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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8期|李迪:加油站的故事(选粹)

来源:《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8期 | 李迪  2019年09月09日08:29

走近你,认识你,赞美你

南至北。夏秋冬。昼夜行。雨雪风。

2018年,我的加油站年。

受中石油委托,为写加油站的故事,夏秋冬三季,我以七十高龄奔走边疆九省,包括年轻时都没去的青海、西藏,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采访。走进数不清的油站,倾听163位员工。他们的酸甜苦辣,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夫妻恩爱,他们的儿女情长,吸引我,感动我,震惊我。

我不能不敬佩他们!

我不能不书写他们!

千军万马开采出的汽油柴油,要靠他们一枪一枪地售出!

因为篇幅有限,所采访的员工不能一一展现。

遗珠之憾,敬请原谅。

在“最美加油员”的微信公众号上,浙江永康四方站女员工黄金的散文说出我的心里话。

我摘抄如下——

有人说,前世五百次擦肩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也有人说,相逢即是缘。而与你相识,更是一种美妙的奇遇。

最初与你相识是由于中石油的标识——宝石花。

那是多么好看的花,一下吸引了我的眼球我的心。

红黄相间的宝石花,绽放出你锐意进取的风采。花瓣中,太阳初升,光芒四射,象征你朝气蓬勃,前程似锦。

我想知道你背后的故事。

我想走近你。

走近你之后,我才真正懂得你。

奔走在加油机之间是你的常态;“你好,欢迎光临”是你每日不离的话语;轮换吃饭是你工间唯一的休息;打扫卫生是你收工的必修课。

你每天都要应对现场突发的意外,不厌其烦回答各种问题——

“让你加300块的,你怎么加满了?我只付300,剩下的不管!”

“啊?加油机被锁住了?什么时候能使?这都十分钟了!”

“开个发票这么麻烦!没有纸质发票吗?我不管,我们财务只认纸质发票……”

“什么,我的电子券过期了?你怎么早不提醒我?”

心里有千万般的委屈,也只能化作脸上的一丝微笑:“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这样行吗?”

到了夜间,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即使再困,再疲倦,也要心中默默叮咛自己:别加错油!别收假币!

每日清点营业款都是你最提心吊胆的时候:生怕收到假币,生怕对账不平……

逢年过节,家家喜庆团圆。唯独你,要坚守在岗位上。望着一辆辆载满了欢声笑语的车渐行渐远,对着家乡的方向黯然神伤。即使在凛冽的寒风里被冻得瑟瑟发抖,即使千般万般地思念家乡,你没有一丝一毫怨言,所有的思念都融在了深情的目光里,化作一句句“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世界上有教师节,有护士节,什么时候也能有属于你的节日呢?

你真的不需要什么,只希望每天不要收到假币,不要碰到跑单,不要遇到蛮不讲理的人,值夜班时能安心打个盹儿,不被加油司机的鸣笛吓醒就好。

如果说真的还有需要的话,大概就是顾客的一个简单微笑,一句谢谢,一份理解。

——走近你,认识你,才会由衷地赞美你。

愿世上能有更多的人,走近你,认识你,赞美你!

风雪日月山

李老师,我七年前从西北师大毕业,当时有好多地方能签约工作,云南、贵州、宁夏、青海……我挑了又挑,云南太远,机票太贵,看不了爸妈,不去;贵州天阴下雨没个晴,不去;宁夏的太阳能晒脱了皮,不去。哎呀嗬,青海好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就喜欢海!签!地理没学好,把青海当青岛了。结果,一下火车就蒙了,海在哪儿呢?连车站都是PVC板子搭的。

接受我采访的人,名字有点儿怪,叫赵程皇。一个胖胖的甘肃姑娘,老家在张掖。她不说自己喝凉水都长肉,说“胜天半子”拆开重组。我蒙圈了。她豪爽一笑,天生胖子啊!

后来我才知道,她爸姓赵,妈姓程,名字里各有爸妈一个姓。她有个姐姐比她大八岁。给她姐起名的时候,爸妈就铁了心还要生二胎。不管男女,一个叫辉,一个叫煌,合起来就是辉煌。看这心气儿!于是,她一生下来就叫赵程煌。谁知隔壁王奶奶说她命中与火相克,得把火去了。得,一去了火,这胖姑娘就当上了皇上!

