块绑在身上。

当他牵着牛羊从村长家的牲口棚里出来时,村长和他身强力壮的儿子拦住了他的去路。王锐厉声说:“给我闪开!”村长说:“你擅自闯入我家牲口棚,偷我家的牛羊,这是盗窃!我让人把你送到派出所去!”王锐沉静地说:“这是我家牛羊,我领它们回家理所应当!”他刚说完这话,村长的女儿从屋里出来了。她撇着嘴对王锐说:“你说这牛羊是你家的,你叫它们一声,它们会答应吗?”王锐说:“别以为牛羊跟你们一样没人性!”他吆喝了一声,一直沉默着的牛羊果然发出了温存的回应,牛哞哞地垂头叫了两声,而两只羊咩咩地叫个不停。

姑娘说:“这也不能说明它们就是你们老王家的!”王锐“刷”地一下脱下外衣,他身上披挂的那些伪装的雷管炸药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他手握打火机,“咔”地弹出一炷火苗,说:“你们敢不让我牵回牛羊,我就与你们同归于尽!”村长吓得腿都软了,而姑娘则捂着耳朵跑回屋里,边跑边说:“快放他走吧厂村长的儿子赔着笑脸对王锐说:“兄弟,别激动,你说这牛羊是你家的,你领回去就是。你这么年轻,千万别做傻事!”王锐说:“你们搅得我们家鸡犬不宁,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村长说:“怪我有眼无珠,小瞧了你。你走吧,只是你赶紧把打火机给灭了,我家的瓦房可是新盖的,要是炸飞了可怎么办?”

王锐说:“我警告你,以后再敢欺负我家,我就把县城的几个黑道的哥们都叫来!你们别看我外表蔫,实话告诉你们,我跟人劫过出租车,调戏过别人家的小媳妇,把一个不听我们话的人打成了残废!将来我家里发生任何事情,我都要算在你们身上,不会放过你们!从今天起,你们就为我们一家人的平安烧香磕头吧!”村长父子差点没吓得尿了裤子,赶紧让开路,让王锐和牛羊赶快走。

王锐就擎着燃烧的打火机,大摇大摆地横着肩膀晃荡出村长家。一出了水杨村,他就软了腿脚。心想万一村长识破了他身上捆绑的是假雷管炸药,他又如何牵得回牛羊呢?牛羊的失而复得使王家人分外高兴,王锐只是说在邻村的庄稼地里找到了它们,并没说自己的“壮举”,他怕吓着家人。果然,从那以后,村长家再没有对王家“挑衅”。王锐想村长也许庆幸没把女儿嫁给他这个“亡命徒”。只是金六婆见着王锐总是如惊弓之鸟一样绕着走,再也不敢登王家的门为他“说媒”。王锐也就用那把口琴,堂而皇之地为自己“说媒”,如愿以偿地追求到了林秀珊。

慢车的车厢里坐着的大都是衣着简朴、神色疲惫的旅人。从他们的装扮和举止上,可看出他们大都是生活中的低收入者。这是中秋节的日子,不少旅客携带着月饼。林秀珊想这火车上大多的人都是为着和家人团圆而出门的。林秀珊不像别的旅客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会望窗外的风景,一会打开旅行包,翻翻里面的东西。与以往不同的是,包里除了装着牙具、床单和闹钟外,还多了一袋月饼和一把口琴。

王锐用以追求林秀珊的旧口琴,早已残破不堪,如今它成了儿子手中的玩具。儿子出生后,王锐就不再吹口琴,虽然他们在闲聊中还要常常提到它。王锐当时也没求教任何人,凭着自己的反复练习和摸索,竟然能把会唱的歌完整无误地吹奏出来。林秀珊在下三营子时是多么喜欢听那悠悠的口琴声啊。王锐经常在她家的农田尽头吹,林秀珊的哥哥和嫂子看穿了王锐的心思,他们一听到口琴声,就对妹妹说:“鸳鸯求偶来了。”林秀珊也不害羞,她笑吟吟地说:“我听了这琴声心里舒坦,我要是嫁人,就嫁他吧。”哥哥说:“你要是想常听这口琴声,就别让这小子一下子把你追求到手了。他追不到你,会一直把口琴吹下去,要是把你娶到家中了,也就没那情怀了!”

林秀珊认为哥哥的话说得在理,就若即若离地和王锐交往,她也果然如饮甘泉般地把口琴声听得透彻、舒畅、如醉如痴。他们结婚时,那口琴的发音已经沙哑得如同老妪了,但洞房花烛夜时,林秀珊还是让王锐为她吹了一支曲子。怕家人笑话他们在那样的夜晚还要吹口琴,他们就把两床被子合在一起,关了灯,钻到被窝里吹琴和听琴。王锐憋得直喘粗气,而林秀珊被捂得满头大汗。最终那支曲子没有吹完,两个人都像获救的溺水者一样从被窝里迫不及待地拔出头来,透彻地喘气,并忍不住笑了起来。被大人怂恿来听窗的小侄听见这对新人的笑声,跑回父母房里大声报告:“我听见他们俩的声音了,是笑声!原来结婚的人晚上睡觉时得笑啊!”

林秀珊已经好几年没有听见王锐的口琴声了,她为此想得慌。有一回她跟王锐说:“真想听你再吹吹口琴。”王锐说:“以前那个太贱,现在要买就要买好的,这起码要一百多块钱,够我来看你两三趟的了。等有一天发了横财,买个最好的口琴,我用它当闹钟,天天早晨用琴声叫醒你!”

每到开工资的日子里,林秀珊总要去一趟银行。她会留下一百元钱作一个月的零用钱,其余的都存起来。除了到换季时节,她平素几乎不添置新衣裳。她用最便宜的牙膏和香皂,从来没使过化妆品。一支牙刷足足能使一年,刷毛最终像一蓬乱草纠缠在一起,它们像鱼刺一样,常把她的牙龈刮出血来。她用的月经纸,不是那种包装精美、透气性能好的卫生巾,而是价格低廉的卫生纸。她把它们一摞摞地叠成卫生巾的样子。她和王锐相聚的晚餐,至多不过到小酒馆要两盘水饺或者是两碗肉丝炸酱面。大多的情况下,他们会到人声鼎沸的大排档喝上两碗馄饨。

王锐不像林秀珊每月能拿到钱,他总是要等到一个工程完工后,才能见到现钱。而最终到手的钱,与当时公司许诺的总要少上几百。冬季感冒流行时发的板兰根冲剂和病毒灵,端午节吃的粽子和鸡蛋,最终又摊派到工人们身上。公司还常以施工质量不过关来克扣他们的工钱,令他们无可奈何。林秀珊去过王锐住过的几个工棚,它们的格局都是一样的,进门就是一溜长长的木板通铺,那铺上相挨相挤地摆着几十套叠得歪歪扭扭的行李,铺下是旅行包、脸盆、鞋子等杂物,而狭窄的过道只能容人走过。

王锐说有时候晚上累乏了,工棚里灯光又昏暗,他们常常有钻错了被窝的时候。林秀珊每次看到通铺上丈夫的那一条铺位,心里都会一阵阵地抽搐。他们的钱得之不易,所以在花钱上,他们总是格外的仔细。他们探望对方,乘坐的永远都是票价最便宜的慢车。他们每年最大的开销,就是春节回乡。不但要给家人买上衣服、鞋帽等礼品,还要给双方的家里都留一些钱,用以买种子和化肥。下三营子的庄稼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但农民还是满怀希望地连年把种子撒下去。有的农户哪怕是借债,也要在春季时去播种。而这些种子即使没有被风沙刮走,艰难地发了芽,长了苗,也往往由于干旱而颗粒无收。

留在下三营子种地的,基本都是老人。年轻力壮的,都出去打工了。由打工引起的五花八门的故事也就层出不穷了。有人外出受了骗,转而又去骗别人,锒铛入狱;有人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动了心,把挣来的钱扔在了“三陪女”身上,回到下三营子就和老婆闹离婚;有的在打工时受伤落下了残疾,而雇主对此不理不睬,迫不得已走上了艰难的打官司的道路。比起其他的打工者,王锐和林秀珊是幸运的,他们虽说也是艰辛,但最终还是能把钱拿到手中。更为难得的是,他们身心安泰,相亲相爱,不似有的夫妻,一旦离开下三营子,就挣断了婚姻的根,各奔东西了。

林秀珊想给王锐买个口琴的愿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能舍得买,完全是因为她意外得到了六十元钱。毛纺厂每逢节日时,会给工人搞一些福利。比如端午节分鸡蛋,中秋节分月饼等等。在食堂工作的人,只有她不是正式的,所以轮到分东西时,总没她的份。林秀珊早已习惯了大家欢天喜地地分领东西,她在一旁淘她的米,择她的菜。可这回中秋节却不同以往,林秀珊破例分到了毛纺厂自家生产的一床拉舍尔毛毯。

前几天上任的后勤主任来察看食堂工作,林秀珊正套着条油渍斑斑的大围裙“咣——咣——”地用小斧子砍猪脊骨。在副食店中,猪骨头分为三等,最贵的是扇骨,称为“净排”,最便宜的是大骨棒,居中的是三角形的脊骨。食堂买来的多数是脊骨。剁脊骨需要力气和技巧。有力气而无技巧,容易把脊骨剁得支离破碎的,而有技巧却无力气,脊骨上的伤痕就会跟鱼尾纹一样多。林秀珊剁脊骨,总是一斧子就下来一块,脊骨大小相等,均匀适中,易于烹煮。后勤主任见林秀珊剁脊骨十分在行,就站在她旁边看了几眼。林秀珊毫无知觉,当她剁完脊骨抬头的一瞬,看到了后勤主任打量自己的目光,那赞许而又满含欣赏的目光让林秀珊红了脸,她受不了男人对她的好目光。就是婚后王锐带着欣赏的成分多看她几眼,她也会脸红。

