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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5期|李修文:长夜花事(节选)

来源:《收获》2019年第5期 | 李修文  2019年09月12日08:25

每天晚上,我都要去一趟县城郊外的苹果林里,采回来一大束苹果花,再将它们献给剧组里的女主角——作为在剧组里跟组的编剧,每一天,我都被关在旅馆的房间里幽居不出,可是,几天前,我们的女主角在这苹果林里拍夜戏,突然就喜欢上了苹果花,自此便要求剧组每晚都要给她的房间送上一束苹果花。不用说,既然新晋的年度影后发了话,剧组自然不敢怠慢,赶紧找到苹果林的主人,花了高价,每天来采花。只是,没想到的是,这采花的差使,莫名地落到了我头上。

我并没有那么喜欢苹果花。我来此地做跟组的编剧,不过是为了找一条小说写不出之后的活路,然而,手上的活迟迟没干完,每晚却多出来了这么一桩荒唐的差使。所以,每一回,当我穿过一座简陋的医院,从医院的后门出去,再爬上粗石遍地的山坡,进了苹果林,那满目皆是的苹果花却根本不能令我生出半点喜悦,相反,它们是仇敌:一朵朵的,无非是喇叭状,无非是五片花瓣,无非是尖长的萼叶和一点点若有似无的香气。

和我一样不喜欢苹果花的,还有一个人。因为夜夜都在苹果林里相逢,终不免攀谈起来,由此而知道:这个形如鬼魂一般的中年人,来自距此地三十公里之外的深山煤矿,得了尘肺病,怎么治都治不好,但总还得继续治下去,所以,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被圈禁在山坡下的医院里看病,唯一的女儿却在江苏昆山打工,为他挣来一年到头的医药费。

有时候,如果我们的女主角有夜戏,收工晚,为了保证她收到的花是新鲜的,我便会在苹果林里流连一阵子再去采摘。到了此时,跟我做伴的,便是那形如鬼魂般的中年人——两个人,各自在林子外的田埂上站着,也不说话,只有两只烟头在夜幕里明明灭灭,又远远相隔。说实话,苹果花看久了,倒是也看得过去,我便没话找话,劝他也去好好看看苹果花;他却对我说,是女儿听说苹果花开了,每天都来电话催逼着他前来散心,如果不是为了让女儿对他放心一些,打死他,他也不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

也好,那就继续各自百无聊赖吧。有时候,风吹过来,苹果花的香气变得异常浓烈,我当然也想过去跟它们亲近一些,终于还是没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便二话不说走进林子里去,找到开得最好的花,采下一大束,抱在怀里就走。至于他,他不过是为了对付女儿的电话检查才来到这里,夜幕里,要么站着,要么坐着,绝大部分时候他都纹丝不动,只有燃烧的烟头还能证明他仍然活着。唯一的生机,是在女儿来电话之时,手机一响,他便在骤然间抖擞起来,一边高声说话,一边在苹果林里急促地走来走去。走得快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在奔跑,似乎唯有如此,他才重新做回了一个人。

这一年的春天,因为此地连日风狂雨骤,苹果花的花期,其实格外短。渐渐地,我采来的花已经不能令女主角满意,终有一日,女主角吩咐下来,此后我不用再去采花了。接到制片人电话通知的时候,我却已经置身在苹果林里,大风之中,我才刚刚拼了命一般,采摘了能采到的最好的花。如释重负之余,我再去眺望满园的苹果树,心底里倒是生出了几分不舍:这半生不免荒唐,但是,这些荒唐驻扎过的地方,就好似心猿意马之时的推杯换盏,总算交待和对付过自己的一身皮囊。再看那中年人,听说我再也不来了,似乎想对我说几句道别的话,结果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不断去张望医院里自己的病房。

然而,就在第二天晚上,风雨大作之时,旅馆里,我的房门突然被咚咚敲响。我去开了门,却一眼看见了他,那个形如鬼魂的中年人。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的皮肤白皙得简直可怕,就像是刚刚才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一般。我还在纳闷他为什么前来找我,他却一把攥紧了我的手,连声哀求着,要我无论如何都要帮帮他。

