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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袁哲生  2019年09月06日09:55

作者:袁哲生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8月 ISBN:9787220113871

辑一 开始——转动的景物

静止在树上的羊

我印象中的动物园是“圆山动物园”。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到动物园,那天应该不是假日,因为园内几乎没有游客。记不得为什么去,也记不得是否和别人同去的。

那天冷清的园区令人难忘,四处是灰灰的石头和天空,找不到特别想看的目标,除了一只白色的山羊。我从远远的地方发现它站在一根横斜的树干上,像是刚刚才在陈列馆里看见的标本被人放到树上去的。我走近去看它,它的眼睛眨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个记忆是否真实,随着回想距离的拉长,记忆中的景物不是渐渐变淡,而是慢慢静止,不再移动,直到景幕中的我也变成了一个标本。树上的羊依然纹风不动,像是停止在半空中的一个白色问号。

当我和山羊都固定了以后,周围的景物便又开始转动起来。

辑二 途中——联结的经典

徐四金的长镜头

电影导演有很多擅用长镜头来说故事的,小说家当然也不例外。

德国小说家、剧作家派屈克·徐四金的作品《夏先生的故事》(Die Geschichte von Herrn Sommer,彭意如译)就是一个作家擅用长镜头来运镜来说故事的好例子。顾名思义,《夏先生的故事》主人翁自然是夏先生,不过,徐四金并不准我们走到夏先生旁边,近距离地观察他、揣测他,甚至了解他。徐四金把夏先生围在一个保育动物区里与世隔绝,不准我们打扰他。

徐四金并不直接描写夏先生的生活,而是透过一个身高一百一十八公分、体重二十三公斤的小男孩的双眼来让我们偶尔“巧遇”夏先生,就像我们在山里偶遇一只松鼠那样。《夏先生的故事》文长约两万多字,算是一个比较长的短篇小说,跨越的时空大约是十年,小男孩后来也升上了中学,身高长到一百七十公分。这十年之中,小男孩由一个纯真无邪的儿童渐渐长成初尝青春喜悦的小大人;从一个喜欢爬树眺望远方的夕阳和村庄的小鬼,变成一个经历失恋与苦涩的青苹果。

但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还是夏先生。

不过,我们对夏先生所知甚少:从黎明到黄昏,夏先生总是在湖畔方圆六十公里的范围之内不停绕行散步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无论下雪、降冰雹、刮暴风、大雨倾盆、阳光炽热如火或狂风来袭,夏先生永远是一双及膝的威灵顿长靴,头戴一顶晃来晃去的红色毛线帽,一个背包,手持一根细长带弯曲的榛木手杖,日出之前离家,月儿高挂天边才返回家去,每天走上十六个小时左右。

夏先生从不停驻,只有一次暴风雨又下冰雹,寒气彻骨,当年的小男孩和父亲把车子停下在路旁躲避。这时,夏先生经过了,父亲摇下车窗向夏先生大叫:“您上车吧,我们载你一程!”夏先生连用眼角余光瞥一眼也没有,继续向前走,父亲急了,大叫:“您会没命的!”此时,夏先生倔强地转向他们,说了他在这本小说里的唯一一句台词:“那就请让我静一静!”

夏先生的台词少得可怜,但是,他还是男主角。

一直到多年以后,夏先生的“受苦”形象才在男孩的心中汇聚成一条意义深长的溪流。

这是一个长镜头的故事不是吗?夏先生很尽责地在镜头远方扮演一个黑色的落难身影,事隔多年,小男孩长大之后,想来不免怵目惊心,因为,夏先生的命运,已经渐渐与他自己的命运重叠了……

长镜头可以把人变小,我们因而可以看到更多渺小的人物被交织在一起,更不假言语。

一代不如一代?

这个地球有一个非常奇特的灵异现象,那就是一代永远不如一代,依然是世界却一直飞快地前进着。

我知道,前进并不代表进步,写作也不例外。同时,我没有资格替任何世代发声;我只能说我自己的一点想法,而且是颇为别扭的。

新是否不如旧?到底是上一代的作家比较好,还是下一代的?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感受到出这个题目的编辑先生心中的慈悲之情:让我以一种虚拟的中立身份站在两大文学创作板块之间,而这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坐标原点正是我所渴望的。这样我便得以免除于被归类的恐惧之中。

在我的想法里,“台湾作家是否一代不如一代”这个问题暂时是没有答案的。尽管一般常见的说法是:上一辈的作家比较有“深刻的人生体验与关怀”以及“说故事的能力”等等;而新世代的作家则是“没有人生愿景”,或是“只会看着自己的肚脐眼喃喃自语”,换句话说,也就是“虚无”的一代。但是,虚无一点都不渺小啊,它迟早会产生经典之作。