后勤主任问林秀珊是哪儿的人?林秀珊说是下三营子的。后勤主任不知道下三营子在哪里,就问她,结果林秀珊给他解释得一头雾水。她不说这个村属于哪个乡,又归属哪个县,而是说从让湖路乘慢车,坐上十几小时后换另一列火车,再坐三小时后换乘汽车,过四小时就到了。不但后勤主任听糊涂了,灶房的其他人也听糊涂了,大家笑了起来,把本来已经红了脸的林秀珊笑得脸更红了,红得就像她刚刚剁下的脊骨里嵌着的肉。食堂组长王爱玲对林秀珊一向很好,她就趁机跟后勤主任夸赞林秀珊脾气好,能吃苦,温顺,说她每个月除了四百元的固定工钱外,从来没有享受过任何福利,可她从无怨言。后勤主任就一挥手说:“过几天是中秋节,无论分什么,都给她一份!”这真出乎林秀珊的意料,仿佛童年时在故乡的地根河望水中的明月,总以为那是虚假的。直到两天前她真的跟正式工人一样得到了一床色彩鲜艳的拉舍尔毛毯,才信以为真。这种毛毯在百货公司大约要卖二百,就是出厂价也在一百四十元左右。林秀珊第一眼看见它,眼里就横出一条口琴的形象。她的铺盖是毛纺厂配备的:一条棉花有些板结的褥子,一床蓝方格被子。虽然褥子有些硬,被子嫌薄了些,可她觉得她用毛毯太奢侈了。她也知道毛毯垫在褥子上柔软舒服,而冬天暖气不足时加盖在被子上会分外暖和,可她不舍得用它。她打算着到农贸市场悄悄把它卖掉,用所得的钱给王锐买个口琴。农贸市场里经常有流动的商贩,一看他们的装扮,就知他们是郊县的农民。他们背着一袋瓜子或是挎着一篮核桃、一篮蘑菇、一篮野果子等等,提着一杆秤,游走着做生意。他们做生意不像那些有了店铺的人那般理直气壮,他们吆喝时总是东张西望的,惟恐被市场管理所收税的撞上。若真是看见戴着大盖帽、穿着蓝灰制服的人走过,他们会吓得落荒而逃。这种做生意的方式很辛苦,又很有趣和冒险,林秀珊早想一试,可惜没什么可卖的东西。现在这床拉舍尔毛毯适时而来,她就想做一回生意人。她给它在心中定了个价格,别低于一百二十元。当她在一天晚饭后提着它要去农贸市场的夜市时,王爱玲叫住了她。王爱玲说,她弟弟快结婚了,她手中也分了一床毛毯,正想着再买一床凑成双,不如林秀珊把它卖给自己,省得她费口舌和精力。万一卖不掉,被收费的人发现了,东西没收了不说,还得交罚款。林秀珊就爽快地说,干脆你就把它拿去吧,算我送你弟弟的结婚礼物!林秀珊明白,没有王爱玲,她也不会得到这份“福利”。王爱玲说:“那怎么行,你要是不要钱,我宁肯再买一床!”林秀珊说:“那行,你就少给我点钱吧。”王爱玲掏出一百元给她,林秀珊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比她要卖的少二十块呢,她仿佛看见王锐的口琴有几个小孔不会发音了。但她嘴上说的却是:“太多了!太多了!”两个人各自虚伪地争执着,一个非说给多了,一个非说给少了,最终林秀珊要了王爱玲六十元钱。刚开始她有些沮丧,觉得王锐的口琴有一半不能发音了,但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因为王爱玲许诺她,中秋节时给她一天假,让她去哈尔滨看望王锐,这真让她喜出望外。她从银行取出一百五十块钱,加上那六十元,给王锐买了一把价值一百三十元的口琴,又买了一袋月饼,余下的钱用于购车票和到哈尔滨吃住的费用。

林秀珊抚摩着口琴,就像触到了王锐柔软温热的唇。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她估计王锐上午在工地,打算着下车后就直奔工地找他。中午两个人可以在一家小饭馆叫上两屉蒸饺,晚上时吃月饼。她打算晚上六点之后再去登记房间,不然,要多交半天的房费。

慢车就像一个惯于施舍的人,对于那些快车不屑于停靠的小站,它却仁慈地站下来了。它走一走,就要停一停。一般的旅客厌烦慢车的这种“逢站必停”,林秀珊却不。那些小站常让她想起下三营子。下三营子不通火车,连这样的小站都没有。要是火车对所有的小站都呼啸着一掠而过,那不就跟财大气粗的人对沿途的乞讨者置之不理一样可恶么?上下小站的人大都神色倦怠,衣着破旧,他们看人时的表情有几分呆滞,几分胆怯,几分平和,又有几分微微的好奇。有的慢车不对号入座,上车的旅客就先要紧张地奔着空位置东窜西跳,往往没等他们坐下来,火车就启动了。火车在小站的停车时间通常是三分钟,最长的不过五分钟。上下车的人永远都是慌慌张张的。

林秀珊在火车上坐得闷了,就喜欢打量新上来的乘客。有的妇女的花衣裳好看,她就盯着人家的衣裳看;有的小孩子的脸蛋红扑扑的,她就盯着小孩的脸蛋看。有一回她见一个男人的发式好看,就盯着人家的头发看,心想王锐若是梳个这样的发式也不错。结果那个花心的农民以为林秀珊看上了他,悄悄地把腿从茶桌下伸到她腿旁,轻轻地踢她,暗示和试探她。林秀珊就张开嘴,长时间地把一口黄牙暴露出来,宛若打开粮仓晒金灿灿的玉米一样,这一招果然把那男人吓着了,他连忙起身去寻别的座位,林秀珊就合上嘴,趴在茶桌上偷偷笑了。她想,幸亏没给自己的这口坏牙做美容,它们的丑陋是射向那些对她心怀不轨的人的子弹。

林秀珊看了一会口琴,把它放回包里,又调皮地玩了一会闹钟,依然又把它放回包里。虽然已是初秋了,风微微凉了,可阳光却依然明媚。她仰望蓝天下的那一朵朵雪白的云——它们在她读过的小学课文中被比喻为羊群。林秀珊觉得再贴切不过了。她想天上放出来的羊群到底是不一样,它们肥美而洁净。只是她不知牧羊者是谁。是太阳么?也许是,因为太阳投下的光在她看来就像一条条羊鞭。

林秀珊是个有着奇思妙想的人,比如这火车的车轨,在她眼里分明就是两条长长的腿。而城市街道上伫立着的电话亭,在她看来就是一只只大耳朵。现在她的包里多了一把口琴,她就觉得这不停发出声响的火车是一把琴,而能让这琴发音的,是那弓弦一样的铁轨。现在她是坐在一把小提琴上去看望王锐,生活中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呢?火车响着,车厢内有说话声、咳嗽声、小孩子的哭闹声,而窗外又有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传来,她觉得这些声音都是帮助这列小提琴似的火车来合奏一首内容丰富的乐曲的。她喜欢这样的声音,嘈杂、琐碎、亲切、温存。

慢车经过龙凤站时,王锐的对面上来一对男女。女人被搀扶着,面色苍黄,有气无力的。搀她的瘦高男人刀条脸,一嘴的酒气。王锐猜他是那女人的丈夫。女人虽然满面病容,但她的美丽仍然像河面上的月光一样动人。她坐下来后哀怜地看了一眼王锐,王锐就很想问候她一声。他的包里,有几个橘子,两块月饼,还有一条丝巾。月饼是他要和林秀珊赏月时吃的,而丝巾是要送她做礼物的。让湖路春秋时风大,林秀珊早就想拥有一块丝巾来包裹头发,可她一直没舍得买。王锐就在国贸地下商城的摊床为妻子买了一条蓝地紫花的丝巾。他不敢去大商城,那里的商品贵得令人咋舌,而地下商城的东西,从来都可以讲价。这条要价六十元的丝巾,他花了三十五元就买下来了。他先是要了蓝地白花的,它豁亮极了,一眼望去像是晴空下飘荡的一片白云。后来他怕妻子戴这样的丝巾太招人眼,万一她在周五的傍晚等他的电话时戴这样的丝巾被坏男人盯上了怎么办?于是他就换了一条蓝地紫花的,它不那么显眼,也很漂亮,有如暗夜草地上的花,虽然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但给人一种典雅的美。既然丝巾和月饼是不能给对面的女病人的,王锐就掏出一只橘子给她,说:“吃个橘子解解渴吧。”那女人努力挤出几丝笑容,摇了摇头。而她身边的男人,充满敌意地瞟了他一眼,对那女人嘀咕了一句:“你病成这样了,还这么勾人的魂儿!”王锐很想说那男人几句,你女人病成这样了,怎么还说风凉话?可他怕人家骂自己多管闲事,也就没说什么,并且在那女人摇头之后,把那个没送出去的橘子又收回包里,免得惹是生非。

那男人坐下来后点起一棵烟,在烟雾中眯缝着眼问王锐:“兄弟,去哪儿啊?”王锐没说目的地,而是说了他要看望的对象:“看媳妇去!”这时那女人扬着手对男人说:“我还是痛,再给我一片止痛药。”男人一手掐着烟,一手在兜里翻腾药片,数落那女人:“我早就跟你说过,跟着情人跑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你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时候他就跟你欢欢喜喜的,你一旦有个病有个灾,他就一脚把你踢出门了,还不得原来的主儿侍候你?!你保证以后不跟你那情人交往了,我就把酒戒了,烟也戒了,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架个云梯给你去摘!”说完,他摸出药片,把它填到女人嘴里,又从旅行包里拿出矿泉水瓶,拧开盖,喂那女人吃药。女人大约嫌他在陌生人面前揭她的短,吃过药后,就合上眼睛佯睡了。王锐这才明白,这女人原来有个情人!先前对那女人的同情也就一落千丈,他忽然同情起对面的男人来了。他想林秀珊若是跟了别人,他可没有这么宽阔的胸怀再接纳她。王锐主动问那男人:“大哥,回家过八月十五啊?”那男人说:“对,回讷河。”王锐指着那女人问:“你媳妇?”男人吐了一口痰,说:“哼,是我媳妇!”他瞪了那女人一眼,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去看媳妇,那么你和媳妇是两地生活啊?”王锐点了点头。那男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不是我喝多了跟你说疯话,你听我一句话,赶快想办法整到一块吧,不在一块的夫妻不出事才怪!像我们,一个在讷河,一个在龙凤,你知道她天天晚上跟谁躺在被窝里数星星啊!”王锐笑了,他轻声说:“我媳妇可不是那种人。”那男人撇了一下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教训他:“兄弟,可别说大话,自古以来最不敢打赌的就是自己的女人不出去养汉!”说完,他咂摸了几下嘴。他讲话时舌头微微有些发硬,足见他喝了过量的酒。王锐想他如果不喝那么多酒的话,也就不会当着陌生人不顾自尊、口无遮拦地展览“家丑”了。林秀珊就说过酒是“魔术水”,人若是喝多了它,完全就不是本来的样子了,文静的女人变得浪荡了,木讷少言的男人变得跟八哥一样喋喋不休了。王锐就和妻子开玩笑说:“哪天我把你灌醉了,也让你浪荡浪荡!”林秀珊说:“你嫌我不风骚,是不是?”王锐说:“你要是真学得风骚了,我在工棚里还不得夜夜失眠啊。”林秀珊就露出她那一口黄牙,带着几分娇嗔,几分得意,几分甜蜜,如盛开的金莲花一样地笑了。

