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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5期|何玉茹:姑娘们

来源:《长城》2019年第5期 | 何玉茹  2019年09月11日09:08

这回来的是老七家。

我赶到时老大早坐在老七家的沙发上了。

我注意到沙发是仿皮的,玻璃茶几有些窄小,下层堆了些药盒、改锥、纸扇之类的杂物。对面的电视柜,明显是贴了层皮子的低档板材,颜色和沙发、茶几都不搭调。地面铺的是常见的浅色瓷砖,白色的墙面光秃秃的,哪哪也不见一点装饰。我把抱在胸前的一束鲜花插在自个儿带来的玻璃花瓶里,悄悄放在电视柜上。客厅里一下子像是亮堂了不少。

老大每回来得都早,她和老七盘腿坐着,手里拿了件已织到领口的毛衣,几根竹针在她手下不紧不慢地穿来穿去。毛线是红颜色,一个拳头大的红线团不知为什么滚到了地上。我弯腰捡起线团递到老大跟前。老大抬眼见是我,一张圆脸立时生动起来,眼角嘴角的皱纹里都 堆满了笑意。她笑起来要好看得多,我早说过她要多笑,她笑和不笑会差上十岁。

老七放下腿来,冷眼看着我,说,老三呀,打进门你就看这看那的,说吧,我家这新房你给打几分?

老大、老二、老四、老五,她们的家我都去过了,每去一家我都给打个分数。老四家打得最高,七十五分,其他都在六十分以下。我们几个,是每隔半年就聚上一次,开始是去饭店,后来各村房屋改造住上了楼房,便将聚会从饭店挪到家里来了。我们相互间的叫法从生产队时期就开始了,不分辈分,只论年龄,虽说结婚后来往少了,但除了我和老六、老八住在城里,她们几个都住在市郊,之间的路程,骑自行车没超过一小时的。老八家没去是还没轮到,老六家没去是人家只到场过一次,后来就再也请不来了。大家估计绊脚石是她老伴儿,因为她老伴儿自从炒房发了财,就再不跟寻常人来往了,按他的话说,不是一个阶级了。大家说,有俩钱儿阶级就不一样了?老六也是个没脑子的,忘了自个儿穿鞋露脚指头、穿衣补十八个补丁的时候了。

我不理老七,自顾挨屋看呀看的。老七呢,仍坐回沙发陪老大聊着什么。

其实,除了老四家,她们几家的新房大同小异,家具都是中低档的板材,墙壁、房顶都只做了刷白,厨房、卫生间也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有的甚至把从前平房的旧家具都搬来了,漆掉得一块一块的,陈年的污垢擦都擦不掉,摆在新房子里就像一个帅小伙穿了件叫花子的破烂衣裳。老四家虽说要好得多,家具是实木的,客厅房顶做了灯池,地板是仿古瓷砖,可都不是老四的主意,是她老伴儿一手操办的。老伴儿一辈子都想出人头地,却又一辈子一事无成,这时手里有了拆迁补助款,装修不用更待何时?他要让舍不得花钱的人们看看,他和寻常人是不一样的。不过,我也只给她家打了七十五分,因为书架只是装装样子,空荡荡的没几本书;墙上也一片荒芜,连幅照片都见不到。

我看到老七家的卧室里也有件旧家具,一只七十年代时兴的衣柜,双开门,底部俩抽屉,橘黄色的油漆,板材深一块浅一块的,使油漆很显出薄气,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我看出这是老七当年的陪嫁,衣柜做好时我去看了,当时好羡慕,就觉得那衣柜比照得房子都矮小了。可现在,衣柜显然是配不上房子了,这差别,老七难道看不出来吗?

记得在老四家里,老四老伴儿带了我们挨屋参观,显摆他的成果,最后还是老七将他推了出去。老七说,你在屋我们都不好意思上厕所呢。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他还不无遗憾地说,厕所还没顾得说呢。不过,我对大家的反应也很不以为然,没一个表示赞赏,也没一个为自个儿家的简陋装修表示懊悔的,甚至老七还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自个儿觉得好就是好。老七还悄悄指了老四老伴儿的后背说,有俩钱儿烧的,忘了住土坯房的时候了。这种情绪很容易就传染给了老大、老二、老五,她们频频点头,以显示自个儿没忘了土坯房。

老七没忘的结果,是好好的卧室搁了只土坯房时候的破柜子;好好的厨房,用两个做工粗糙的木架子支起了台面;好好的厕所,放了个陈旧的脸盆架,架上方的墙壁上挂了面脑袋大的圆镜,那圆镜周边一摸,都能摸上一手的铁锈……

我返回客厅,沉了脸子望着老七。

老七人长得小巧玲珑,一把刷子梳在脑后,看上去一点不像六十岁的样子。当然和她的头发也不无关系,记得她早就是花白头发了,现在却一头黑发。

老七说,看什么,打小就这样,又不是没见过。

我说,是,瞧这头发黑的,打小这样,六十岁了还这样,染都不用染。

老七说,别跟我提六十,谁提我跟谁急。

我说,那提多少呢?

