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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19年第8期|吕振:师恩堪比日月长

来源:《山东文学》2019年第8期 | 吕振  2019年09月06日09:08

那是2004年秋天,我到青岛大学中文系读书,刚一入学,文学院就给每位学生发了一本书,书名叫《挑战自我——与大学生谈怎样学习》(冯光廉讲述、丛桂芹整理)。我翻开封面,看到头发花白的冯先生的照片,非常慈祥,看简介知道他曾任青岛大学中文系主任,是研究现代文学的知名专家。我是农村来的孩子,父母没有多少文化,自己本来就对知识分子有一种崇敬感,又因为刚入学时的迷茫无助,促使我比较认真地看了这本书,觉得会对自己的大学生活有所帮助。正是这本书,开启了我和冯先生的师生缘。

两个月后,我们接到辅导员的通知,说第二天下午在图书馆有一场专门针对大一新生的讲座,主讲人正是冯光廉先生。听到消息我很激动,第二天,我拿着笔和本子提前半小时到报告厅占座。快三点的时候,冯先生走进了会场,那天他穿着一件灰色的休闲装,戴着一顶帽子,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一位名教授,倒有点像乡村教师或退休工人,这是先生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先生讲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没有鼓动性的豪言壮语,只是把他的教学经验和人生智慧娓娓道来,但容量丰富,许多观点极具启发性。

听完讲座后,我又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中。在课余时间,我加入了校刊《青大园》,负责编辑“第一文化视点”栏目,这个栏目主要是采访一些专家学者,或者分析文化热点现象。我刚入学,只认识文学院的几位老师,在这其中,资历最老、名望最高的,就首推冯先生了。于是我想,能不能写一篇关于先生的专访,既能提高这个栏目的品位,还能进一步从先生这里获得教益。我先找辅导员要了冯先生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后抱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给先生打电话,那天是冯先生本人接的电话,我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向先生表达了想访问他的诉求,先生在电话里说非常欢迎,但这几日感冒比较严重,过几天身体恢复了再约,我遗憾地挂了电话,心中那股朝圣般的热情,顿时凉了大半截。我首先想到的是名人架子大,我一个普通学生,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登堂入室,与著名学者促膝对谈呢?是我异想天开了。过了一周,当这种沮丧感逐渐散去后,我还是不死心,自己安慰自己,可能是我错怪了先生,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先生可能确实身体不适,于是我再次拨打了先生的电话,这次先生在电话中很痛快,说感冒好了,欢迎我周末到家里聊聊。打完电话,我非常开心,觉得事情成功了一半,我开始认真准备采访提纲。

记得那天晴空万里,当我和同学房琳叩开学校西北角山坡上4号楼冯先生的家门时,先生和老伴非常热情地把我们引进书房,端出水果和糕点,说边吃边聊。访问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主要谈了先生的生活经历和治学感受。那天,给先生带去的水果和牛奶,先生执意不留,让我们带回去,说你们学生没有钱,以后再来千万不要买东西了。那时节虽是寒冬,但从先生家里出来,觉得心里温暖如春。

回到宿舍,我用了几天时间,写出了《俯首甘为孺子牛——感受文学院教授冯光廉先生》。在文章发表之前,我修改了三遍,然后战战兢兢地送给先生看,这是我第二次拜访先生。先生看完稿子,基本没有提什么修改意见,同意发表,并且说,“你文章写得很快嘛!水平不错!”先生的鼓励给了我很大的勇气,我把文章交给《青大园》主编杜娟,她很快就在最新一期的显著位置发了出来。我再次登门,把新出版的杂志给先生送去了5册,这样一来二去,就和先生熟络了。