车厢的过道里响起了流动小货车走来的吱扭扭的声音。那男人掐灭了烟,神情亢奋地吆喝货车停下来,要了两瓶啤酒,一袋花生米,两根香肠。他用牙齿把两个瓶盖麻利地咬下来,递给王锐一瓶,说:“兄弟,吹一!”吧广王锐连忙说:“我不会喝酒,你喝你喝!”那男人边撕花生米的包装袋边说:“酒是好东西啊,喝了它心里舒坦!”说完,他耸了一下肩膀,说:“有时我觉得心里乱七八糟的,堵得慌,就像塞满了垃圾,可是酒一落肚,咳,就觉得心里敞亮了!酒就像小扫把一样,把那些脏东西都给我清除掉了!”他一用力,花生米的袋口被撕裂了,“哗”的一声,袋中的花生米有多半洒在地上,花生米咕噜噜地四处滚动,那男人骂:“我操,你们又不是黄花闺女,天生就是被人吃的,还溜,就是溜了,我吃不上你,老鼠也会把你们吃了!”他的话把王锐逗笑了。就连那女人也微微睁开眼,偷偷看了一眼对着遗落的花生米发牢骚的丈夫,嘴角浮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又合上了眼睛。

王锐已经快到站了。他看着对面的男人咕嘟嘟地喝啤酒。一喝上酒,他的话就更多了。他骂这车厢里的腥臭气,说是不知哪个混蛋把变了质的鱼带上车了;他骂厕所的尿骚味,嫌乘务员个个是懒虫,不知道冲刷厕所。他还骂慢车跟婊子一样,逢站就要拉客。他很快干掉了一瓶啤酒,他在弯腰把空酒瓶摆在地上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说:“唉,我老婆的水分就像这瓶里的酒,让情人给滋咕滋咕地喝干了,留给我的,就是个空瓶!可我还不舍得扔掉这个空瓶子!”说完,他站起身,无限怜爱地抚弄了一下那女人的头发。他的举动险些催下王锐的泪水,他对眼前这个看似粗俗、牢骚满腹的男人有了一股莫名的好感。所以当他在让湖路下车的时候,他紧紧地握了一下那男人的手,说:“回去过个好中秋节吧!”那男人嘟囔道:“咳,你怎么这么快就下车了?我还没跟你聊够呢!”

王锐步出站台时,心里不由得有了几分怅惘。他想万一林秀珊看上别的男人怎么办?他可不想让妻子的笑容开在别的男人的怀抱里。林秀珊曾跟他说过,毛纺厂传达室的老李对她很热情,有一次她去电话亭等王锐的电话,天忽然落起雨来,老李就打着伞来接她,一直把她送回宿舍。林秀珊说她头一回和别的男人合打一把伞,心里很紧张,有意识地与老李隔得远一些,结果半面身子淋在雨中,仍然弄得身上湿漉漉的。王锐当时与林秀珊开玩笑说:“这老李分明是想把你弄湿了,让你浑身发冷,再说要为你暖身子!”林秀珊朝王锐的胸上猛捶了一下,说:“我才不让别人为我暖身子呢!”王锐只见过老李一回,印象中他是个面目和善的人。他想今天他找林秀珊,一定要在传达室停一下,让老李看看他给妻子买的丝巾,让他明白他对林秀珊的爱有多么深。可他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老李的班。传达室的两个人是轮流当班,每人值一天一宿的班后,会休息一天。

是上午十一点左右的光景,阳光强烈得直晃眼睛。王锐快步朝毛纺厂走去。沿途随处可见提着月饼和水果的行人,王锐明白他们这是为着晚上的那轮月亮而准备的。在下三营子过中秋节时,母亲会在院子里放上桌子,摆上月饼、瓜果来“祭月”。月饼和瓜果经过月亮的照耀后,人才会去吃它们。

王锐路过传达室时,特意看了一眼是谁当班,结果发现不是老李,这让他有些失望。那个人不认识王锐,他见王锐径直朝厂子大门走去,就吆喝他:“喂,你站住!找谁去呀?”王锐停下脚步,说:“找我媳妇林秀珊厂那人说:“林秀珊一大早就提着包出门了,不在厂子里!”王锐说:“这怎么可能!”那人说:“你不嫌遛腿儿,就进去找找看!”他很有原则性地拿出一张单子,让王锐填上姓名,并查看了他的身份证,这才放他进去。王锐想这个人一定是看错人了,林秀珊在食堂工作,她怎么可能擅自出门呢?他很快走到厂区西北角的食堂,一推开灶房的门,就闻到一股炖肉的香味。王锐看见王爱玲在切白菜丝,其他两个人择着豆角。王爱玲一见王锐就惊叫道:“你怎么来了?”王锐说:“今天过节,工头给了我一天假,我来看看秀珊。”王爱玲撇下菜刀“哎哟”叫了一声说:“我们今天给了秀珊一天假,让她去看你,她一大早晨就去哈尔滨了!你赶快往回返吧!”王锐僵直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他说:“这事闹的!”

王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出毛纺厂。路过传达室门口时,那个当班的人对他说:“我没说错吧?”王锐没理睬他,直奔火车站而去。到了那里,立即买了一张半小时后开往哈尔滨的慢车票。他想林秀珊找不到他,一定会在工地等他。

正午了,王锐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他花一元钱买了两个酸菜馅肉包子。那包子皮厚馅少,已经冰凉了,吃得他直反胃。本来就心急如焚,偏偏又听到广播说这列慢车大约要晚点十五分钟左右,这可真是火上浇油。王锐有个毛病,一旦着起急来,就有些小便失禁,他一趟接着一趟地往厕所跑。当年林秀珊生孩子难产,听着妻子喊天叫地的哭号声,他也是抑制不住地一遍一遍地跑出去撒尿。当儿子终于哭叫着降生了,他也尿得头晕眼花,快迈不动步了。

王锐每次从厕所跑出来,都要看一眼检票口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上打出的列车进站的信息。他生怕火车又抢回了时间,正点进站了,把他给甩下来。虽然凭经验他明白,慢车一旦晚点了,是不可能把时间调整到正常时刻的。因为慢车运行区间短,通常是没等车速起来,它又要为着那一个个小站而停下来了。

果然,那列火车足足晚点了二十分钟才像个酒鬼一样晃晃悠悠地进站。也许是中秋节客流量大,王锐没有买到座号,他就站在车厢连接处的茶炉前。那里聚着几个跟他一样无座的人,有个妇女怀抱孩子坐在地上,无所顾忌地奶孩子。王锐看了一眼她裸露的丰满的奶子,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他觉得看别的女人的奶,就是对妻子的不忠。另几个站着的人,有的在吸烟,有的靠着肮脏的车厢板壁,疲倦地打瞌睡。一旦上了车,王锐就心安了。他站在车门口,透过污浊的玻璃望窗外的风景。他想这样的大晴天,晚上的月亮一定分外光华、明净。他想起在下三营子过中秋节时,林秀珊会用洗衣盆装上清水,看水中的月亮。王锐问她为什么不看天上的?林秀珊总是“咯咯”地笑着说:“天上的月亮摸不着,水里的能摸得着。”说着,就用手去捞月亮,把月亮捞得颤颤巍巍的,好像月亮一下子老了几十岁。想起林秀珊,王锐就有一股格外温馨的感觉。慢车行进的声音很像一个发病的哮喘患者,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杂音。王锐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腿脚发酸了。他转过身来,发现茶炉旁聚集了几个接水的人,他们有的托着白色的快餐碗面盒,有的则端着茶渍斑斑的缸子。他们都在抱怨这水太温吞。王锐想与其在这消磨时光,不如到车厢里询问一下别的乘客有没有提早下车的,他好寻个空位。他从接水的人的身后艰难地挤进车厢,结果发现过道里也站满了人,便知自己的愿望十有八九会落空。他问了六七个人,他们不是说在终点站下车,就是说站在过道的人早已把他们的座位候上了,王锐只能悻悻地再回到茶炉旁,想着两三个小时的路途不算远,也就安心地站到了车门口。可是慢车的车门就像人的假牙一样容易脱落,你靠了它没有多久,它就在小站上停车了。车门打开后,上下车的人一拥挤,王锐就被挤得团团转,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抽打着的陀螺,不由自主地旋转。待到车门关闭,火车重新启动后,他已被折腾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就像砌了一天砖一样四肢酸软、疲乏无力。王锐想这个时刻要是孙悟空出现就好了,吹上一根毫毛把人变成蜜蜂蚊子,那样所有的座位都会是空的了。这样一联想,他就觉得人是可怜的,鸟儿去哪里都不用买票,只需把翅膀一扇,天空就可以做它的道路。

乘警押着几个落网的逃票者雄赳赳地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王锐,认为站在茶炉前的他有逃票的嫌疑,就吆喝他:“把你的票拿出来!”王锐就去西装口袋里掏票,他记得检过票后,他把它放在那里了。可是翻来翻去,车票却踪影皆无;他便去翻裤兜,裤兜里也没有!他心下一惊:这票是不是挤丢了?王锐就低头看脚下,结果他看见的是橘子皮、瓜子皮和废纸,根本就没有车票,王锐急得喉咙发干,他张口结舌地对乘警说:“我真的买了票!”乘警冷笑了一声,说:“你们这套把戏我见得多了,跟我走!”在乘警盘查王锐的时候,那几个逃票的人迅速地逃了。乘警一看被押解的逃票者一个都不见了,就问坐在地上怀抱小孩的妇女:“看见他们往哪儿去了么?是往前面的车厢去了,还是去后面了?”那妇女说:“我看我孩子的脸来着,没看那些人的脸,我怎么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乘警就一挥手把火撒在王锐身上,“跟我走!”王锐找票找得手忙脚乱,恨不能脱光了衣服干净彻底地寻一遍。乘警让他跟着走,他说:“再让我找一找,我真的买了票了!”乘警说:“我逮住你一个,却溜走了五个!你跟那几个人是不是一伙的?你把我耗住,好让他们脱身?”王锐无限委屈地说:“这可真冤枉人啊,我怎么跟他们是一伙的了?我与他们不认不识!再说了,你这火车是一张网,他们几个是网里的鱼,庙在,和尚还能跑到哪里去呀?”他这一番话把乘警逗笑了。抱小孩的妇女也笑了,她说乘警;“我看你连黑熊都不如!黑熊掰苞米,是掰一穗扔一穗,你呢,掰一穗扔了五穗!”她的话缓解了王锐的紧张情绪,王锐笑了,乘警笑了,聚集在茶炉旁的人也都笑了。好像这里有人在说相声,其乐融融。可惜笑声变不成一只只灵巧的手,能帮王锐找出车票,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乘警走。他们一直走到餐车,那里已有另外一名乘警在给几名逃票者补票了。餐车有空位,几个女乘务员聚集在一起叽叽嘎嘎地说笑,还有几个厨师在打扑克。厨师戴着的白帽子和穿着的白大褂像初春的雪一样肮脏。苍蝇在污渍斑斑的台布上飞起飞落,悠然自得。王锐坐下来,耐心地跟乘警说:“我从来没逃过票,我向你保证!你给我几分钟时间,容我再找找!”乘警说:“因为抓你,跑了五个人,我没让你补六张票就算不错了!快说,从哪儿上的车?到哪儿下?”王锐说:“我在让湖路上的车,到哈尔滨去。”乘警吆喝补票员:“给这小子补一张从让湖路到哈尔滨的车票!”王锐急了,他说:“我要是没有买票,就让雷把我劈死!”乘警说:“你也知道晴天没有雷,你赌什么咒?赶快补票,不然到了哈尔滨,把你弄到铁路派出所去!”王锐偏偏来了犟脾气,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没——逃——票!”乘警说:“口说无凭,把票拿出来啊?!”王锐说:“那你让我去趟厕所,我扒光了衣服,仔仔细细地找!”乘警说:“你用不着去厕所扒光自己,就在这里扒吧!如今还上哪儿找处女和童男,人身上的那点零件谁没见识过,脱吧!”他的话让那几个女乘务员大笑起来,但她们没等笑利索就各提了一把钥匙离开餐车,看来前方又到一个车站了,她们这是去给自己负责的车厢开门。王锐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他咆哮着说:“我真的是买票了,要是我真找不出票来,它肯定是丢了!”乘警笑着说:“别激动,大过节的,高高兴兴的好不好?赶快补了票走人吧!”王锐心犹不甘,他记得没错,票确实放在西装口袋里了。他脱下西装,像考古学家打开墓葬一样,认真地察看那墓穴一样的口袋,结果他发现口袋开线了,车票滑落到衬里中了!所幸衬里的底线轧得比较密实,车票才安然夹在其中。当他终于把票如愿以偿地翻出来递给乘警时,王锐真是恨透了这件西装,他觉得它像汉奸一样把他出卖了。乘警见到车票,对王锐说:“还真是冤枉了你!”见王锐委屈得像是要哭的样子,乘警又说:“你就坐在这儿吧,不收你的座位钱了!”王锐可不想坐在这里,他想回到原先站着的地方。他要把车票给拥堵在茶炉前的乘客看,他没撒谎,他是清白的!王锐把西装搭在胳膊上,挎着包走出餐车。火车刚刚离开站台,车体晃得厉害,王锐也跟着摇晃着。等他回到原来的位置后,发现那个抱小孩的妇女已经不见了,不知她是下车了,还是找到了座位?而先前站着的人,也换了新面孔。只有那个锈迹斑斑的茶炉,还露着它那仿佛是饱经沧桑的老脸孔,迎接着他。

