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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5期|徐贵祥:穿插(节选)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5期 | 徐贵祥  2019年09月03日08:13

第一章

如果不出意外,我将永远沉默。可是,昨天发生了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开口说话了。

你看,对面那个小楼的门口,昨天下午挂上了一块牌子——历史遗留问题调查委员会。是的,是历史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过去的战友们终于腾出手来解决这些遗留问题了。那个三层小楼,就是当年的天堂客栈。那个只有一条胳膊的将军——调查委员会的主任,就是我当年并肩战斗的战友。他手里拿着的照片上,那个身穿红军军装、打着绑腿、挎着驳壳枪的人,就是我。现在,我就是让他们头疼的历史遗留问题。历史确实遗留了很多问题,众说纷纭,活着的人都是一面之词,这就是我不得不开口说话的原因。

既然你有兴趣,我就从头讲起。

一九三四年的夏天,我在红四方面军某师当侦察参谋。有一天,师政委赵禹把我叫去,让我从特务营挑几个人,政治素质好一点,长相端正一点,机灵一点,最好有点文化,组成一个特别工作队,到一个叫其中坪的集镇去一趟,在那里住几天。

赵政委特别交代说,这一行没有具体的任务,主要是把我们红军送给他们看看,我们红军也去看看其中坪。

说完了这句话,赵政委又补充了一句,这很重要。

然后,就让我到粮秣科领取三块银元,以备不时之需。

赵政委是一个大知识分子,很早就参加革命,首长做事,一向深谋远虑,他让我带队,无非因为我读过书,这几年一直跟在首长身边,见过一些世面。

当天晚上,我就到驻扎在百涧镇的特务营选人,因为此前我就是特务营的连长,人头熟,很快就选定了,有一连的副连长于众兴,二连的排长张有田,这两个人都是高小文化。还有四名战士,高小、初小文化不等,总之不是全文盲。

我让于众兴把小分队集合起来,传达了赵政委的指示。大家也觉得蹊跷,议论说,这样的任务,过去还没有遇到过,很稀奇,其中坪是个什么样,估计会很好玩。

我说,我们到其中坪,不是游山玩水,我们去看什么,给他们看什么,这里面有学问,大家要多动脑子少说话。

做完动员,我提出要求,每人调整一套干净的、补丁少一点的军装,一双布鞋。每个人于就寝前打两双草鞋,明天出发穿草鞋,到其中坪之前换布鞋。武器方面,把全营仅有的三支连发步枪带上,另外四个人带驳壳枪。我跟大家说明了,带上好武器,不是去打仗的,而是为了说明,我们红军不是叫花子。

交代清楚了,战士们去做准备,我和于众兴、张有田三个人围在马灯下面看地图。

从地理位置上看,其中坪处在葱茏山脉东南方向,两省三县交接处,从城西百涧镇前往,有一条季节性的山路。如果走这条路,有两个问题:一是太远,要翻越两座大山,就是马帮,也得三天三夜;二是不安全,有一段路要经过川军的辖区,容易暴露目标。所以我们选择走小路。

做完这一切,我打了两双草鞋,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一切准备就绪,我们背上背包,别上草鞋,扛着朝阳出发了。离开驻地百涧镇不到三公里,就踏上羊肠小道,有些路段根本就不是路。

给我们带路的人名叫芎安,是百涧镇一个商贩,跟我们的供给部有生意来往,他说他和其中坪很熟,愿意挣那两块大洋,就成了我们的向导。

那一路,不断地翻山越岭,渐渐地,很少看到人家了,村庄越来越少。就这样紧赶慢赶,当天夜里还是没有赶到目的地,因为中间下了暴雨,我们只好在一个名叫云杉只有六户人家的小山村里露营。

次日我们继续出发,昨夜的暴雨把山峦冲洗一新,阳光照在山坳里,远处和近处都是一团一团的彩虹,好像整个世界都变了,让人感觉不是身处人间,而是置身于云雾中。

到了中午,我们又翻过一道山梁。在山顶上,芎安把我拉到一棵树下,让我避开阳光往西边看。起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终于看清楚了,很远的地方,有一条朦朦胧胧的山脊,下面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建筑,就像一段河面,在波光粼粼的阳光里,扑朔迷离地闪动着。其中坪给我的感觉,不是我们经常见到的那样的普通的集镇,好像是梦里的景象。

