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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9期|邓宏顺:泥巴诺言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9期 | 邓宏顺  2019年09月04日08:49

邓宏顺,湖南辰溪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先后在毛泽东文学院、鲁迅文学院高研班专修创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十月出版社、作家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有长篇小说《贫富天平》《天堂内外》《铁血湘西》《红魂灵》等,在《收获》《当代》等发表有中篇小说50余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和获奖。

花背青蛙突然惊叫一声,高高跳起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同时也愤恨地从尾骨下射出一线银亮的尿液。此前,它躲在屋檐下的草丛里瞪着眼静静歇息,与世无争,离人行小道有数步距离。这完全不是它妨碍行人,而是钦书记误入了它的领地,并一脚踩痛了它的大腿。击打在钦书记的脚踝上的尿液让他猛然惊醒,低头看见逃命的青蛙咚的一声落进禾田。他完全明白过来:自己因为一直看着远处田畈上那个短命的瓷砖厂而走进了荒草丛里。于是,他也预感到,自己家的日子不可能再像此前那样安宁。

他重新调整方向,朝着通往村部的道路走去时,看到村部楼会议室的大门已经敞开。那么,今天别人比他还来得更早一些?

太阳其实还在对面的山顶上依依未落,蛋黄的余晖浓浓地流淌在田畈、公路和屋顶。他是早早吃了碗冷饭就朝村部赶来的,在他内心,自当村书记这么多年,今天的会议算是让他最为揪心!

一脚跨进门里,突然变暗的光线让他眼前一黑,有些无法适应,他下意识地将两扇木门往两边推开到位,让外面的亮光再多挤些进来。他看见室内坐得满满的,有的是洗过澡,换了干净衣服赶来的;有的是刚从田地里匆匆赶来,脚腿上的泥巴把汗毛裹得弯弯曲曲;有的还穿着高桶靴子,靴子上残留着一些猪粪和草叶……看样子,村秘书下的会议通知说得很到位,包括会议的重要性他都具体说过,不然,与会人员不会到得如此整齐!

赶来开会的是全体村、组干部、党员和村民代表,还有农商银行的吴主任。钦书记点着头数下来,算是基本到齐,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到会情况了。

本来大家在说着话,甚至在和吴主任激烈地争论着问题,钦书记一进门,就都像被开关断开了,顿时成了泥塑木雕的菩萨,闭着嘴,睁大眼,连胡子都一动不动。

有人挪出半张凳子让钦书记坐下。

钦书记坐下来半天没有说话,将每一个与会者的脸色神情看过一遍,并记在心里之后,才清了下喉咙说:“看样子,大家都明白今天这个会议的重要和紧急了。”

会场上有人移脚,有人摸脸颊扯胡子,有人搔小腿抠背……这种被抑制的内心焦虑和不安,钦书记一眼就能读出来。钦书记也顺手从地上拾起一根枯草,一边说话,一边将草一截一截掐断又丢在地上,大家也都看出了他内心那种被抑制的焦虑和不安。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们总得有个办法解决!”钦书记说,“瓷砖厂是废掉了!我们再也不会为它多花一分冤枉钱,现在火烧脚背的事是,如何偿还银行的五十万元贷款,越快越好,不然,银行的钱是息上加息,要是大雨里背棉絮,那就只能越背越重!”

这是今天会议绕不过去的内容,钦书记必须开门见山地提出。他明说了后,大家也还是讳莫如深,即使平时心直口快的人,现在也不愿抢先发言,最怕自己说得不准确;而这个问题最容易惹起众怨,不知不觉就会得罪人。

钦书记说:“今天这个会实际上就是解决一个问题:我们想什么办法来偿还这笔贷款。”

谈到还钱,而且是要还这么大笔钱,大家就更是守口如瓶,心里却又想法万千。会场上的寂静一下使村部楼周围的虫唧蛙鸣在耳边膨胀,屋外的热闹又使会议室内更显死寂。钦书记瞧了瞧村主任,想请村主任带头发言,说说村里的方案。但是,村主任把脸转到了另一边,一直望着窗外田畈上那个短命的瓷砖厂发呆,一副绝不先开口发言的冷脸。钦书记又看了看村秘书,希望村秘书将此前商议过的方案跟大家说说,抛砖引玉。村秘书也低头假装剪指甲装聋作哑。钦书记再看了看妇女主任,希望她能先说几句。妇女主任也装着织辫子低着头一言不出。本来事前有话,由他们三人开头先说,这样,即使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他当书记的也可以在后面掌舵,随时作些纠正。这样就便于打圆场。现在他们都不发言,等于是要钦书记包打包唱。钦书记最后看了看吴主任,吴主任说:“我说什么呢?大家都不知道,银行嘛,就是做钱生意的,放出去的钱那是一定要收回!”

村里书记、主任、秘书和妇女主任是拿国家补贴的主要干部,村里的决策自然以他们为核心。此前,他们讨论过多种方案,当然也包括有人提出的“赖账不还”,但被钦书记一口否决,他说人死才会账亡,人活着账就必须要还!在这个基础上,最后商定的偿还贷款方案有两种。一是全体村民按人头分摊,二是由全体村、组干部和党员承担。这两种方案是通过对公道以及全村人的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认真分析、比较并充分讨论后形成的,自然是每种方案都可以说出一大堆道理。譬如说第一方案,村里企业如果办好了,有钱搞公益事业或者分红,都是全体村民人人享受,所以现在按人头分摊偿还贷款也是在理的;又譬如第二方案,因为此前村、组干部和党员都参加过讨论办瓷砖厂的事情,所以,由参与决策的人担负赔偿责任,也是有道理的。

但是,现在不像此前说句话、表个态那么轻松,现在表态就是要从家里拿真金白银来还贷。大家都沉默寡言,会议走到了绝壁悬崖,简直无法往下进行。

“现在大家都可以躲避这个话题,”钦书记说,“但是,我不能!我相信大家都听说有关还贷的事了,所以,心情都很沉重。但这是我们逃不脱的债务,必须还!要么按全村村民人头摊,要么按干部、党员人头摊!”

最后这句话像平静的水面上砸进块巨石,大家再也无法平静。钦书记的话音刚落,二狗就立即高声抵制:“我坚决不同意!”三十几岁的二狗常在山里捉蛇套野兽送到城里,卖了钱过几天花天酒地的城里生活,又回到花莲来。三柱子跟着站起来靠在壁上,挽着衣袖表示赞同二狗的意见:“要我拿钱还贷?除非你们派人拿着枪到我家里去抢!”有的村民干脆走到门口准备退会。

钦书记依然平静地坐在村民中间,不跟任何人争辩,也不批评任何人的过激行为,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待大家激动过了,他才冷静地说:“这是村里主要领导研究定下的初步方案,大家发表意见时,完全可以从两种方案中作出自己的选择。”也就是说,这两种方案中,必须同意一种。

于是,有人说出了和以上理由完全相反的理由,“我只剩下一颗牙齿,嘴巴说话不关风,话说不圆范,”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党员说,“全体村民根本没有参加办瓷砖厂的决策,他们有何责任?为何要他们分摊贷款?很多村民自身脱贫都困难,还要给他分摊一大笔债务,那不是要命吗!党员、干部里也不能平均摊,责任也有主要和次要。”

这个发言立刻得到在场人的共鸣和响应,包括村主任和妇女主任。于是,大家自觉不自觉地推论起责任。党员们说,当初都是支委、村委做的主,支委、村委们说,当初都是书记做的主。钦书记也说:“这事情,我当初也没有做过主!大家可以回忆一下,秘书也可以查下会议记录。”

责任一下明确不了,村民没有决策责任,责任在村、支两委,而在村、支两委的决策中,书记又理所当然是主要责任人,但钦书记又是让大家做的主。吴主任越听越着急,瞪眼望着钦书记。

钦书记说:“大家的意见是不是说应由我一人来偿还这笔贷款?”

大家议论一番之后,异口同声地说,那不应该!考察这个项目的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追究责任的过程像驴子拉磨,一直在转圈,像是永远也转不出去。

但会议不能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必须要有个结论。这次会议讨论的最后结果是,五十万元贷款连本带息由村、支两委、全体党员和全村村民共同负责偿还,书记、村主任和秘书,村、支两委,党员,村民,按每人分摊三万元至两百元不等。

吵到屋外只剩下星光和蛙鸣时,大家再也提不出更好的比对方案,但仍是有人吵着坚持不同意。

“就按这个方案办!”最后还是钦书记一咬牙拍板。但他心里始终怯着,不知这样搞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如煎如熬过了一天。清早起来,钦书记就看见家里的大黄狗突然追着天天在一起玩耍的老母鸡咬起来,老母鸡也不示弱,飞扑着和它对打。这时候秘书来给钦书记送偿还贷款分摊明细表,这是他按照会议意见紧急核算赶制出来的。两人正在家中核实到户到人数据时,妇女主任像一个彩球,突然从大门口滚到了面前,出气不均地说:“不好了,书记!主任的女人上吊了!”

秘书手里的表格颤抖着掉在地上。钦书记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但脚手还是在发颤。

“什么时候的事?”钦书记问道。

“刚才!清早!”妇女主任说。

钦书记马上往村主任家里赶。赶到时,村民在那棵柚树下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个圈。钦书记挤进去,看到村主任的女人躺在一块木板上,从镇卫生院赶来的医生在进行人工呼吸。村主任的女儿抓紧妈妈的手正大声呼喊着妈妈,整个现场令人戚戚不安……

好一会儿,村主任的女人突然蹬了一下脚,于是,全场人都像泄气一样,一下子变矮了一截,全都放松下来。

“嫂子为什么事这么想不开呢?”钦书记问村主任。

村主任说:“还能为什么,还不就是要分摊那几万元贷款!昨夜里吵了一夜,她说要死,我说气话,让她死给我看。清早起来我去烧水,她就在房里找了绳子往脖子上挂了。”

钦书记说:“你长着一张嘴不会跟她耐心细致地做做工作?”

“我还说什么呢,”主任说,“考察我自己去了,合同是我签的字。我不认账谁认账?”

返回的路上,钦书记和秘书在村口的老榆树脚下那块被过路人坐得光亮如镜的石板上坐了下来。眼前的溪水摇动着麻叶在坎下淙淙地流,悠闲的蜻蜓在水面上飞飞停停。秘书在蝉鸣声中沉默了半天,才很不情愿地说:“书记,其实,我女人也为这事儿跟我不分日夜地吵死吵活!”

钦书记说:“你做好她的工作了?”

秘书说:“我也是主任那几句话,自己参加考察了,我不认账谁认账?”