王锐本来就因为见林秀珊扑了空而心生懊恼,再加上车票的风波,他的情绪异常的低落。他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对着镜头说说些假话呢,结果遭到工友们的耻笑不说,他为此换来的这个假日旅行又极不愉快。

前天中午,王锐正坐在工棚前吃午饭,工头把他叫出来,说是电视台来了两个记者,想采访一下打工者的待遇问题。工头说王锐形象好,口才也好,让他给建筑公司多美言几句,就说他们公司吃住条件都好,从未拖欠过打工者的工资等等。王锐本不想给人当枪使,但工头趴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你说好了,我奖励你一百块钱!”王锐说:“除了钱,能让我在中秋节时歇一天,我就去说。”工头一拍胸脯说:“没问题!”于是王锐就被记者拉到工地旁。男记者扛着火箭筒似的摄像机对着他,女记者则拿着甘蔗似的话筒对着他。王锐虽然是初次上镜,可他却丝毫都不紧张。记者问他:“你对恒基建筑公司给你提供的食宿满意么?”王锐说:“很满意,每天的菜里都有肉,馒头和米饭管够!住得也不挤,能伸开腿!”记者问:“公司拖欠过你们的工钱么?”王锐说:“没有,我们过年时探家,都能拿到现钱。”记者又问:“你喜欢当建筑工人么?”王锐说:“喜欢,因为我是在给人造安乐窝。鸟儿要是没窝,就得栖息在风雨中;人要是没窝,不就成了流浪者了么?”采访顺利结束了,工头很满意,当即兑现给王锐一百块钱,允许他中秋节时休息一天。王锐就用这一百元钱给林秀珊买了块丝巾,又买了月饼和橘子,打算赶到让湖路给林秀珊一个惊喜,谁料林秀珊也会得到一个假日,突然来探望他呢!看来两个惊喜一交错,惊喜就变成了哀愁。王锐还记得昨晚工友们聚集在那台只有十二英寸的电视机前观看他接受采访的情景,王锐的图像一从晚间新闻节目中消失,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说王锐当瓦工可惜了,他编瞎话的能力完全可以去当个昏官;有人说以后要是缺钱用了,就朝他借,谁让他说公司没拖欠过工钱呢!还有人说王锐的样子像某某某、某某某,而那些名字都是大家看过的电影中叛徒的名字。工友们的话就像蜜蜂一样蛰着他的脸,王锐只好为自己辩解说:“我要不为他们说点好听的,公司还不得把我们都解雇了啊?咱们寄人篱下,就得嘴甜点!”工友们便不说什么了。可王锐却很难过,他暗想金钱和女人确实能拉拢和腐蚀人,一百元钱和林秀珊,就能让他堂而皇之地为别人唱赞歌。

王锐乘慢车返回哈尔滨时,林秀珊也满怀失落地踏上了返回让湖路的旅途。当她在中午十二点左右赶到王锐所在的道外的建筑工地后,她就跟两个往吊车上搬砖的民工说:“你们能帮我叫一下王锐么?”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王锐是谁呀?我们不认识!”林秀珊认得与王锐铺挨铺的杨成,她就说:“那你们认识杨成么?”那两个人依旧笑嘻嘻地异口同声地说:“杨成是谁呀?我们不认识!”林秀珊以为来错了工地,正狐疑问,那两个人嘿嘿笑了,说:“你是王锐的老婆吧?我们见过你,你来工棚找过他!可他今天不在工地!”一听说王锐不在工地,林秀珊吓得腿软了,眼晕了,她颤着声问:“他出了什么事了?”两个工友相视一笑,其中一个说:“他现在可是明星了,上了电视了!”林秀珊更是吓得心慌气短了,她想王锐又不是有身份有地位有财富的名人,他要是上了电视,还不是跟那些穷人一样,不是犯了法在“现身说法”,就是受了骗在痛哭流涕地“伸冤”。正当林秀珊心急如焚的时候,刚好看见杨成和几个人往楼上运预制板,她就奔过去喊住杨成:“杨大哥,我家王锐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不在工地?”说这话时,她有些眼泪汪汪的了。杨成一见林秀珊,就“哎呀”叫了一声说:“王锐看你去了,你们这是走岔了!”林秀珊说:“你不要骗我,他怎么了?你们都在工地上班,他怎么不在?”杨成就简单地把王锐在电视新闻中为公司讲了好话,公司奖励他一天假期的事说了。杨成说:“你赶快往回返吧,估计王锐早就到你那里了厂林秀珊说:“你没骗我?”杨成说:“我骗你干啥?”林秀珊就急急忙忙地乘公共汽车返回火车站,买了一张午后一点零五分的慢车票。她想王锐知道她来哈尔滨寻他不见,一定能猜到她会立刻返回。他不是在厂房门口等她,就是去他们常去的私人旅馆等她了。一旦知道王锐平安无事,林秀珊高悬的心就落下来了。她在站前快餐店吃了一碗炸酱面后,就随着蜂拥的人流通过检票口,走下地下通道,奔向她要乘坐的列车了。她算计着五点之前就能见到王锐。林秀珊不像王锐的运气那么差,她买到了座号,而且临窗,这让她暗自得意,她和王锐一样喜欢在列车经过江桥时眺望松花扛。有一回她刚好看见落日浸在江水中,感觉这条如蛟龙的江仿佛是衔着一颗灿烂的珠子。

列车在轻快的乐曲声中离开了站台。如果说林秀珊感觉让湖路站是个牲口棚的话,那么它只是一个小牲口棚,而哈尔滨站则是一个大牲口棚。八个站台上进出站的列车络绎不绝,汽笛声此起彼伏,仿佛驴叫马嘶牛哞狗吠鸡鸣的声音全都交汇到一起了。那橘红色车体的列车像一头头健壮的牛,银灰色的列车则像一匹匹雪青色的骏马。像她乘坐的果绿色列车,就像脾气温驯的羊。这趟列车是由哈尔滨开往图里河方向的,凡是始发站的列车都很干净,它们就像清晨刚刚梳洗完毕的少女一样,给人一种洁净、清爽的感觉。而那些长途跋涉来的过路车,则邋遢得像个老妪。

林秀珊所乘坐的两人座的对面还空着位置,她就调换了一下方向,这样她与火车行进的方向是同向了。有人坐反方向的列车会觉得不适,易于晕车,林秀珊却不。但她还是喜欢与列车前行一致的座位,否则,列车虽在前进,你却有倒退回去的感觉。而且,反方向望风景时,你会觉得视野中的一棵树、一座房屋是由大变小,最后小得跟芝麻粒一样,让你怀疑自己行进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似乎什么都在飞速地奇异地消失。而与列车同向看风景,视野中的风景却是由小变大,由模糊变得清晰,风景总是在它最明朗的一瞬消失,给人一种真实可触的感觉。

林秀珊刚刚调换好座位,就见从车厢门口走过来两个人。他们同样的身高,但是一胖一瘦。瘦男人戴副眼镜,气质很好,看上去儒雅斯文,很有涵养的样子。不过他的双手被手铐扣着。胖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挎着一个黑皮旅行包,穿一件古铜色细条绒的衬衣,右唇角生了疮,就像沾着个烂草莓似的。胖男人拿出两张票,在林秀珊面前停下来,对她说:“小姐,这儿是您的座位么?”林秀珊的脸刷地红了,仿佛偷了什么东西被人逮住了似的,她连忙起身又坐回对面,说:“我以为车开了没来人,这座位就是空的了,对不起啊。”胖男人说:“没关系。”他让戴手铐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而他稳稳实实地坐在过道一侧,把旅行包放在腿上。瘦男人坐下来后,若无其事地把双手摆在茶桌上,就像故意展览那副手铐似的。胖男人问他:“想去厕所么?”瘦男人摇了摇头。胖男人又问他:“渴么?”瘦男人依旧摇摇头。胖男人打开旅行包,取出一条脚镣,吃力地弯下腰,给瘦男人戴上,然后拉上旅行包的拉链,将包扔在行李架上,连打了几个呵欠,似是疲倦到了极点的样子。林秀珊猜想戴眼镜的男人是被抓捕归案的犯人,而胖男人是个便衣警察。想想对面坐着个犯人,她有些心惊肉跳的,以致列车通过江桥时,她紧张得忘了看松花江。她不知道这男人犯了什么罪,杀人、强奸、抢劫还是诈骗?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年轻和有气质,林秀珊很为他惋惜。

一名乘警走了过来。他到胖男人面前停了下来,说:“老王,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助的?”被称做老王的胖男人“噢”了一声,哑着嗓子说:“没有,一切都顺利。”乘警坐在林秀珊旁边的空位上,看了一眼瘦男人,对老王说:“就他杀了两个人?真他妈看不出来!”老王笑了,说:“按你的眼力,不该我押解他,应该他押解我才是?”乘警也笑了,说:“差不多吧!人家像警察,你倒像囚犯!”犯人抖了一下手铐,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乘警和老王各点了一棵烟,又聊了一些别的,然后乘警离开了,而老王则眯着眼打起盹来。乘警离开时对犯人说:“用不了多久你就该吃枪子了,再也不会坐火车了,你好好望望风景吧!”

