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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回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薛忆沩  2019年09月06日09:53

作者:薛忆沩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时间:2019年07月 ISBN:9787559633163

文学的祖国

如果我能够从一本书里面引出如下的一些句子,我引用的是哪一本书?

我深信,语言是我周围的世界混乱的根源。

口语好像是暴雨,书面语言则似乎是缓慢移动的白云。

人们以死亡来雕琢历史。

时间将我分析成一些基本的元素。我用这些元素组织起一个混乱的世界。这个世界中有一颗骚动不安的心。我假定那是我的心。

在我感到寂寞的时候,我进而感到自己是唯一的实在。

我无时无刻不在犹豫。我就是犹豫。

每个人都是死亡的候选人,而且都是一定能够最终获胜的候选人。

如果我能够从一本书里面引出如下的一些句子,我引用的会不会是同一本书?

去思想就是去毁灭。

我靠近的每一个柔软的事物都用锋利的刀刃刺伤我。

我已经悄悄地见证了我生命的逐渐瓦解,见证了我想成就的一切缓慢的隐没。

我写作就像我记账一样,细心又冷漠。

对我来说,世俗的爱是平淡的,它只能提醒我失去了什么。

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写的作品。我将自己在句子和段落中展开,我给自己加上标点。

我感觉如此无聊,我的泪水几乎都要涌出来了:不是那种会流下来的眼泪,是那种会留在内心深处的泪水。那种泪水起因于灵魂的病症,而不是肉体的疼痛。

这两组引文来自两本不同的书。其中第二本书的主体是一部由481个片段组成的“没有事实的自传”。作者将这部作品的著作权转让给了里斯本的一位助理簿记员。这个虚构的人物用作品的第一句话告诉我们,他“出生在一个大多数年轻人已经不信仰上帝的时代”。而第一本书的作者称他的作品的主体部分是一个自愿失业的“业余哲学家”留下的日记。这位“业余哲学家”的一封短信出现在作品的开始。他在信中这样写道:“作为我们这一代人中的一个例外,我只有在消失中才能够感到完美。”这个“虚构地”生活在二十世纪末期的中国人与那个“虚构地”生活在二十世纪初期的葡萄牙人在性格和思想上有许多的相似之处。

翻读佩索阿的《惶然录》(The Book of Disquiet),我想起了我的《遗弃》。佩索阿曾经借用他的虚构人物的名字发表自己的一些诗作,而我也将自己在1988年前后写下的那些没有人能够理解的短篇小说慷慨地转让给了虚构的“业余哲学家”。这种转让使我不得不在一篇文章中佩服我的虚构人物比我自己“更高的”文学才能。看到这虚构的人物将我疯狂地写下的那些作品冷漠地安插在自己的日记里,我感到过难忍的嫉妒。我的这种感觉显示出我并没有能够借助写作来完全忘记自己。而《惶然录》的英译者在他漂亮的导言里告诉我们:最早忘记了佩索阿的是佩索阿自己。

但是,我们不能够像佩索阿一样忘记佩索阿。这个孤独的葡萄牙人靠翻译商业文件维持他简单而短暂的生活。他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对世俗的“爱情”更是或许从来没有过“体”验。像同时代的卡夫卡一样,他生活在灵魂的“城堡”里。这“城堡”的遗迹被语言保存下来。当我们以阅读的名义闯入这神秘的世界,我们会看到无数的镜子,我们会从这无数的镜子里看到无数的自己。

“我的祖国是葡萄牙语!”里斯本的那位助理簿记员这样写道。这显然也是佩索阿自己的声音。

语言是文学的祖国。这祖国蔑视阶级的薄利、集团的短见以及版图的局限。这是最辽阔的祖国。这是最富饶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