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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19年第4期|马昌华:雪化了的样子

来源:《星火》2019年第4期 | 马昌华  2019年09月10日09:25

小莲猫在屋后的檐角下伤心地抽泣。

整个五岭寨只有小莲在伤心,伤心的小莲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孤独无助。

一群淘气的麻雀在瓦檐飞来蹿去,唧唧喳喳地交头接耳,像一伙没心没肺的二愣子,难道它们也不在意小莲的伤心么?真是一伙讨厌的蠢东西。亏她以往还当它们是小臭屁的朋友看待,每次在屋门前地坪上喂小臭屁的时候,它们也混在一旁,蹭吃过不少碎米碴和谷节子。小莲从来没有看薄过这群号称半神仙的家伙。怎么今天这些半神仙们就不知道给小臭屁提个醒,让小臭屁防着那可恶的黑毛呢?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事了。

麻雀翻飞的瓦檐上,吊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凌子,这是六根叔的叫法,以前妈妈管它叫河螺线线。小莲觉得还是妈妈的叫法好听有意思,它们分明就像是倒吊上去的河螺线线。以前,在天气还不算冷的时候,爸爸就常常到村外的河沟里摸长长的河螺线线,一摸就是一大篓,一摸就是一大篓。一个河螺十二碗汤,河螺线线的肉很厚实,味道特别鲜美,没吃过的人根本不知道。小莲的脑海里记忆犹新,她下意识地咂咂冻得开裂的小嘴巴,仿佛昨天刚吃过。

现在,这些河螺线线一字排开,各顾着各,各怀心态,冷冰冰地一个不理一个。线线的尖尖还吊着一滴滴小小的水珠珠,似乎也都和自己一样伤心难过。可是,它们又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非要在这里陪着自己眼泪汪汪地傻傻相望呢?

不过,现在的河螺线线更像是妈妈额头上漂亮的刘海,整整齐齐光可照人。小莲很想伸手去摸摸,可是不知道是自己太矮了,还是河螺线线吊得太高了,反正怎么也摸不着。这让小莲的伤心更多了一层。要是往常,小莲会想办法爬到柴禾上去,那样也许就够得着了。但现在小莲不敢,奶奶刚刚说过敢再乱爬就不要小莲了,还吓唬说要送小莲去喂吊眼睛大虫。有次石头伯伯告诉过小莲,吊眼睛大虫就是大老虎,比那只流浪狗黑毛凶多了,好可怕的,虽然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吊眼睛大虫。也好,不爬就不爬,小莲不和奶奶怄气,这样静静地仰望着妈妈的刘海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妈妈而今在岭背的山坡上睡觉觉,大人们把妈妈放到那个坑坑里,再垒上土堆堆就不管了。小莲想妈妈的时候都是猫在屋后的檐角下遥望妈妈睡觉觉的岭背,可是望不着。以前是山上的树呀柴草呀隔着,现在是不着边际的雪覆盖着。小莲已经快要记不清妈妈睡觉觉的地方了。小莲现在最想的是妈妈,小莲知道妈妈还在岭背那边睡觉觉,也知道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陪小莲了。妈妈是狠心的,小莲还这么小就撇下不管了,但小莲不怪妈妈狠心,小莲只想妈妈。妈妈,盖着这么厚厚的雪绒被子,你冷不冷?小莲冷。

爸爸,你在上海那边还好吗?有没有想小莲?小莲正想着你呢。

爸爸也不在家,在远没有结河螺线线的时候,送完妈妈去岭背睡觉觉的地方,不久就离开家,出远门了,去那个叫做上海的地方打工去了。是县里来的车子接过去的,寨子里去了好多人。爸爸说他要去打工挣钱回来起新房子,这是许给妈妈的心愿;还要给小莲买好多城里的新玩具、新衣服。爸爸让小莲在家里听奶奶的话,奶奶年纪大了,脾气不好,不要惹奶奶生气。小莲很乖,从来都不敢惹奶奶生气,奶奶生气的样子凶巴巴的,像那只可恶的黑毛——不对,小莲不能拿奶奶和黑毛作比的。有时生气的奶奶还会拿鞋板掌扇小莲,还不许哭,不许和别人讲,连石头伯伯和六根叔都不许讲,特别是六根叔,奶奶最不待见他,讲了还会挨鞋板掌,还不给饭吃。小莲还小,不给饭吃小莲怎么能长得大呢?睡在岭背的妈妈现在不吃饭,妈妈一定也不长了吧。