先生的家在青岛大学中心校区西北角的一片山坡上,是位于二楼的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其中靠南的一间是书房。这里北靠浮山,南临黄海,先生将书房命名为“山海居”。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山海居门口远眺,能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海,海面上的点点白帆,令人心旷神怡,心情舒畅。先生在房子周围还栽种了果树、蔬菜和花草,打理这个小菜园,既锻炼了身体,还能吃上绿色果蔬,是一种休闲的好方式。先生的书房里,有东西两面墙的书,南窗下的写字台,是先生伏案读书写作的地方。北墙上悬挂着一幅传神的鲁迅木刻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先生参加《鲁迅全集》注释组的时候,与鲁迅扶持过的著名木刻家刘岘建立了联系,刘岘亲自赠送先生的作品。

现在回忆起来,大学四年,我不知光顾过多少次山海居。一般情况下,我一个月左右就会到先生家一趟,有时请教学术问题,有时随便拉拉家常,气氛轻松愉快,如果聊得太尽兴,中午就在先生家里吃顿便饭。虽然我入学时先生已退休,没有在课堂上正式教过我,但先生在书房中给我开的“小灶”,比大学期间任课老师给我的“营养”都多,我们的关系比一般意义上的师生关系更为亲密。我觉得大学期间和先生成为忘年交,是一种相互受益的关系。先生渴望和青年学生交流,借以了解青年人的想法,了解学校和学院的状况,了解社会上的新鲜事物,不让自己落伍。当然,我从先生这里收获更大,从大处说,在我人生还未定型的年纪,先生培养了我的专业兴趣,激发了我的学术热情,引导我走上了做人和求学的正途;从小处说,正因为隔段时间就要向先生汇报我的读书学习情况,这种隐形的监督,使我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要有理想,要努力学习,不能虚度光阴碌碌无为,不能对不起先生的关爱,所以大学四年我过得非常充实。

大三那年,有一次聊天,先生问我未来的规划,我说想考研究生,先生表示赞同,说现在毕业生就业竞争很激烈,用人单位也提高了要求,长远看应该考研。那年秋天,我正在图书馆学习,先生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复习得怎么样,说天冷了,一定要注意保暖,补充好营养,另外,还说帮我联系了一位外语学院的英语老师,请她指导我补习一下英语。我心里非常感动,觉得自己何德何能,竟受先生如此关爱,如果不好好努力,实在枉费了先生的一片良苦用心。

成绩出来后,我却傻了眼,我的专业课成绩非常高,但英语却差两分没到分数线。我自己一个人在操场上坐了半天,情绪平复以后,给先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结果。先生安慰我说,不要太着急,大不了再复习一年,来年还有机会,当然,也可以看看还有什么工作机会,不要放弃。于是我也加入了求职大军,参加各种招聘会,到处投简历,参加笔试面试。当年五月,我被青岛日报社录用了,我在第一时间给先生打了电话,先生很高兴,说努力付出总会有收获,青岛日报社不错,让我好好干。

2008年夏天,我刚入职不久,先生给我来电话,问我工作忙不忙,周末是否需要加班,我说还比较规律,不太忙,于是先生跟我说起一件事。原来,每年大一新生入学后,学校都会请先生去给新生作报告,已经坚持了好几年,但今年先生因白内障做了手术,近期无法出门,不能给学生作报告了,于是他想给大一新生写点文章,帮助他们走出困惑,这样可能比作一场报告受众面更大。先生问我是否有时间,请我一起来做这件事。我感念于先生对学生的关爱之情,也想借这个机会再跟先生请教一些问题,于是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每个周末都到先生家中,确定主题后,先由先生讲,我再录音整理,整理的过程中融合进我自己的思考,最后再由先生修改定稿,我们用这种合作方式,共写成十篇文章,三万多字,总题名为《与大一学生谈心》,在《青岛大学报》上连载。文章发表后反响很好,许多老师和学生都跟先生说,看了之后收获很大。和先生一起撰写文章收到了一千多元稿费,先生分文未取悉数给我,我用这笔稿费购买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鲁迅全集》。先生说他1958年刚去山东师范大学工作的时候,节衣缩食买了第一套《鲁迅全集》,那年先生24岁,我用先生的稿费也买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套《鲁迅全集》。很巧,那年我也是24岁。另外,和先生的这次合作,还意外催生了我的第一本书。与先生合写的这十个题目,只是针对大一新生来谈的,根据我自己的体会,还有很多关于大学生活的问题并没有在这次写作中提到,于是,我拓宽范围,精心选取了大学生关心的40多个话题,写了一本书,名字叫《大学,梦想与青春赛跑》,2011年9月由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出版。