林秀珊本想去别的空位,远离犯人,可她很好奇,这个人怎么会是杀人犯?他为什么杀人?她很想跟他说说话,可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而且,她担心她的询问会激怒他,他也许会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把她的脑袋当西瓜一样砸碎。林秀珊一想到这个活生生的人即将被枪毙,她的身上就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每望他一眼,都觉得那是一个鬼影。

便衣警察起了鼾声。他大约知道犯人手铐脚镣加身,是寸步难行,所以睡得很安稳。有几个乘客知道车上押解着一个死刑犯,就悄悄走过来看犯人。犯人也不介意,他很平静地打量那些看他的人。看他的旅客每每遇见他的目光,就吓得掉头而去。犯人一会儿望望窗外的风景,一会儿又看一眼林秀珊。他看风景的时间长,而看林秀珊只是瞥一眼。他瞥林秀珊时,她感觉自己的肩膀仿佛被鬼拍了一下,凉飕飕的。

列车每停靠站台时,车厢就会骚动一刻。这时警察会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一眼犯人。列车重新启动后,他又会沉沉睡去。上车的旅客越来越多,空座就没有闲着的了。只有林秀珊旁边的座位仍然空着。有两个旅客刚坐下来,一望见茶桌上犯人那双戴着手铐的手,就如惊弓之鸟一样地离开了。这个座位也就仿佛成了皇帝的御座,没人敢坐。

林秀珊在火车上就根本没心思去想王锐了。她的意识中只有眼前这个犯人。有几次她清了清嗓子,想问他一句:“你今年多大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犯人大约看穿了她的心思,每当林秀珊清理完嗓子后,他就会眨眨眼,冲她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让她不寒而栗。不是她怕犯人的笑,而是觉得这样的笑容很快会如空中的浮云一样消散,而为他惋惜得慌。林秀珊从未见过死刑犯,更别说与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了。在她的印象中,死囚大都面目凶残、丑陋不堪。她没料到他竟然如此文质彬彬。

林秀珊不习惯倒着看风景,所以每看一眼窗外,就有些灰心丧气。她已经不惧怕与犯人面对面地坐着了。她从行李架上把旅行包拿下来,打开,又开始摆弄里面的东西了。她首先取出闹钟,漫无目的地给它上弦。几分钟后,它突然“铃铃铃”地叫了起来,警察被惊醒了,他在瞬间站了起来,去掏别在腰间的枪。犯人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回他笑出了声。警察看了一眼闹钟,瞪了林秀珊一眼,说:“我怎么听着像警铃声。”林秀珊也笑了。她的黄牙一定引起了警察的反感,他蹙了一下眉。林秀珊把这个调皮的闹钟放回包里。警察威胁她说:“你别又给它定了时,过一会儿它再叫起来,我就掏枪打烂它的脑袋!”林秀珊心想,公安局给你配枪是让你执行警务的,你敢对闹钟开枪,还不得把你开除出公安队伍啊?林秀珊在放回闹钟的同时,把口琴取了出来。她抚摩着口琴的一瞬,王锐又回到她心头。她想他一定等她等急了。他中午吃东西了没有?她最担心他去吃朝鲜冷面,王锐胃不好,吃了冷面常胃痛。可他又偏偏喜欢吃这个。林秀珊计划着晚上和王锐去吃三鲜水饺,让他喝一碗滚烫的饺子汤。

林秀珊摆弄口琴的时候,抬头看了犯人一眼。她发现犯人的眼神变了,先前看上去还显得冷漠、忧郁的目光,如今变得格外温暖柔和,他专注而神往地看着口琴,林秀珊想他也许像王锐一样会吹口琴。也许他也像王锐一样用口琴赢得过姑娘的芳心。林秀珊见他这么爱看口琴,就想把它收回去,因为它属于丈夫,好像别的男人是不配看的。但她一想这犯人活不多久了,他愿意看,就让他看个够吧。她把口琴放在茶桌上,让他能仔细地看。犯人看着口琴,就像历经寒冬的人看见了一枚春天的柳叶一样,无限的神往和陶醉。林秀珊问他:“你会吹口琴?”犯人点了点头,然后微微叹息了一声。林秀珊明白他的叹息来自手铐,吹口琴需要的是自由的手。林秀珊推醒警察,对他说:“你给他把手铐打开一下,好么?”警察横了一眼林秀珊,问:“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把他缉拿住,你想把他放了不成?”林秀珊笑吟吟地举起口琴说:“他想吹口琴,你就让他吹一下吧。”警察扭过头带着讥讽的口气对犯人说:“你倒是真有本事啊,我迷糊了一会儿的工夫,你就把人心给笼络了!”警察咳嗽了一声,复又眯上了眼睛。他的举动说明他不想擅自给犯人打开手铐。林秀珊本不想再请求警察了,可她实在不忍心看犯人望口琴的那种眼神:那么的向往,又那么的哀怜!她再次鼓起勇气推醒警察,说:“你就给他打开手铐,让他吹一下口琴吧!不让他多吹,就吹一个曲子!”警察叹了一口气,对林秀珊说:“你不是他什么人吧?”林秀珊郑重其事地强调说:“我是王锐的人!”警察说:“王锐是谁呀?”林秀珊笑眯眯地说:“是我丈夫!他也会吹口琴!”警察问犯人:“你真想吹这玩意?”犯人点了点头。警察仍然有些犹豫,林秀珊就鼓励他说:“他上着脚镣,跟驴被拴在磨盘上有什么区别?哪儿跑去呀!”林秀珊很愿意用牲口比方事物,她的话把警察逗笑了。警察对犯人说:“这也是你最后一次吹口琴了,就给你个机会吧!”警察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把手铐打开。犯人的那双手像女人的一样修长细腻,只是这手没有血色。犯人先是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才像抱刚出世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拿起口琴,把它托在掌心,轻轻递到唇边。林秀珊的心紧张得提了起来,她不知道口琴会发出何种音色,它美不美?

突然,那小小的口琴进发出悠扬的旋律,有如春水奔流一般,带给林秀珊一种猝不及防的美感。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柔和、温存、伤感、凄美的旋律,这曲子简直要催下她的泪水。王锐吹的曲子,她听了只想笑,那是一种明净的美;而犯人吹的曲子,有一种忧伤的美,让她听了很想哭。林秀珊这才明白,有时想哭时,心里也是美的啊!警察大约也没料到犯人会吹这么动听的口琴,他情不自禁地随着旋律晃着脑袋,而车厢的旅客,都被琴声召唤过来了,他们聚集在林秀珊和警察座位旁的过道上,听得兴味盎然。一首曲子吹毕,犯人把口琴悄悄放在茶桌上,林秀珊注意到他的手指哆嗦不已。乘客们都没听够口琴声,大家都央求警察:“再让他吹一首吧厂警察爽快地说:“行,今天中秋节,你给大家献上两首曲子,虽然赎不了罪,也算是为人民服务了!”这样,犯人颤抖着拈起口琴,又吹了一曲。林秀珊常嘲笑王锐吹口琴的样子,说很像一个牙口不好的人在啃一穗老玉米。而犯人吹口琴的动作,倒像一个英俊少年在原野上吃一根碧绿的黄瓜,她似乎都闻到了一股清香味。他吹的第二首曲子同样的忧伤、缠绵、舒缓,如梦如幻。林秀珊注意到,犯人的泪水已悄然顺着脸颊滚落到口琴上,这口琴就跟被露水打过一般,湿漉漉的。

一曲终了,乘客都鼓起掌来。警察虽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但他还是拒绝了大家的请求,把手铐重新给犯人扣上。那把沾染着犯人口唇气息和泪水气味的口琴又回到林秀珊手里。林秀珊觉得有些对不起王锐,她就拿着口琴去了洗脸池,用冰凉的水反复冲刷这把口琴。可是冲着冲着,她的泪水就下来了。当火车在不知不觉间停靠到让湖路站台上时,林秀珊甚至觉得这一段路程太短暂了。她在下车前对犯人说:“你吹的口琴可真美。”她不知道警察押解着他会在哪里下车。犯人冲林秀珊点了点头,算是与她告别。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林秀珊走到喧闹的站前广场的时候,竟有些怅然若失。她站下来定了一会神儿,脑海里才浮现出王锐瘦高的影子。

建筑工地永远是嘈杂不堪的。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吊车起降的声音,钢筋与钢筋的清脆碰撞声以及瓦刀修整砖坯的“嚓嚓”声等混合在一起,把人的耳朵弄得嗡嗡地叫。王锐在下三营子时,感受最深切的是乡村的宁静。进城三年来,他觉得最辛苦的还不是身体,而是耳朵。在工地,耳朵每时每刻都要受噪音的鞭打。以往在乡村,哪怕是一声牛叫,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可在城市里,工作和生活的环境充斥了噪音,他反而对声音不敏感了。他这才明白,真正的声音存在于寂静之中,而众多的声音其实是一种没声音的表现。

王锐满怀希望地赶到建筑工地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了。迎接他的首先是那些噪音。王锐以为会见到林秀珊,她该像个乖女孩一样地等他,然而他失望了。她会不会听说他去了让湖路,而又乘车返回了呢?王锐一旦这样想了,就格外的心凉。他碰到两个工友,就问他们:“你们见没见我媳妇呀?”工友则说:“你没和老婆过一夜,就跑回来了?”王锐想林秀珊认得杨成,她找不见他,一定会向杨成打听自己的。王锐乘吊车上到顶层,找到了杨成。杨成一见他就大叫一声:“你怎么跑回来了?我让你媳妇回去找你去了!”王锐觉得腿都软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她怎么不知道在这儿等我啊。”杨成说:“是我让她回去的!你现在赶快再返回去吧!我估摸着她早就该到站了!”王锐心灰意冷地说:“这一天折腾下来,我觉得比上工还累!”杨成嘿嘿笑着说:“晚上你把媳妇搂在怀里,乏也就解了!”王锐一想时间还来得及,就离开工地,乘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又买了一张去让湖路的车票。这回他很幸运,不但有座号,而且列车在他买了票十分钟后就进站了。王锐坐在相对整洁和敞亮的车厢中,想着三个小时后就会见到林秀珊,他的心境又明朗起来。