小莲不知道爸爸说的城里是什么样子,但小莲见过城里的玩具。上次四婶一家从广东回来,四婶的儿子小蒙带回来的玩具就是城里的。小莲趁四婶小蒙不注意,偷偷上去摸过呢,真的很好玩,光摸一下就知道是好玩的。但爸爸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带给小莲城里的玩具和新衣服呢。爸爸,你在的上海有没有我们五岭寨这么大这么高,大到黑毛跑出老远还看得见,高到太阳公公一出来就被发现了,一打开门就是满眼望不透的山尖尖?还有,那里是不是也正下着这么大的雪,屋檐上是不是也吊着像妈妈的刘海一样长长美美的河螺线线呢?爸爸,你想妈妈吗?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带小莲一起去看妈妈?奶奶从来不带小莲去看妈妈,说妈妈是晦气鬼,是邪祟。爸爸,晦气鬼是什么?邪祟又是什么?我不要奶奶这样说妈妈。

檐角下是不很干爽的窄窄的地面,露着不太相容的皱巴拉几的老黄土,对小莲已是十分地宽容。小莲沉默的时候,它们跟着小莲默不作声;小莲激动的时候,它们仍旧保持着沉默不语的样子,很执拗。除此而外,四围都是白皑皑的雪,连屋顶上面也是,白得分不出远近高低来。刚刚石头伯伯在旷地里嘀咕什么“江上一笼统,井上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不就是在说雪下得很厉害么,绕什么弯弯?大人们说话有时候就是费劲。小莲虽然还没上学,不过已经听得出来大人们说话的意思了。要是以往,石头伯伯的嘀咕确实是很好笑的,保证可以笑到合不拢嘴,笑到肚子朝天来,只不过现在的小莲怎么也笑不起来,再好笑也不能去除小莲的伤心。六根叔近段时间总不爱说话,偶尔见了也只是默默地摸摸小莲的头。可是刚刚,他却扯起长长的脖子在雪地里喊着“铺天盖地,铺天盖地啊”,一声声地长叹。也许这幅景象就叫做六根叔的“铺天盖地”罢?六根叔喊“铺天盖地”的时候脸是朝着岭背方向的,那是妈妈睡觉觉的地方,会不会吵到睡觉觉的妈妈呢?但小莲想,就算吵到了,妈妈也一定不会嫌烦。小莲曾亲眼目睹,妈妈和六根叔是好过的。

但现在,猫在檐角下的小莲,满腹的伤心也是“铺天盖地”,除了“铺天盖地” 的伤心,只能和这窄窄的墙根相互依偎,冥想着遥不可及的思念的温暖,而阴冷的雪风,不依不饶地从相互依偎的缝隙中强行挤过,还要在小莲紫红薯般的脸蛋蛋上狠狠地刮刀子,甚至还要刮到冷嗖嗖的脖子里去,一点情面也不讲。风刀子刮起来真的好痛,痛到眼泪都出不来了。

但小莲不恨雪风,也不恨奶奶,尽管已经冷得站不稳脚跟,尽管奶奶对自己的伤心不管不顾。

小莲恨的是那条可恶的黑毛,竟然敢当着她的面咬死了自己的小臭屁。

小臭屁是小莲养的一只鹧鸪鸟,是妈妈从山上找回来的,它是小莲对妈妈的另一种念想。看到小臭屁,小莲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妈妈来。