钦书记跟秘书说:“看样子,我们这个决定不能说错,但要在现实中执行,后果难以料想。”

“是啊,有的支委、村委、很多党员和村民家里都不富裕,”秘书说,“这个贷款分摊下去之后,很多户都会成为贫困户。”

“村民还有什么反应?”钦书记说。

“自从贷款分摊下去后,这几天相骂、吵架的不少,都说这是帮人家还冤枉钱!现在闹着要离婚的就有好几对呢。”秘书说。

“你马上通知上次参加会议的人员,”钦书记说,“今晚在村部楼开会重议这个方案!”

听说是重议分摊贷款的方案,来村部的人不仅是村、支两委、党员和村民代表,还有没得到通知过的村民也来了许多,会议室一下子变得狭小不堪,内外全都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全都在交头接耳或者手舞足蹈地进行各自分析、议论、批评、猜测,甚至跺脚。钦书记从那些人群中挤过去,大家都用一副沉默而冷黑的脸孔与他相视!而在平时,钦书记是最受全村人尊重的,有人说过,村里历史上,没有一个村书记的威信有钦书记高。钦书记知道,这回已经犯了众怒,作为村支书,作为党员,他不能让这样的现实再扩大,再恶化,这是最需要他的时候了!他要弥补此前的过错,重塑原有的形象!

今天!此时!他将作出一个重大的决策,这个重大决策关系到全村村民,但无须跟全体村民商量。其实这个重大决策他已经苦苦思考了多天,从老窑师傅宣布不能再烧瓷砖时开始,他就在想最后的办法在哪里。但这些天,他没有透露任何一丝风声。此刻,他站在会议室与空坪之间,身后倚靠着门板说:“请大家安静下来。”

会场上像洪水过后的河床,突然显出空寂和脏乱。

钦书记说:“我首先要代表支委会、村委会和全体党员向大家承认错误。村里干部、党员的任务本是要带领村民脱贫致富,现在我们村里的干部、党员这次却带领村民致穷了,这是不能容忍的!”

钦书记向大家三鞠躬。

“把村里决策错误的债务分摊到大家头上,这更加错误!”钦书记说,“从现在起,我不能再犯这个错误!”

大家更加安静下来,迫不及待地要从钦书记话里听出新希望。

“请秘书把分摊贷款的花名册拿来给我。”钦书记说。

秘书将花名册交到钦书记手里,钦书记仔细看了看说:“大家看好了,这就是分摊偿还贷款的花名册,现在我就将它撕毁废掉!”钦书记将花名册撕得粉碎,然后往空中一抛,还狠狠地朝空中吹了一口气,将撕碎的纸片飘得更远。

“请大家听好了:从现在起,这笔贷款与你们无关!分摊到你们头上的贷款数现在都一笔勾销!你们只管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脱贫致富,过好自己的生活!也请吴主任听好了:这笔贷款由我一家来偿还!”

大家惊愕得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不公平,不可能……各种各样的想法全都藏在那声“啊”里面。

钦书记说:“大家不要认为不可能。我一年还五万,只要十年;我一年还十万呢,只要五年!这有什么做不到的?现在我请大家记住我的诺言,监督我实现这一诺言!我和大家一样,是和泥巴打交道的人,我的诺言是有泥巴味的诺言!”

钦书记特地走到人群中间宣布:“散会!”

钦书记先离开会场朝回家的路走了。大家还不愿离开,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这个会议是这么个结果!意外!歉疚!茫然,期待……全村人都不能承担的债务,钦书记一家能承担得了?他家虽然现在算是富裕户,但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呀!

大家又三五成群地在星光下议论,事情又被拉回到了派人考察项目的当初。

当初,钦书记根本没有想到办这么个瓷砖厂。

钦书记说不上对乡镇企业如何精通,但他还是有些基本常识和亲身经验的。他二十几岁时在镇办企业工作过好几年,还当过厂长。那时候,镇里企业亏得一塌糊涂,他一上任就能想别人不敢想的事情。当时,肥皂凭票据供应,他就研制肥皂,在很短时间内就弄明白了制肥皂的原理,并在当地组织原料,建成车间,两个月内就生产出自己的花莲牌肥皂,并和马头牌像是一个模子,黄亮好看。一时间县里的客户也来花莲调货,真是赚钱不少。后来他在制药厂了解到黄连素价格高,他又与制药厂联系,在当地大量收黄姜,组织原材料生产黄连素,又大赚了几年,让镇里在全县率先买进了一台气势大得吓人的东方红拖拉机。因此,领导都说钦书记聪明过人,所以,后来才让他回村当书记,要他一定将花莲这个老落后村变成新先进。

花莲村是镇边上的大村,坐落在群山环抱的大片农田间,近两千村民。但没有任何集体企业,写张标语都没钱买纸,什么工作都搞不上去。钦书记当家后,各方面工作都年年往前推进,很多方面也已成为镇里的先进典型,所以,镇里要他在村办企业方面也要当先进。

钦书记也关注和考察过不少项目,但仔细分析,若搬到花莲来都没有地方优势,加之没人才,没资金,他实在是不敢盲动。然而,去年春夏间的那个大雨天,他正在田塍上看着自己的禾花鱼随着洪水漫过田坎、流入溪河而痛心时,镇秘书打着伞走到他面前说,镇长让他赶紧去镇里谈话。钦书记从田塍上走到镇政府院里才知道,镇长是要他发展村办企业,办一家瓷砖厂。镇长把宏伟规划和雄心壮志全部谈完后,又把说漏的话重新补充了不少,尤其把当代农村农民住房条件的改善和瓷砖市场需求,说得遍地黄金,直到再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时才让钦书记也谈谈想法,其实也就是等着他表态。

照平时钦书记接受镇里工作任务的热情和慷慨,镇长预计他会一口答应,没有料到钦书记艰难地笑过无数次之后,却没有开口说话。

“我没有把握。”钦书记说。

好不容易等到钦书记开口说话,却听到这样出人意外的回答,镇长自然感到失望而极不高兴。镇长说:“你是说,哪方面没有把握?”

钦书记说:“哪方面我都没有把握。”

镇长更不高兴了:“设备我给你联系好了,贷款我也给你联系好了,你只须办个手续,把设备拉回来建厂生产。这样的好事,只有你钦大书记可以享受!”听得出来,镇长的话说得不留余地。

钦书记把前前后后的事再一掂量,心里还是一片茫然和空虚。他摆了摆头说:“谢谢镇长的大力支持,我考虑一下再说吧。”钦书记不好硬性拒绝,他只能用这个缓兵之计。

当他将这件事搁置多天没有回音之后,镇长再将他请到办公室里,他知道,这件事不是很容易就能拒绝。

镇长不再客气了:“怎么,你要把花莲村装进酱缸里生蛆?不上项目,你怎么带领全村人脱贫致富?天上能掉馅饼下来让你们张口就能咬到?”

钦书记看了一下镇长的脸色,就知道今天如果不答应这件事情,可能交不了差,说:“我正在选人出去考察呢。”

“哦——我很理解你!”镇长说,“乘这个机会你想到外面去转转,见识一下也行。在村里要外出一趟的确不容易,何况考察项目是个很正当的理由。”

钦书记听出镇长误会了他的本意,他不打算办这个厂,更不想借此机会外出游一趟,但此刻他不能作这些解释。

“那好吧,你回去马上把这事情搞定!”镇长不愿意再跟钦书记多说,“不要让我再次请你来谈话。再谈话,那就是第三次了。事不过三啊!”

钦书回到村里,把泥土化验结果,以及燃料、人才、技术、市场需求等方面进行分析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也是在这个村部楼会议室里开会,他把不利条件都和盘托出,想借此引起大家的反感,也好给他在镇长面前拒绝办厂,找个令人信服的好借口。但当钦书记说了他不想办厂的理由后,又为了让理由更充分,他只好说要派几名村干部去指定的地方考察瓷砖窑设备,做做样子。到底谁去外地考察,钦书记不点名,他让大家自愿报名。照他的预想,他既说了这些内幕,大家应该不会同意办厂,应当没有人愿意报名去“考察”,这个明摆着是水里捉屁的差事。

但让钦书记想不到的是,竟然有很多人报名争着去考察,包括村主任、妇女主任和村支委。他悄悄摆了摆头,哑巴嚼了黄连——有苦说不出来。如果没人愿意接受这次外出考察任务,钦书记就可以很直接地跟镇长说,大家都不同意办个厂子,连考察都没人愿去!现在他的第一个金蝉脱壳之计不仅告吹,反而感到把自己更套牢了一层,既然有人踊跃报名,如果他不表态同意,那都完全成了他的责任,镇长还会说他阳奉阴违。再说,万一这个厂子不像自己推断的那样,而是有发展前途呢?万一去人考察了,带回来一个好项目,不也是意外之喜?

会议开到这里,他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同意他们外出考察。但他仍然坚信,考察回来的人一定会和他保持统一意见。钦书记前后一想,又怕考察的人不可靠,如果他们考察不认真,回来和自己唱反调,他岂不是在泥潭里越陷越深?于是,他咬咬牙说:“我得趁早把话说明了:报名的不一定就都能外出考察。村里没有这么多钱供开支,最多只能去六人,村主任、秘书、妇女主任去,支委去一个,村民代表去两个。这样具有广泛的代表性,你们带回来的意见也好让大家接受。”

别人没意见,一位村民代表却说钦书记应当去,钦书记不去不好。钦书记觉得自己指定的人里面,这位村民代表倒是肯想事。钦书记说:“我不外出考察了。我在镇长面前抵制过办这个厂,他会以为我是想外出游玩。我是坚决不去!”

村民代表说:“书记不去,我们的考察意见能作数吗?”

钦书记说:“我既然派你们出去考察,意见当然就算数。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明:考察一定要从严从高要求,不能不负责任。”

大家也都点了头。

村里组成的考察班子外出考察那天,钦书记还郑重其事地送他们上车,特地交代在考察中要如何注意哪些细节。

考察组出去的第五天,几大车设备像从天而降运到了村口。一看是村里办瓷砖厂的设备到了,村里年轻人欢喜得吹起了口哨,都说村里很快将有工厂了,可以去工厂穿工作服上班,自己的手机银行卡里将定期有工资打入。但钦书记心里窝火,考察人员还没有返回村里,考察情况还没人跟他说清楚,拉货的车子就停在了他家门口排成队,直接进他家里吃住,并等着付款下货。钦书记从来没有这样犯难过:要是黑着脸拒绝接待,人家从遥远的地方送货过来,几天几夜拉着货在路上跑,的确是很辛苦;再说要是镇长说他拒绝办项目,影响村民致富脱贫,这帽子他可戴不起!要是接待,又觉得太委屈自己,而且怕担不起这个责任。他打电话询问村主任那边的考察情况,村主任说,接待特别热情,考察了好几个生产厂家,大家都感到这个项目非常好,能赚钱。

钦书记说:“项目再好也要回村后才能决定签合同,怎么就先把人家设备拉来了呢?”

村主任说:“合同已经签了。”

钦书记说:“我没有同意,谁让你们签的?”