列车缓缓通过霁虹桥,在经过一片片灰蒙蒙的楼群后,铿锵有力地驶上了江桥。王锐这回没忘了眺望松花江,此时夕阳已经半沉,江面的一侧被橘黄的夕照笼罩着,另一侧却是沉重的灰色。这江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美少女在穿一件黄绸缎的袍子,只穿上了一只袖子,因而半江明媚半江暗。王锐觉得这样的江水反而有韵致。满江明媚让人觉得太艳,而满江灰暗又让人觉得压抑。只有这半明半暗地对比着,才让人觉得这江水魅力无穷。他甚至觉得他和林秀珊一直如此甜蜜,就是因为这若即若离的生活状态。他们独自生活着时,那就是“暗”,而相聚在一起时,则是“明”,明暗相交,总是让人回味无穷。

列车越走天色越暗,车厢的顶灯亮了,它投射的光线昏黄模糊,这样的光就给人一种苍老的感觉。王锐对面坐着两个男人,看上去他们素不相识,一个在一张纸上不停地写着数字,另一个则捧着一本杂志在看。看杂志的人不停抬头扫一眼王锐;王锐想我又不是字,你看我做什么?王锐的旁边,坐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上车就靠着车窗睡了。她的睡姿很特别,两条胳膊不是放松着垂下,而是交叉着护着胸。如今戴套袖的人几乎看不见了,可老太太却戴着一副,因而很扎眼。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胖女孩推着货车吱扭扭地来了,货车上有盒饭卖。王锐饿了,他花六元钱买了一份。他一般不喜欢买火车上的食品,它们不但难吃,而且价格很贵。比如他拿到手的盒饭,只有一撮拳头般大的米饭,旁边配着少许颜色黯淡的菜,就花掉了六元钱。而在车下,三元钱就足够了!王锐有些心疼地吃着盒饭,这时那个在纸上写了形形色色数字的人对王锐说:“兄弟,随便给我说几组数字!每组七个数字!”王锐这才明白,此人是个“彩民”,正煞费苦心地编彩票号码。王锐笑笑,说:“我没那个运气,你还是自己编吧!”那人说:“求你还是给我说两注吧!”王锐见他如此恳切,就顺口说了两组数字。这两组数字他也曾买过,一个是他工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的号码,一个是林秀珊在让湖路等他电话的那个电话亭的电话号码。可惜这两注号码连末等奖都没有中过。工友们大都有买彩票的爱好,他们总想碰碰运气,万一中了五百万元的头奖,不是一夜之间就成了富翁了么!可惜没有一个人有那样的鸿运,除了拜泉县来的李为民中过一次三百元的四等奖外,大多工友投的注,都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消散了。林秀珊从来不买彩票,她说一看到彩票机,就会联想到吃人的老虎。这老虎胃口很大,天天在吃人喂给它的东西,把很多未识破它面目的人给盘剥得一文不名。王锐就说彩票机不总是老虎,它要么不吐金子,要是吐,就会给一个人吐上一地的金子,中几百万元奖的不乏其人!林秀珊就一本正经地说:“谁中了大奖,就说明让老虎给狠狠地咬上了一口,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想啊,人一下子得了几百万,不是因为钱分得不均了闹得夫妻兄弟不和,就是因为有了臭钱变得好吃懒做了,成了废物,这不是灾是什么?”

吃过盒饭,王锐觉得累,他把头向后仰,想眯上一会儿。他怕自己睡得沉,听不见列车员报站的声音,就问那个苦心琢磨彩票号码的人:“你在哪儿下车?”那人问:“干什么?”王锐说:“我想眯一会儿,怕睡过去,听不见报站声。”那人打了一个呵欠,说:“我也困了,眼皮都直打架了,我可不敢保证能叫醒你。”这时一直在看杂志的人对王锐说:“你们安心睡吧,我在终点下车,到站了我会叫你们的。”他问王锐在哪儿下车,王锐说:“让湖路。”又问那个彩民在哪儿下,彩民说:“嫩江。”看杂志的人说:“放心吧,我不会忘了叫醒你们的!”他那超乎寻常的热情让王锐顿起疑心:他是不是个贼呢?他听说,如今在火车上做案的贼不像过去那样在车厢间四处流窜了,他们会买上一张票,堂而皇之地坐下来,趁旁边旅客不备时,伸出黑手。得手后就近下车,没得手就仍然盘踞车上,等待猎物出现。王锐闭上眼睛佯睡,故意把旅行包放在膝盖上,并且装模作样地打起了呼噜。那个彩民也随之打起了呼噜。王锐听得出来,彩民的呼噜是真的呼噜。果然,一刻钟后,他感觉腿上的包在动,王锐睁开眼睛,见那人依然举着杂志在看,他想这双贼手真的比魔术师的手还要快呀!王锐想既然这贼发现他警觉了,一定会游荡到别的车厢去。他在这里没得手,就会把手伸向别处。王锐想不如叫来乘警,让他看着这贼,可又一想自己并没有抓住人家任何把柄,若被他反咬一口,岂不冤枉?王锐索性不睡了,他盯着对面的人,看着他不时地翻动书页,心想我看你怎么伸出贼手?天色越来越暗了,窗外的风景模糊了,谁忘了关厕所的门,一股尿臊味像癞皮狗一样流窜过来,令人作呕。列车减速了,王锐知道它又要停靠到站台上了。看杂志的人把杂志扔在茶桌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王锐说:“唉,坐得我昏头涨脑的,到车门口透口气去。”说着,他朝车门走去。王锐想他也许是趁下车人员拥挤的时候,寻找被偷的对象。王锐推醒那个彩民,小声对他说:“兄弟,精神着点!你旁边坐着的那个人,可能是小偷!我刚才装睡,感觉他把手伸向了我的包!”王锐的话音刚落,列车就剧烈颤抖了一下,停下来了。那彩民睡得香,嘴角的涎水都流出来了。他懊恼地对王锐说:“唉,我在梦里中了五百万,正在银行领钱时,让你给叫醒了!”王锐说:“梦又不是真的!我就不爱做美梦,我乐意做噩梦!”彩民打了一个呵欠,问:“为什么啊?”王锐很认真地说:“你想啊,你若是做了美梦,在梦中要啥有哈,醒来后却一无所有,难过不难过呀?可你要是做了噩梦呢,在梦里上刀山下火海地受苦受难,醒来后发现阳光照着你的屋子,没有那些可怕的东西,你感动不感动呢?”彩民嘿嘿笑了,说:“你应该当个哲学家。”在他们说笑的时候,列车又缓缓启动了。车厢里走了一些人,又上来一些新旅客。王锐发现对面的人没有回来,就对彩民说:“他知道自己露了马脚,可能溜了!”彩民说:“溜他妈的去吧!这世道也就这样子了,吃喝嫖赌、打砸抢的什么没有!”彩民发牢骚的时候唾沫星子四溅。这时乘警连同列车员查票来了,王锐提早把票拿了出来,先前不愉快的寻票经历还让他心有余悸。彩民也在找自己的车票。他将手伸向裤兜,王锐听见他惊叫了一声:“糟糕,我的钱包呢?!”王锐说:“你是不是放在别的兜里了?”彩民站了起来,急得像猴子一样抓耳挠腮。他把身上所有的兜翻了个遍,没有寻到,他就胡乱地拍打着身体的各个部位,叫着“出来吧,出来吧!”好像钱包是个与他捉迷藏的小孩子,一吓唬就主动跑出来了。结果直到验票的人站在他们的座位旁,彩民也没找出票来。列车员先是看过王锐的票,然后推醒老太太,说:“大娘,看看你的票!”老太太展开胳膊,把手伸进套袖,取出一卷钱来,把它捻开,车票就夹在其中,她把票抽出来。王锐想这老人倒是精明,钱和车票都藏在套袖里,她又交叉着胳膊睡着,钱就跟落入了保险柜一样万无一失。当列车员请彩民出示车票时,已急得满头大汗的他咆哮道:“我的钱包丢了!我的票夹在钱包里。”男乘警微笑着说:“你们这套把戏我见得多了,少啰嗦,补票吧!”这话同上次列车的乘警奚落王锐时如出一辙。彩民说:“我有票!我的票在钱包里,钱包丢了!”王锐说:“一定是那小子干的!他肯定溜到别的车厢了,我认得他,咱们逮他去!”王锐把看杂志的人在他装睡时要拿他的包的举动对乘警说了,并且指着茶桌上的杂志说:“你看,这就是他看的书!”乘警这才将信将疑地跟着王锐和彩民挨个车厢地捉贼。他们花了半个小时从车头走到车尾,也没见那个贼的影子。王锐猜他早已中途下车了。没捉到贼,王锐和彩民悻悻回到原位。彩民说,他的钱包里有三百多块钱,还有四张总计二十注的彩票以及车票。他看了一下手表,十分沮丧地说现在正是开奖时刻,没准他会中了大奖呢,可他的彩票却是别人的了!这样一想,他就觉得丢的不是几百元钱、车票和彩票了,而是搬起来都会困难的五百万钞票!他如中了魔一样喋喋不休地说:“今天我的彩票肯定中了大奖!天啊,我的五百万没了!天啊!”他愁肠百结、捶胸顿足,仿佛贼掏走的不是钱包,而是他的心。王锐见他如此失魂落魄,就劝慰了他几句,岂料他忽然站起来冲王锐叫道:“都怪你,你知道他是个贼,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你只知道护着自己的包,你够人么?!”说着,抬手就给王锐一拳头,打在他右眼眶上。王锐疼得“哎哟”惨叫着,用双手捂着脸,这彩民仍不解恨,又往王锐肩头擂了几拳,声嘶力竭地说:“你赔我五百万,你赔!”坐在王锐旁边的老太太早已吓得躲到过道里,她叫道:“快喊人哪,要出人命了!”一个又矮又瘦的旅客叫来了乘警。乘警一奔过来就呵斥道:“怎么的,没抓到贼,你们俩倒掐起来了!”彩民本想再给王锐几拳头,见乘警来了,他就把怒火转嫁到乘警身上,照着他的下巴就是一拳,骂道:“你们这些吃屎的货!铁路养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你们养得跟懒猫一样,看着那些老鼠一样的贼不管不问,白白让我丢了钱包,你赔我五百万!”乘警猝不及防挨了一拳,气得火冒三丈,他老鹰擒鸡般地把彩民拉到过道上,伸出腿狠踢了那人几脚,彩民“哎哟”叫着,但仍没忘了嘟囔他失去了五百万的事情。最后彩民被乘警给带走了。

