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镇有一条果仁街。果仁街有两大亮点，一是果仁好，二是秃子多。清楚底细的人都知道，果仁好是真的，秃子多是假的，整条街上只有一个真秃的，那就是秃爷。

其实，秃爷小时并不秃，只是一气儿生了仨闺女的秃妈，见自己终于生了个带把的，欢喜得一声亲昵“我的秃哇”（当地都称男孩为秃小子），秃儿就成了他的乳名，后来就秃娃、秃哥的，直到有人叫爷，也没甩掉秃字。

因为家里缺乏劳力，秃爷14岁就参加生产队劳动了，队长看他还是个孩子，就安排他放牧牲畜。那年初秋的一天下午，东北上空乌云黑压压滚滚而来，间呈橘红色，农村长大的他明白这是暴风雨的天气，且很可能有冰雹，就急忙吆喝牲口回返。不料，刚把大小牲口聚拢到路上，就有一股凉风袭来，大雨瓢泼而至还夹杂着冰雹。牲畜惊恐飞奔，忽然，一头母牛趴在了地上，秃爷心里一惊，因为他知道这是头揣了崽的母牛，预产期就在近日，可能是狂奔造成的要生产了。这种情况他遇到过，便没有惊慌，因为上了道的牲口群熟悉回村的路，他冒雨留下来照顾母牛……

饲养员赵大爷见畜群回来，却不见了秃爷和那头母牛，心里马上就明白了，抓起一件雨衣就闯入了雨中。在离村三里远的路上，赵大爷看见了动人的一幕：母牛安详地躺在路旁的草地上，身上盖着秃爷的雨衣，而秃爷赤裸着上身，跪护着搂在怀里的小牛，嘴唇青紫，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赵大爷的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一下子抱住秃爷激动地说：“孩子，你，你不要命啦！”

秃爷当天夜里就发了高烧，村赤脚医生给他打针、输液，折腾了十几天。烧退后，浓密的头发却莫名其妙地一撮一撮地掉，先是一块一块的“斑秃”，后来就连成一片了。老人们说是“鬼剃头”。有人告诉秃妈，去找生产队讨个说法，秃爷拦住了，说是我自个心甘情愿这样做的，找人家干啥啊！

那年头脑袋秃的少，更没有现在的以秃为时髦，害得秃爷20多岁了也没对上象，愁得秃妈一听谁家娶了媳妇就心发窄。后来，有人建议戴顶帽子去相亲，尽管秃爷想起“狗戴帽子装人”那句话心里别扭，但在秃妈的央求下还是戴了帽子。哇，还真帅！魁梧英俊，人见人爱。那天，姑娘由姐姐陪相，双方都很满意。谁知女方的姐姐禁不住满心喜欢多瞅了几眼，把秃爷看毛了也看火了，只见他一把拽下帽子，指着脑袋说：“瞅啥瞅，就这几根毛，不乐意拉倒！”女方的姐姐先愣后乐，说：“行，就冲你这直爽劲，俺妹跟定你了！”

婚后，秃爷才知道，是生产队长为他促成了姻缘，原来生产队长和姑娘的父亲是朋友，队长对女方说，甭打听了，听我的，这孩子，头发少点可心眼好，值个媳妇！

夫妻俩虽然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却互敬互爱的幸福生活比蜜甜，美中不足的就是秃爷的头发越来越少。虽然妻子劝他说，我不嫌你谁嫌也白嫌，秃爷还是心存遗憾。事有凑巧，秃爷一次去看老师，善解人意的老师给他买了副假发，禁不住老师的撺掇，他戴上了假发，哈，满头乌发，瞬间成了美少年，秃爷心中感叹，老师不愧是老师啊！老婆更是惊喜得瞧不够，还给他来了个抱吻，秃爷美得有点晕，假发就不离头了，要不是老婆嫌抚摸时费事，秃爷连睡觉都不肯摘了。

