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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8期|艾平:赛吉雅和她的百岁额吉

来源:《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8期 | 艾平  2019年09月04日08:52

仲夏之夜,雨过天晴,万籁俱静。我敞开窗户,放丝丝缕缕的凉意进来,放星月的光芒进来,慢慢进入文学的空间。

突然窗外传来一串咯咯的笑声:“哎哟,我怕,哥哥,老公,你慢点……”接着是电动车突突地颠过坑洼的声音。

有意思,蒙古话里面加了一句汉语流行词——“老公”。原来“哥哥”,叫的是自己的丈夫。如今草原上的姑娘,已是风情万种,草原上的小伙子,再也不是进了蒙古包把马鞍子一安置,只管喝酒吃肉的那一款了,他们懂得女人是男人掌心的红珊瑚,越抚慰越美好。

果然那老公说:“别怕,我来,我来……”

我想他们来自草原,以草原的博大,足以让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变小,小到成为一缕若有若无的云。放歌纵酒,无拘无束,草原人的快乐是天经地义的,不会打扰任何人。而在此刻,他们忘了那些在水泥抽屉里或睡或醒的人们,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俯身在窗台上,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小区恢复了安静,我想他们是推着车,悄悄走出去的。

深秋的时候我去了南方,回来已经是春风徐徐,绿野葳蕤了。原本没有住满的小区,热闹了不少。

我在窗前一看,北楼一层的一个阳台下有了生机勃勃的景象。那窗子上,挂出了一串毛茸茸的羊耳朵,看着是从今年的新羊羔耳朵上剪下来的耳记。在草原上,每一家的羊耳记形状都不一样,即使各家的羊混了群,一看羊耳朵的缺口,也可以很方便地辨认清楚。羊耳记也是丰收的象征,进了蒙古包,一看哈栅上挂的羊耳记有多少,就知道这家的家境了。过年了,老额吉会摘下那串羊耳记,到风里抖一抖灰尘,再重新挂好,象征吉祥洁净。

过了两天,这家的窗子上,又挂出了一串嘎拉哈。嘎拉哈就是羊后腿的膝盖骨,此乃天成之物,精巧圆润,串成一串,像硕大的砗磲项链,好不漂亮。嘎拉哈是用来“歘”的,这个“歘”是个象声词,把一袋子嘎拉哈哗啦哗啦倒在毡子上,抓一把轻轻撒出去,从中找对儿,或谋求朝上一面的相同,来定输赢,这就叫“歘”。蒙古包里的孩子们一代一代地歘下去,创造出多种嘎拉哈游戏模式。游牧时代,积攒嘎拉哈,是草原母亲的一桩大事。女儿出嫁时,母亲会给女儿准备好一口袋嘎拉哈,剔干净上面的筋头,涂上各种鲜艳的颜色。女儿随夫家逐水草游牧,路途迢迢,命运多舛,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和母家重逢,当女儿想念母亲的时候,就打开嘎拉哈口袋开歘,歘着歘着,进入了游戏,就忘了想家了。

由于生活的改善,近年来很多牧民在城里买了房子,或方便孩子进城上学,或者方便老人就医。他们带来了羊耳记,带来了嘎拉哈。

我还真没猜错。这家的额吉是个老寿星,快一百岁了。她看上去并不像有如此高龄,虽然走路有点左右摇晃,但是身子还硬朗,那紫铜色一样的脸上,眼睛明亮,笑的时候皱纹舒展,绽放出乳汁色。她拄着拐杖,出来晒太阳。晒太阳的时候她不坐,只是向着草原的方向久久地站着,无疑她想念草原,想念那种开阔的生活和清新的空气。她隔几天就要换一件蒙古袍,宝蓝色的,枣红色的,墨绿色的,有好几件,都是簇新的。或许她太寂寞了,晒太阳就成了她每天的重要仪式。我发现,老额吉的蒙古袍扣子是老的,有银子錾花的,有老玛瑙珠子的,也有牛骨头刻出来的,和她饱经沧桑的脸很搭。草原上来的百岁老额吉,把自己活成了神仙,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千古之谜。

一群大尾巴的喜鹊从天而降,围着老额吉的靴子蹁跹起落。五只不同品种的流浪狗,仿佛约好了似的,一起出现在老额吉的周围,它们瘪着脏兮兮的肚子,蹲坐在老额吉的脚下,像守规矩的小学生,静静的,不敢索要食物。草原老人历经沧桑,大自然的精华便留在了他们的生命里,这些聪明的小动物应该早有感应。

阳光中,只剩下喜鹊羽毛上的一丝风。

额吉巍峨,一动不动,眼睛里是亘古的光泽。

那个曾在我窗下走过的爱笑女人悄然出现。

她并非我想象的那般摇曳多姿,身上看不出有什么矫娇之气。她已经五十多岁了,矮而瘦,满头花白,在阳光中,像是头上插着许多银麦芒,一闪一闪的。她穿着一件看不出花色的旧衬衫,弯着腰,低着头,忙忙碌碌的,好像一天到晚从不休息。只要我往窗前一望,准能看到她的身影——把牛肉切成条状,然后撒上盐,一条条挂在铁丝架子上晾着;把毛呢的蒙古袍在通风处吹过,一遍遍地敲打浮尘…… 洗菜,做饭,整理房前屋后的杂物……她的主要任务是照顾老额吉的生活,余下时间便在小区里捡一些可以卖钱的废品。她从不和外人搭讪,没有人知道她说话的声音,原是那么如莺如罄。她是老额吉的儿媳,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赛吉雅,好缘分的意思。

