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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酒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高满堂  2019年09月12日10:46

作者:高满堂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8月 ISBN:9787521207033

贪官家拔毛下毒套 老遗民拒媳鞭痴儿

海风拂面,仲春乍暖还寒。太阳懒洋洋地藏在西天云层里,倒是染出好大一片殷红。

大连好汉街上,店铺林立,五行八作,有烧饼铺,酱肉铺,扎纸铺,点心铺,药铺,当铺……行人匆匆,店门口主顾们出来进去,很是热闹。

突然,贺义堂穿着西装皮鞋、头发油光锃亮地从远处跑来,一脸慌张。只见其父贺小辫提着大鞭子紧追不舍,嘴里叫嚷道:“狼崽子,你给我站住!”

已经是1928年的民国了,干瘪精瘦的贺小辫还留着一条灰白干枯的小辫子,那辫子吊在脑后,可笑地摆动着。

这时,老警察骑马迎面走来,他勒住马,耷拉着上眼皮,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在这条好汉街上,哪天不得整出点动静来?

贺义堂跑到老警察近前喘着气说:“官爷,赶紧救我,我爹要我的命!”

老警察喊:“贺老爷子,你爷俩咋回事我不清楚,可不管怎么说,少掌柜是刚进家门,得先热乎热乎,等热乎透了再掰扯不迟。就跟那些犯官司的人一样,进了警察局也得先热乎热乎,等热乎透了,鞭子烙铁夹棍,喜欢哪个玩哪个。好了,都回家去吧。”

贺小辫咽不下这口气,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谁都别想架秧子。贺小辫上前仍要抽贺义堂,光棍不吃眼前亏,贺义堂撒丫子接着跑。他突然站住,愣愣地望着前方,就见一伙六个人虎彪彪地出现在眼前。陈怀海、三爷、老蘑菇、半拉子、雷子和亮子迎面走来,他们都戴着狗皮帽子、英雄巾、大襟袄、缅裆裤、靰鞡鞋,沉甸甸的行囊坠在腚后。

贺小辫边追边喊:“看你还往哪里跑,吃我一鞭子!”他一鞭子抽空,又抡起 鞭子抽来。眼瞅着就要抽到贺义堂,半拉子突然从腰间拔出菜刀,把大鞭子削成两截。

贺义堂喊:“这刀口好啊,哪买的?”半拉子没吭声,把菜刀别进腰间。

老警察不动声色地骑马走来,豫菜张、肉饼王、当铺董掌柜、茶馆赵掌柜等众人跟着凑热闹。

老警察勒住马,俯视着陈怀海众人问:“刚来就动家伙事儿,想立棍儿吗?”陈怀海一笑:“不敢不敢,只图个安定。”

老警察又问:“哪来的,来干啥?” 陈怀海答:“北边来的,打算开个酒馆,正当生意。”“开酒馆好啊,欢迎。只是别喝出响动来,要是惊着我的耳朵,可不好摆弄。”老警察说罢骑马走了。

当铺董掌柜低声说:“这是闯关东下来的老客,那地方冷,看他们的行李,多沉啊,估计都是沙金儿拽的!”肉饼王点头:“千万别招惹他们,这些人走过南闯过北,和阎王爷喝过酒,和小鬼儿睡过觉,皮糙肉厚刀子割不透,故事深着呢!”

赵掌柜看着贺小辫笑道:“贺老掌柜,您和少掌柜也跑累了,到我茶馆去,我送你们一壶好茶,水喝透了,气也就顺了。”豫菜张劝道:“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仇疙瘩,算了吧。”贺小辫长叹一口气,拿鞭子杆捅了贺义堂一下:“回家!”