不过，没过多久，人们发现秃爷又不戴假发了，有人问秃爷，秃爷只一笑了之。小镇能人多，没多久就把原因打探清楚了。

原来，乡下的叔丈人去世了，秃爷去吊孝。正是盛夏时节，热得他头皮起了疙瘩，太痒，又不好意思摘掉假发，就用指甲最长的小手指，瞅着人不注意挠一下、挠一下的，结果把假发给挠歪了，自己却不知晓。看见人家朝他笑，他也朝人家傻傻地笑，多亏小姨子发现了，冲过去给他扶正假发，他尴尬极了。偏偏回家的路上又遇上雷雨天气，一阵狂风袭来，假发险些飞上了天，连蹿带蹦地追了老远，还是随后而至的大雨把假发浇落在地。回家后，他生气加闹心，忽然间恍然大悟，把假发扔进了垃圾桶，说假发假发，再好也是假的，媳妇都到手了，我还怕啥！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小镇上，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诱惑中，年轻人纷纷外出，身强力壮的秃爷也跃跃欲试了，说大老爷们不能守着一棵树吊死人。离开家的那天早上，媳妇千叮咛、万嘱咐，把连攒带借的一千块钱硬塞给了秃爷，说穷家富路，饱拿干粮热拿衣啊。感动得秃爷眼含泪花上路了。

南方大城市，果然精彩，高楼大厦、花红柳绿不说，连霓虹灯都闪得人眼花缭乱，可就是没见遍地都是钱。不但没有钱，有时喝口水，撒泡尿还得花钱，秃爷舍不得花钱，就嚼方便面、喝凉水。好心人给他推荐了一家地下室住宿，一宿15元，又告诉外企挣钱多，叫他去试试。他打听着赶去面试，人家要文凭，他递上了身份证，人家瞥了他一眼问他啥文化，他诚恳地告诉说小学上了六年级。遭到拒绝，他闷闷不乐，第二天早晨，又来到公园，盼着再有好心人给他指点。眼瞅着日头老高了，也没人理睬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早饭还没吃呢。省一顿吧，他劝着自己想买一瓶矿泉水对付对付，一问要花两块五，又有点犹豫。猛然看见浇草坪的水龙头，奔过去一拧有水，就咕嘟咕嘟喝得扬脖子直打饱嗝，心里自嘲，嘿嘿，王八打尖，混了个水饱。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心想不行就去建筑工地吧，庄稼人有得是力气，不愁挣不到钱。正起身要走时，忽见跟前小树林子那个打太极的老头，歪歪咧咧倒在了地上。坏了，一定是犯病了，看看附近没有人，心想不能见死不救，就奔了过去。老人指着心口说难受，秃爷二话没说，背起老人就奔了附近的医院。

老人进了急救室，秃爷正喘着大气，护士递给一张纸条叫他赶紧去交费。他刚想解释，护士转身匆匆走了。救人救到底吧，到了缴费窗口，他又愣了，押金一千元！他把钱都掏出来数了数只剩八百多一点了，大夫挺同情他，说救人要紧，你先交八百吧，赶紧回去取啊！秃爷苦笑着，心想这咋成我爹了。

秃爷做梦也没想到，他救的老人是享誉海南的“果仁珍”公司老总的父亲。老人醒过来后，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道谢，得知了他的情况后，沉思了一会儿说：“孩子，你学学果仁制作吧，学会了，我资助你回家做生意，我就是卖果仁起家的呢。”

秃爷听了老人的安排，学习掌握了果仁制作技术后，谢过老人，带着老人资助他的钱回到了小镇，不声不响地做起了果仁生意。

果仁一条街原来是个卖咸鱼、酱货和篦子、梳子、老头乐等的杂货街。卖果仁，秃爷是第一家。聪明绝了顶的秃爷，在农村收购花生，然后自己加工卖，做出的五香果仁粒粒饱满，色正味醇，入口脆又酥，价格也不贵，买卖很是红火，很快，秃爷就坐着飞机吹喇叭──名声在外了。

这条街上的人一看卖果仁赚钱，投资本钱又不大，就都想加工果仁卖果仁，可“同行是冤家”，怕秃爷秘方不外传。谁知秃爷倍爽快，说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才春满园，乡里乡亲的一块搭帮着致富有啥不好啊！不但把秘方竹筒倒豆般一股脑抛出，还把自己进原料渠道和大伙共享了。这样，卖果仁的犹如雨后春笋，整条街就变成了果仁街，一家之主的秃爷，自然就升格为一条街的秃爷了。

卖果仁的都懂得感恩，啥事都听秃爷的，秃爷也通情达理，凡事总是谦和地说：“别介，有事咱商量着办，相逢就是缘啊，老祖宗说得好，亲戚朋友帮一把，又有骡子又有马啊！”但有一条，秃爷总是告诫了又告诫：“果仁不大那是心，千万不能黑了心啊！”果仁街的小贩们都记住了秃爷的话，没人弄虚作假，更没人缺斤少两，果仁街的果仁就出了名。