村主任说:“镇长打电话来让我签。我推脱说没有带公章,镇长又给秘书打电话,秘书说带着公章。我又说书记没在,镇长说,这种行政工作,主任完全可以做主!”

钦书记说:“你们外出前我跟你们讲的话你都忘了?”

村主任说:“镇长打电话给我,催我们尽快搞定,越快越好。”

钦书记说:“你们是我派出去考察的,怎么也该问问我的意见吧。”

村主任说:“我说了要由你决定,镇长说他跟你谈过两次话,再说就多余了。”

钦书记不再说话,再往下说就该说镇长的不是了,而他怎么能在村主任面前说镇长的不是呢!镇长不也是在为花莲村办企业,尽快脱贫致富着急吗!

好在村主任为货款的事说了句让钦书记得到安慰的话。村主任说:“书记你别着急,设备到了村里,可我们一分钱都没有付,主动权完全在我们手里。秘书坚持一定要等你同意了才付款!”

钦书记想想,这倒也是,既然刀柄在自己手里,别人拿的只是刀口,他也不用太着急。那就等村里外出考察的班子回来了再说。

等到考察班子回来时,他才明白,其实,他并没有掌握主动权。供货方拿着印章齐全的合同要付款,钦书记坚持要投产成功才能付款。供货方和钦书记僵持起来,把几卡车设备停在村口公路两旁,不付款不走人,并扬言这几台卡车耽搁的运费也要照算。钦书记话说得很硬,装着不着急,心里其实急得冒火星。面对这种日益增加的钱数,他日夜不得安宁,常常是刚想起什么要做的事儿,一转身想起这几台大卡车还停在家门口等钱,就又忘记应该做什么了。其实,全部设备近百万元,镇长早已跟银行联系好了,只需他带着秘书去盖章办手续就行,但钦书记心里没底,就是不去贷这个款。

僵持了几天之后,镇长出面了,钦书记仍然坚持己见。参加考察的人被钦书记多次召集起来开会研究如何应对,可参与考察的人又都说,就这样货到不付款属违约,先付一部分,留下一部分才是合情理又保险的办法。

钦书记终于动心了,答应先付百分之五十。但对方坚持要先付百分之八十。镇长又出面协调,最后,供货方拿到百分之五十的货款也不再说什么,下货走人了。

钦书记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声望在村里组织人才,很快把厂子建起来,开始投产,结果烧出的产品都无人问津。这不是市场不需要,的确是产品质量太差。钦书记只得请供货方派师傅来指导。按合同上的电话打给供货方,供货方没人接听。钦书记只得另请师傅,三百元一天。骑虎难下的钦书记只得认下这个账。

师傅是一位老师傅,千里迢迢来到村里一看就哑了,谁问他都只笑笑作罢,吃过晚饭之前他都一言不发。直到晚上大家坐在一起开会时,老师傅才蠕动着嘴巴,准备说点什么。

“你们已经付了五十万?”老师傅问。

钦书记说:“是的。”

“打水漂了!”老师傅说。

钦书记说:“什么原因呢?”

“这都是过时的劣质设备,骗你们的。”老师傅说。

钦书记看了看参与考察的五个人说:“你们听到了吧?这就是你们考察的‘巨大成绩’!”

五个人全都伸舌头,大惊失色又后悔莫及!

还是钦书记冷静:“那要供货方退款!”

老师傅说:“要是能退款的话,你们也就不会受骗,现在你们再也找不到那些卖设备的人了!”

钦书记说:“还有一半货款未付,他们不要了?”

老师傅一笑:“这些废设备卖一万元就够本了,他们得了五十万早就没了人影了。”

钦书记说:“那我们找供货地的政府、法院去。”

老师傅说:“他们是找不到当事人的,再说,再好的设备,用你们这儿的泥土也烧不成理想的瓷砖!”

这话说到钦书记心尖上了,果如他担心的一样!

老师傅第二天离开村里时,钦书记要付他七天工钱和来回车费。老师傅未收一分工钱,只收了来回车费,并交代说:“别烧瓷砖了,干别的。”

五十万贷款就这样成了村里甩不掉的债务!

那最后一个晚上的会议内容,很快通过村巷桥头的闲言碎语,由村民悄悄传到了钦书记家人耳朵里。家人知道钦书记要承担偿还瓷砖厂全部贷款之后,都变得沉默寡言,连小孩子也没人逗乐。钦书记感到生活不应当是这样,而应当是从前的样子。于是,他要开个家庭会议,把来龙去脉都说明白,取得全家人理解,他为什么要做这个承诺,没有这个承诺会怎样,有了这个承诺又会怎样……总之他不是没有考虑就轻易作出这样重大的决定。

这天的傍晚让夕阳都感到有些稀奇,平日里,他们一家人总是天黑很久后才有可能坐在一起吃晚饭,而今天,夕阳还没有离开院子,一家人就坐在一起进餐了,比平日里早了许多。浮飞在院子上空的蜻蜓还没歇息下来,钦书记就把院门关上,不再让别人进门。

一般晚饭后,全家人又开始另一种劳动:为城里饭店酒馆生产砧板。这是钦书记一家经营了多年的副业,也是钦书记一家每晚必干的夜班。这些年来,钦书记家的确是比村里人富裕,但谁都承认,他家的富裕真叫勤劳致富!田地比别人做得好,又加工菜砧运到城里卖。他家的人除了吃饭睡觉那几个小时,其他时间几乎都在干活。

他们全家人会按照分工,儿子东海在机床边切割菜砧中间的木块,媳妇负责从仓库进出货物,钦书记女人负责将木块和铁盘衔接扣牢,而钦书负责最后验收和补漏,哪儿差点什么功夫,他就再弥补一下。总之,货物经他手之后,才贴上“检验合格”,才可以出售给用户。

但今晚,钦书记突然叫大家停下手来,并按照他的要求,都很严肃地坐在院子里等着他说事。

钦书记平时只有动员家里人多劳动一会儿,从未叫谁停手静坐,可见他今天的认真非同一般。

钦书记女人平日最喜欢挨着钦书记坐,夏天给他摇扇赶蚊子,冬天为他扒火暖脚,有事儿总是轻轻告诉他。但今天她不挨钦书记坐了,远远地坐在他对面,说话也变得大声。儿子和媳妇仍然很亲热地坐在一张长凳上,但没有一丝笑意。孙子大毛和孙女荟荟为了找回往日的欢快,就在一家人中间跑来跑去相互追打,闹着自娱自乐。

钦书记从堂屋里拿出电视遥控递给荟荟说:“大人们要开会说事,小孩子不要在这里吵吵闹闹啊!带弟弟看电视去,电视里正放《小狗熊》。”孙女儿往堂屋跑,孙子也就跟着姐姐跑去看电视。大人们这边立刻安静下来。

“我要说什么,其实别人也都告诉你们了。”钦书记刚说完这么一句,他女人就忍不住了:“你是在要我们一家人的命!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就担当了。你就是杀肉卖也才百十来斤,能卖多少钱?何况还没人愿吃你的肉!”

儿子和媳妇不时耳语着,没有发出声音,但看得出他们那忧虑的样子。

钦书记说:“还有什么想法,你们都说出来。”

钦书记女人说:“我们说出来还不是水里打屁——有什么用!你为什么早不让我们说呢!”

“迟说早说不都一样!”钦书记说,“早说也是这五十万贷款要还,晚说也是这五十万贷款要还!”

钦书记女人说:“那你现在还跟我们说什么?”

“必须说!”钦书记说,“而且我还要把问题说透!让你们都明白,我为什么要承担这个重担!”

儿子钦东海说:“妈,你让爸说完吧。”

儿媳妇也看了看妈妈,表示想听听爸到底会说些什么。

钦书记女人说:“那我们不说,让你说!”

“好,那你们听着!”钦书记比在村里开会还认真,“中国有很多书记,但只有最大的书记和最小的书记不能调动!我是村书记是不是?村书记自家做富了算什么本事?要全村人都富了,那才算我有本事!可现在我没有让全村人致富,这次办瓷砖厂还亏了这么一大笔贷款!”

钦书记女人插话:“又不是你一个人要办这个死厂子,是镇长几次找你谈话做工作,要你办。你也让村里的干部、党员和村民都外出考察了,是他们签合同让拉回来的设备,你自己还没有参加考察,怎么你就要一个人承担这个责任?多摊一点我认了,要全部负责,我怎么都想不通!”

女人的话不无道理,但现在钦书记不可以跟她论这个道理。他说:“镇长让我办厂,也是想让我带领全村人早日脱贫致富。大家想办厂,也是为了全村脱贫致富。现在失策了,我是书记,我不能不担责任!”

钦书记女人说:“我不是让你不担责任,是说你不能负全部责任!”

钦书记说:“如果情况是这样,我还需要你说这些吗?你的意见我们早已这么实施过,问题是分摊还贷,将有不少家庭承受不了这个负担!”

钦书记女人:“别人不肯出钱,你就作践自己一家人?”

钦书记说:“我当书记的不能看着他们上吊,吵架、离婚!……这样下去,我死都不会闭眼!”

钦书记女人说:“那我现在跟你吵,你好过是不是?”

钦书记说:“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用一户人家,六口人的吃苦去让几百户、两千人幸福和欢乐,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钦书记的一句话问得他女人无话可说。

院子里沉寂了半天。

“妈,你别说了。”儿子钦东海站起来,“我赞成爸爸的决定!我们一年还十几万,也只需四五年!”

钦书记激动得心跳变快,他用从来没有过的眼神欣赏着儿子,说:“像我的儿子!”

儿媳妇也跟着说:“我也赞成爸爸的意见。什么叫普度众生啊,这就是!”

钦书记女人原怕儿子、媳妇有想法,不敢站出来说话,以后影响全家人的和谐。她根本没有想到儿子和儿媳会是这个态度。她跟儿媳妇说:“好,蓉蓉,你妈喜欢烧香拜佛,终于拜出你这个菩萨女儿显灵了。五十万贷款哪,连本带息要还多少?到时候你别哭啊!”

儿媳妇说:“再苦再累,我保证不哭!”

儿子说:“爸,我们最多只需要苦五年就够了!”

钦书记女人站起来指着天上说:“我帮你们记着今天夜里的诺言,日后若有后悔,我就往你们嘴上挑大粪!”

于是,院子里又像平日一样,东边栅屋里响起的切割菜砧木块的电锯声,西边栅屋里响起木块镶进铁盘的敲击声,大门左侧不断传来组装完成之后菜砧产品的堆码声……这些声音在小镇上的夜空响得经久不息。细心的人会听出今夜的这些声音有些不一样,应该是比往日更加铿锵!