早上,小莲照例只和可爱的小臭屁在一起玩耍,爸爸妈妈不在以后,小臭屁是唯一能够给小莲带来欢乐的好朋友。不过现在的小臭屁,其实已经不是小臭屁,而应该叫大臭屁了。

小臭屁从小跟着小莲,直到长成了大臭屁,长成大臭屁羽毛就长了,就会到处飞。爸爸不在家,到上海打工去了,六根叔有时候来看小莲,顺便给大臭屁剪翅膀,剪得短短的就飞不起来了,还要拿根线线拴住脚,另一头绑个小铁环,这样跑也跑不远。飞不起来也跑不远的大臭屁才肯安心和小莲玩,一天到晚围着小莲打转转,讨小莲的欢心,这样可以得到小莲更多的吃食。这家伙是个马屁精,鬼着呢,它不跟奶奶专跟小莲,它也知道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长成大臭屁的鹧鸪鸟,小莲仍然喊它小臭屁。这是当初妈妈给起的名字,小莲喊习惯了,喊出感情来了,小莲喊小臭屁就像喊自己的弟弟一样,满怀亲切。

可是,才一眨眼的工夫,小臭屁就被黑毛叼在呲牙的嘴上了。它哪里知道危险就在眼前呢?小莲也没有想到,可恶的黑毛会出现。黑毛这样的流浪狗心肠歹毒,天生是没有朋友的,它只能独自到处流浪,招惹是非,没有人可怜,也没人理睬,谁也不和它玩,有时还会被别的狗追着咬,甚至还会被人撵着打。也奇怪,寨子里经常有狗被人药倒拿到外面去卖狗肉,该死的黑毛怎么就没被药倒呢?

也许,黑毛对小臭屁发起的突然袭击是蓄谋已久的阴谋。眼见小臭屁离开小莲去雪地里找鸡同伴,马上就起了歹心,趁着小臭屁不注意,一下猛扑过去。小臭屁掀动着两个翅膀,拼命地挣扎,雪地上扑棱着一地的毛。被撵得魂飞魄散的小臭屁,从黑毛的嘴里挣脱出来,继续扑棱着翅膀,可是怎么也飞不起来。它翅膀的羽毛是被六根叔剪掉的。小臭屁拼命地跑,跑了好远,到底没有逃脱黑毛疯狂的追捕。要是它的翅膀没有被剪掉的话,要是脚上没有拴着绑了铁环的线线的话,它就得救了。

小莲寻了根棒棒,在黑毛后面追打,黑毛没有逮到小臭屁之前根本就不理会小莲的威胁,真是一只得了失心疯的死癫狗。现在,小臭屁已经倒在血泊中,脖子上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血,雪地上遍布着点点殷红,像开了一地的小红花,鲜艳而灼眼。黑毛阴谋炮制的死亡游戏终于结束了,现在它看着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的小臭屁,该怎么选择却有些犹豫起来。而小莲的棒棒正愤怒地朝这边撵过来,已容不得它多想。小莲一棒打过去,没有够着黑毛。但黑毛已经感到了小莲无边的愤怒和对自己带来的威胁。也许它已经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忍无可忍的小莲是决不肯饶了它的,于是撇下断气的小臭屁,夹着尾巴落荒而逃。逃出好远,又停下来,回头定定地望着小莲,那眼神好像很有些不甘心。

小莲捧起不再欢腾讨乖的小臭屁,眼泪止不住像河螺线线一样往下掉。小莲把脸紧紧地贴住小臭屁渐渐变冷的身子,久久不肯松开,终于又大声哭了出来。

小莲没有将小臭屁拿回家,小莲知道一拿回家,奶奶就会把它煮了吃的。奶奶什么都是煮来吃,上回上山捡到几个小鸟蛋就煮来吃了,还分了小莲两个。小莲不吃,小莲把那两个小鸟蛋悄悄拿到屋后的地里埋了。现在,小莲也要把小臭屁埋到地里去,就像妈妈那样在地里睡觉觉。小莲可以常常来看它,它是小莲唯一的好朋友,小莲不会忘记它,也不会不管它的。小莲用棒棒扒开厚厚的雪,又挖出一些泥巴,捧起发硬的小臭屁亲了又亲,然后轻轻放进去,盖上泥土,盖上厚厚的雪,并且垒起一个小雪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眼泪再一次哗哗而下。