老七说,五十,要么四十。

我说,那多没劲,十八多好。

沙发上的老大,忽然哈哈地笑起来,止也止不住,线团都让她笑到地上去了。我没笑,再次弯腰去捡线团,老大边笑边说,甭管它甭管它。

老七说,说吧,哪儿又不对你心思了?

我说,哪儿都不对。

老七说,不对就对了,你是谁?我们谁敢对你的心思啊。老四家花了多少钱,在你眼里还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

我说,要是没钱,我借给你。

老七说,拉倒吧。你这挣一个花俩的主儿,还借给我?我借给你吧。

我说,那你为什么?头发还知道染黑了好看……

老七打断我说,染发才花几个钱?

我说,钱,钱,钻到钱眼儿里算了。

老七说,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每月有五千块的退休金,我们才有几百块的养老金,照老四家那干法,补助款全搭进去,往后日子就甭过了。

我说,人家老四不也过得好好的?

老七哼一声说,要不是她女婿是村干部,她敢让老伴儿那么花?

村干部的贪我是知道的,还有养老金,农民和有工作的人到底不一样,但我实在不能容忍把一件旧家具放在新房子里。我说,老七求你了,把那衣柜扔了吧。

老七说,我早说过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觉得挺好的。像你似的,这儿放个花瓶那儿放件瓷器,照片挂得满墙都是,看了心都乱。老大你说,我这儿是不是挺好的?

老大应声说,挺好的。

我看一眼电视柜上的花瓶,瓶里的鲜花傻呵呵地开放着,一点不在意主人的冷落。

我有点忍无可忍,转身走向了阳台。靠在阳台栏杆上,我看远处的田野,看近处的楼房,看楼下停靠的一排排的汽车,看蚂蚁一样走来走去的人们。老七家住在二十七层,阳光金灿灿地铺满了阳台。有一条微信曾把晒太阳的好处说了一箩筐,我想一会儿要说给老七,不能让她把这阳台浪费了。这么想着我怀疑自个儿是不是有病,一次次地张罗她们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却很少得到过她们的回应。

我听到老大说,老三还真生气了?

老七说,甭理她,打根儿就这德性,她喜欢的别人也得喜欢。

老大说,她也是为咱好,就比方说手机,接个电话倒是方便,不过我是老觉得那玩意儿,还不如织几针毛衣实在呢。

老七说,那是你不会,你呀,比我还不赶趟,如今谁还穿手织的毛衣啊?

老七这话倒让我有些高兴。从前这几个,大半的人没有手机,聚会一次,得打无数遍座机才能通知到。是我说了句,要是谁没手机,就是不想参加聚会。这才很快做到了人手一部。我还乘兴撺掇她们开通微信,试图通过方方面面的信息让她们体会微信的方便。可除了老八,我从没收到过任何人的回信,也不知是不会操作还是不想理睬。只有老八是我的积极回应者,她已经学会给我发信息了,但她的信息不是养生就是看厌了的心灵鸡汤。

我听到老七说,不跟你扯了,我得去厨房了。

老大说,让老三帮你吧。

老七说,不用,她能干什么?

老七往厨房去了,客厅里只剩了老大,我想我得乘机教教老大,不然她的手机就白买了。这时,忽听得门口那边有轻轻的叩门声。

老七为了迎接我们,早把门大开着了,门开着还规规矩矩地敲门,除了老八没旁人了。

我回到客厅,果然就见是老八站在门口。老八戴了副眼镜,细高的个头儿,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我说,老八,你傻啊,门口又没门卫,赶紧进来啊!

老八犹豫了说,要不要换鞋?

我说,不用,八个人都穿拖鞋老七也得有啊。

老大说,甭管她,想换就换。

老大说这话的时候,仍低着头织她的毛衣。

老八说,八个?老六答应来了?