文学史上的断代或许是必然的,但那要过了很久以后,在经典作品几近确立之时。而经典作品的出现是没有时刻表的。此外,我觉得更重要的是,确立经典作品并不是为了区分你我高低,它们所牵动的毋宁是更多彼此间隐而未显的“联结”。(当我们极欲量测世代边际时,或许正反映了我们彼此间未能充分了解的焦虑。)在此之前,我们只能等待——

当经典作品像一座座动人的大桥被架起时。

辑三 静止——结束的时间

温泉浴池

1 之后

1999年的某个炎炎夏日午后J被他父亲从家里赶了出来。

J两眼茫然,从八楼搭电梯到楼下,走出公寓大铁门。门外的小黄吊起眼珠子温柔地看了J一眼,好像在说:“我陪你吧?”J回报了一个谦虚的眼神,小黄伸出长长的舌头,摇摇尾巴(它的尾巴只有很可怜的一小截,像只兔子)。

那天下午,J的母亲躺在客厅沙发上,一面吹大同电扇,一面收看电视上关于极地雪橇犬大赛的节目。J和他的父亲在书房里继续完成一幅拼图,除了因为它比较贵,和比较神圣之外,更重要的是,它已经花了他老人家四个月的时间了。其实,J也陪着父亲在这幅拼图旁边耗掉了一样久的时间,只是他觉得,这四个月对父亲来说是珍贵得多了,毕竟父亲已经七十几岁了。所以,J始终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随便说话,更不随便插手。

拼图被放在一张大会议桌的中间,大会议桌被放在书房的中间,而父亲的书房则是他的世界的中心。

这张拼图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空白处只有基督的头部了。J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刻意,他想,或多或少是有心如此吧?父亲留下这个画面中最重要的部分,主要是想把作品终于被完成的喜悦推到最高点。如果换作是自己肯定也会这样做的,J想。毕竟这是“基督”的最后晚餐啊!人生有几个最后呢?想到这儿,J的鸡皮疙瘩都浮上来了。J想要起身走出房间,因为他受不了那种重大时刻降临的现场。

时间突然静止了。

这天下午,J的父亲心中最伟大的作品即将完成的时候,也就是画面上的耶稣基督已经露出美丽的发丝,和坚定的下巴的那一刻,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剩下的最后一块拼图不见了!

时间就是在这个时候静止的。

原本期待喜悦的画面停格了,坐在大会议桌两旁的老父亲和J都不动了,只剩下各自的脑海里有许多微小的粒子在颤抖着。

桌上的拼图在基督的脸部有一个明显的缺口,缺口边上的弧线圈成一张丑陋的大嘴巴,好像是某个幸灾乐祸的一垒裁判正在用很夸张的肢体动作大喊一声:“出局!”

父亲像一座恼羞成怒的石像压在对面的椅子上,J可以听到椅子的关节发出矿层崩裂前互相倾轧推撞的声音,那声音无情极了,好像一只红头发的狒狒在盛怒之下突然磨断了一排牙齿。

当父亲发现他最重要的作品竟然独缺一块而不能完成的时候,时间静止了,画面也停格了,只剩下两人的脑海里不停切换着许多简陋的想法。(不是你就是他,不可能凭空消失。找不回来了……)

J的心里快速闪过许多念头。他想,他是否该默默退出?(他受不了重大时刻降临的现场。)还是赶快装作很认真的样子趴到地上去仔细寻找一番?

就在J的心里惴惴不安的时候,父亲的椅子渐渐安静下来了。

J的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忽然很想高歌一曲浦契尼的著名旋律《喔!亲爱的爸爸》;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要不然他一定可以唱得很好的。

在椅子上沉默片刻之后,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的头发变得灰白而没有半点光彩,他的表情冷漠,眼神透露出一个长期被劳役者的不满心情,好像一个精神苦闷的大厦管理员。

“你为什么不滚出去找工作,成天好吃懒做的在鬼混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迟到了一年多,现在终于出现了。

由于父亲的这句话实在说得太过中肯了,J只好从大会议桌旁站起来,准备回房间去换衣服、找工作。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J被赶出家门了。世事难料不是吗?当J的父亲发现他的拼图少了一块时,同时也察觉到家里竟然多出了一个人。

他按照父亲的话滚回房间,穿上白衬衫、黑色西装裤,套上一双黑袜子,准备出门去找工作。

J两眼茫然,从八楼搭电梯到楼下,大铁门外的小黄吊起眼珠子温柔地看了他一眼。

“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这句话一定是很久以前一个被迫去找工作的人发明的。J想,找工作多困难啊(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拥有哲学硕士的学位),找间泡沫红茶店就容易多了。