彩民走了,先前围聚过来看热闹的旅客又都回到原位了。老太太坐回王锐身边,她撇了一下嘴对他说:“你让人把眼睛给打青了!看看你这八月十五过的!不是我说你啊,你干吗多管闲事?跟他提醒那一嘴干什么?怎么样,贼跑了,他拿你当替罪羊了!”王锐觉得眼眶火辣辣的疼,而且泪流不止。他真是悔恨极了!心想老太太说得确实对,他真不该跟那个疯子似的彩民进那一言。老太太又说:“我看你得让那人领你去看看眼睛,你自己是瞧不见,肿得可厉害呢,万一打坏了可怎么办?眼睛多金贵啊!”老太太这一唠叨,王锐就更加的后怕,他想万一自己的眼睛被打瞎了怎么办?他可不想让林秀珊有个独眼丈夫。王锐使劲眨巴那只受伤的眼睛,让它飞快地转来转去,结果他并不觉得吃力和过分的疼痛,这让他略微心安。他想若是那彩民看他的眼珠这样转动,一定会以为是彩球在摇奖器里旋转,摘出他的眼珠也未可知。王锐捂住左眼,觑着右眼看周围的景物,结果他能看见邻座老太太手上的青色老年斑,能看清过道另一侧的男人跷着腿吸烟的情景。他又把头扭向车窗,结果他望见了原野上仿佛散发着奶油气息的微黄的月光,看来中秋的月亮已经悄然升起了。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没受重伤,他为此庆幸不已。他从旅行包里掏出给林秀珊买的丝巾,看着丝巾上那一朵朵紫花,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老太太见他落泪了,就惊叫着说:“你是不是看不见这丝巾上的花了?你不能饶了那小子,让他领你就近下车,到医院查查去!”王锐想告诉她,正因为自己看得见丝巾上的花儿,他才流泪了。王锐平静了一番,起身到洗脸池去,他打算洗一把脸。然而拧开水龙头,却见滴水未出。慢车的水龙头常常是这样,在列车始发后的一两个小时内,它能咧着嘴淌出水流,而过了几个站后,它就像哑巴一样闭上嘴了。王锐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站着的是下三营子逐渐沙化的土地,而水龙头管则是已经干涸了的地根河。他抬头照了照洗脸池上方的镜子,虽然它被水渍和灰尘弄得肮脏、模糊,他还是看见了自己的脸。他的右眼眶果然青着,且微微浮肿。他想要是下车后见到林秀珊,她问眼睛是怎么回事,他一定不能跟她说实情,就说是在工地被砖头扫了一下。一想这样说更糟糕,他再去工地时,林秀珊还不得整日为他提心吊胆啊。干脆就说今天上车的人多,自己不小心磕在车门上了。

列车停靠在让湖路的站台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王锐想要是月光有消肿除淤的功效就好了,让他的眼睛能立刻恢复如常。他觉得这副面貌与妻子团聚,有些扫兴。

王锐猜测林秀珊已经在他们常去的旅馆的地下室等他了,他就没有去毛纺厂的宿舍,直接去了旅馆。

王锐是这家旅馆的常客,老板娘认得他。老板娘四十多岁,非常胖,手上戴着三枚金戒指,一有空闲就“咔——咔——”地嗑瓜子,看人时爱觑着眼睛。有一回王锐在清晨时离开旅馆,老板娘呵欠连天地从登记室走出来对他说:“昨晚住在你们隔壁的人来退房,说是睡不着,你们把床弄得太响了!我就跟客人说,人家小夫妻十天半月的才在一起住一宿,能不多折腾一会么!”说得王锐和林秀珊的脸都火辣辣的,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他们跟老板娘说以后一定注意着点,可是又怎么能注意得了呢,他们一旦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就变得疯狂了,睡在他们隔壁的客人也就仍有闹着要调换房间的。所以老板娘每次见到王锐,总要笑着说他一句:“看着你挺瘦的,没想到力气倒是蛮大的嘛。”

王锐走进旅馆时,发现坐在登记室里的老板娘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穿一件绿地粉花的丝绒褂子,一条宽松的黑裤子。她盘了头,脸上不惟涂了脂粉,还描眉涂唇了。她正和外号叫“小白梨”的女服务员嘀咕着什么。林秀珊对王锐说过,小白梨是老板娘养在旅馆的“鸡”,她的身份是服务员,可干的都是妓女的勾当,王锐就很看不起小白梨。小白梨其实并不漂亮,但她身材好,肤色白,看人时总是笑眯眯的,所以看上去还比较可人。

老板娘见了王锐,满脸都是笑容。她说:“我猜今儿中秋,你们夫妻不会不来团圆的!”

王锐问:“我媳妇来没来?”

老板娘说:“没来呀!怎么,你没和她约好?没约好也没事,你先把房开了,回头再去找她!”

王锐说:“那我得看看她在不在让湖路,她要是不在这,我开房间干什么?”

老板娘笑着说:“你媳妇不在这也没啥,让小白梨陪你!”

王锐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从来不吃梨!”王锐听见了身后的老板娘和小白梨爆发出的笑声。

老板娘鄙夷地说:“一年到头只吃一种果子腻不腻呀?他不吃梨有人吃!”

小白梨说:“看他今天眼眶都青了,没准要吃野果子没得嘴,让人给打了!”

王锐忧心忡忡地朝毛纺厂走去。他不停地打量过往行人,生怕错过了林秀珊。待他走到传达室门口时,值班的人认出了他,说:“你媳妇回来了,不过又走了!”王锐有气无力地问:“去哪儿了?”值班的人说:“这我怎么知道!她出门时又没说去哪儿!你进去跟人打听打听去吧。”这回他没让王锐填会客单。

王锐拖着已经发酸的腿走到林秀珊宿舍,疲惫不堪地敲响了宿舍的门。宿舍没有亮光,难道里面没人?王锐持续不断地敲着门,并且大声问:“秀珊,你在么?秀珊!”王锐听见室内有了脚步声,但是灯仍然没亮。吴美娟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过来:“王锐,真的是你么?”王锐说:“吴大姐,是我,你开开门,秀珊呢?”吴美娟说:“宿舍的人都看录像去了,对不起啊,我就不开门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秀珊去哈尔滨找你去了!她在吃晚饭时从哈尔滨回来,我们告诉她你来找她,听说她去你那儿,你就返回去了。秀珊一听说你回去了,她就又去哈尔滨了!你赶快再返回去吧!”吴美娟的话让王锐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栽种了假种子的倒霉的农民一样,奔波劳累到最后却是两手空空。那一刻他辛酸极了。他知道吴美娟这是和丈夫在一起。吴美娟的丈夫在林甸的农村,他每次来探望妻子,都不舍得住旅馆。他会花上几块钱让宿舍的其他人去毛纺厂附近的一家录像厅看录像,一张票只有两块钱,等大家看完录像回来,他们也就做完事了。吴美娟会把丈夫安排到男宿舍,与人凑合一宿。林秀珊为此看过好几次录像。她有一次悄悄跟王锐说,录像厅里净放些三级片,看着让人作呕。王锐就说:“你要是有一天学坏了,我就揍塌吴美娟男人的鼻子!”林秀珊咯咯笑着说:“他就是个塌鼻子!不用你去揍了!”王锐想吴美娟现在正甜甜蜜蜜地和她的塌鼻子男人聚在一起,而他和林秀珊奔波了一天却仍然天各一方,就觉得自己仿佛受了谁的嘲弄似的,不由得潸然泪下。

王锐摇摇晃晃地走出毛纺厂大门。他没有去火车站,而是横穿马路,到了林秀珊常等他电话的电话亭。街上的车辆比白天时明显少了,人行道上也是偶尔才见一两个人走过。人们大约都在家中吃着香甜的月饼呢。王锐看了一眼那轮皎洁的月亮,就受伤般地低下了头。他想这月亮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林秀珊。这轮月亮对今夜的他来讲就是一个漆黑的空洞。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独无助。

王锐掏出电话卡,把它插进那个只露着一道缝的插口,下意识地拨了一下他工地附近的公用电话。半年以来的周五晚上,他都是在那里给林秀珊打电话的。上次林秀珊到哈尔滨看王锐,他们路过这个电话亭时,林秀珊还调皮地对王锐说:“瞧,那不是咱家的电话吗?”这话险些使王锐落下辛酸的泪来。他想他作为一个男人实在太没本事了,他不能让妻子拥有一部自己的电话。他们的甜言蜜语不能在夜阑人静时悄悄地说,而必须在固定的时刻、在风中雨中雪中大声地说,这看似浪漫,可又是何等的辛酸和悲凉啊!

王锐握着被无数陌生人的手握过的发粘的听筒,听到的是一片嘟嘟的忙音。他猜那些回不去家的工友们正在这个团圆之夜给家里打电话呢。工友们的家大都在贫穷的农村,几乎没有谁家拥有电话。但他们所在的村屯却有个别安装了电话的地方。他们就打给人家,让他们去喊一下自己的亲人,然后放下听筒,估计亲人到了,再打过去。所以有的人是打到养牛专业户家的,有的人打到村长家,还有的人打到小学校或者是开食杂店的人家。工友们在归乡时,在旅行包里就会多备一份礼物,是送给帮助接听电话的人家的。下三营子也有几部电话,不过林秀珊选中的是金六婆家的。王锐很讨厌金六婆,可林秀珊却不。林秀珊说金六婆又不是人贩子,非要把哪家姑娘推进火坑里,她不过就是为人说媒,她做的也是生意。金六婆家离林秀珊的娘家很近,两三分钟就可走到,这也是林秀珊会把电话打给金六婆家的一个原因。他们每年大约要往回打四五个电话。他们总是在一起时往回打,夫妻会轮流跟家人说上几句话。林秀珊的母亲那时就会用飞快的语速说话,不等他们把话说完,她就率先放下了电话,她是怕他们花钱。林秀珊回下三营子时,就要为金六婆买一件礼物。金六婆喜欢吃和穿,林秀珊给她买的,除了点心就是衣裳。金六婆每回接到电话,总是热情地去叫林秀珊的家人。王锐仍记着金六婆为他说媒所引起的风波,所以对她总是没什么好印象。觉得她好逸恶劳、油嘴滑舌,不是一个正经女人。所以他本想打个电话问问家人的情况,但一想到要打给金六婆,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锐又拨了一遍工地附近的公用电话,结果听筒里传来的仍然是急促的忙音。他认定电话亭前站着的一定是自己的工友,他想问问他们,林秀珊去没去过工棚?她在等他,还是又踏上了归途?

月光照着马路,照着树,照着那个冷清得没有一个人候车的公交汽车站。王锐看着路面上杨树的影子,觉得它们就是一片静悄悄开放的花朵。一辆只载着几个乘客的公交车驶了过来,跟着一辆出租车也驶了过去。它们轧在路面的花朵上。王锐以为花会窒息,可当车过去后,路面上那花朵般的树影依然活泼生动,清晰可人。王锐想自己要是这影子中的一部分就好了,那样林秀珊就能天天从他身上走过。他愿意让她秀气的脚时时踩着自己。

王锐伤感着,忽然,他听见电话底气十足地叫了起来。在夜晚,这铃声就像寺庙的钟声一样清凉、悠扬。王锐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只这一声“喂”,林秀珊就听出了是丈夫的声音!王锐的声音,哪怕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她都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来。

“王锐,我知道是你!”林秀珊分外委屈地说,“我来找你两趟了,都扑空了!”