我说,不答应也得答应,跟她说了,不来就都上她家去了。

老八走到老大跟前,叫道,大姐,什么意思啊?

老大说,叫我“老大”。

老八说,叫个“姐”还叫错了?

老大说,没错,叫“姐”多文气,叫“老大”多没文化啊,是吧老三?

我说,老大你就饶了她吧。

老大说,她呀,一辈子了,就这么装啊装的,我都替她累。

老八说,你这么说我也一辈子了,我也替你累呢。

老八说着,忽然伸手接过老大手里的织活儿,不声不响地织起来了。

老大说,以为替我干活儿就不说你了?就说你这眼镜,它是花镜啊还是近视镜啊?说花镜吧,走路晕得慌,说近视镜吧,又没见你看过什么书,莫非是弄个镜片子装样子?要真为装样子倒还缺样东西……老大说着,眼睛寻来寻去的,一整个客厅寻遍了也没寻到。老大只好说,这东西你就记住吧,一本书,夹在胳肢窝底下,装个大学教授都绰绰有余了。

我在一旁止不住地笑,知道老大是逮着话题了,老八就是她的话题。当年在生产队时,她俩最是要好,老八干农活儿不行,老大是个热心肠,没少帮衬老八。可老八心大,一边跟老大好一边还粘着我,要我给她讲书讲电影,还随我去村边上的一所中学看望中学老师。那老师长得文静,说话好听,很是让老八着迷,自从认识老师以后,老八就改说普通话了。当然只跟我们几个说,跟其他人她还不敢。即便跟我们,也得冒了挨骂的风险。骂得最多的就是老大,不仅骂她,还捎带了我也骂上,说,你一人儿去也罢了,还叫上个她,不知她缺心眼儿啊?

就是这“缺心眼儿”的老八,后来却是嫁得最好的,她的丈夫,正是那个文静的说话好听的中学老师。当时得知这消息的我目瞪口呆,我说,老八呀老八,那是我的老师,嫁给老师的咋也不该轮到你呀。老八则不吱声,只是笑,一脸的幸福。自从结了婚,老八就跟所有的人都说普通话了,在老师眼里普通话再正常不过,可在我们眼里,那就是装,就是二,就是缺心眼儿。

现在,老八的普通话像是退步了,不少音东倒西歪的,有的甚至彻底回归,跟村话一个样了。我也说普通话,从进城工作就开始了,可我界限分明,和城里人说普通话,和村里人说村话,改得快,音也准,两边的音决不会混淆。老大常以我为例数落老八,看看人家老三,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多清爽,看看你,上不上下不下的,哪边都是个半瓶子醋。老八就说,你看没用,有我们家丁老师看就够了。老大说,呸,自个儿男人,一口一个“丁老师”,装吧你就。

那边厨房里,老七叮叮当当的,时而也往客厅这边甩过句话来,老八,甭听老大的,她就会欺侮你!

老大就说,老七你也好不到哪儿,家里连本书都没有,弄得跟个文盲似的。

老七说,我就是个文盲!

老八穿错了一针,老大很快发现了,接过织活儿纠正她。老八乘机从包里掏出水杯喝了口水。谁知又让老大逮着了,老大说,来老七家还带个水杯,你是自个儿有传染病啊,还是嫌老七家的杯子脏啊?老八说,我是习惯了,包里永远得有水。老大说,装吧,当初脑袋埋在水桶里喝凉水,拽都拽不起来,是谁来着?

我便笑,由了她们斗嘴,自个儿则去了厨房。

我看见老七正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料酒瓶子,眼睛则不离闪着亮光的手机。她身前的台面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盘子,盘子里盛了待炒的青菜或是肉类。

我悄悄站到老七身后,见她手机上是一做菜的视频,视频声音很小,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说,看个手机还偷偷摸摸的呀?

老七猛地回头,手机本能地扔到了灶台上,她说,哎哟,吓死我了!

我知道老七是不想让我看见,因为她一直说对上网没兴趣。

老七老伴儿早过世了,唯一的女儿又跟城里的公婆一起住,她把拆迁得到的三套房子送了女儿一套。风水轮流转,如今城里人的日子还不如城郊农村好过了,城郊房屋一改造,家家房子都住不清了。不过老七也没见多高兴,她见人就说,房子多了地就少了,得少种多少地少打多少粮食啊。

我不想放过老七,随手就给她发过去三条微信,一条是肉沫炒冬瓜,一条是京酱肉丝,一条是醋熘白菜。

老七不屑道,就这菜还用看它?