因为菜砧的铁盘只有在城里才能找到加工厂用模型加工而成,所以成本不低,好在木材无需花钱购买,全部成本算下来,一块菜砧最多能赚十元,往年全年的销量大约为一千五百块,也就是说往年能赚的钱一万五千元,当然,今年的计划是翻一番,赚三万元回来。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偿还贷款的钱数。

钦东海傍晚时从山里回来,放下锄头就跟父亲说:“爸,我们得多找个赚钱的路子才行,不然,就还不了这贷款!”

钦书记说:“我也正想,现在牛很贵,一头成年牛大约可卖一万多元,多养几头牛也是赚钱的好办法。”

钦东海说;“养牛要三年后才有效益,我们等不及!我还有个赚快钱的主意,爸你看行吗?”

钦书记说:“你说出来我听听。”

钦东海说:“现在农民日子好过了,建房的特别多,很多乡村旅游的一些建设项目也需要,小青瓦很缺货,我们可以把山里那座青瓦窑重新开起来。这个来钱快。一年烧十几窑青瓦,就能赚十几万。”

钦书记心里一亮,又沉静一想,自语起来:“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富有灵性的日子在勤劳的人面前是可以拉长的!钦书记家的白天从鸡叫开始,直到天黑很久之后才算结束。他和儿子来到瓦窑附近时,刚刚发亮的天还不能让他们看清整座青瓦窑的现状,听了好一会儿鸟鸣,才看到青瓦窑在绿色的藤蔓和竹林中显现出来。这是前几年他们家盖房子时打起来的青瓦窑,闲置几年之后,植物已经非常尽职地复又绿化了这一块曾经裸露过一些日子的土地。小溪就从青瓦窑门前流过,青瓦窑就坐落在溪边的山脚。

走过小溪,父子俩首先来到窑门口。因为风霜雨雪而垮掉半边的窑门已经长满了草木,但深深的窑堂里因为经历过高温,阳光的雨露又无法进去,仍然是釉色干燥的半圆空间。可能是冬暖夏凉的原因,有人冰雪天在这里发现过机灵的麂子跳出,也有人在夏日的黄昏里看见过黄鼠狼在这里出没。

钦书记朝上跨了一步准备走进窑门,儿子东海扯住他说:“爸,慢点进去!我先检查一下窑盆上的天窗是不是还畅通,如果不通,窑里会很黑,还可能缺氧。”

钦东海走上窑盆,果然天窗已被草木覆盖,但东海熟悉天窗的位置,他的刀很快在草丛里切割出天窗的图形。窑堂亮了起来,钦书记看到一条大蛇随着光亮的到来而昂起头,四处寻找目标。大约是天窗上掉下一些土石碎渣让它感到不安,它缓缓地溜出窑门,溜下小溪顺流而下。钦书记和儿子再往窑里投石块,就再也没有动物的回应。

父子俩用花天将青瓦窑从茅草中拨弄出来一看,主体结构还完好,残缺部分不多,修补起来也不是很难。

仅仅几天时间,父子俩就把一座废旧的青瓦窑修复得完整如新。将火堂和窑坪的杂物清理干净,将窑门补好,窑里变成了一个蒙古包一样的半圆空间。将窑顶的窑田筑好护水堤,灌上水试试,想不到还有很好的保水性能。

于是,他们搭瓦棚,请瓦匠,挖泥塘,做砖,砍柴火,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发火烧瓦。

为了保证青瓦质量,他们有意多花点钱请了天下无双的铜山瓦匠当师傅。瓦匠姓朱,和钦东海年纪相仿,大家都叫他小朱师傅。小朱师傅正是年轻力壮,签完合同,将被子放在瓦棚的楼上,就拿起瓦桶和泥刀找活干。他做瓦坯特快,从泥墙上割泥坯就如拿毛巾一般,泥坯贴上瓦桶模,只见他两手灵活一旋,“啪啪”两声,很快一个四片相连的瓦桶就成了。一个接着一个,晒瓦的坪子里就如神话一般,是一满坪的瓦桶。不过,小朱师傅也和所有年轻人一样,不做瓦时也总是爱玩手机。他特别喜欢看“百度”首页上贵州斗牛的视频,看起来一个接一个没完,常常看得击腿拍屁股,给某一头牛助威鼓劲。

铜山瓦匠的技术不用操心,但他们艺高示强的脾气却非常难以理解。千百年来,铜山瓦匠远走天下,遇到过无数的人事,因此,他们创造了属于自己行业的一套行规黑话,如果有谁得罪了他们,他们当着你面商量如何干坏事报复你你也听不懂。所以,钦书记看着小朱师傅这么爱看斗牛的视频,本想提醒一下,但一见他做出的瓦数量、质量都不错,又强忍着笑了笑作罢。如今的年轻人又有谁不是这样爱玩手机呢!容忍一个缺点常常使感情加深,后来,他们处得就像一家人。小朱师傅玩手机时,没人说他不对,所以他不玩手机时就拼命地干活。

装窑是一件大事,请了几个劳力,在小朱师傅的指导下,用了两天时间装完底砖和全窑瓦坯之后,发火开窑了。窑门观察眼开得像个小窗子,从眼里望进去,靠近窑门的火堂很快被大火烧得由暗黑而通红。红透的火焰像洪水一样在窑堂里翻滚、回旋,绞绕,寻找出路;但没有出路,精巧的窑堂设计,使火焰只能在窑堂里回环。每加一把新柴进去,火焰就像注入兴奋剂,更加尽力地舞起……

开窑烧火时,小朱师傅停止了做瓦,一直守在窑门口不断地往窑里观看火候,控制火势大小。负责烧火的钦东海往窑里加柴的次数稍有过密时,小朱师傅就要劝住。“你是不是怕开始烧火过猛,会使瓦坯变形?”钦东海悟出了什么,想在小朱师傅嘴得讨个验证。小朱师傅突然朝钦东海瞪了一眼,觉得钦东海聪明过人。于是,在有关技术问题上,他半点儿都不泄露。像钦东海这种人,没人说他都能悟出来,要是一点拨,烧瓦这饭碗就必然会被他打破。钦东海每每问及什么道理时,小朱师傅总是笑而不答。

半天后底砖以及底砖上面的瓦坯就开始由暗黑而红透。朱师傅说:“现在可以把火烧到最大程度。”

钦东海说:“瓦坯定型已经完成了是不是?”

小朱师傅仍是笑而不答。在钦东海面前,他甚至连表情都要慎重,因为钦东海的确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第二天上午,小朱师傅来到窑门口观察钦东海司火,钦东海往窑内加柴的时隔和柴量简直准确得无可挑剔,显然,他是明白这段时间要稳住火候。小朱师傅仍是不敢表露高兴,他毫无表情地看了看火势就去了窑顶上看窑田。

环绕着窑顶的窑田水已经被窑火蒸腾起袅袅雾烟。再过不久就到封窑和放水上釉的时候,他得认真检查一下窑田的坚固和蓄水的多少,这都要提前做好准备。

一窑青瓦要保证质量,其实很不容易,所以铜山瓦匠靠做瓦谋生,世代都没有富人,大多数瓦匠都只能是老鼠偷浆糊——刚够糊嘴。当瓦匠,首先是要会选择做瓦坯的泥质,泥质太软,在瓦模木桶上站不起,转盘一旦转动,泥坯就会自己掉下来飞走,这会严重影响瓦坯生产的速度;而泥质太硬,在转盘上赶泥就会非常吃劲,泥没有赶匀,瓦会产生厚薄不均,过火时就容易变形。再有泥里不能含粗砂,一有粗砂,瓦就难免有暗眼,有暗眼的瓦就会漏水。瓦窑更有讲究,窑堂大小,窑壁高矮,窑顶的弧度都特别重要,设计不好,不仅会影响容纳瓦的数量,火到极值,还会发生垮窑事件。尤其封窑和放水上釉难以把握火候。这道工序稍不到位,就出现红瓦,与土坯一个模样,这样就会被老板拒收,按照合同也就得不到工钱。小朱师傅仔细看过这一切之后才放心到窑门口吃早饭。早饭后,他就要完成最为讲究的一道功夫:封窑放水。

来送饭的是钦东海的女人舒蓉蓉。这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柔而不瘦,高而不弱,丰满而不肥胖,一副令人羡慕的身材。一头乌黑的头发配上一张心形脸,真是讨人喜爱,尤其性格好,爽朗大方又疼男人,从不见两口子红过脸。小朱师傅一见她给钦东海又是劝菜又是喂水,就端了饭碗蹲到远一点的地方,背对着他们。这实在是一对恩爱夫妻,小朱师傅在心里说:“自己这辈子若能过上这种夫妻生活,在外烧瓦辛苦也值了!”因此,每当看到舒蓉蓉搂裤挽袖不顾身体地扛柴、搬泥、担瓦坯时,他就默默地在心里痛惜。

封窑后到了放水时,小朱师傅将手机也远远地放在了泥堆那边的一块木板上,手里拿着一根高过人头的细长钢钎,钢钎上端是一个圆圈,下端是锋利的锥形。他一言不出,像一位执杖寿星站在窑顶,将那块木板垫在脚下,两眼直瞪着满天云朵的窑田。

选择放水的眼位非常重要,要保证戳出的水眼位置分布均匀,大小恰到好处,是非常需要经验的。没有仪器定位,窑里的瓦在心里必须有准确的位置,窑田里的水放下去,落在瓦上的速度和数量都要有精确控制,放水过猛,小青瓦会受不了过猛的冷却而发生爆裂,更有甚者,强烈气流会冲崩窑顶。小朱师傅在心里布好放水眼位,走上窑顶,将细长钢钎插进窑田戳出一个又一个水眼,窑田里平静的水面上立刻有了无数的漩涡,一些小飞虫和小叶片都在水面浮旋起来……小朱师傅把细长钢钎插在窑顶,伏下身去,将耳朵贴在细长钢钎上细听,他仿佛听到水流接触小青瓦那一刹那的声音,他自己给自己点了点头,表示准确无误,恰到好处!

几天后,第一窑小青瓦终于要开窑出货。

钦书记一家全都整齐地站在窑门口,挤过树干的晨曦光轴像透亮的巨大型材,拉伸到窑门口大家的面前。没有任何仪式,但小朱师傅开窑门之前一直蹲在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想说话的样子,可能是在心里默祷:第一窑青瓦一定不要让他失望!

“开窑门吧,小朱师傅!”钦书记喊话催工了。

小朱师傅站起来,目不斜视地走到窑门前,把封好的窑门砖轻轻拍了三下:“开吧!”他说。

于是,钦东海用蚂蝗钳轻轻钩出封窑的砖缝,把干裂的泥去净,砖被他一块一块取下,半圆形窑门慢慢洞开,烫脸的热气流洪水般扑面涌出。小朱师傅打开窑顶的天窗,热气立刻往上,光亮也从各个方向照进窑来。

窑里满满的小青瓦横行竖列地整齐如刻画一般,一色的黛青,没有一处垮塌,也没有哪儿变形,连当初扎在瓦坯间固定位置的稻草燃过之后的灰烬都保持着燃烧时的原样,可见窑内的受力极其平衡而稳定!