“我还不是一样?!”王锐的眼睛湿了,“我也来找你两趟了!我先前还以为你在旅馆等我呢,我去了,你不在;从旅馆出来我的腿都软了!”

“王锐——”林秀珊充满深情和疼爱地唤了一声丈夫。

“秀珊——”王锐也满怀怜爱和委屈地唤了一声妻子。

林秀珊说:“我刚刚给家里打完电话。咱们两家的老人都挺好的!妈把咱儿子抱过去了,他在电话中还和我说话了呢!”

王锐问:“咱儿子说了什么?”

林秀珊说:“他说想爸爸想妈妈。他问爸爸妈妈吃月饼了么?”

王锐说:“你怎么跟他说?”

“我告诉他,爸爸妈妈还没吃月饼呢,要等他一起吃!我跟他说他吃月饼时望着月亮,就会看到爸爸妈妈。你猜咱儿子怎么说?他说爸爸妈妈没有翅膀,怎么能飞进月亮里?还说月亮里都是光,住在那里多晃眼呀!”

王锐含着眼泪笑了,说:“他真聪明!将来肯定比他爸强!”说完,他才想起问妻子在哈尔滨的什么地方。

“就是你们工地旁边的电话亭——咱家的电话亭啊!”林秀珊说,“我猜你找不到我,可能会在电话亭等我,我就来这里打电话。刚开始打没人接,我就往咱老家打电话。等跟咱儿子说完话,再拨那个电话,你就接了!”林秀珊的声音颤抖了,“咱一家人在电话中团圆了,我知足了!”

“秀珊,是你在那儿等我呢,还是我在这等你回来?我想你!”王锐四顾无人,又大声补充一句,“我想把你抱在怀里,亲你!”

“我也想你!”林秀珊说,“我不在这等你了,明天一大早我还得给人做饭呢。你明天一早也得去工地,就别等我了,回来吧!”

“那我们今天就见不上面了?”王锐伤感地说。

“我们可以在错车的时候相见。”林秀珊说,“你坐十点四十的那趟慢车,我坐十点五十的慢车,我们的车肯定能在中途相会!我站在车窗前,一准能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

“可是火车一晃就过去了!”王锐说,“我又拉不着你的手!”

林秀珊说:“我们乘的是慢车,慢车相会不会一晃就过去的,能看好几眼呢!”林秀珊还想说什么,电话突然间断了。王锐吓得手心都湿了,他想林秀珊是因为疲劳过度而晕倒了呢,还是碰上了抢劫犯或者是流氓?晚上十点左右的哈尔滨,即使是在繁华街道上,也是车稀人少了。王锐急得六神无主,脑袋嗡嗡直叫。但他很快醒过神来,连忙把电话打回哈尔滨的电话亭上。

“王锐——”林秀珊咯咯乐着,“我就知道你聪明,能把电话再打回来的!我的电话卡里的钱用光了!”

“吓死我了!”王锐说这话时,嘴唇仍有些颤抖。

林秀珊说:“王锐,你没见到我,可别像老胡那样啊。你忍一忍,下次见面,我好好侍候你!”

老胡三十八岁,是王锐的工友,老婆孩子都在虎林的乡下。工友们一年半载也见不上老婆一面,有的按捺不住就去找暗娼,有的怕花钱或者怕染上花柳病对不起老婆,夜深时就常有人偷偷自慰以解寂寞。兴许老胡年岁比别人大些,不懂得压抑自己在快感时的叫声,有两次他在夜深时放肆地叫喊,把大家都扰醒了。以后工友们一见到他就爱笑,逗他:“老胡,你的嗓子可真亮堂啊!”老胡虽然五大三粗的,但他脸皮薄,从此后他就不与人说话,而且在工地干活时常常出错。终于有一天他砌歪了一面间壁墙,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工头勃然大怒,把他给解雇了。老胡只得卷着行李回家了。王锐记得他当时跟林秀珊讲老胡的故事时,林秀珊哭了。她紧紧地抱住王锐,说:“我会常看你去,你可不许学老胡,让人耻笑!”

王锐想起老胡,心里疼痛了一下,他说:“我不会像老胡似的!能听见你的声音我就知足了!”

听筒里传来的是林秀珊的笑声。她的笑声跟少女时一样的温存甜美。林秀珊说:“王锐,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猜是啥?”

王锐不假思索地说:“是腌肉。”王锐爱吃让湖路夜市老葛家做的腌肉,他以为妻子给他买的一定是它。

“你就认得肉!”林秀珊嗔怪地笑了,“一会儿我在火车上举着它,你就知道它是啥了!”

“我老想着你,当然要往肉上猜了!”王锐说。

林秀珊说:“你没娶我时,就不会往肉上想了!”

王锐笑了,他说:“我也给你买了一条丝巾,你猜猜它是啥?”

林秀珊笑得更加响亮了,她气喘吁吁地说:“你都告诉我是丝巾了,还让我猜什么呀?!我看你是坐火车坐糊涂了!”

王锐说:“咳,我真是糊涂了。没老就糊涂了,你还不得把我给蹬了呀?”王锐边说边看着电话机上的IC卡的通话余额显示,他发现只剩下四毛钱了,他们只够再说一分钟的了,他大声地说:“秀珊,我的卡里也没钱了,一会儿电话自动断了,你可别为我担心啊!”

林秀珊说:“我知道。”

王锐很想在最后的一分钟里说些重要的话,可他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而林秀珊也如他一样沉默着。王锐能听见工地传来的隐隐的搅拌机工作的声音,而林秀珊听见的则是一辆汽车疾驰而过的“刷刷”的声音,就像风声一样。他们的通话就在这两种声音的交融中自动断掉了。

林秀珊和王锐各自踏上了一天中最后的归途。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到达了火车站。林秀珊买过票,通过检票口的时候,发现候车的人少得可怜。大多的列车到了午夜时分就像牲口棚里的牲口一样歇息了,偶尔经过的几列慢车,就像几匹吃着夜草的马一样,仍然勤恳地睁着它温和的眼睛。林秀珊在通过地道的时候,觉得自己在瞬间与中秋的气氛隔绝了;而当她走出地道,又能望见月亮的时候,她才觉得节日又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滚到她的怀抱。

车厢里空空荡荡的。林秀珊见到处都是空座,她就选择了靠近窗口的座位。她要透过窗口和王锐相会。她不知道是三人座这侧的窗口能与列车相会,还是两入座那一侧的,所以列车启动后,她就一直透过车窗看双轨线上另外的铁轨在哪一方,她确定了是在两人座那一侧的,于是就安心地坐了下来。她估计与王锐的相会,大约要在一小时之后。林秀珊打开旅行包,抚摩着那只没有派上用场的闹钟,就像怀抱着一只顽皮的小兔子一样,满怀爱心地对它说:“你好好睡吧,明早不用你叫了,给你省省嗓子。”

她又拈起那条床单,深深地嗅了一下,那上面残存着的王锐身体的气味使她的内心充满了温情,她对床单说:“你身上有我男人的味儿我不计较,要是别人身上有他的味儿,我就撕烂它厂林秀珊又轻轻取出口琴,从口琴中坠下几滴水来,凉凉的,看来她先前在列车上冲洗口琴时,没有把它擦拭干净。她想起了犯人的那张脸,想起了那与众不同的琴声,情不自禁地微微叹息了一声。她想犯人早就该到目的地了,当他戴着手铐走下列车时,他会想起这把口琴么?

当林秀珊选择好了相会的座位时,王锐也在忐忑不安中找好了座位。王锐到了火车站才发现自己只剩下十二块钱,根本不够买返程车票的了。他只得买了张站台票混上车。他没料到今天要乘四次火车,没带多余的钱。

王锐所乘的列车是由图里河方向驶来的,它走了十几个小时的路了,因而看上去尘垢满面。车厢的过道上遗弃着果皮、烟蒂、花生壳等东西,茶桌上更是堆满了空啤酒瓶、鸡骨头、瓜子皮、肮脏的纸巾、糖纸等杂物。车厢的座位空了多半,大多的旅客都睡着。王锐想在这样的环境中逃票会很容易。只要他远远看见乘警来查票了,就一纵身钻进王人座席下面,反正大家素不相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从列车的肮脏程度他能判断出,列车员至少有几个小时没来打扫了,他们也许正聚在餐车里喝酒赏月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乘警也不会出来查票的。

王锐选择的座位,它旁边的窗口相对明亮些。不过王锐还是怕看林秀珊时会不真切,他就用袖子当抹布,把它蹭了又蹭。他周围的座都空着,只有过道的另一侧,有一个妇女和一个孩子。妇女垂头织着毛衣,边织边打呵欠,而那个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则举着一支玩具枪,一会儿对着窗口比画一下,一会儿又对着车厢人口处悬挂着的列车时刻表比画一下,口中发出“叭——叭——”的声响,模拟着子弹飞溅的声音。他玩一会儿,就要跑回来央求织毛衣的妇女:“妈妈,给我一颗子弹吧!”织毛衣的妇女就会说:“不行!没看这里的人都在睡觉么?要是把谁给打醒了可怎么办?”男孩说:“我不打人,我打空座!”妇女说:“不行!你看谁像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还在这淘气?”

列车行进了大约一小时二十分钟后,王锐站了起来。他估计和林秀珊相会的时刻快到了。果然,十几分钟后,他发现对面有列车驶来。他紧张地盯着那一节一节划过来的列车。在夜晚,列车看上去就像首尾相接的荧光棒,把夜照亮了。王锐发现对面的列车与他所乘坐的列车一样空空荡荡,这两列车就像两个流浪的孤儿一样在深夜中相会。王锐终于发现有一个窗口前站着一个人,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林秀珊!她笑吟吟地举着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截甘蔗。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王锐真想号啕大哭一场!突然,他觉得背后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他不由自主地栽歪了身子,回头一望,只见那个男孩举着玩具枪带着得胜的神色笑望着他。原来他妈妈耐不住他的央求,给了他一颗橡皮子弹。他毫不犹豫地把它射到那像靶子一样立在窗口前的王锐的后背上。

林秀珊只望了一眼王锐,就发现他栽歪了身子。她不知他是累得突然昏倒了,还是出了其他的事。她想看个究竟,可是有王锐的窗口离她越来越远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而王锐在懊恼中站直身子再眺望窗外时,林秀珊所乘的列车已经像一条蛇一样地溜掉了。他不明白慢车为什么会消失得如此之快?最后他终于悟出了,他不该把慢车当成窗外的风景,因为风景是固定的,而慢车是运行着的。两列反方向运行的慢车在交错时,慢车在那个瞬间就变成了快车。他们相会的那一时刻,等于在瞬间乘坐了快车。

月亮就像在天上运行着的独行的列车,它驶到中天了。不知这列车里都装着些什么,是嫦娥、吴刚和桂花树么?这列车永远起始于黑夜,而它的终点,也永远都是黎明!(《踏着月光的行板》原刊《收获》,收入迟子建小说集《踏着月光的行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