我说,越家常的菜才越该学习,鸡鸭鱼肉你也不天天吃啊。就说这醋熘白菜,你是怎么个切法?人家是抹刀切成斜茬儿;还有调汁,一勺糖两勺酱油三勺料酒四勺醋五勺白水,再加少许味精、盐和淀粉搅拌;最后是翻炒,葱姜蒜片自是少不了的,要紧的是小火煸炒辣椒,大火炒调汁、白菜,更要紧的是出锅时滴上几滴醋,就如同画龙点睛,这道菜才算一下子完美了。你就看人家这一步一步的,哪一步你是做过的?

老七先还是一脸的不屑,听着听着,不由得惊奇道,行啊老三,你这从不下厨房的人,知道得不少啊。

我晃晃手机说,还不是靠了它……

老七说,又来了,打住打住。

我不想跟她计较,看看台面上一盘切好的肉丝和葱丝问,还真有京酱肉丝啊?

老七说,你最爱吃的,敢没有啊?

我说,肉丝可是用料酒、蛋清腌过的?

老七没吱声。

我说,甜酱、黄豆酱可是都有?

老七仍不吱声。

我说,姜不离酱,用姜泡过的姜酒可是有了?

老七开始朝我翻白眼儿。

我说,彩椒丝、笋丝、洋葱丝、蘑菇丝、胡萝卜丝可都切过了?

老七说,我看出来了,你是不把简单的事弄复杂不罢休啊。

我说,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个“好”字。

老七说,复杂就一定好啊,这菜我是没法做了,今儿还是你来吧。

我说,甭不信,照人家说的做上两道,一吃就知道好不好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我认为老七会悄悄按我发的微信做的,我得给她留出机会。

谁知老七叫道,慢着老三,我有话跟你说。

我回身看着老七。

老七却不看我,目光停在她面前五颜六色的菜上。

她说,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上网吗?

我说,为什么?

她说,一看心里就闹得慌。

我说,习惯了就好了。

她说,没法习惯,就像做菜,太复杂了心里就慌,我这人天生简单,复杂不来。再说都这年龄了,我可不想整天心里不得安生。

她说,你看我盘里的菜,什么就是什么,很少有混在一块儿的,两种菜混在一块儿我心里都慌。

我看一眼那切好的青菜们,果然一盘盘清清爽爽的,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就像如今这世道,也不清爽,不要说你发的那些经济、娱乐一类的信息,就是电视我都懒得打开了。哎,你说,咱们那会儿一斤西红柿多少钱?才三分钱啊,它怎么就变成五块钱六块钱了?比魔术变得还快呢。照这么变下去,我那点存款将来还不变了废纸啊?

我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一下就扯到了西红柿上,只好说,老七你真是老了,可你比我还小三岁。

她却求之不得似的说,老了老了,求求你了老三,别再难为我们了,我们就是老了。

我说,我们?我们是谁?

她说,老大、老二、老四、老五。

我说,她们都不想上网?

她说,都不想上。

我说,可你刚才不是还看菜谱来着?

她说,刚才我是想找简单的菜谱,可没找到。

她说得认真、诚恳,使我不得不相信。我说,你把我叫住,就是为了说这个?

她说,我是想给你提个醒,呆会儿她们来了,就少说手机的事吧,省得没人吱声你心里不痛快。

我说,我已经心里不痛快了。

她忽然“扑哧”笑道,活该,你就尝尝不痛快的滋味儿吧,不能光让我们不痛快。

我沉了脸转身就往客厅走。

老七说:你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

我猛地回过头,惊奇地望着老七。老七却一转身,给了我个后背。

我说,你要保守的心是什么,说得清不?

老七说,要简单不要复杂。

我说,生产队那时候倒是简单,生产队长一人儿说了算,傻瓜也能混。

老七说,强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比生产队长也好不到哪儿吧?

我说,行啊老七,懂得不少啊。

老七回过身,看了我一会儿说,不要以为手机上的知识才是知识。

老七说话的语气并不生疏,我们之间从没客套,令我生疏的是她那一脸的自信和淡定。我想,老七,淡定,哪跟哪的事啊。

客厅里,老八和老大正小声说着什么,隐约是在说老八的丁老师。说着说着老大的声音就高起来,不行,不能让他这样!老八说,小点声。老大说,看把你吓的,他又没在跟前。老八说,好像人家把我咋着了一样,人家可没有。老大说,还没咋着呢,让老三说说,一书架的书不准老八看,他自个儿倒整天埋在书本里,话都跟老八说不了几句,这日子过的,搁我早跟他打十八回了。

老八满脸通红,一只手不停地拽老大的衣袖,好像后悔说出来似的。

印象中丁老师笑眯眯的,一副随和相。我说,为什么不准你看?