运走窑门口火堂的灰渣杂物之后,钦书记站在干净地窑坪里,仰望那些烧制成功的小青瓦,有一种收获珍珠一般的享受!于是,小朱师傅有些得意地从瓦墙上拿起一匹瓦,用手指轻轻弹击几下听它发出的声音,声音已经远离了泥土的湿重,而有了金属的圆润和轻扬。小朱师傅放回小青瓦,这才坐在窑外边放心地看手机上黔东南斗牛的视频。

钦书记已经提前几天落实好了村里那一大叠报表,此时,一家四口全部投入出窑工作,他两口子加上儿子两口子,每人一块长木板,每次都要用长木板托着数十匹小青瓦从窑内搬至窑外码在瓦墙上。窑里温度很高,个个都是满头大汗,孙子大毛和孙女荟荟也在搬瓦的队伍里忙来忙去,每次也搬上三五、十匹,因为他们喜欢用手擦汗,更是满脸的黑灰,脏得难分鼻子、眼睛。

搬出来的小青瓦码在瓦窑与泥塘之间的土畦上,很快就码成了高齐人头的长长的瓦墙。刚从窑里搬出来的小青瓦在风中冷却的时段里,不断发出快乐而细微的碎响,悦耳得像遥远处有流泉叮当。

全家人用了一天时间把一窑小青瓦全部搬到外面码成几溜瓦墙,钦书记站在那里想起儿子让他开瓦窑的建议无比正确!如果销售不成问题的话,只需把这座青瓦窑经营好,他就可以兑现自己的诺言,五年内就能将全部贷款还清。

在前一窑与后一窑之间需要冷窑休息的时间里,正好是小青瓦买卖和作下一窑各种准备的时间。

开窑之后看到小青瓦,钦书记就预感到,这么好的货会不愁销路,但他没有想到买小青瓦的人来得这么多。十几个村民来到瓦窑上向他要货,还有搞乡村文化旅游项目也来要货,都是付现金不赊账。钦书记有些感动,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猜测。

“你们是不是邀约来同情我、可怜我的?”钦书记说。

购货的人否认说,绝对不是,完全是因为自己需要购买小青瓦。

于是,开始谈价。村民预计像钦书记这么好质量的小青瓦,肯定比市场一般货价格要略高一些,但钦书开口价却和市场一样。这让村民争先恐后地纷纷要预交定金。钦书记就让他们按照赶到窑上的先后登记秩序,答应依次给他们供货,并不肯接收他们的定金,只接收货款。

瓦窑还没有完全冷下来,货就卖掉并被运走得干干净净。这窑小青瓦损失很少,出瓦数达两万多片,一账算下来,除掉小朱师傅的工钱,钦书记家收入过万元。当然这其中包括全家的劳力和瓦柴的成本,但劳力和瓦柴的成本是自家用不完的资源,不用付现钱出去。

“如果照这样运作,一年偿还十来万贷款完全没问题!”钦书记微笑着说。

小朱师傅说:“钦书记,其实你把价格叫得稍高一点也是可以的。这么好的货,他们也会乐意接受。”

“薄利多销吧!”钦书记说。

“你要明白,烧瓦是劳苦得要命的活!”小朱师傅说。

“我不怕皮肉劳苦,就怕心苦!”钦书记说。

小朱师傅听出这话背后有很深的心事,他不再往深处说了,出门人对主人的家事最不能口无遮拦。

头窑瓦烧得这么成功,钦书记一家和小朱师傅都非常高兴!于是,开始准备下一窑瓦坯和柴火。

做瓦坯需要足够好的天气晒干才行,瓦坯不干透,进窑一遇高温就会站不起,往往是底下的瓦坯一软,一墙的瓦坯从下而上都会软塌下来,变成歪歪斜斜的废品。

天因德亲,神因人灵!这一年仿佛是专供晒瓦坯的好天气,连小朱师傅都说,他做瓦这么多年,还从没遇到这么好的天气。更为奇怪的是,几里路之外下大雨,他做瓦的这块天上却青天白日没有一丝云雨!

钦书记一家人越来越感觉到正如小朱师傅说的“烧瓦是要命的苦活”!真正的好青瓦,首先要有好瓦泥,而瓦泥真是来之不易,先要在圆形的泥塘里备足好泥料,砸碎、汰水,然后由人牵着牛在泥塘里转圈踩泥。踩泥的人牵着牛,得时时盯着没有踩过的泥巴,把它一脚一脚踩下去,在无数次的重复中让它变软变韧。人要一边控制牛的步距,让它的四只脚正好都不落原有的窟窿而踏在突出的泥峰,一边还要把随时发现的粗砂石捡起来远远丢掉。这是个有硬劲也使不上的软磨人活儿,尤其是要用无言的措施调教牛做好这些细活,特别需要耐心。

踩好的一塘瓦泥就像一锅姜糖浆,需要一坨坨割起来搬进瓦棚里,堆成标准的长方形泥墙,才能供小朱师傅一块一块地割去做瓦。扛瓦泥最是扯筋拉骨,瓦泥割成块之后,需要躬腰捧上来,放在肩上再能往瓦棚里扛,臂力、腰劲甚至连腹部的气力都得用上。软在脚下的泥块像个赖在地上的孩子,起点很低,极不好搬弄,平时担得两百斤货的人,这时也只能搬弄百十来斤,搬运能力减少一半。踩好一塘瓦泥苦死人,搬完一塘瓦泥也累死人。于是,搬瓦泥时,除了孙儿、孙女去有青草的山弯里喂牛之外,钦书记家总是全力以赴。钦东海两口子年轻些,自然更为卖力。小朱师傅做瓦坯之余也来到瓦塘边看看,一见舒蓉蓉也像男人一样地扛泥,糊得满身泥水,就难免有恻隐之心。

备好瓦泥,在小朱师傅赶做瓦坯的日子里,钦书记一家又要准备烧窑的柴火,他们叫“瓦柴”。入窑的瓦柴不能太细,也忌太粗,最好是用废掉的松树枝、干,劈成均匀的柴块。这种柴火有油质,燃烧起来很有火力!

两个孩子相继大声哭叫呼喊妈妈的时候,一家人还在对面的山上扛瓦柴。他们几乎像飞起来一般,下去上来,越过深谷来到孩子们身边。大毛和荟荟都跛着脚倒在地上不能走路。荟荟的手却还紧紧抓住两头牛鼻上的绳子不敢松手。

“怎么回事?”钦书记问孙子孙女。

荟荟和大毛说,他们被牛踩伤了。

事情弄清之后,原来都是大人的过错。大人们因为忙,就把牛交给两个孩子牵去吃青草。姐弟俩担心看不住那么大的两头牛,就把它们的鼻绳一起抓在手里。因为其中一头牛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所以两头牛走到一起时就开始打架。荟荟不敢松开牛鼻绳,一头牛在快速后退时踩伤了她的脚,大毛去帮姐姐,又被另一头追过来的牛踩伤。他们嫩红的脚丫都踩伤得不轻,脚趾变了形,像是要掉下来一般。

舒蓉蓉不得不去医院里照料治伤的孩子,钦书记两口子和钦东海只得当着四人用。

这种不分男女,不分日夜地辛苦劳作,曾让小朱师傅四处打听这个家庭的底细,当别人告诉他,他们是在为全体村民偿还贷款而付出一切时,小朱师傅沉思了几天。在当今,这恐怕是一个难以让人相信的例子!别人可以不感动,但小朱师傅做不到,因为他看到过具体的细节!

“当地人都说,你们一家本来是富裕的,”大家在窑门口歇息时,小朱师傅试探性地问钦书记,“现在这么不要命地赚钱,真是为了给村里偿还贷款?”

“这与你掌窑烧瓦有关系吗?”钦书记回得很硬。

小朱师傅听出来了,钦书记不希望把这事儿讲开。

“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恶怕人知,便是大恶!”小朱师傅这么慨叹着回他的瓦棚里做瓦了。

虽然家中发生了孩子们受伤的事故,虽然无数的工作需要一件件完成,但因这个家庭全部成员的齐心尽力,又一窑小青瓦如期装窑和发火。

与前一窑不同的是,因为舒蓉蓉不在窑上,小朱师傅和钦东海显得亲如兄弟,尤其他一直陪着钦东海在窑门口添柴烧火,告诉他怎样观察窑内瓦坯的火色,如何把握加柴的多少和密度。特地告诉他,把握火候一定注意窑火的两头:刚烧火时,因瓦坯不硬,站力不够,不宜大火;而到最后,瓦坯已被烧透,也是站力不够,不宜大火。否则后果难以预料!至于中间一段时间,如稍有差数也还问题不大。

与此前相比,钦东海也感受到小朱师傅有些奇怪,烧第一窑瓦时,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一丁点技术方面的知识都不外露,如今反像是教徒弟一般耐心。

两人守在窑门口直到深夜时,钦东海提醒他说:“小朱师傅,你别忘了我是钦东海!”

小朱师傅笑笑说:“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家是我的雇主,你是什么事一见就会的钦东海!”

“那你还跟我说这些技术?”

“我为什么不能说这些技术?”

“那是你的饭碗!”

“你不会跟我抢饭碗!”

“你要知道,当我学会掌窑烧瓦之后,你就可以被省略,我就可以节省这笔师傅钱!”

“这难道不是我正要做到的吗?”

“你也想支持我父亲?”

“你父亲,你们一家人都让我敬服!”

“你不愧是铜山瓦匠!”

两人经常如此长谈,钦东海也就了解到小朱师傅从小跟着父母走遍天下做瓦讨吃。他六岁那年,贵州连夜大雨导致山体滑坡,深更半夜的泥石流突然从山上冲下来,淹没了他们的瓦棚,他在梦中被冲到棚子外面跌落在一口水塘里侥幸保得一命。他爬起叫喊父母时,天地一片漆黑,只有在弯弯曲曲的电闪照亮天空时,才看见父母和瓦棚已经是一摊红亮的泥石……他是被好心的瓦匠养大的孤儿,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你这么好手艺,应该结婚成家才是。”钦东海说。

“你不知道烧瓦这门手艺的艰难!现在城里人不用瓦或者用大块的红瓦、琉璃瓦,小青瓦的市场已被城里人淘汰,现在即使乡下还有人在用,也面临着日益被淘汰的趋势。这几年农村发展很快,用小青瓦的农民也越来越少。我成家之后拿什么养家糊口?别害了世上的女人!”