我当然不是诗人,我只是江淮农业专科学校的毕业生,学的是林木科,但这不影响我对奇妙的经历有奇妙的感受。戎马生涯五年多了,总是在腥风血雨里打打杀杀,骤然进入一个似乎远离尘嚣、远离战争的境地,感觉有点不适应。

走在路上,议论这次行动的意义,于众兴认为,还是扩红,或者是为扩红做准备。心里头,我和于众兴的看法比较接近,但是首长没有明确交代,我不能随便招兵买马。

张有田说,听说其中坪很富庶,丝绸和药材卖到外国,一定很有钱,首长让我们去看看,没准就是敲山震虎,让他们把钱拿出来。

我不同意张有田的分析,我说张有田你这个想法要不得,你想到其中坪打家劫舍啊,我们红军不是土匪,你给我注意点。

张有田眨着小眼睛说,可是,首长他让我们去,到底是干什么呢?

我说,没有具体任务的任务,就是着眼长远的任务,把红军送给他们看看,是宣传;我们红军去看看其中坪,是了解风俗民情。但是有一个前提,我们不是去打土豪的,我们同其中坪的人打交道,一定要注意纪律和政策,要有礼节礼貌,既不能当土包子,也不能当叫花子,凡事都要体现红军素质。

于众兴说,我们没有经过大世面,斯文不来,主要看你凌参谋眼色行事。

我说,我也没有经验,我们一起学,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斯文中学习斯文。

我还特别交代大家,到了其中坪,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大声喧哗,不要单独行动……

一路摆着龙门阵,脚下生风,倒也不觉得累。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走上一条稍微宽一点的土路。芎安指着一座牌楼告诉我,那就是其中坪的东牌楼。

我让队伍停下来,大家在路边的小溪里,洗脸洗脚,换上布鞋,然后排成一路纵队,整整齐齐地向牌楼开进,感觉就像举行入城式。

进入其中坪之前,没有遇到武装阻拦,只是在东头的牌楼下面,有两个装束奇异的男人过来询问,讲的是少数民族语言,不知道芎安跟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狐疑地打量我们几眼,就招呼我们跟着走。

其中坪的街道,同我老家的麻埠镇大同小异,中间也有青石板路,只是街面稍微窄一点。看不到多少铺面,只有寥寥几家药铺,几家银器店。

路上芎安跟我们讲,长老会已经得到报信,知道红军要到其中坪,但不知道红军是干什么的,到其中坪做什么。我跟他们讲,红军是来传教的,就像理查德教士那样。

我觉得芎安这话好像有点不顺耳,但是细细想想,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有点似是而非。我问芎安,这两个人穿的是什么服装?芎安说,是印度服装改制的,他们两个是长老会的公仆,穿的是公服。

我暗暗吃惊,没想到这里还有公仆,好像苏维埃似的。后来才知道,其中坪的公仆跟苏维埃的公仆是两回事,说白了就是听差的。

此前我们已经知道,其中坪是一个汉族和少数民族杂居的小镇,人口不到五千。因为天高皇帝远,基本上自给自足。从清朝咸丰年间,就有外国传教士来到这里传教。

据芎安说,很早的时候,其中坪就是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驿站。这里不仅有桑蚕丝,还有柞蚕丝,柞蚕俗称野蚕,所以其中坪的丝绸雅俗共赏。当地人用柞蚕的蚕蛹和不同的植物放在一起蒸煮,据说常食可以耳聪目明,延年益寿。

我们都带着背包,打算找一个地方露宿。芎安说,长老会知道红军的代表来了,已经安排我们在天堂客栈食宿。我说不用了,我们红军很穷,上面只给我三块银元,住客栈恐怕付不起膳宿费用。

芎安把我的话跟那两个公仆说了,其中一个公仆笑笑,跟芎安嘀咕了几句,芎安转向我说,其中坪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第一次到其中坪来的客人,一律由长老会承担膳食费用,以后成为其中坪的常客,才自理费用。

我又暗暗吃惊,素不相识,管吃管住,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跟芎安说,这样不行,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白吃白喝是要犯纪律的。

芎安说,那怎么办,难道就住在街头?

我说,你给我们借几副门板,把门板的编号记住。我们啃干粮就凉水就行。

芎安有些为难,跟那两个公仆商量,然后又跟我说,他们问,你们这么做是为什么?

我说我们有纪律,必须做到秋毫无犯,否则我们同军阀有什么两样?