2009年春节后,我去看望先生,这时我已在青岛日报社工作了半年多,我们又聊到了考研的事。先生说,如今工作稳定下来了,下一步还有考研的打算吗?尽量还是要考,了解一下政策,哪怕读个在职研究生也行,工作学习两不误。我说还没有想好,需要再考虑一下。又过了几个月,我逐渐感到工作平淡乏味,浑身有劲使不出来,觉得在这里一眼就能够看到老了的我,这不是我喜欢的样子,于是我下决心再考一次研究生,再给自己一次选择命运的机会。那段时间,我晚上值夜班,白天在中国海洋大学自习室复习,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年的努力,在2010年夏天,我顺利考取了山东大学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查到分数后,我第一时间与先生分享了这个喜讯。

当年8月底,我即将离开生活了六年的青岛,我请先生和老伴一起去甜糖湾酒楼吃了一顿饭。以前都是我在先生家里吃饭,这是我头一回请先生。饭后我送先生回家,拿出我写的一幅书法对联送给先生留念,上联是“六载间传道授业”,下联是“终身是恩师益友”,先生说,想不到你还会写毛笔字,“益友”二字写得好,咱们不但是师生,也是朋友,平等交流,互相帮助。谈到要去山大读书,我信心满怀,觉得可以到一个新天地充实自己,施展拳脚,觉得只要自己好好发展,先生就会高兴,对于当年的别离,没有太多伤感,但能明显感到先生心里有些不舍,他说,在一个城市,周末咱们可以见见面,聊聊天,你去了济南,想念了就只能打个电话了。我安慰先生说,济南和青岛离得很近,我会经常回来看您。

在山东大学读研期间,先生经常来电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我的硕士毕业论文研究的鲁迅书信,先生是国内颇有影响的鲁迅研究专家,所以从我毕业论文题目的选定,提纲的撰写,一直到答辩前的修改,先生都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研究生毕业前夕,我想把自己多年来写的八十余篇散文出版一个集子,以纪念美好的青春岁月。我把整理好的书稿呈送先生,请他作序。八十高龄的先生不辞劳苦,认真阅读了二十多万字的书稿,并撰写了四千余字的序言,他在序中不吝溢美之词,认为这本书体现了独立思考和创新思维,蕴含了“诚”和“爱”的精神,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几年后,《冯光廉学术自选集》出版时,我翻到该书第七编“序文评论”,发现先生仅收录了三篇序文,一篇是为他的学生谭桂林的著作《转型期中国审美文化批判》写的序,一篇是为他的学生崔云伟、刘增人的著作《鲁迅研究述评》写的序,另一篇就是为我的散文集《人间情怀》写的序。我知道这几十年来,先生给别人的著作写过的序文不止这三篇,但他仅把这三篇收入文集,可以看出他对这三本书和四位作者的重视。

研究生毕业后,我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到中央机关工作。先生知道后非常高兴,说这份工作很适合我,在这样的平台上,一定可以成长更快,发挥更大价值。我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面对先生,因为自己从了政,没有坚持搞学术研究,没有传承先生的衣钵。对此先生说,自己的学生可以做学问,也可以搞行政,还可以做企业,什么样的工作都很好,只要适合自己,好好发展,能对社会有所贡献,老师都觉得骄傲。来北京之前,我去看望先生,先生嘱咐我,在北京工作压力大,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工作之余如果有时间,还是要坚持读书,坚持写点东西。我一直记着先生的话,工作之余不忘读书写作,陆续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发表了一些散文和评论,有时我会将这些文章发给先生看,先生觉得我这几年进步很快,文笔越来越纯熟,思想也越来越深刻了。他说,看到自己学生的成长和进步,是最幸福最快慰的事。