陈怀海领着他的人来到预先约好的老潘头店铺外,他打量着这家店铺,店铺对面是贺家馅饼店。三爷上前敲了敲门,没人搭言;他以为里面的人耳背,就加重了力度,还是没人搭言。他瞅了陈怀海一眼,陈怀海点点头,三爷一推门,咯吱一声,门开了。

陈怀海等众人走进店铺,看到老潘头躺在地上,大吃了一惊,忙围了过来。三爷俯身摸了摸老潘头的鼻息,没气了。陈怀海很冷静,他蹲下身,一只手握住老潘的手腕,一只手摸老潘头的鼻息。

这时,一个小个子男人从外走进来,他望着陈怀海众人,又望向躺在地上的老潘头:“老潘大爷,你这是……各位爷,我啥也没看见!”小个子转身欲走,三爷快步上前关上店铺门。小个子捂住眼睛哀求道:“各位爷,我真的啥也没看见,求你们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陈怀海说:“这位兄弟,我们是来开酒馆的。这间店铺早就谈好了,可是刚进门就碰上这祸事,也把我们弄了个晕头转向。大亮天的,天上地下的眼睛都睁着呢,不说假话。”

小个子点头哈腰说:“我全明白,这老潘头是……是自己病死的。各位爷,恕我多句嘴,这好汉街是藏龙卧虎,鱼鳖虾蟹啥都有,老鼠敢上桌,狮子钻被窝;盖上盖儿,明明是一锅杂拌鱼,掀开盖,说不定就成了疙瘩汤,还熬得稀烂。你们刚从北边来,风大压着眼皮儿,到了大连街,就得回回神,睁睁眼了。”

陈怀海点点头说:“这位兄弟,一看你就是个热心人、好心人。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了,那就再讲清楚点,也让我们好明白明白。”小个子说:“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句话,赶紧把这一脚烂泥蹭干净了。这事报官能讲清楚吗?讲不清楚就得把命搭上!”

陈怀海琢磨片刻问:“兄弟,敢问你贵姓高名啊?”小个子皱眉说:“哎呦,我的爷啊,刀按脖子上了,还有心记我的名吗?赶紧把尸首抬走吧。我还是那句话,啥也没看见!多谢各位爷,有缘再见!”小个子说罢跑了。

老蘑菇皱眉道:“他娘的,一开门就迎来一脑门子晦气,这还开啥酒馆啊!”

三爷老谋深算地说:“咱们千万别让人讹着。”陈怀海一摆手:“先去客栈住下再说吧。”

几个人来到一个小客栈,天已经黑下来。老蘑菇突然发现雷子和亮子不见了。

半拉子说:“他俩一定是看摊上人命官司,撂挑子跑了。”老蘑菇接话道:“这俩人真是哥俩好啊,跑也得等把沙金儿分了再跑啊!话说回来,他俩跑了,咱酒馆没跑堂的了,到时候还得雇俩外人。”

三爷摇摇头说:“你俩真有闲心,还琢磨开酒馆的事呢,一条人命横那了,挂了一身官司,酒馆还能开吗?”“咱们没做亏心事,官司挂不到咱爷们身上,等把事弄清楚了,酒馆照开。不早了,都去睡吧,明天再说。那老潘头……就先摆着吧。”陈怀海说着躺在床上扯过被子闭上眼睛。

三爷朝老蘑菇和半拉子摆了摆手,三人走了出去,关上屋门。他低声说:“二位兄弟,我觉得老潘头不能摆那儿,得赶紧弄到没人的地方去。”老蘑菇点头说:“三爷讲的有道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得赶紧把这一身灰掸干净了。”

三爷说:“好,咱们现在就走。大哥睡了,别惊动他,咱们把事办利索,也算为他分忧。出门分头走,老潘头店里会合。”

夜很黑,四下里静悄悄的。三爷、老蘑菇、半拉子从院墙上跳进老潘头店铺后院,闪身走进店铺,可是,老潘头的尸首不见了!仨人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天蒙蒙亮,三爷沉不住气,叫醒了陈怀海:“大哥,我昨晚实在睡不着,总觉得这事邪性,深怕夜长梦多,就背着你带两个兄弟想把老潘头运走,可那老潘头没了。我们把店铺前前后后都找遍了,没人。”