我俩谈话的地方叫日月山。这里是青海通往西藏的门户。相传文成公主当年和亲路过此地,东望长安,心生悲戚,失手将皇后临行所赠的“日月宝镜”摔成了两半儿,落在左右两个山包上,日月山由此得名。山之青海这边儿,屹立着中石油的汇源加油站,懵懂而来的胖皇上就在这里当上了加油员。

李老师,你可不知道,刚进十月,这里就下雪了。冷得抽筋儿。我第一天晚上在站里值班,门外鬼哭狼嚎,嗷,嗷!我从没有听过这种声音,太恐怖了。老员工说,山口风大,吹到玻璃上就是这声。外面来车了,赶紧出去加油。一推门,风把人往倒里刮。眼看着离加油机就几步远,愣是过不去。噎一口,喘半天。我们这里是换界区,车进西藏油就贵了,司机们都铆足了劲儿在这儿把油加满。他们嫌车上的油箱太小,还带着自己焊的超级大铁桶,随便一加就是四五千块的。那时候都给现金,一给一大沓儿。天冷啊,我冻得搓不开钱,还没数完,手就没知觉了。司机不等,加完油就启动。我急忙追上去,边追边数。从第一个加油机追到第三个加油机,眼看要追出站了,这才把钱数完。少了自己得赔啊!工资才一千出头儿,还没发呢,拿啥赔?我就央求人家,师傅,您再等等我行吗?要是没少,我送您一瓶饮料!我这叫花三块买平安。有的司机等,有的就吼,数了半天还没数完!一脚油门走了。我哭都来不及,后面还有车等着加油呢!戴手套数不了钱,不戴手套吧,一摸油枪,寒气直接钉进骨头,上牙打下牙,张开嘴都说不出话。好不容易车少点儿了,疯了一样跑进店里,烤烤小暖炉。一烤,感觉手已经冻干巴了,外面的皮都脆了。再烤,那层皮能揭下来了。宿舍里没火,冻得睡不着。站里的被子又小,盖得了脚,盖不住头;一盖头,脚又露出来。哪儿都冷,哪儿都不舒服。谁叫王奶奶把火给去了,这皇上我不想当!

这时候,我特别想家,想妈,就给妈打电话,说冷,说被子小,说我干不了了。妈说,那么多人都在站上干着,你赵程皇也不是孬种!再难你也要顶住,你也要坚持!你要是打退堂鼓,你要是这样回来,你就别进这个家门!

妈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的泪水浇湿了枕头。

妈不知道,坚持下来有多难!

又是一个风雪天,我身上包得跟粽子一样,哆嗦着两手加油。脸吹得不行,帽子一拉,口罩一戴,整个脸就没了。我在最外面的机子加油,油枪插进油箱里加着,两眼不由得看看远山,看看雪。老家离青海太远了,得翻过一座达坂山,海拔5000多米。山路崎岖,弯儿又急,开车要走八九个小时,路上能摸到云……

正想着,忽然感觉有人在看我。是的,我能感觉到这个人在看我。

我抬眼望去,不远处有一个身影。

啊,这身影好熟悉!

是谁,是谁?

是妈妈啊!

我顾不上跟司机打招呼就飞奔过去。

妈站在雪地里看着我,佝偻的背上,背着一个大号的被子!山风吹乱了她过早飘白的头发。

妈妈,妈!

我大声叫着。在奔过去的一瞬间,我发现妈已经把脸上的泪擦干了,只剩下红红的两眼。

妈,您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丫头!

妈说完,一把把我抱过来,搂在怀里。我感觉妈的身子在往下沉。让被子压得往下沉。

我的眼泪一下子冲出来!

我放声大哭。忘记了这是在加油站,忘记了周围还有人。

妈啊,妈,您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那么在雪地里站着……

妈说,丫头,别哭了,去好好加油,人家等着哪!