2014年夏天,我回青岛看望先生,告知先生我和女友将在国庆期间举办婚礼。先生之前就认识我的女友,看到我们的爱情长跑结出硕果,他和老伴都为我们高兴。先生到另一个房间拿出厚厚的一个红包,说这是给你们的贺礼,我执意不收,说这么多年您给我许多帮助,我已经心存感激,怎么还能收您的钱呢?先生和老伴却坚持要给我,说这是一番心意,拗不过先生,我只好收下。那天中午,先生在酒店订了一个房间,我们一起聚餐,我要去买单,先生坚决不肯,说你回青岛来看我,哪有让你请客的道理,最后还是先生结的账。饭后送先生回家,我知道先生年事已高,不敢奢望他能出席我们的婚礼,于是提出一个请求,希望能给先生录一段视频在婚礼上播放,先生欣然应允,换上一件新衣服,坐在书桌前,讲了四五分钟祝福的话,婚礼当天我首先播放了这段视频,出席婚礼的客人看了以后都很感动,觉得这种师生情谊无比珍贵。

2016年新年刚过,我收到一个从青岛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是先生寄来的新著《冯光廉学术自选集》,该书80万字,非常精美厚重,收录了先生一生的治学精华。翻开封面,看到扉页上先生花白的头发,慈祥的笑容,回忆起在美丽的海滨跟随先生求学的快乐时光,内心暖意融融。我把自己的阅读感受写成一篇书评,题目是《学术与人格的师承》,刊发在《文艺报》上,指出先生的学问和人格,无形中滋养着众多学子,成为我们人生路上的精神之钙、力量之源。

2017年夏天,我的另一位恩师,暨南大学贺仲明教授给我来电话,说他现在兼任中国新文学学会会刊《新文学评论》的副主编,该刊有个“新文学史家访谈”栏目,曾发表过著名文学史家黄修己、温儒敏等先生的访谈,编辑部的同仁觉得冯光廉先生治学成果丰硕,在现代文学界威望高,希望能约一篇冯先生的访谈。贺老师知道我和冯先生相熟,希望我能促成此事。我觉得这是个好事,于是就给先生打电话,征求先生意见,先生说自己没有多大成就,再加上年老体衰,就不做专访了。后来还有《文化学刊》(辽宁)、《中国诗界》(重庆)等杂志也约先生撰写治学经验,先生也婉拒了。

谈到治学体会,先生常常说,自己这一辈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上学时已经没了私塾,古典文学的底子没有打好,后来也没学好外语,对西方现代文化缺乏系统了解,中学时喜欢物理化学,保送大学时服从分配,改行学了文学,一干就是一辈子,虽然治学态度也算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但做出的成果并不突出,究竟价值有多大,自己也不知道,还是让后人去评说吧。