J点了一杯大杯的珍珠奶茶(他坐在一群青少年之间,这让他觉得有些尴尬),事实上,它是那种加大分量的波霸奶茶,厚厚高高的玻璃杯好像是直接从果菜调理机上面拔下来,很有幽默感的容器,特别是对一个已经从军中退伍两年还没有工作的社会新鲜人来说。

J很满意地从厚厚的玻璃茶缸底下吸出几颗又黑又Q的珍珠。玻璃上冒出的小水珠看起来凉快极了,黑珍珠嚼起来甜滋滋。

“你好,可不可以耽误你一分钟的时间?”这个声音好像从鼻腔里发出来,咬字却很认真。“我是班长老。”一个长得有点像汤姆·克鲁斯的帅哥说。

握手。

握手的时候,J心里想:只耽误我一分钟啊?没关系,当然没关系,我有很多个一分钟哩!

J和班长老握手的时候,心中除了在想为什么这么年轻的大帅哥会是“班长”或“长老”之外,还感受到一股很强烈的自卑感。他们的年纪好像差不多嘛,为什么别人长得那样,而自己却只能长得这样?

“你好,我是路长老。”另外一个长得虽然没有那么帅,可是满脸的书卷气也足以让人开始反省的小帅哥说。

握手。

这两个人好像并没有坐下来耽误J一分钟的意思,于是J很有礼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偷偷用眼睛瞄他们挂在胸前的一小块长方形压克力名牌,班长老,是班哲明长老吧……路长老,一定是路易士没错吧?

“你住在附近吗?”班长老说。

“对,我就住在附近。”我看起来像住在附近吧?J想。

“你住在西藏路吗?”路长老对道路真的很熟悉。

“对,对,我就住在西藏路。”J说。

“你们也住在附近吗?”J觉得自己应该说点话,以助这番谈话更顺利一点。

“我们住在淡水。”班长老说。

“淡水,嗯,你们住在中正路对不对?”J也很想扳回一城,于是就猜他们住在中正路,哪儿没有中正路呢?

“不是的,我们住在真理街。”路长老说。

J觉得非常惋惜,他们住在真理街,这应该很好猜的,可惜他猜错了,他很想请他们再给他一次机会猜点别的东西,可是气氛不太适合。

“请问你有宗教信仰吗?”班长老说。他说话的样子还是很像汤姆·克鲁斯,所以有一瞬间J觉得有点反应不过来。J的注意力还没开始集中。他觉得,一个长得像汤姆·克鲁斯的酷家伙在泡沫红茶店向你走过来的时候,你可能会期待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别再让我看见你,滚吧!”或是“我保证,到时候你将会希望你从来不曾被生到这个世界上”之类的话才比较合理一点吧?

“我?我……我没有宗教信仰。”J说。

“我们想到你家里去,跟你和你的家人谈谈,因为我们的宗教带给我们的内心很大的喜悦,所以我们想要和你们分享我们的快乐。”路长老用他字正腔圆的鼻音对J提出一个很诚恳的请求,这样真挚而喜悦的声音,坦白说,J这一辈子也没听到过几次。路长老的表情是那么地和善,心地是那么样地柔软,有一秒钟的短暂瞬间,J的脑子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我们之前就知道了,J受不了那种重大时刻降临的现场),只剩下一群看似中暑的蜜蜂在那边飞来飞去而已。后来连蜜蜂也飞光了,J觉得非常无助。他心想,好,谈谈,谈谈吧,大家就来谈一谈,是该和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父亲谈一谈,没事大热天的把儿子赶出去找工作,何必嘛?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啊,等父亲和班长老、路长老谈过之后就不一样了。

于是J把家里的地址抄在一张价目表的背后交给路长老,然后很诚恳地跟他们说,因为他跟人约好了要去面谈一个工作,为了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J还用了“我要去interview a job”这样适当的句子。J说他谈完了,就会马上回家去加入他们。

J目送班长老和路长老的脚踏车离去,那是可以十八段变速的越野脚踏车。路长老带头,班长老紧随在后,他们两个都站起来用力骑着,很来劲的样子。要不是因为他们穿着雪白的衬衫和黑色西装裤(J自己也是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衬衫和黑裤子),J一定会以为自己遇见了荷兰或是法国的自行车国手了。

J走回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来,啜饮一口香甜浓郁的珍珠奶茶,QQ的珍珠填满了他的臼齿上凹凸不平的空隙。J的心情好极了,他有一股非常吉祥的预感。

就在沁凉的冷气吹拂下,J有点茫茫然陶醉了。他合上双眼,班长老和路长老在他的脑神经电路板上快速地往他家的方向赶去,宛若两丸彼此争先恐后的正、负电子。

想到父亲和班长老他们诚恳晤谈的严肃表情,J忍不住笑出了一点声音来,带有一丝丝黑珍珠甜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