钦东海想想,的确如此,不知在花莲这地方,小青瓦还能有多长的销售时间。

封窑放水时,钦东海很自觉地离开小朱师傅远一点,这自然是知道小朱师傅靠做瓦讨吃很艰难之后,故意让他放心没有人觊觎他的手艺。

但小朱师傅不干,一定要把钦东海叫到窑顶上去,他站在窑顶上告诉他如何做窑田,如何蓄水,何时封窑,何时放水,怎样放水。他毫无保留地讲完操作过程后,走近窑田,脚下垫上那块木板,然后一边选水眼的位置,一边将细长的钢钎从窑田的水中间扎下去。他仔心地倾听着,只有他才能听见水流渗在窑内小青瓦上的响声,只有他才预想得出这窑小青瓦是什么颜色,以及小青瓦出窑的硬度。

又一窑小青瓦出窑了,当窑门洞开,能看清窑内青瓦时,依然皆大欢喜,质量非常稳定,和上一窑相比,几乎不差分毫,而且损坏的残瓦数量更少。

小青瓦刚一出窑就被人买去运走。钦书记在心里暗算一下,又收入了万余元。当初请朱师来时,钦书记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这么年轻的师傅在技术上能信得过吗?第一窑小青瓦出窑时,钦书记也高兴,但他还是不能彻底放心,因为他怕第一窑是侥幸。现在,他开始对小朱师傅高看了一眼。晚上,他备了酒,让小朱师傅小饮了一杯。钦东海不喝酒,但在月光下,他陪着小朱师傅聊天。

此后,小朱师傅就将钦东海当着自己的徒弟,从瓦窑的构造,瓦泥的选择,泥墙的堆制,瓦坯的制作,烧窑,封窑、何时用何种火候,直到窑田放水和出窑等,他不仅都一一讲给钦东海听,还让钦东海亲手操作。钦东海是小朱师傅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所有技术只需他讲一遍,他便过耳不忘,并能自己悟出不少的窍门。

这一年春节到来的时候,钦书记已经完成了九窑小青瓦烧制和销售,净赚了十万多元,加上菜砧的收入,全年还贷计划提前实现。

杀年猪的热闹把年边的日子变得很短,腊月二十五,出完最后一窑小青瓦,小朱师傅要回家过年,但钦书记想在春节期间再烧一窑。于是,仍留小朱师傅就在家里过年作技术把关,小朱师傅却说:“东海可以当师傅了。”

钦书记不同意:“一窑小青瓦多不容易,要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漏,不仅一窑小青瓦报废,还会把名声搞坏。”

小朱师傅说:“我所有技术都交给东海了。”

钦书记还是摆了摆了头,表示否认。

小朱师傅说:“其实最近几窑都已经是东海做技术把关。”

钦书记还是摆了摆头。

小朱师傅说:“我无论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每逢过年,我必须赶回家给我的爷爷奶奶和父母送年饭!我从来没有间断!”

这句话让钦书记心动了一下,他朝钦东海深情地看了一眼,东海微笑着像是默认了。“叫花子也有年,还是让小朱师傅回家过年吧!我们总不能把他连累了。”钦东海这么劝了父亲一句,父亲终于点头同意。

小朱师傅离开钦书记家时说了句大家都不在意的话:“踩线了。”直到第二年小朱师傅再也没回到花莲来,钦书记去铜山找他时,在别人嘴里才问明白,“踩线了”其实就是铜山瓦匠的黑话,意思是走人不来了。

这时候钦书记才明白小朱师傅为什么把技术全部交给钦东海,原是他早有离开的打算。但钦书记一直想不明白,全家人都和他相处不错,没有哪儿得罪他,他为何会如此以早早离去为快?

“爸,你还没有完全理解一个孤儿的心愿。小朱师傅跟我说过,他把技术交给我,不要再开技术费就等于是帮了我们;而帮了我们就等于帮了全村人。小朱师傅也说,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普度众生。”

舒蓉蓉说:“小朱师傅也信这个?”

钦东海说:“他妈妈在生时相信这个。”

别人热热闹闹过年,钦书记一家在瓦窑上忙得不分日夜,等到大家过完年,钦书记家又一窑小青瓦出窑,趁别人闲着的日子,他们家又收入万余元。

忙碌的日子就像是天上的行云,不知不觉就过去三年。那天,农商银行吴主任带人来到窑上。钦书记以为是来催贷了,说:“吴主任,你不用来催收,我们自己比你着急!”吴主任说:“钦书记你误解了,我们是来致以新年问候,慰问他们一家。”

钦书记说:“欠了贷款不能及时偿还,哪还经得起你们来慰问!”

主任说:“你是实在人,我也不说漂亮话。如果不是你承诺偿还这笔贷款,不仅会给国家造也损失,我的主任也可能当不成!你们一家三年下来,贷款已偿还得只剩下不多了,按这样的速度至少可以提前一年全部还清。”于是,吴主任将带来“年年有余”的年画、挂历、水果、粮酒放在瓦窑门口,作为慰问他们一家的礼物。

一家人听到吴主任这么说,无不感到极大的欣喜与鼓励!于是,更加没了日夜。钦东海平时一百三十斤的体重,慢慢地瘦到不足一百斤。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吴主任走后不久,也就是第三十六窑的封窑放水时,钦东海出了问题。

窑上的全部技术对于钦东海来,都已轻车熟路。但这也许并不是好事,因为他既要干完此前属于小朱师傅的那部分事情,又要干完属于家庭杂工的那一部分工作,长期得不到休息。他已经感到累得有些拖脚不起,常常是站在那儿做瓦坯就打起瞌睡。一觉醒来,瓦坯还在转盘上,自己不知道自己刚才睡过多久。为了减轻钦东海的负担,窑上的杂事常常是舒蓉蓉争着多干了不少。虽然一家人都累得像要散掉骨架,但一想到还清贷款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又像是接通了电的机器,不停顿地高速转动起来。

钦东海像以往一样来到窑田里给小青瓦放水。水眼的位置其实他已经烂熟于心,于是,他做得非常顺手。就在他钻下窑田一个水眼时,他的细长钢钎下遇到了硬物。他使劲往下戳了几下,突然一声巨响,窑顶垮塌了,钦东海朝天大叫一声,连同他脚下的窑顶砖块瞬间掉进了深深的窑堂,立刻复燃的窑火如火山喷发,将掉进窑里的一切化为大火和浓烟直冲云霄……

天空一片暗黑!

乌鸦在头顶上飞旋鸣叫。

瓦窑四周马上哭声四起!

能让泥土烧出金属声的瓦窑,没人能够进去!

被无数应急办法冷却下来的瓦窑里,人们能找到钦东海时,他已经如高僧圆寂多年一般,只有一把“舍利”。

瓦窑周围被村民围得水泄不通。

舒蓉蓉用自己的内衣包裹着钦东海的“舍利”,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大哭着从瓦窑门口出来。人们看到她怀抱着的钦东海时,不约而同地哀号震天!钦书记女人原本被钦书记紧紧抓着手的,但此时,她拼命地挣脱朝着钦东海扑过去大叫一声:“我的儿啊——”

大毛和荟荟也跟奶奶跑过去,荟荟大叫着:“我要爸爸——”大毛也叫着:“爸爸——”

钦书记没有哭,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钦东海是最支持他偿还这笔贷款的!钦东海是他的左右手!钦东海是他的好儿子!他走过去抓紧孙儿和孙女的手,拖着他们朝在场全体村民一鞠躬,什么话也没有说,人们甚至看不懂他的原意。

钦书记就这么一个独生子。处理完钦东海的后事,村民都以为钦书记会被打倒,余下的贷款他肯定不能再还。

可是,悲哀尚未过去,钦书记又出现在瓦窑门口。他带领着他的女人和儿媳妇,还有孙儿孙女,开始清理瓦窑,并查明窑顶垮塌的地方,就是前几年荒废时垮塌过而重新补筑的地方。

修补瓦窑的日子,因为钦书记要忙村里的工作,很多村民来到瓦窑上帮工,不要一分钱工资。

瓦窑准备好之后,钦书记才真实地感受到失去儿子以后的困难降临了。小朱师傅已经找不到了,钦东海没有了,他得另请瓦匠师傅才能继续烧瓦。

月亮像是特意来照亮钦书记的院里。夜深,一家人仍在按往常的分工加工菜砧,钦东海的那份切割工作改由了舒蓉蓉接任。在整个花莲村上空响起的还是往日的声音,听不出发生过什么生死离别,日子还是依样毫不后退地行进!

霜后的乡村,到了深夜已没有人走动,只是偶乐有电视剧为了渲染情节而变得突然加重的对话和音乐还从某户人家的窗口飞出。但今夜,村里的狗群突然叫得激烈,而且就在钦书记的大门口坚持不懈。

钦书记走去拉开大门,一眼看到小朱师傅的背影站在门口,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真有鬼神。

“钦书记,是我!小朱!”小朱师傅转过身来朝钦书记走近。

钦书记站住,顿时想起自己的儿子,无村民在场,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悲怆,轻泣起来。

大门上还贴着没有撕掉的挽联:“麝因香重身先死,蚕因丝多命先亡。”小朱师傅看着挽联说:“我才从外地赶来。我永远没有这位好兄弟了!”

“我到铜山找过你,当地人都不知你去了哪里。”钦书记擦干泪水说。

“我一时找不到烧瓦的生意,在外面打工。”

“你能留在我这儿吗?”

“我是专来帮你们家的。没有了东海,你们要还清这笔贷款会有很多困难!”

钦书记一听小朱师傅是专来帮他家来了,一下轻松了许多,立即将一家人都叫来和小朱师傅见面。但舒蓉蓉躲进房里怎么叫也不肯出来。钦书记越是叫她,她越是哭得大声。小朱师傅和东海是好朋友,见了小朱师傅她就特别想念东海。

小朱师傅的到来使瓦场上的一切忙碌又照常进行。离别这些日子之后,再回来的小朱师傅似乎不再是小朱师傅,而像是钦东海。瓦场的所有事,只要他闲着,他都争着去做,工钱一分也不多拿!

瓦窑上又一窑一窑地继续出售质量很好的小青瓦,钦书记家又恢复了每窑一万多的收入,银行的贷款又一万一万地被还掉。贷款数字很快减少,还清贷款的日子又一天一天地走近。

每到瓦窑发火之后,司窑烧火的人就一步都不能离场,必须在窑门口做一个简单床铺,日夜坚守在窑门口,以便根据不同时候通过控制加柴来进行火力调控。钦东海在世时,这事都是他负责,现在没有了钦东海,小朱师傅就自动承担起守窑工作。

因为守窑就根本没有时间做饭,钦书记家人就得负责给小朱师傅送饭。第一次给小朱师傅送饭是钦书记自己,第二次给小朱师傅送饭是钦书记女人,到了第三次给小朱师傅送饭时,钦书记叫了舒蓉蓉。

荟荟和大毛刚放学回家,舒蓉蓉正在检查他们的作业就听到了钦书记叫他。她很恭顺地来到钦书记面前听候安排,钦书记就要他去给小朱师傅送饭。

“爸,天快黑了!”舒蓉蓉低下头很不好意思。

“所以你要快点去给小朱师傅送饭。”钦书记故意装着听不出儿媳妇的为难处。

“爸,瓦窑上只有小朱师傅一个在呢。”舒蓉蓉说。

“如果还有一个人,爸爸就不会让你去送饭了。”钦书记的口气没有一丝改变。

“爸,我是年轻女人。”舒蓉蓉这样提醒。

“年轻脚手轻便,走路快。”钦书记说。

“爸,我是你儿媳妇!”舒蓉蓉简是带着怨恼地说。

“我还不是一个健忘者!”钦书记说。

“东海又刚去世……”舒蓉蓉为难得哭了。

钦书记鼻子一酸,也转过脸去,但他告诫自己不能心软!“东海不在了,爸爸安排不动你了?”钦书记硬着喉咙说。

舒蓉蓉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痛苦,放声大哭起来说:“爸,你误会我了!我去!我去就是!”