赛吉雅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开窗子,扶着老额吉在窗前站一会儿,然后照顾老额吉喝茶吃早饭。这时候喜鹊和流浪狗准时现身,她出门,把装着剩饭等食物的盆子放在地上,由着喜鹊和狗去争抢。这群喜鹊原来在她家蒙古包附近觅食,额吉搬进城了,它们就跟着额吉的味儿来了,而流浪狗是跟着喜鹊来的,来了就不走了。

在这个小区刚交工的时候,赛吉雅偶然发现,很多装修废品可以卖钱,于是每天早上让她丈夫开着三轮摩托把她送到这里,晚上将她和一车收获一并拉回去。她家不远,住在我西窗外的草原上。由于当年她遭遇车祸急需钱,便把自家的草场长租出去了,提前用完了租金。现在,她丈夫给贩羊的老板打工,抓羊、运羊、杀羊,她干一些零活挣钱。家里有老人,还有一个读高中的儿子需要供养,生活不算富裕。她在我们这个小区出入的时间长了,发现有水有电有暖气的一个小单元,月租八百元,他们夫妻使使劲儿还付得起,便带着辛苦了一辈子的老额吉住了进来,一想到这个冬天老额吉的腰腿不会那么痛了,当儿女的他们心里很安慰。

赛吉雅捡废品的时候,总是带着扫帚和撮子。她收起了纸壳子塑料之类,还要一个个打开居民扔出的垃圾袋,挑出袋里的干巴馒头、没吃干净的罐头、肉骨头之类,洗干净了喂喜鹊和狗。她翻完塑料袋,会随手将落在地上的零碎垃圾扫起来,重新装好,放入垃圾桶,将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生活垃圾,又脏又臭,她埋头挑拣着,用的是淘金般的聚精会神。我在楼上看着,不由心生敬意。我坐在温暖舒适的书房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仅仅是要向世界述说一点美,写呀改呀,动辄五遍八遍,用的是心。同是用了心的劳动,埋头在垃圾袋里的赛吉雅岂不更是难能可贵。

赛吉雅告诉我一个秘密,她和丈夫正在攒钱,再攒三五年把这房子给老额吉买下来,住自己的房子,老额吉就会舒心,就会像草原一样长生不老。

下雪了,老额吉一百岁了。

我邀请了摄影家协会的朋友给老额吉拍生日照,时间约好在早七点半,晚上四点半。上午给老额吉拍全身照,将西面的茫茫草原作为背景收入画面;下午拍人像,利用落日前柔和的自然光,彰显草原母亲的气质。我嘱咐赛吉雅让老额吉事前养息好精神,还要给她准备好服饰,梳理好辫子,唯独没有想到对室外环境提什么要求。

这可倒好,第二天早上,我推开窗子一看,哎呀,整个世界王炸!赛吉雅家阳台下的雪地上,一片五红大绿,人造的春天业已完工。赛吉雅平日捡垃圾的时候,积攒下了很多废塑料花,如今被洗得干干净净,一股脑儿地插在了白雪中——牡丹,玫瑰,郁金香,夹竹桃,还有七扭八歪的干枝梅,你别说,远远看去,还真是争奇斗艳,叫人眼前一亮。

人的思维,有时貌似突兀,却无不带着以往的经验,如果说草原在赛吉雅的血液里,那么城市则在她的梦想里。虽然她的城市梦还没有走出这个小区,但是已经让她不同以往。你看,她说话变成了低低私语,笑起来把声音含在嘴里,只有自己可以听到,她脱下了那件旧衬衫,换上了金光闪闪的弹力丝裙,她看见了花坛里那些伪装者般娇艳的假花,便觉得发现了城市的审美范本,于是欣喜地收获了未经甄别的经验,试图替代以往的某些记忆。她还不知道,现代城市种种的艳丽,正是自己熟知的自然之美渐渐远去的结果。她仿佛在一条没有终点跑道上竭力追逐着前方,却终将历经迷失,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抵达失去的原乡。

拍照十分顺利,老额吉身穿枣红色的蒙古袍,站在雪地上,麦穗般的长辫盘在头顶,耳朵上是一对硕大的老蜜蜡耳坠,胸前戴着一串旧绿松石项链。她面带微笑,雍容大方。那不会凋谢的花朵盛开在她身前身后,那流浪狗们一抖精神,穿梭于花间,叽叽喳喳的喜鹊被这热闹吓怕了,高高地盘旋在额吉的肩头,朝晖用金手指抹亮一切,大雪无垠,天人合一。

下午的拍照要结束了,老额吉叫住了摄影师,然后向围观的人群里挥手,她的意思是等一等,她要和儿媳妇来一张合影。赛吉雅呢?我发现她一直躲在一个男人的背后,那是个头发斑白,却目光有神,英俊犹在的小老头,应该就是赛吉雅的“哥哥”或“老公”。

眼见得赛吉雅赶紧把头埋在丈夫身上。她不愿意让人看受伤的脸。

老额吉走过来了,看着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尽量快走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多想要这张合影。她背对围观者,然后,轻轻地捧起儿媳妇的脸,吻她的额头……相机的镜头看不到赛吉雅伤痕累累的容颜,却看到了亘古而来的人间至爱。一个百岁母亲的智慧,就像草原的晨雾,无声地滋润大地 。

赛吉雅小鸟依人般轻轻地笑了。

没有人发现这一细节后面的隐秘。

(选自2019年第8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19年第6期《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