其实,先生是过于谦虚,他的学术成果业内有目共睹。在文学史领域,他在八十年代执教山师的时候,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的主持者和重要撰稿人(该书已被韩国学者翻译成韩文出版),九十年代他和刘增人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发展史》,用创作现象建构文学史框架,开创了现代文学史编撰新体例,他主编的《中国近百年文学体式流变史》,从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文学批评五种文体系统论述百年中国文学体式的流变,填补了学术空白,他和谭桂林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概论》,是较早的一部现代文学史学研究专著,提出了许多值得关注的学术问题,被一些院校中文系推荐为研究生考试参考书目。在鲁迅研究领域,他研究鲁迅单篇文章的《鲁迅作品教学新探》,小说思想艺术专题研究成果《鲁迅小说研究》,格局宏大视野开阔的《多维视野中的鲁迅》,是冯先生鲁迅研究的“三级跳”,尤其是他领衔主编并设计提纲撰写导论的一百多万字的《多维视野中的鲁迅》,将许多学术大家吸纳进来撰稿,体现了很高的学术水平,被誉为“鲁迅研究的世纪性总结”,如今一些开设鲁迅研究课的院校,将其作为阅读参考书。另外,他和刘增人合编的《叶圣陶研究资料》《王统照研究资料》《臧克家研究资料》,在这三位作家研究方面有筚路蓝缕之功,现在的学者再去研究这三位作家,首先要查阅这三本书。还有先生为本科生撰写的《挑战自我——与大学生谈怎样学习》,为研究生主编的《文科研究生治学导论》,不知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大学生、研究生从中受益,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人生路。

先生在八十高龄的时候,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写了一篇两万多字的学术论文《鲁迅与孔子研究的另一面》,刊发在《鲁迅研究月刊》上,该文认为应该摆脱二元对立的思想束缚,既要看到鲁迅与孔子思想对立的一面,也要看到其通连的一面。并由此深化拓展,阐述全面理解这一问题的重大意义,显示出先生晚年学术视野的开阔和学术观念的创新,成为值得关注的一家之言。在论文写作过程中,他认真听取了好几位学生的意见,他认为师生关系是相互的,可以是师生,更多的是朋友,在某些方面,学生也可以是老师的老师,取长补短,互相受益。

为了调整学术生活节奏,先生时而尝试着写点散文随笔,他觉得这是一种放松,也是一种感悟生命的好方式。先生说干就干,陆续写了二三十篇,其中《我的无花果树的落叶》《独立书房的况味》《我的钟表史》《感恩向学子》等篇目,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先生在电话里说,写散文,我要向你学习哩,我习惯了学术论文的表达方式,文字太硬,写的散文不美。其实我觉得,散文可以有多种写法,先生的散文,从身边小事、自然风景,谈到人的命运,引发生命哲思,虽然没有多少华丽辞藻,但正是这种朴实无华,才体现出生命积淀的厚重大气,体现出历经沧桑的返璞归真,这是一般的写景抒情散文难以具备的,是先生散文的最大特色。

2017年,对先生来说是多事之秋,那一年,先生的大女儿因病去世了,先生唯一的妹妹也去世了,更重要的是,先生自己也查出癌症,住院做了手术,后来又做了近一年的化疗。先生怕我担心,当时没告诉我。后来我听说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老年丧子,本就是人生大苦难,可先生自己又身染重疾,真是祸不单行,这对于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要承受多大的打击啊!我急忙问先生现在身体如何,先生说不用担心,正在逐渐康复。我因工作脱不开身,无法去青岛看望先生,回家后第一时间给先生寄去了一些营养品,并嘱咐先生尽量不要看书写作了,好好休息是第一要务,只要您身体好,就是我们学生的福分。

2018年夏天,我返校参加大学毕业十周年聚会,到青岛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先生。当我走到先生家门口的时候,他正在打理小菜园,看到我来,非常高兴,先生握着我的手一起进屋,我感到先生手上有力气,脸上气色也不错,心里就踏实了。我拿出新出版的随笔集《书人书事》,还有我主编的大学毕业十周年纪念文集《花开时节又逢君》,一起送给先生,先生看到这些新书非常欣慰,说我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当他得知我喜欢收藏作家学者签名书的时候,转身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送给我,是臧克家、陈鸣树、李衍柱等先生的签名书,非常珍贵,尤其是臧克家的签名本实在难得,我心里非常感动。