老八说,没有不准,他只说过我不是看书的料。

我说,那你自个儿觉得是不是呢?

老八说,不知道。

我说,那你想不想看呢?

老八说,想看啊。

我说,那就看啊。

老八说,都看谁带孩子?谁买菜做饭啊?

我说,那你还是不想看,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还说想看。

老大说,我看也是,你想的不是书,想的是外看好,瞧,我男人,中学教师!

老八说,大姐,你嘴下就留点情吧。

老大说,顶看不上你这没囊没气的性子,多少年了,这会儿才说出来。

老八说,我这不也好好的?

老大说,好个屁,夫妻讲究个平等相待,不平等叫什么夫妻啊?

在我眼里,老大最是传统的一个,从她嘴里说出平等不平等的话来,倒叫我刮目相看。我不由冲老大伸出了大拇指。

老八看着我的大拇指,一张脸更红起来,忽然就手指了老大问道,我倒想问问,大姐夫粗声大气地对你吼过没有?又指了我问,三姐夫呢,吼过没有?

我和老大,竟然被她问住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老八说,看看,不敢说了吧,可我就敢说,丁老师没有,丁老师一辈子都没跟我吼过,一辈子跟我说话都柔声细气的。你们说,这叫平等还是叫不平等?

我故意说,这不叫平等,这叫虚伪。

这么说着我同时想起丈夫的吼,他一吼我就说要跟他离婚,总说总说的,他也习惯了,愈发地不肯改他的吼了。我知道老大丈夫更是爱吼的,不仅吼,有时还冲老大挥拳头。可我也真不觉得柔声细气地说话就叫平等。

老大说,还是老三水平高,“虚伪”这词儿最合适不过了。

老八却说,我宁愿他虚伪,也不想他对我吼。

老大说,要是二十来岁说这话我信,都快六十岁了还这么说,八成就是装了。

老八说,我真这么想的,谁装谁是小狗!

老八再次涨红了脸,鼻子上都沁出细汗来了。

我边笑边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那几个也该来了,说好的十点半到十一点。

我跑到阳台上望了一会儿,下面的人太小了,望也是白望。

我听到老大说,老四性子慢,老六没个准谱儿,可老二、老五走路一阵风似的,早该来了啊。

老八说,老二、老四、老六她们仨顺路,没准儿约好了一块儿来呢。刚说完就听老大叫道,老五啊老五,你可真经不得念叨,我这儿话音还没落呢!

我返回客厅,见老五早已坐在沙发上了。老五长得小巧玲珑,和老大肥胖的身躯挨在一起,越发显得瘦小了。她是一头花白短发,脸却黑得泛光,一看就是常年下地晒成的。我们都知道她离不开菜地,不讲吃穿,也不讲养生,一天到晚耗在菜地里。可她种的菜我们谁都没吃过,不是她舍不得,是我们嫌弃,胡萝卜只有手指头粗,大白菜一半的心都是空的,黄瓜则又小又弯,也不知她迷的是什么。

老五刚坐下却又跳蚤似的蹦了起来,也不说话,各屋看了一圈才问,老二她们没来啊?

我说,还没来。

老五立刻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说,那她们就是直接上去了,不行,我得去找她们。

我说,“直接上去”什么意思?

老五也顾不得答话,径直就奔门口去了。

老大说,问你话呢老五?

老五说,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

我们听到老五上电梯的声音。

老八忽然冲出去,忽然又返回来,神秘兮兮地压了嗓子说,三十三层,五姐去的是三十三层。

我跑到厨房去问老七,三十三层有跟老五她们认识的人吗?老七说,不是跟她们认识,是跟我认识。她说得不急不慌,早知根底似的。我说,那她们去干什么?她说,听课。我说,听什么课?她说,《圣经》课。

我立刻有点傻,望了老七,不大相信地问,老五、老二,莫非还有老四、老六?

老七竟然点了点头。

我说,又不是做了伴儿赶集,这事也一窝蜂啊?

老七看着我说,你要不要也去听听?

我说,你不是不要复杂吗?