妈刚退休,可我觉得她已经老得不行了。我不知道她在风雪里站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全湿了。她本来可以寄钱给我,让我在这儿买被子。可是,她没有寄,也没有打电话说要来送被子,就这样不声不响,在风雪中,翻过达坂山,把被子从张掖背了过来。

后来,我才知道,妈从没来过青海,也不知道日月山。从张掖来的客车,都是白天开,晚上到。她为了能在白天赶到加油站,就坐了一辆私家车,说好拉到日月山,结果走到半路一个叫俄博的地方,司机就说,我不去日月山了,你下车吧!俄博荒得连人家都没有。妈说,这是到哪儿了?求求你把我拉到日月山吧,一分钱不会少!妈苦苦地哀求,就差跪下了。可那人还是把她扔下,一踩油门走了。可怜的老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央求过往的车把她拉上,说我丫头在加油站,是给你们加油的,我从张掖来,想去看看她,求求你们把我拉上吧!求求你们把我拉上吧!车,一辆又一辆过去了,没有人理她。在风雪中,妈坚持着。终于,有个好心人停下车说,我看你不像坏人,上来吧!就把她拉上了。本来八九个小时的路,因为风雪,整整走了二十多个小时!

妈跟我说,丫头,如果你把这份工作丢了,爸妈真的没有能力给你找第二份工作。我们已经陪伴你二十多年,你长大了,从不会走路到会跑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有些苦,有些难,有些劫,是你这辈子必须要经历的。爸妈只能在旁边给你鼓鼓劲儿,就像这样给你送床被子,让你感受到我们永远在你身后。无论遇到什么,你都不能放弃。人生所有的事都是这样,只要放弃了就归零,就要重新开始!

妈在站里只待了一天就走了,说怕影响我工作。

跟她分手的时候,我不敢回头,怕回头发现她在看我,我受不了。

打那以后,我换了个人,每天迎着开来的车,离老远就把手高高地举起——

您好,欢迎光临!93号油加满吗?97号油加满吗?

再苦,再累,我永远微笑着。

为了妈妈背来的被子,为了赶路的人能到达他们想去的地方!

说到这儿,程皇停了下来,眼里闪着泪,遥望日月山。

我知道,她又想起家,想起了妈妈。

我问,你妈妈退休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想不到,她说,我妈是张掖公安局的刑警!大眼睛,双眼皮。再难的案子,她眼一瞪就办下来了!谁也想不到她是个苦命的早产儿,只怀了七个月就降临了,所以叫程七临。她出生的时候,只有巴掌大,不哭不叫,医生以为是死胎,连救都没救,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我大姨觉得心疼,就捡起来,想不到,她又哭出了声……

赵程皇的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意犹未尽。

能听到她的故事对我来说非常意外。

为写加油站的故事,我从广西开始采访,连跑九省。青海是我行程的第三个省。

当天,从北京飞到西宁,正赶上吃晚饭。赵程皇作为青海销售公司宣传部门的接待人员,准备陪同我下去采访。同时要跟我一起下去的,还有工会主席刘建平。刘主席因临时有事分不开身,就让小赵先陪我一起吃晚饭。来到一家小饭店,等着上菜时,我就跟小赵瞎聊。相互不认识,说的也都是一些客气话,有一句没一句的。

聊着,聊着,她突然说,李老师,我过去也是加油员,从大学一毕业就来到加油站。想起那些日子真苦……说到这儿,她突然哭了,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的心一下子被扎穿!

被她的泪。被她说的也是加油员。

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事发突然,我没想到!

既没录音,也没记录。

但是,小赵的泪流进我心里了!

她是陪同人员,不在被采访之列,也就是说,原有的采访名单中没有她。但是,我心里说,我要写她,写她的故事。

我一定要找机会听她详细讲讲。

但是,一定要选好机会,自然而然的好机会。

因为,激情和眼泪不是随时能有的,甚至不可重复。

我安了这个心。在她陪同我走了好几个加油站的路途中,我总在寻找机会。

终于,在要结束青海采访的最后一天,中午,我们来到了位于日月山的汇源加油站。这里,有一位工作出色的站长在等待我。

一下车,小赵突然说,李老师,我过去就是在这个站当加油员的。

啊!是吗?

她说是。说完,眼圈儿就红了。

机会终于来了!