先生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这些年来,先生不仅默默地关爱着我,还以各种方式帮助过许多人。大学期间,我曾带领两位关系很好的同学一起去拜访先生,他们和先生仅有一面之缘,先生便记住了他俩的名字。后来,其中一位同学要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去跟先生请教,先生在专业问题上给予了耐心解答,并立即给在北大中文系任教的朋友写了亲笔推荐信。另一位同学,因病在去年不幸离世,先生得到消息后非常心痛,委托我给那位同学的父母转交了一万元钱,表示对他们的同情和安慰。

先生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他一生有两个挚爱,一是学术,对学术研究孜孜以求不知疲倦,一是学生,对莘莘学子倍加呵护倾囊相授。相反,他对当官却看得很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因为好友热诚相邀,他担任了几年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主任和青岛大学中文系主任,但不久就主动请辞了领导职务,全心全意教书育人。后来,他还婉拒了高校副厅级领导等职务。他曾跟我说,一个人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又当官又搞学问,顾不过来的。先生把学术研究和培养学生看做一件自由快乐的终身大事,自然就远离了江湖,可每当教师节和其他节日,不忘师恩的学子们一波又一波来看望先生,家里的问候电话也响个不停,先生看着自己精心浇灌的一棵棵小苗开花结果,心里也是由衷地高兴。

先生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1999年11月,他到了退休时间,便主动去人事部门办了退休手续,以便组织上做新的人事和工作安排。后来,他还对自己“约法三章”:第一,不要因为自己的私事打扰学科组的同事;第二,因为以后不太熟悉情况了,不要主动向学科组提批评建议;第三,不要花学科组的集体科研经费。2015年,《冯光廉学术自选集》出版后,学科组拟召开一个学术座谈会,但先生不愿耽误大家的时间,所以没有举办。最近他的学生谋划为先生编一本学术评论集,出于同样的想法,先生也谢绝了。先生就是这样,时刻想着大家,决不愿因自己的私事占用中青年学者的时间和精力,以有利于他们自身成长进步,建功立业。

先生今年已经85岁了,老伴王老师比他还大一岁。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几年,和先生同辈的现代文学学者邵伯周、曾华鹏、范伯群、陈鸣树、朱德发等友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有时候先生和我打电话,也会说起,小区里哪位教授突然就走了。人生老境,面对死亡,是不愿谈起但也无法回避的沉重话题。先生跟我说,在他家族的男性里,自己算是最长寿的了,也赶上了社会发展的好时候,已经很知足了,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但这是从理性上、规律上来看,如果从感情上讲,离开这个世界,肯定有诸多不舍,所以依然要好好活着,多活一天算一天,不但是为自己而活,而且还是为亲人活着,为学生活着,为朋友活着,他们都希望我们健康长寿。是啊,我们学生特别希望您健康长寿,您是我们心里的灯,只要那盏灯还亮着,我们就觉得温暖踏实,就觉得感情有寄托,就敢大步流星的往前闯。

日子缓缓流淌,我和先生也依然常常联系着,挂念着。每次和先生打完电话,妻子都会跟我说,你真幸福,还有冯先生这样的好老师。我自豪地说,是啊,这种师生缘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从小学到大学,教过我的老师上百位,关系好的老师也不少,但冯先生是年龄最大交往最深的一位。先生生于1934年,比我爷爷还大4岁,拥有这种年龄相差半个世纪的忘年交,对我而言真是人生幸事。我18岁以后,走的每一步人生路,先生都是见证者、引导者、参与者。和我的同龄人相比,他们很难直接接触到像先生这样民国年间成长起来的学人,只能听到他们的往事,从书中了解他们的风范。先生这代学人,崇尚思想自由,不慕虚名浮利,有开阔的心胸和高远的境界,言行举止尽显风骨。这十几年来与先生点点滴滴的交往,汇聚成流淌着人文情怀的幸福河流,滋养着我的精神世界。

衷心希望先生健康长寿,学生想跟您约定,等您百岁寿辰时,我和师兄师姐们,再一起给您敬杯清茶,祝福的茶、感恩的茶、永怀不忘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