老蘑菇说:“一定是那小个子把老潘头偷走了。他怕咱们把老潘头藏起来,那样他就讹不到钱了。”半拉子说:“昨天就不该放了他。”

陈怀海说:“各位兄弟,你们昨晚折腾半宿,都累了,先回屋睡吧,等睡足了再说。”老蘑菇和半拉子睡觉去了。

三爷问:“大哥,咱一屁股坐炭盆上,火烧火燎,你咋还沉得住啊?” 陈怀海平静道:“烧都烧了,起来也是一腚疤,还不如就这么坐着,等攒一泡大尿,把火呲灭就好了。”“听你这话,是看明白了?”“咱们刚来,就碰上老潘头横尸店里,然后就有人撞上了,还不让咱们报官。咱们听了他的话,没报官,可人又没了。三爷,这背后有手啊!”

三爷挠头道:“大哥,你是说有人故意给咱爷们下套子?可咱爷们刚来大连,没冤没仇啊。” 陈怀海说:“所以咱不怕,可以挺着腰杆子看戏。”

二人正说着,老蘑菇进来说:“那小个子要找掌柜的,他不进来。”

陈怀海琢磨片刻,起身和三爷来到好汉街上,小个子突然从僻静处闪出来:“各位爷,你们昨晚睡得好吗?我昨天回家后,一躺下就做噩梦,老潘头一会儿来一会儿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跟我唠上嗑了,我这一宿都没睡着啊!”

陈怀海不动声色:“兄弟,我还有事,你有话就直说吧。”

小个子冷笑:都说到这了,还听不懂?各位爷,你们都是走南闯北的精明人,一点就透。你们的事既然让我碰上了,那就是跟我有缘。一句话,这事我不能装做看不见,要想让我看不见,除非给我买个眼罩罩上,否则,咱警察局见!”

小个子走后,陈怀海、三爷、老蘑菇、半拉子坐在小客栈屋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也没商量出一个好的对策。 最后,陈怀海说:“既然屎盆子扣咱爷们头上了,躲也躲不开,好汉街的风硬,能硬得过关东的刀子风吗?敞开门迎客吧!”

老警察骑马来到陈怀海们住的小客栈,他走进屋内,见陈怀海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就随手关上屋门。

陈怀海睁开眼睛站起身:“您来了,请坐,正恭候您呢。”“你知道我要来?为啥不走?”老警察说着,坐在椅子上。陈怀海一笑:“心里没鬼。”

老警察摇着二郎腿,慢悠悠说:“我记得你们是来开酒馆的吧?酒馆还没开呢,就闹出了响动,有响动我听见就得管啊,谁让我套了这身皮呢。走,去看看老潘头吧。”陈怀海说:“老潘头不在店里了,哪去了不清楚。”

老警察迟愣片刻:“人死在你们手里,眼下尸首又没了,你说咋办啊?” 陈怀海盯着老警察:“官爷,那人的死跟我们无关,请您明查。”

老警察冷笑站起身:“哪个杀人犯会说自己杀了人啊,有关无关全凭你一张嘴吗?!其实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大起来能撑破命,小起来掉地上都看不着。你们商量一下,看看咋办吧。”说着走了。

陈怀海对大伙说:“眼下老潘头被人偷走了,他们为啥偷他,为啥给咱爷们挖这么大一个坑,不搞清楚咱爷们今后在大连街扎不稳根啊!”老蘑菇叹气:“还扎啥根啊,我看还是分头跑吧。”

三爷说:“我看这事越来越深,越来越悬,要不放血,要不走,总得选条路。打算走的话,是早走早利索,等粘牢实了,想走都走不了。”

陈怀海摇头:“咱没做亏心事,用不着放血,还有,人家放话了,咱可以走,但是带不走命。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出水才看两腿泥,我瞪眼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