我们在街面行走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有一些玫瑰色的余晖在我们的头顶、眼前和脚下弥漫,感觉很特别。

街道两边的百姓并不惧怕我们,在自己家的门窗后面打量我们,也有几个人在街上同我们擦肩而过,虽然好奇但是没有敌意,都是很友善的。

芎安说,民国初年,四川督军在其中坪建了一个长老会,委任当地的民族头人当会长,实行自治。后来各路军阀都想染指其中坪事务,但是他们遇到了两个麻烦:一个是洋人多,老百姓大事小事都和洋人的利益挂钩,军阀不敢过于放肆;第二是因为交通不便,跋山涉水从这里榨取油水得不偿失。所以说,这里受到的盘剥,比别的地方少得多,多少年一直很安逸。

我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心里想,这个山高路远的云间市镇,有点像世外桃源,其实正是我们希望看到的那种生活景象。当然,那时候觉悟低,不知道在这平静和安宁的背后,帝国主义以传教的名义,对我们进行文化侵略和物质掠夺,其中坪的安宁富足是以看不见的财富外流作为代价的。我今天要讲的不是这个。

当天晚上,我们坚持不住客栈,就在天堂客栈南边的一间半露天的棚房里打开了背包,用芎安借来的门板当床。晚餐之前,我让于众兴把五个战士集合在一起,我亲自指挥,唱“红军纪律歌”。唱了歌,我们七个人围成一圈,吃我们自己带来的干粮——杂粮饼子和红薯,就着凉水。

从我们整队唱歌,到啃干粮喝稀饭,七个人坐得整整齐齐。当地的群众起先在远处看着我们,后来有一些人过来围观,人数越来越多。还有几个外国人,其中有两个是女性。我看不清她们的面孔,但是我知道,她们一定会觉得奇怪。我们就是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融进了其中坪,“让他们看看”。

晚上我们去拜访了长老会的启岩阳谷会长,在座的还有理查德和其中坪的第二号人物、商会会长安南先生。我是第一次走进铺着地毯的房屋,幸亏换上了布鞋。

启岩阳谷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少数民族老人,他讲汉话,我只能听懂一半,而他的汉语翻译,竟然是英国人理查德教士。据说其中坪的教堂就是理查德的爷爷修建的,可见这是一个祖传的帝国主义。

我转达了我们首长对启岩阳谷先生的敬意,我说,我们是来打前站的,以后,我们的首长会来拜访启岩阳谷先生。我们红军想和其中坪成为朋友。

理查德教士把我的话翻译过去之后,启岩阳谷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理查德教士用秦皇岛中国话对我说,启岩阳谷会长想知道,你们同国民政府是什么关系?

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想了想我说,我们和国民党曾经一起进行革命,可是他们现在背叛了革命,就成了我们的敌人。

理查德教士和启岩阳谷都没有对我的观点表示反对,也许他们还不大明白我的意思,或者他们认为跟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谈论如此重大的问题只是出于礼貌。启岩阳谷叽里咕噜讲了几句话,理查德翻译说,其中坪是一个天堂家园,尊重所有人的信仰,只要不违反其中坪的规则,其中坪会把所有外来的客人都当成贵宾。

在我同启岩阳谷交谈的时候,安南先生一直没有说话,始终用一种温和的、关切的目光看着我,偶尔朝我笑笑。直到启岩阳谷向他示意,他才向我点点头说,年轻人,你们到其中坪来,有没有具体的事情,比如说做生意?

我说,没有生意,首长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把我们红军送给其中坪看看,我们红军也来看看其中坪,算是认门走亲戚。

安南先生说,哦,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任务,你们坚持不住客栈,坚持吃干粮喝凉水,就是为了给其中坪人看的?

我说,这是执行纪律,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安南先生点点头说,好,仁义之师,秋毫无犯。不过,你们既然来了,就是客人,其中坪有其中坪的待客之道,不必过于见外。

我说,我们常年野战,习惯了,住客栈吃饭店,反而不舒服。

安南先生点点头说,好吧,主随客便。不过,我提醒凌先生,其中坪是一个民族自治体制,维持平衡如履薄冰,我们不希望打破它的宁静和秩序。

我说,安南先生的话我听懂了。

这次谈话,理查德教士没有过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主要是当传声筒,只是结束的时候,他想起了一件事,问我,晚上我们吃饭的时候,七个人还一本正经地站队唱歌,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感谢上帝赐给食物,是不是也在表达我们的信仰?