钦书记女人走来劝说:“蓉蓉,你爸那次开家庭会说还贷款的事时,你答应过我,再苦再累,保证不哭!”

舒蓉蓉提上篾饭篓,一手捂着脸,一路轻泣出了大门。

看着舒蓉蓉的可怜样子,钦书记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痛过!

钦书记的女人气得难受,刚等舒蓉蓉走出大门就一把抓住钦书记的衣领,咬紧牙关,让巨大的气流憋在喉咙里骂道:

“你这是要逼她干什么?你告诉我!”

“天这么晚了!”

“一个三十几岁的单身女人!一个三十几岁的单身男人……”

钦书记泪眼模糊地站着,任女人怎么撕扯扭拉,咒骂,他都不怨不怒。直到孙子、孙女来问奶奶和爷爷在干什么时,钦书记才若无其事地说:“奶奶要我给你们打水洗脚……”

舒蓉蓉很快回来了,并特地叫了声“爸爸”,叫了声“妈妈”,告诉他们,自己给小朱师傅送过饭回家了!意思非常明白,做父母的一听就懂。

第一次给小朱师傅送晚饭,消除了舒蓉蓉的很多担忧和恐惧,其实小朱师傅对她没有一丝邪念,还像东海在世一样,说话时总只是一个字回答,或者“好”,或者“嗯”,也不看她一眼。所以,钦书记再要她给小朱师傅送饭去,她就轻松了许多。

趁小朱师傅吃饭时,她也临时代小朱师傅往窑内加柴火,还很有兴趣地跟小朱师傅聊些筑窑、做瓦、司火、放水的技术。只有谈到这些的时候,小朱师傅才滔滔不绝。以至于后来,舒蓉城蓉又像钦东海一样,跟着小朱师傅在窑上进行实际上技术的操作,而且,凭她那份细心掌握的技术烧制出来的小青瓦同样是质量很好。

在舒蓉蓉的深层意识里,小朱师傅的身份变得很矛盾,讲技术时他像是小朱师傅,平时无话时又像是钦东海。但在小朱师傅的深层意识中,舒蓉蓉永远都是钦东海的女人!铜山瓦匠走遍天下,可以无钱,可以无米,但万万不可以无德无义!他们世代坚信:宁穿朋友衣,不夺朋友妻!

再也没人像钦书记女人那样细致地观察过自己的儿媳了,尤其是东海去世之后,小朱师傅重返瓦窑的这些日子!她终于跟钦书记说:“我们家儿媳妇是个只装一件宝的真宝盒!”

钦书记听懂了她的话,但却与女人是完全不同的反应,只是锁着眉头支吾地应付,没有一丝高兴。

钦书记扛瓦柴时,站在远处极目望去,一望无际的梯田,稻子黄塾的景象触目惊心!往年如此,今年亦如此!但今年他又多了份心事:小朱师傅返回瓦窑帮他又快一年了!一年是短暂的,也是漫长的;短暂到不知不觉就已过去,漫长到他经历过、想过无数的大、小事情,尤其是小朱师傅和舒蓉蓉真的就没有一点想法吗?都还这么年轻!又都是单身!他希望能够遇到一个非常自然的机会让他看看他们俩在一起时的言行,哪怕只看到一丝蛛丝马迹!

夜里,荟荟拿着一道数学题来问爷爷,钦书记原以为四年级练习题会很浅,一看才知道,比自己读初中时的数学题还深。平时都是舒蓉蓉辅导孩子学习,他只好打手机问舒蓉蓉。拨了号一听,手机还在舒蓉蓉的房里唱歌:

都说那有情人皆成眷属,

为什么银河崖隔断双星?

虽有灵犀一点通,

却落个劳燕分飞各西东……

舒蓉蓉忘带手机了。孩子们做完作业就要睡觉,每天如此。钦书记只好拿上舒蓉蓉的手机往瓦窑上赶。

他用快速的步伐踏碎自己复杂的思绪。他想好了,见到儿媳妇就是尽快把手机递给她,告诉她:“荟荟等着你辅导作业。”但是,走近瓦窑边上时,没看到窑门口有人在活动,只碰到村里的二狗和三柱子慌慌张张从他身边一闪而过。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钦书记问。

“套狼!”二狗说。

钦书记发现二狗反在屁股后头的双手的确拿着绳子,但这里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狼出没啊!钦书记想再问一句,二狗他们已经吹着口哨疾步走远了。

钦书记犹豫了一下,坚持走到窑门口。还在往外冒热气的用于密封窑门砖缝的瓦泥告诉他:瓦窑刚刚封窑好。封窑是一个人无法完成的事,小朱师傅砌砖,舒蓉蓉供瓦泥的忙碌场景再现在他面前。窑门口那张简陋的床上静静地躺着十分疲惫的两个年轻人。他们背靠着背,是完全不愿躺下的姿势。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过度劳累的人在坐着休息时不知不觉地倒下……

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的样子,钦书记思绪万千,他不愿意惊动他们,即使荟荟的数学作业没有及时得到妈妈的辅导那也罢了!再待会儿吧。他退出瓦窑门口的简易雨棚,在附近蹲下来仰望着浩瀚无限的星空。宇宙之大茫茫无际,而他几乎没有了容身之地,如果不是还想着舒蓉蓉帮荟荟完成作业,他早已悄悄退离。还再等会儿吧,等她醒来,把手机交给她,他就走人。

手机突然响起,“都说那有情人皆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崖隔断双星?”

钦书记女人的电话打在舒蓉蓉的手机上,夜里看不清手机的开关,舒蓉蓉的手机他又从未操作过,以至于唱完两句,他还慌慌张张地关不住手机。钦书记忘了一切顾忌走回到瓦窑门口,舒蓉蓉突然被手机歌声惊醒,弹起身一看是爸爸站在面前,一看小朱师傅又躺在身边,一骨碌跪在地上说:“爸爸,我……”

小朱师傅也惊醒过来,弹起身子一看舒蓉蓉和自己坐在一张床上,也一骨碌跪下去说:“钦书记……”

钦书记把手机交给舒蓉蓉,舒蓉蓉关掉手机之后说:“爸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朱师傅到底是出过远门的手艺人,他清醒过来也冷静下来说:“钦书记,我们太累了,本来坐着的,没有想到都躺下休息了……”

舒蓉蓉仿佛被小朱师傅一句提醒了,她说:“爸,小朱师傅说的是真话!”

钦书记站在那儿像充气到了极限的汽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希望听到你们这样说话!你们为什么不说‘我们好上了,要打要杀由你!’呢?”

这一句撕心裂肺的狠话让小朱师傅和舒蓉蓉一下子懵住!他们一时想不明白这话的真实意思,是认定他们好上了还在他面前说假话?

钦书记和舒蓉蓉不是同时回家的,但舒蓉蓉是紧跟着钦书记的脚后回家的。她照样辅导女儿的作业,照样做好她每天都要做好的事,包括全家人加夜班制作菜砧。

家里像是什么也发生过,和往常每一天一样,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钦书记忙完村里公事忙家事,直到傍晚,他让舒蓉蓉去瓦窑上请小朱师傅来家里吃晚饭,舒蓉蓉才又有些紧张起来,说她去请小朱师傅不合适。

钦书记说:“难道要我和你妈去请,要长辈请晚辈才合适吗?”

舒蓉蓉的确无话可说,只得马上行动。

但钦书记把小朱师傅请到家中好菜好酒相待,却又不说多话,看不出他是恶意或者善意,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小朱师傅走遍天下做手艺,见到过千人万人,却从未见过像钦书记这样待人的。这不能不引起他对于陷阱与阴谋的警惕!谁能容忍一个瓦匠和自己儿媳妇同在一张床上歇着?

第二天天未亮,小朱师傅卷了行头。离开瓦棚时候,他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会儿,他想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没有对不起钦书记的地方,自从来到这里,他一直忠于自己的职守,几十窑小青瓦,没有一窑失误。为了减轻这个家庭的经济负担,他把技术毫无保留地教给钦东海,钦东海不在之后,他重回这里也完全是为了帮助这个值得自己帮助的家庭,如今,他又把全部技术交给了舒蓉蓉。他不欠钦家的钱,也不欠钦家的情,他虽然这样不辞而别,悄悄地走了,但他真的做到了能见天见地,问心无愧!

离花莲越来越远,离沅水河越来越近。走进河边一座茶亭时,他正想坐下来歇歇,抬头一看突然惊呆:钦书仿佛从天而降,端坐在茶亭的座板上,像是已等候他多时。

“小朱师傅,从瓦窑到这里,还有一条近路你不知道。”钦书记说。

小朱师傅深感自身的猥琐,但放开一想也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钦书记,说:“钦书记是走近路来的?”

“当然。一早去窑上看你,发现你走人了。不走近路就赶不上你。”钦书记说

落到这种尴尬的境地,当瓦匠这么多年,小朱师傅还是头一次。钦书记虽然说得极为平和,但自己这么偷偷地离开完全像是逃离,再有理由也觉得理亏。小朱师傅还是不愿意让自己太难堪,还像平谈话一样:“我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回,用不着走近路。”

“小朱师傅,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你要不辞而别。”

小朱师傅镇静了一下自己:“钦书记,天底下难找你这样好的人,难找你这样好的家庭!在你们家我简直会迷茫,不知自己走到哪儿了,该往哪儿去。”

钦书记一手拿住小朱师傅的行李包说:“跟我回去!”

小朱师傅看了看钦书记脸色:“好汉不走回头路!”

钦书记说:“你已走过一次了,再走一次何妨?”

“上次是为我的东海兄弟而来。”小朱师傅说。

“这次你还为东海兄弟而回!”钦书记说,“走吧,跟着你的行李走!仍然走近你的东海兄弟!”