小莲记得,小臭屁是妈妈从后山岭背用手捧着带回来的。刚拿回来的时候,还不会走路,站都站不稳呢,放在堂屋,很无助很害怕的样子。也许它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那就是胆子小,因为失去了鹧鸪妈妈的保护,一时无所适从吧?妈妈拿米喂它,它不肯吃,又捉来小虫子喂,它怯怯地瞟了一眼,还是不肯吃。不听哄不听劝,连小莲的话也不听,除了咕咕叫还是咕咕叫,差一点又要被丢到野地里去。好在,家里带崽的老母鸡听见叫唤声,带着一群刚刚孵出的小鸡飞奔过来,护住了小臭屁,它把小臭屁也认做自己的鸡崽崽了。鸡妈妈翘起尾巴,抖开两个大翅膀,全身的羽毛竖起来,眼睛睁得鼓圆,露出满眼的凶光,尖尖的嘴喙作出随时攻击的架势。小鸡崽们也齐聚过来,向小伙伴表示友好。有了一群兄弟姐妹在一起,小臭屁不再孤单,很快便融入到小伙伴们当中,和小鸡崽们亲密无间地戏耍起来,并且在鸡妈妈的呵护下开始安然觅食。鸡妈妈一口一口把小米粒啄得更加碎小,再召唤着小鸡崽崽跟着啄,小臭屁也学着它的兄弟姐妹,欢快地啄食起来。看着小臭屁找到了新妈妈和新伙伴,小莲很开心,妈妈也开心,一把抱起小莲在堂屋里打转转,又在小莲粉红嘟嘟的小脸上不停地亲亲。那一刻,小莲是多么的幸福,小莲想,妈妈也一定是幸福的。

从此,小臭屁有了鸡妈妈,它和小鸡崽们一起快乐成长,直到长成了大臭屁,直到今天早上遭遇可恶的黑毛。

如果不是小臭屁,小莲也许不会知道妈妈和六根叔好过,比和爸爸在一起还要开心快乐。

其实那天的天气真的很好,太阳公公一早就起来了,满山坡上都是金光灿烂。一夜的露水滋润后,各种好看的野花开得正旺。爸爸前一天去好远的寨子吃酒席去了,晚上没有回来。妈妈起得很早,说是要去后山掏菌子,菌子好吃还能卖钱。前天妈妈还说她卖得30元钱呢,她亲口跟爸爸讲的。今早的菌子一定很多吧,妈妈迫不及待要出去,让小莲一个人继续睡,等妈妈回来再起。可是,妈妈一出去,小莲就睡不着了。小莲也是小大人了,会自己穿衣服起床了。

小莲起来不见奶奶,不知道奶奶去哪里了。小莲一个人玩得无聊,漫不经心地走到屋外,走到山坡坡边。山坡上开着各色野花,吸引了小莲好奇的目光。小莲要采一大把花给妈妈,作为妈妈早起去掏菌子的奖赏。

小莲一边欢快地采着漂亮的野花,不知不觉离开了屋子很远,远到听不见寨子里的人说话。

突然,一阵急促的“咕咕”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小莲循着声音,看到一只美丽的大鸟,在前面的路上伸长着脖子,蹿过来蹿过去的,像晕头一样,既不离开又不敢太靠近。原来是它在“咕咕”地叫唤不停。小莲来了兴致,便去追那只大鸟。小莲不知道,原来这就是鹧鸪鸟妈妈。

前面是一个牛棚,牛棚边有一个陈年的草垛,大鸟就是绕着牛棚和草垛打转转,也不忌避小莲,好像懂得小莲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似的。这地方小莲以前来过,是六根叔家的牛棚和草垛,小莲在这里碰见过六根叔拿草喂牛,那时六根叔家还养有一头大黄牯,就关在这里。后来大黄牯被六根叔卖了,便空着了。六根叔为什么要卖大黄牯,谁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和别人没得关系。但小莲还是有点舍不得,大黄牯长得很好看,又威武,叫起来声音大大的,好像六根叔唱山歌。这些还不算,最主要是六根叔曾让小莲骑过大黄牯的背背,是六根叔抱上去的。六根叔还夸赞过小莲骑上大黄牯的背背好像个女英雄。