我说,我们先不进站了,找个背风的地方……

那天风真大!我们找了个墙角,站着,躲着风,远远看着她当年干活的加油站。她熟悉的这一切一切!

我说,妈妈当时背着被子是站在那儿吗?

她一下子放声大哭。

在哭声中,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这难忘的故事。

我的录音笔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风刮过来,我俩的泪被风吹到一起,纠缠起来,飞向日月山……

在日月山脚下,小赵不但给我讲了妈妈给她送被子的故事,还讲了一件让我万分难过的事——

一个多月前,一天中午,我忙着打一份材料,肚子饿了,就跟外卖要了一笼小笼包。我一手打稿子,一手拿起小笼包塞进嘴里。顾不上嚼,就是咽。一咽,感觉包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好像有个小棍棍儿,横着卡在我嗓子里。很疼。我把材料放下,土法上马:喝醋,喝酸奶,喝蜂蜜,嚼馍馍,全试了,感觉棍棍儿竖着了,但是还没有下去。因为材料比较重要,要得也急,我就先写材料,没管嗓子了。注意力一分散,没事了。一拖,拖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一天午觉起来,发现这个棍棍儿又出来了,又卡到嗓子里了。侧睡不行,正睡也不行。同事说,你去医院取掉吧,别化脓了。我想也对。那会儿已经三点半了,我们五点下班。我跟领导说,我先走一会儿,去忙个自己的事。我都没敢说去医院,怕领导问我咋回事,为我担心。

来到医院,我很矫情地挂了副主任医师号。他说怎么了?我说嗓子里卡个辣子皮,还是棍棍儿。行,给你开个喉镜我看一下。开了喉镜,打了麻醉,我心想终于要摆脱折磨了。一张嘴,管子一下去,副主任医师说,丫头,不是棍棍儿!

我说那是啥?

他没有马上回答。

后来,几个医生把门关上商量了半天,最后出来说,这是个肿瘤,要做手术。但是,我们医院做不了,你得去省肿瘤医院。

我一听,就瘫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刘主席得到消息后,马上开车赶来,安慰我说,没事,你就是胖的。我带你回家,明天去二医院检查。

二医院就是省肿瘤医院。

一查,是乳头状肿瘤,介于良性和恶性之间。随时可能转化为恶性,必须做手术切掉……

说到这儿,小赵泪奔决堤。

我不让她再说了。

想安慰她,却不知说什么。

我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结束了青海的采访,我回到北京。

一直放心不下,一直打听她的消息。

这个总是把快乐给别人的胖姑娘,祈祷她一切都好。

后来,刘主席在微信中告诉我,青海做不了这个手术,位置不太好,单位决定送她去北京做。

这之后,就没有消息了。

小赵没消息。

刘主席也没消息。

电话没人接。

微信没人回。

我十分焦急。

各种猜想。

我赶写出《风雪日月山》,交给了《人民日报》。

报社在收到稿子的当天,就回复说决定采用。

我马上把这个消息用微信发给小赵。

希望她能收到。

希望她能看到。

伴着忐忑不安,我踏上了采访新疆油站的路程。

11月10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小赵的故事。

我终于盼到了她的微信——

谢谢李老师,您告诉我《人民日报》要发表,这真的是我这段时间最好的精神支柱!来到北京后,手术一拖再拖,现在终于做完了,还要化疗。喉部淋巴增生异常严重。我不想跟外界联系,手机一直静音。我不知道说什么。刘主席刚才一直来电话,我妈妈把手机拿过来让我接,才知道您的文章已经登上了《人民日报》。妈妈特别开心。看见她开心,我也开心。我们找来报纸,把您写的故事读了一遍又一遍,泣不成声。特别是妈妈!那么艰难的成长,那么厚重的母爱,我一定要加油。谢谢李老师,再次谢谢!病魔一定会过去,我也一定会好起来!

作家简介

李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先后写作出版《野蜂出没的山谷》《这里是恐怖的森林》《豹子哈奇》《傍晚敲门的女人》《丹东看守所的故事》《宣传队》《004号水井房》《听李迪讲中国警察故事》《黑案》《警官王快乐》等中长篇小说、报告文学四十余部。多部作品拍摄成电影、电视剧。荣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鄂尔多斯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金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