钦书记背上小朱师傅的行李包在前面上路了。小朱师傅仍是不能明白钦书记这是要干什么,但他真的只得跟着他的行李走。

一路上,钦书记不断跟他说话,从三年前那个夏天的那只被误踩的青蛙说起,说到那场激烈的会议,说到贷款分摊到人头后的女人上吊,村民吵架、离婚……说到他在怎样的情境下才承诺自己一家偿还这笔贷款。

小朱师傅说:“我这几年在瓦窑上陆续地听人说过。”

钦书记说:“你是唯一一位同我们一家人一起吃过这种苦的外人,现在,我和我们一家已经把你看成了同甘共苦的家人!”

小朱师傅说:“我已经把所有的技术都教给了舒蓉蓉,我已经完全可离开。”

钦书记说:“你孤身一人往哪儿走?”

小朱师傅说:“手艺人饭锅带在嘴上。天下宽得很!”

钦书记说:“你不能走,也不要走,我们一家人不让你走!”

又回到花莲,小朱师傅走进钦书记家门才知道,钦书记已经做了精心的安排。老老小小都在大门欢迎他回来,尤其舒蓉蓉的眼神完全不同此前的眼神,亲切到真如家人。

一桌好饭菜很快摆齐,钦书记让大家依次入座。他两口坐神龛下方,让小朱师傅和舒蓉蓉坐左,孙儿孙女坐右。然后,钦书记端起酒杯来,也让全家人端起杯子高高举起。他说:“我今天要郑重其事地宣布:从此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别的事情钦书记一个字儿都没有说。

大门外的人看到小朱师傅和钦书记一家早晚同门进出,看到小朱师傅和舒蓉蓉早晚同门进出,就有人说钦书记只怕是犯了糊涂。有人开始按照自己的道德逻辑和生活走向进行推论,各种议论不请自来。有说那么年轻的儿媳妇没男人,哪会耐得住!有说小朱师傅和舒蓉蓉早就好上了,不然,他哪能几次走了又回来?也有人说,钦书记深谋远虑,分明是早就打上小朱师傅的算盘,非把他身上的油水榨干不可……

这些议论早就传到了钦书记耳里,但钦书记就是耳聋了一般,听而不闻,照样按部就班地一窑接着一窑产出和销售自己的小青瓦,并将源源不断的收入用来偿还尚欠的贷款。

天黑后,一场大风把屋后山上的红枫叶飘进了院里,钦书记起来到院里一看,本来平常的日子像是突然被染上了红红黄黄,五彩斑斓。落叶的到来也使钦书记感到了寒冷,他不能不想起还在瓦窑上守窑的小朱师傅和舒蓉蓉。正在封窑放水的关键时候,窑上必须要两个配合行动。

钦书记的女人在那边房里带孙儿、孙女入睡,钦书记躺在床上还在想着小朱师傅和舒蓉蓉在窑上会不会寒冷,这时候大门似乎被人急骤地拍响。他坐起来再听,的确是有人在急骤地拍响着大门。

一听就明白,这门拍得不善!钦书记在大门内站了一会儿,拍门的人越拍越带劲。钦书记未开门先问话:“谁?”

“我和三柱子!”钦书记听出来了,是二狗在回应。

钦书记猜想,这一定不会是好事儿。他仍未开门,再问:“天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行吗?”

“不行!”二狗说。

“是什么要紧事?”钦书记说。

“我们把狼套住了。送给你!”二狗说。

“我从来没有听说这地方有狼!”钦书记说。

“真的!一只色狼!”二狗说。

钦书记心里一沉,猜想可能又是这两个年轻人在哪儿捉了奸送来一对,要他处理什么问题。如今的乡下,年轻男女长期外出打工的多,留在乡下的青年男女和进城的青年男女一样,也常常自由组合临时解渴。这类男女之事绝非钦书记所能真正解决,出事了,闹到门上来,也就各打五十板,骂一顿,讲讲大道理之后又立即放回家去。所以,这是钦书记最头痛、也最不愿意管的事,但送到家门口的事,不做个了断,分个是非,别人又总是不依。

钦书记只得轻轻地把大门拉开一半。出现在眼前的一幕让钦书记大惊失色!四个人站在他面前:三狗一手搂着一把衣服,一手扭住赤着上身的舒蓉蓉;三柱子也一手搂着一把衣服,一手扭住赤着上身的小朱师傅。

钦书记感觉自己像是气得晕倒过一次,其实他没有,他很快镇静了下来,把大门完全拉开,非常平静地说:“请进院里来说话。谢谢你们二位捉奸!”

小朱师傅和舒蓉蓉被二狗和三柱子扭进院里站着,他们低着头,一副任由处置的悲哀。

钦书记对二狗和三柱子说:“既然进了大门,就让他们先把衣服穿上了说话!”

二狗和三柱子把衣服给了他们之后,邀功请赏地说:“钦书记,这回该怎么重谢我们?”

“一定要重谢你们!”钦书记说着,先把大门锁上,然后往厕所走去,边走边说,“待我上了厕所来就感谢你们!”

二狗和三柱子互相递了烟抽起来。二狗说:“钦书记今天定会给个大赏!”三柱子说:“千把块钱的红包应该有吧?”

正说着,两人头上突然冰凉起来,浓臭熏鼻,用手一摸,全是稀糊。转脸一看才明白是钦书记在他们背后朝他们身上浇大粪,还来不及转身,又连续被浇几勺。

钦书记说:“不准出声,谁出声,我专浇谁!”两人逃到大门口一拉大门,大门已经被锁死。他们这才想起钦书记做事真是无比狠毒!于是,两人躲到墙角缩成一团,不敢吭声,眼睁睁地看着任由钦书记往他俩身上一勺一勺地泼大粪。

钦书记浇完大半桶之后才问:“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

二狗说:“没有谁。”

钦书记说:“那就是你们积极主动的?”

三柱子说:“是二狗邀我来的。”

钦书记问二狗:“三柱子他冤枉你吗?”

二狗说:“没有。”

“那好!”钦书记托起粪桶底边,将剩下的大粪全从二狗的头顶淋下去。然后对着他俩哄道:“狗日的!当年村里欠下数十万元贷款没人还,你们死哪儿去了?如今,你们把几年来跟着我拼死拼活、流血流汗烧瓦还贷的一对青年男女捉起来领赏!我不跟你们谈良心,你们这些人没有资格听我谈良心!我只问你们,今天赏给你们的东西够了没有?如还不够,我再提一桶来!如果够了,你们就快点滚出我院子!你们见我儿子不在了,斜着眼盯着我儿媳妇,你们那点儿歪心能瞒过我这双眼睛?有本事你们明天见了人就说是我浇了你们一身臭大粪!有本事你叫派出所来人抓我,把我关了!”

钦书记开了大门,把二狗和三柱子像轰半死的狗一样轰了出去。

大门再次关上时的沉闷响声,将这个无边无际的夜空重重地划上了弯弯曲曲的印记。

钦书记女人带着孙儿孙女睡得很沉,听到院里的吵闹声才醒来。开门来到院里时,钦书记走到小朱师傅和舒蓉蓉面前。小朱师傅和舒蓉蓉齐双双地跪在他膝下,不约而同地说:“这回真是我们错了!我们认罪!”

“你们给我马上站起来!”钦书记扶着他们说:“蓉蓉你没有了丈夫,小朱师傅你本就没有妻子,你们追求自己的爱情生活,错在哪儿?谁敢说你们有错?天地都不敢说你们有错!为了不让更多的村民致贫,为了让更多村民过上幸福生活,为了帮我兑现一句诺言,多少个春夏秋冬,多少个酷暑严寒,你们跟着我吃尽了苦头,你们在艰苦奋斗中建立了感情,你们何罪之有?上天敢说你们有罪吗?大地敢说你们有罪吗?要说有罪,我一个人担当!自我失去东海儿子,是我让舒蓉蓉给你小朱师傅送饭,是我把你小朱师傅再次接回,是我有意创造让你们在一起交流的机会。自从东海去世,我就想让你们走到一起。但是,你们没有爱情,我不能勉强!现在你们有了爱情,我为你们高兴!我要祝福你们!”

钦书记又把他女人拉到身边站好,跟小朱师傅和舒蓉蓉说:“你们不要低头,要把头抬高!要有仪仗队的神态!我们两个长辈站在这里,今天!此刻!你们跪下去叫我们一声爸妈。明天我要办酒请客,告知世人:你们结婚!”

两人在瓦窑门口的简陋床铺上,被二狗和三柱子捉住时已惊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是死是活,万万没有料到此时还会出现这么意外的转局。舒蓉蓉清醒过来,感激得泣不成声地跪下去叫道:“爸——妈——”

小朱师傅却是非常犹豫地跪下去,半天没有出声。

钦书记说:“小朱师傅,你是不愿意吗?”

小朱师傅说:“我在你们面前做下这种事,我还有什么资格叫你们爸妈?”

钦书记说:“有!你最有资格!你的资格是你这几年血汗和良心的积累!”

小朱师傅重新站起,抖抻好袖子,跪下三叩首,然后叫道:“爸,妈,从此以后,我永远是你们的儿子!”

第二天,钦书记果然办了热闹的酒席。他本是请村里长辈来喝酒道喜,结果得到消息前来放鞭炮祝贺的村民越来越多。有的说,如果不是钦书记承担了贷款,他们哪会脱贫啊,只怕至今还是一大笔债务!有的说,这些年让钦书记家吃亏了,连儿子都赔进去!有的说,只有钦书记才敢、也才能担此大任……

大家说着又回到当初分摊贷款的会场上,回到各家各户为分摊贷款吵架闹离婚的日子里,回到钦书记一家这几年的变故中

院里热闹非凡。舒蓉蓉和小朱师傅站在大门迎接客人,钦书记两口子在院里忙着和客人说话问候。大毛和荟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找爷爷说话,一会儿找奶奶亲热。

银行的吴主任也赶来贺喜,特地在大门口放了几大团鞭炮。吴主任走进大门就一抱搂住钦书记不放,直说:“我要好好谢谢你啊,钦书记!如果不是你这样担当,我不仅收不回贷款,连主任也会被撤掉!”

吴主任激动得满脸通红地松开钦书记,站在院子中间对大家说:“老乡们,老乡们,今天——今天,我要向大家公布一个特好消息:四年前花莲村因为办瓷砖厂所欠的五十万元贷款,前两天连本带息已全部由钦书记一家还清!现在一分不欠!”

院子里沸腾起来,鼓掌!吹口哨!敲碗!举杯!喊话!跺脚!拍桌子……仿佛什么形式都可表达此时的兴奋,什么形式也无法表达此时的兴奋!

主任又对着空中拍了几下巴掌说:“老乡们,老乡们!诚信是金!诚信是金啊!有钦书记做你们的书记,我们银行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从今往后,花莲村的村民需要贷款,只要钦书记出面,你们要多少,我们银行就给多少!一分不打折扣!”

院子里响起如潮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