牛棚和草垛旁边的野花特别大朵,也许是因为这里有大黄牯留下过的牛粪牛尿作肥料的缘故吧?小莲家的茅厕和尿桶装满了,爸爸就往地里挑,说淋了菜就能长得快长得肥,还特别甜净。那时小莲纳闷过,难道便便和尿尿是甜净的么?当然不是了。小莲曾经怀疑过爸爸说话的真实性,但是爸爸没有必要为这事向小莲说假话呀,而且爸爸也不是个说假话的人,他从来不骗小莲的。便便和尿尿是脏脏的,可菜菜吃了便便和尿尿却很干净,还长得快长得肥,还特别甜净,这是个很神奇的秘密。这个秘密曾经在小莲的心里藏了很久很久,没有人猜得出来,小莲自己也猜不出来,猜不出来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才不会出卖自己。

妈妈和六根叔也有秘密了。他们的秘密就在这牛棚边的草垛里。

远离寨子的牛棚和草垛,在小莲的眼睛里,就像一堆蓬勃生长的菌子。妈妈要能采到这样大堆的菌子,那样就吃不完了,就可以卖到很多很多的钱了。妈妈和爸爸老是为钱的事吵架,有时还当着小莲的面。他们都不懂得,其实小莲很不喜欢他们吵架,他们一吵架,对小莲也不宝贝了,小莲想撒娇也撒不成。妈妈和爸爸吵架的时候,奶奶从来不帮妈妈,还拿眼睛挖妈妈。奶奶的眼睛有时很吓人,小莲怕看见。小莲不喜欢奶奶,奶奶也不喜欢小莲,总骂小莲是个不待见的赔钱货。什么叫赔钱货?小莲不懂,她从来没有赔过人家的钱。但小莲知道自己是个“妹”,奶奶却想要个“弟”,奶奶只有爸爸一个崽,要个“弟”是接香火的,要“妹”接不起香火,奶奶也有奶奶的苦恼。可这关小莲什么事,小莲也想要个“弟”来玩呢。她一个人太孤单,每次和寨子里小铁砣他们打架,都赢不到他们,没得人帮忙。

小莲走近牛棚和草垛,她要去采摘这里大朵大朵的野花,然后做一个漂亮的花冠。妈妈曾经教过自己编花冠的,她一点也没有忘记。等妈妈回家时,她要将大大的花冠悄悄地戴在妈妈的头上,给妈妈一个惊喜。妈妈说过,戴上花冠的女人是幸福的女人,妈妈是看电视的时候对爸爸说的,那时他们没有吵架。妈妈,小莲让你做一回幸福的女人吧,嘻嘻。

突然,在鹧鸪妈妈的咕咕声之外,小莲还听到了有人咯咯的笑声,把小莲吓了一跳。笑声很小,隐隐约约像是憋着的,听不太清楚。

小莲悄悄地躲进牛棚里面,透过牛棚厚厚土砖的缝向外偷窥。小莲想看看究竟是谁一大早在这里玩我们小孩子玩的家家。

小莲发现,原来竟是妈妈,还有六根叔,是他们两个在玩家家。在他们的身旁,放着妈妈的背篓,背篓里还有小鸟唧唧的叫声。小莲看见至少应该有两只,好几次小家伙都爬到背篓口了,结果又跌下去,那一身麻绒绒的毛毛很是细气。

不对,我们小孩子玩家家可不是这样玩的。小莲远远瞧见妈妈横靠着草垛,头发都乱成鸡窝了,上面沾满了草屑屑,衣服却被六根叔粗鲁地扯开了扣子,小肉肉都露出来,丑死人了。六根叔的嘴巴还在妈妈好看的脸上不停摩挲,他骑在妈妈的身上,像是在欺负妈妈。六根叔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对妈妈可有礼貌了,他还是爸爸的好兄弟,经常和爸爸一起在家抽烟喝酒呢。他还抱过小莲骑他家的大黄牯呢。他怎么能这样欺负妈妈呢?不行,小莲得上去帮妈妈才是,不能让六根叔这样欺负。