果仁卖得好，秃爷功不可没。秃子多，也和秃爷有关。那是一天晚上，秃爷看电视，节目主持人非哥晃着肥硕的脑袋闪亮登场，惹得男女“粉丝”嗷嗷叫，老婆忽然捅了一下秃爷说：“瞧，那个非哥多像你，只是，你没他秃！”秃爷听了摸着脑袋若有所思。第二天，他不声不响到了理发店，把两边顽强生长的头发，剃了个一毛不留，整个脑袋溜光锃亮。

奇迹马上就发生了，就在他走回果仁街的路上，很多人窃窃私语：哎，看看，是秃爷吗？咦，会不会是那个光头主持人来果仁街录制节目啊！秃爷听了心中暗喜，故意模仿非哥姿势走路，还面带微笑朝路人挥手致意，惹得不少人驻足而视，甚至有人身后跟随。

信息爆炸的年头传播快，没出几天，就一传十、十传百，甚至被人有鼻子有眼说成：“知道吗，那个光头节目主持人找秃爷来啦！”果仁街一下子热闹起来，不仅买果仁的纷纷前来，连那节目主持人的痴情“粉丝”们也蜂拥而至，秃爷的果仁就卖得出奇的好。不过，也出了点小闲杂儿，那天，一痴情女“粉丝”竟然摸着秃爷的光头爱不释手，正叫他老婆看见，就不高兴了。秃爷不以为然，说：“摸摸脑袋你吃啥醋，咱有分寸呢！”老婆急了说：“啥分寸？哼，摸着摸着就没分寸了！你甭给我来那个里格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死了那份心！”

许多卖果仁的也猛然开窍，我的天呀！秃爷不愧是秃爷，把秃脑袋都跟销路挂上了钩啦！没有人撺掇，也没人号召，许多卖果仁的不约而同去了理发店。不几天的工夫，果仁街上，光头闪闪，若隐若现，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果仁街上秃子骤然增多，惊动了很多人，连那个非哥都被惊动了，忍不住自驾车悄悄来小镇拜访秃爷。两人一见面，都惊喜万分又相见恨晚。此消息传开，不仅果仁街，连小镇都沸腾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使果仁供不应求。

果仁街的生意更兴隆了，可秃爷似乎不高兴了。一连几天，秃爷在果仁街进一家出一家地转悠，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终于有一天晚上，秃爷把一些卖果仁的户主请到了自己的家中，拿出来几包果仁，众人不知何故。只见秃爷打开一包说：“你们看这果仁大小不一，明显的以次充好啊。”又打开一包说：“再看看这包，虽然籽粒饱满，但你们尝尝。”秃爷说着，把果仁分给众人：“味道对吗？是不是缺了那味贵重的药材！还有这包，你们细嚼一下，是不是浸泡的时间不够。还有这包，欠了点火候……”秃爷一一指出果仁的质量问题后，众人都低下了头。秃爷见状，没有斥责而是意味深长地说：“经商要讲诚信，偷工减料、粗制滥造，这是砸自己的牌子，断自己的财路啊！你们别说对不起我，你们对不起的是顾客，人家是花钱买东西啊……”

人走了，老婆不满意了，数落秃爷，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你是美国总统呀！秃爷不爱听，说我咋多管闲事啦，这不是谁家的事，是大家的事，一个耗子坏一锅汤！看老婆还沉着脸，秃爷就故意撒赖说：“我就是狗，逮个耗子不行呀！”一下子把老婆说乐了，也说服了。

后来，果仁一条街的果仁质量越来越好，且发展成了果仁批发市场，镇政府组织成立了果仁协会，人们推选秃爷当了会长。在协会名称上有人提出叫“秃子果仁协会”，秃爷不同意，说不文明，提议叫光芒果仁协会，众人都哈哈大笑鼓掌通过了。

再后来，秃爷被评为先进人物，要到县里接受表彰，不仅果仁一条街，整个小镇的人都感到很荣耀。秃爷临行前，特意把脑袋刮了又刮，刮得冲着太阳扭扭脖子都泛光。更有趣的是，听说电视台有现场直播，88岁的刘奶奶一时找不到秃爷，急得跺脚直嚷，90岁的刘爷就嗔怪刘奶：“你嚷啥嚷，赶紧看看哪儿冒光呀！”旋即，刘奶奶拍手大笑：“哈哈，找到啦，那个脑顶放光芒的就是咱秃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