老七说,信了才不复杂啊,一个心眼儿地信一样东西,只会越来越简单,还高兴,不信你就试试。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老七说,你要不去,那我可就去了,弄菜弄的,差点都给忘了。

我说,你今儿可是主人。

老七说,不碍事,饭蒸上了,回来把菜一炒就得。再说有你们仨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时,老大、老八也过来了,她们一定听见了老七的话,抢了问,听什么课?信什么呀?

老七说,想听啊?想听就跟我走,信不信的,听听也不是坏事,无非是劝人向善吧。

老大立刻表示想听,老八一听是《圣经》课,则跟我一样摇了头。

我冷笑着说,这可是简单了,伸伸手指按按电梯的事,比坐车进城都简单。

老七不示弱地回应说,还真说对了,要是坐车进城才能听课,我兴许至今都没缘呢,这叫简单,也叫随缘。

老七和老大离开后,屋里显得空荡荡的,我和老八你看了我我看了你的,一时间竟想不出要说的话来了。

老八端起她的水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在我的印象里,老八是个懦弱的随波逐流的人。我问老八,为什么不想去听?

老八说,也不是不想,都去了,不就剩你自个儿了?

我便笑了。老八还是那么可爱、善良,丁老师看中她的,也许正在于此吧。

我说,没事,你想去就去,不用管我。

老八说,我想去也不是想信,就是去看看。

我说,明白,就像街上不知为什么围了群人,想到跟前看个明白一样。

老八说,就是就是,大姐还不就是这样,五姐她们兴许也这样呢。

我说,去吧去吧。

老八说,要不咱一块儿去吧,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我说,不想,我要看会儿手机。

老八好像并不急着走,她喝下一口水说,三姐,其实我对手机上网并不像你那么看重,只因为是你提倡的。就像当初跟你去中学一样,因为你想去,我就陪你。

我惊讶地望她。

老八说,我知道我这个人没出息,可谁有出息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老八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在意咱这聚会,不像老六那么三心二意的,你是在意咱姐妹间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撂脸子就撂脸子的关系。其实我也是,大姐那么说我我一点不生气,因为我知道她心里跟我近。

我越发惊讶地看她。说实话,我自个儿都没想明白这事,六十多年了,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撂脸子就撂脸子,还真就只剩了这几个了。

我却不想接她的话茬儿,我说,老六信上这个就不会三心二意了。

老八说,老六她是心情不好,听说自打有了钱老伴儿就有别的女人了,这回肯来,多半是为了听课吧。

我说,你咋知道是为听课?

老八说,她这人耳朵根子软你应该知道的,老伴儿说跟咱不是一个阶级了,她就可能真认为不是一个阶级了。可她心情又不好,巴不得抓根稻草解解惑,解惑的诱惑肯定是大于聚会的。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她的分析。

老八说,其实,书啊、手机啊、微信啊、信什么不信什么啊,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人,你跟前的人,你周围的人,你能不能跟他们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撂脸子就撂脸子。三姐你说是不是?

我望着老八,终于没能克制住自个儿的惊讶,伸出手臂和老八抱了抱,我说,行啊老八,真没看出来啊!

老八却一脸的羞涩,说,跟你比还差得远呢。

然后老八把水杯放在茶几上,转身向门口走,嘴里还连声说着,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屋里越发显得空荡荡的了。不知为什么,我竟鬼使神差地跟了老八几步,意识到已走出门口,才又慌慌地返了回来。

外面等电梯的老八显然发现我了,我听到她喊,三姐,你要去吗?

我坚决地答了“不”字,才长长地吁一口气,回到沙发跟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八虽说了不少话,却毕竟还是去了,眼下这陌生的空荡荡的房间里,似只剩了我和我的那瓶鲜花了。

瓶子是浅蓝色,花是红色的百合花。卖花的女孩说她更喜欢白百合,我说我也喜欢白百合,只是这是姑娘们的聚会,又是刚搬的新房,还是红的吧,红的喜兴。女孩说原来是给您姑娘买啊,我说是给我自个儿,老姑娘。女孩便呵呵地笑起来了,她的眼睛弯弯的,嘴角翘起来,声音就像风铃一样清脆…… 

作者简介:

何玉茹,1952年生于石家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河北文学》小说编辑、《长城》副主编、河北省作协创作室主任。已出版和发表长篇小说《冬季与迷醉》《葵花》《前街后街》等6部,中短篇小说200余篇,多篇小说获奖和被书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