小莲刚想冲出去帮妈妈,草垛里又传出妈妈咯咯的笑声。这回听得真真切切,也看得清清楚楚,妈妈不仅不生气,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一脸的红云像喝饱了甜甜的糯米酒,眼睛像含了露水,直直地望着六根叔出神,还一个劲地去亲六根叔满是胡茬的大嘴巴。

小莲搞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

小莲实在看不下去了。小莲看不懂妈妈和六根叔,他们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做这样的事。但小莲隐约感觉到,对于自己和爸爸来说,肯定不是一件好事。小莲想,这应该是妈妈和六根叔的秘密,尽管小莲不希望有这样的秘密存在,尽管这个秘密已经被小莲无意中撞破。

小莲觉得被妈妈欺骗了,心里有一种难言的委屈和不满。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管不了。大人是懂事的,只有小孩子才不懂事。小莲决定,等妈妈回家的时候先不理她,让她尝尝骗人的后果。

小莲轻轻地退出牛棚,不敢惊动妈妈和六根叔,心里空空落落地往回走。

小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满裤脚的泥巴,鞋子硬是被裹得看不到半根纱路。手中的野花也丢了一大把,丢的全是大朵大朵的,只剩下一些细细小小的没有丢。小莲没有把这些小花编成花环,而是编了一条长长的小辫子 ,也不打算将这条花辫子送给妈妈了。小莲把花辫子挂在门背上,门开着的时候谁也看不见,像一个被背叛和遗弃的小孩子,独自黯然。

妈妈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又恢复了早上出门时的干净整齐,背篓里的菌子也不少,神态自然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只有小莲知道背后的一切秘密。小莲明知妈妈是装出来的,但小莲决定不说。如果妈妈主动和小莲说的话,小莲倒是愿意听的,小莲需要妈妈主动解释,也希望妈妈主动解释。可那毕竟是妈妈的秘密啊,解释了就不是秘密了。

妈妈回来,比平时多带了一样东西,就是那只小不点小鹧鸪崽,后来妈妈喊它小臭屁,小臭屁就成了小家伙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原本小莲看到有两只的,现在却只有一只了,难道这也有什么秘密么?难道是妈妈和六根叔一人一只分了么?如果这也是妈妈和六根叔的秘密,小莲就不想知道了,只要小鹧鸪们都平安无事就好。

出乎小莲的意料,妈妈竟然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原来这不是她的秘密。妈妈说本来捡得两只小鹧鸪的,在路上,一只小家伙自己爬出篓子跌到地上,被她不小心一脚踩死了。可怜的小鹧鸪是怎么死的,它自己都不知道呢。没有谁想为它申冤,没有谁肯为它讨回公道,当然也没有谁愿意为一只刚出蛋壳的小鹧鸪伤心落泪。大概只有它的妈妈为它牵肠挂肚,为它茶不想饭不思地揪心,但它的妈妈连它们的死活都不晓得呢。

本以为剩下的这只也活不长久,它太弱小了。妈妈有点手足无措。妈妈可以养小莲,因为小莲是妈妈生的,心连着心呢。小臭屁不是妈妈生的,它不听妈妈的,妈妈一点办法也没有。小莲更不知道怎么哄这个小臭屁,小莲甚至觉得这只可怜的小家伙有点像自己。还是鸡妈妈有办法,把小家伙认作自己离群的崽崽,扑腾着过来保护小家伙归队。鸡妈妈对小臭屁视为己出,小臭屁也把鸡妈妈当成妈妈,不晓得再想自己的亲妈妈了。

最开心的当然是小莲,从此有了一个可以保护的“小弟弟”,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好朋友”。