却原来,就在今天早晨,他在外打工的女儿回来了,可能是一路太辛苦,受了风寒,连日里都发着高烧,但她还是硬撑着回来,站在了他的床边。早晨,蒙蒙亮里,他一睁眼,刚看见女儿,女儿便一头栽倒在了他的床前。“我快吓死了——”他的全身都在止不住地抖动,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来找我的路上跑得太快了,“我真的都快被她吓死了!”不过,最后的结果倒是还好,女儿毕竟是晕倒在医院里,很快就打上了吊瓶,医生也说她并没有大碍。只是,在她昏迷着的时候,嘴巴里一直都在喊着:苹果花,苹果花,苹果花。

他知道,他的女儿,最喜欢花,无论如何,他都要给女儿采一束苹果花回来。可是,老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他结结巴巴地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昨晚里的风雨太大,今早,等他安顿好女儿,再跑到苹果林里去,就这么短短的一夜工夫,平日里满树满树的花,现在竟然一朵也没剩下了。

所以,他打听了半个县城,好不容易打听到我的下落,为的是,他想问问我,昨晚上采回的那一大束苹果花,能不能卖给他,好让他拿回去送给女儿。我得承认,听完他的话,我并未被他说服,反倒觉得矫情,盯着他看,心底里却在叹息:有这个奔跑的工夫,何不将昏迷的女儿照顾好,你是电视上的煽情节目看多了吗?要么,你是把手机朋友圈里的文章看多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但是,心底里既然这么想了,就干脆这么对他说出来了。听我这么说,他沉默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我这么个废人,能怎么照顾她呢?都是她在照顾我……”他小声地,却是在认真地询问我,“要不,你帮帮我,你说说,我还能怎么去讨她的好?”

一时之间,我竟然觉得无话可说。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无法答上他的话,便只好告诉他:每晚里的采花,只不过是我为了保住生计临时接受的差使,至于我自己,我根本就不喜欢苹果花。那束昨晚采回的花,早已身在了影后的房间,除了偷出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却不愿意相信,我的房门也没有关,他便有意无意地朝房间里张望。我干脆让开,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最后,他看清了,我的房间里确实没有花,顿时,他的眼神一下子便黯淡了下来。

“怎么办呢?”他呆滞着,像是在问我,也像是在问他自己,“怎么办呢?”然而,不管是我还是他,显然都没有别的办法——满城里都在风雨大作,县城之外的山坡上,田野上,哪怕还残存着最后的苹果花,到了此时,风雨之声一阵更比一阵狂暴,它们也只好全都跟这尘世作别了吧?突然,一声惊雷在天空里炸响,他从呆滞里醒过来,不情愿地看着我的房间,不情愿地看着走廊和走廊顶上的灯,最终,也只好对我笑了一下,意思是打扰了我,再转过身去,慢慢朝电梯门前走。

他没想到的是,几乎就在一闪念的时间里,我定下了一个主意——在电梯口,我追上前,拉扯住了他,告诉他:今晚,我们的女主角又在拍夜戏,现在,她的房间里是没有人的,莫不如,我和他,马上就去女主角房间所在的楼层,再将她的房门踹开,把昨晚的那一大束苹果花偷出来,让他抱回去给女儿。听完我的主意,他却吓了一跳,如丧考妣地盯着我,既想去,又怕去。稍稍过了片刻,他低下头去:“女主角,女主角……”他一遍遍地念叨着,一脸的严肃,头脑里就像是正在思虑着一件经国大事,“女主角,女主角……”最后,他抬起头,严肃地对我说:“算了,不去了。”

而我,主意既然已经定下了,我便也没有再管他,电梯的门一开,不由分说地,我将他拉扯进了电梯。进了电梯,灯光变得强烈了,我这才看见,他的全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衣袖上,裤腿上,都在往下滴水。还有,经过雨水的洗涮,他的脸色比我之前以为的还要更白,也更像一个鬼魂。此时情境,我就像是来到了一部恐怖片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