妈妈的秘密似乎还是被发现了。

不采菌子的时候,妈妈也会趁爸爸不在家,一个人出门去。有时是白天,有时晚上。妈妈以为小莲不知道,其实小莲清楚得很,小莲一直帮妈妈保守着秘密,不说出来而已。

妈妈一定是去找六根叔了,小莲想。平心而论,六根叔是个很好的男人。可是,在小莲的心目中,爸爸一点也不比六根叔差呀。小莲也喜欢六根叔,六根叔会讲白话(故事),会吹好听的口哨,唱撩人的山歌,还能用铁线线钓狡猾的长长的黄鳝。可是小莲更喜欢爸爸,就因为他是小莲的爸爸。何况爸爸还会下河里去摸河螺线线,还能扎猛子沉到河底,用鱼枪叉起躲在石头窝里的黄尾鱼和鲶拐。有一次,爸爸叉到一条好大的鳜鱼,回来拿秤称了,有一斤多重呢。

妈妈和爸爸吵架吵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凶。每次都是妈妈起的头,妈妈数得最多的就是爸爸不会赚钱,起不起新房子,窝囊,没出息。吵架的时候爸爸总是让着妈妈,说不和妇道人家一般见识,还说起新房子得慢慢来,不能打肿了脸充胖子,借钱贷款他不做,那是要还的,还要背好重的利息。小莲在旁边看着,很不是滋味。小莲不想爸爸妈妈吵架。

其实妈妈也不见得非要起新房不可的,至少在小莲看来是这样。六根叔家不是也没有起新房子么?妈妈就是喜欢拿这样的事来扯由头吵架。妈妈吵得越凶,爸爸就越让着妈妈,但爸爸的心里就越苦闷——起新房子是爸爸的本分。爸爸是被妈妈点到死穴了,盖不起新房子的男人在寨子里抬不起头。六根叔还没有娶媳妇,他不起新房子没有人和他生气吵架。

爸爸变得像个木瓜,总是闷头做事,不多一句话。有时也一个人喝闷酒,在家妈妈不让喝,就到外面去喝。有次还是六根叔送回来的。爸爸喝醉了酒就会躺在床上叫妈妈的名字,不停地叫,还说自己不是孬种。什么是孬种,小莲不懂,但一定是妈妈不喜欢的那号人。

那天晚上,爸爸又不在家,也许又到哪里喝酒去了。妈妈哄小莲睡觉后,一个人在房里又梳头发,又抹雪花膏,还对着镜子整理衣服,然后带上门悄悄地出去了。小莲并没有睡着,是装睡的,妈妈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小莲的眼睛。妈妈走后,小莲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发了一阵子呆,心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好的预感。

小莲一个人躺在床上等妈妈回来,可是等到很困很困了还是没等着。

小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等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天亮了,妈妈回来了。可是妈妈不是自己回来的,是有人抬着回来的,听人说是在后山的石崖下发现的。妈妈浑身是血,两眼紧闭,头发披散着,昨晚出门时整整齐齐的衣衫已经变得凌乱不堪。爸爸也回来了,爸爸拉着妈妈的手,喊着妈妈的名字,一边嚷嚷着“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你千万别走啊”,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忙乱,有人说赶紧去找郎中先生过来瞧瞧,看看还有没有救,有人说只怕没得用了。

不一会,郎中先生来了。小莲想问郎中先生妈妈到底怎么了,可是小莲不敢问,这么多大人在场,轮不到小莲说话,小莲只好躲在角落里默默注视。

郎中先生在妈妈的手腕上摸了摸,又掰开妈妈的眼睛看了看,良久,摇了摇头,叹着气说:可惜了,无力回天了。然后就走了。

大人们找来一个大大的木头盒子,他们像管这木头盒子叫做“老材”,然后把睡着的妈妈装进了“老材”里,并给妈妈盖上漂亮的花布被子,然后爸爸抱着小莲在前面为妈妈带路,大人们抬着装了妈妈的“老材”到岭背山上,放到挖好的土坑里,再盖上土,并堆起一个土堆堆来。从此,小莲在堆堆的外头,妈妈在堆堆的里头,再也不得相见。回家的路上,小莲才有闲暇看看两旁的景色。山路边好多的野花开得正欢,小莲看着这些艳丽的野花出神。爸爸告诉小莲,要永远记得妈妈漂亮的样子。小莲点点头,小莲当然不会忘记,妈妈笑起来的样子比这些野花好看多了。可是,躺在土堆堆里头的妈妈还会笑吗?还会闪眼对着满腹心事的小莲吃吃地笑吗?

关于妈妈的死,小莲从大人们的议论中,似乎听出了一些门道。但说法各有不同,有人说妈妈怕是被追得走投无路跳了崖,有人说妈妈应该是意外失足跌下悬崖,有人说妈妈也许是受了某人的诓骗,自己先跳了崖,而某人却临时变卦爽约不跳,当了缩头乌龟,甚至还有人说可能是有人从背后将妈妈推下悬崖的。说这些话的人都是在背地里悄悄议论,爸爸听不到,奶奶也听不到,只有小莲偶尔听得到,他们不避小莲,他们把小莲忽略不计了。他们都错了,小莲什么都懂,小莲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心连着心呢。他们这样议论妈妈的死,让小莲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想恨他们,可小莲也想知道妈妈为什么而死,小莲从此要过着没有妈妈的日子,这对小莲的打击太大了。妈妈究竟是怎样跌到悬崖下面去的,大人们都闹不清楚,小莲又怎能弄得明白。

爸爸是给妈妈过了总七之后去上海的。爸爸告诉小莲,他要去打工挣好多好多的钱,回来起新房子,还要给小莲买好多好多城里的玩具,爸爸说等过年时他就会回来。

爸爸走了,只有小臭屁与小莲形影不离。小莲感到寂寞难过的时候,小臭屁可贴心了,它好像小莲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知道小莲想要什么,便乖巧地挨到小莲的身边,暖暖的身子蹭着小莲,细细的羽毛划拉着咯咯想笑的痒痒,时不时还会拿两个圆咕噜的小眼睛瞟着小主人,嘴里发出咕咕的呢喃。

很多时候,小臭屁也会跟着小莲到门前的田埂上守望,那里有爸爸坐车去上海的大马路。

可是,从现在起,小臭屁再也不能跟着小莲一起守望了。小莲还得接着守望下去。

转眼快过年了,眼前这大雪就是给年来报喜讯送吉祥的,五岭寨一下大雪就有了过年的气象。爸爸,上海下不下雪呢?你知不知道快要过年了?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小莲?连奶奶也掰着手指头数起日子来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小莲靠在屋檐下慢慢睡着了,睡着的小莲做了个美丽的梦。小莲梦见爸爸踏着厚厚的雪被回来了,还给小莲带回了好多好多城里的玩具和新衣服,都是小莲以前没见过的。小莲高兴地走到门前的雪地里去迎接爸爸,小臭屁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一边咕咕着大献殷勤,逗得爸爸眉开眼笑。小莲也跟着笑了,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然后,爸爸带着小莲去岭背看妈妈。走在雪地里,小莲问爸爸,雪化了是什么样子。爸爸说,雪化了就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春暖花开,小莲就想到了漫山遍野的野花,打着一把把美丽的小伞,在风中到处跳着快乐的舞蹈。小臭屁也开成了一朵最大最好看的花王。妈妈的坟头上,各色的野花相互簇拥着,都是小莲喜欢的颜色。小莲采了一大把的野花,和爸爸一起,织了个大大的花环,放在妈妈的坟上。妈妈竟然朝小莲吃吃地笑了,那笑容既亲切又慈爱。妈妈还想伸手过来抱小莲,可是怎么也够不着。妈妈着急,小莲也着急,一着急就醒来了,竟发现自己躺在奶奶的怀里。

奶奶用手摸摸小莲的额头,感觉很烫,便自言自语:瞧这熊孩子,都快烧糊了。你个砍项项(langlang)的傻(ha)宝崽,真不让人省心啊。

小莲揉揉惺忪的双眼,怯怯地问奶奶:奶奶,我想知道,雪化了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没下雪之前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呗。奶奶既心疼,又有些不耐烦。

不对,奶奶,爸爸刚才说的,雪化了的样子,就是春暖花开的样子。

什么?你爸爸回来了?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那他怎么还丢你一个人在这里吃冻肉呢?

奶奶的眼睛在茫茫的雪塬上扫来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