我略一沉吟,回答他说,是的,我们是在表达信仰,我们的“红军纪律歌”,体现的是热爱人民的精神,人民的利益就是我们的信仰。

看得出来,理查德对我的解释似乎似懂非懂,但是没有就这个问题深入探讨下去。

因为已经很晚了,年迈的启岩阳谷会长不断地打着哈欠,我们就知趣地告辞了。

回到客栈棚房,战士们已经打起了呼噜,睡得很踏实。

我有点兴奋,躺了一会儿又起来,到外面转了一圈,发现我们在这里宿营,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棚房不是房子,只有三面墙,面向广场的一面是敞开的,一溜五间,我估计这里曾经是牲口房。它的南边是天堂客栈,北边是教堂,天上挂着细细的月牙,从我站立的位置上看出去,月牙的下方正好是教堂的十字架,在半明半暗的群山轮廓的衬托下,泛着幽暗的青光。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发现棚房的旮旯里有一团乱麻,细细的,软软的,就像金丝,扯出几根,很结实,估计是其中坪人扔掉的柞蚕丝。

我灵机一动,把昨天穿破的草鞋找出来拆了,选出一些堪用的稻草,跟这团乱麻缠在一起打草鞋。这些年,我学会了一个本事,走在任何地方,只要有稻草或者麻线,把脚一伸,几个指头挂上绳子,就是一架草鞋机。很快,我就打好了一双丝草相间的草鞋,穿在脚上走了几步,感觉很软和,比稻草养脚多了。

这双草鞋,给了我一个好心情。

太阳出来了,我把队伍集合起来,问大家愿意不愿意到街上走走,看看其中坪的全貌。

战士们说,太愿意了。

于众兴问我,今天上街穿什么鞋子,我说,穿草鞋,把布鞋省下来。

说完我又补充说,如果大家发现有废弃的柞蚕丝,就拿回来,打草鞋,既软和又结实,一双至少抵三双稻草鞋。

大家这才发现我穿了一双新草鞋,一起羡慕。

我选择的路线是从东往西,先到街后一个地势稍微高的岩石上,俯瞰其中坪全景。这时候太阳刚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半张脸,放眼望去,群山迷蒙,潮水一般涌动着霞光。那些砖墙瓦顶的建筑,那指向天穹的教堂的十字架,让我们感到这里离天庭很近。除了偶尔的惊叹,战士们很少说话,好像大家都在聆听一个来自遥远世界的声音。

估计其中坪的居民们都起床了,我们开始往回走。街面上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东街共有三家银店,里面摆着一些我们没有见过的银器,其中有一家的店主,一看模样就是洋人,看到我们,老远就哈罗哈罗地打招呼,满脸堆笑。我们不懂洋文,跟着哈罗哈罗地回礼,也是满脸堆笑。

我们一路从北向南,由高往低。正走着,一个战士轻微的一声惊呼,让我们整个队伍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此时正是霞光正浓的时刻,我们随即看见了,在左前方的红亭里,坐着两个女孩,穿着长裙,正在那里专注地画画。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要打搅她们。我向大家做了个手势,队伍悄无声息而又迅疾地从亭子外面经过。就在这时候,响起一个陌生的女声——哈罗,孩子们,你们看!

正在画画的女孩似乎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然后一起站起来,向我们微微鞠了一躬。她们举止大方,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

后来我们知道,这两个女孩,一个名叫安屏,另一个叫启迪,是城里女子中学的学生。那个最先看见我们的洋女人,是安屏和启迪的美术教师李海伦女士。李海伦从亭子里奔出来,迎着我们说,你们,红军?

我说,是的,我们,中国工农红军。

李海伦女士很高兴,向两个女孩一挥手说,孩子们,红军,一群特别的人,他们吃饭唱歌,感谢他们的上帝。

两个女孩一起看着我们,微笑致意。

李海伦又说,孩子们,告诉他们,你们是谁。

一个女孩说,我是启迪。另一个说,我是安屏。说完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欢迎远方的客人。

我很惊讶,为她们的整齐划一,我揣摩,这应该是其中坪上流社会的礼节。我回头对于众兴交代一句,你们先走,可以在附近看看柞树。交代完了,我向李海伦说,对不起,不会打扰你们吧?

李海伦说,美好的早晨,遇到美好的红军,是上帝的安排。孩子们,你们欢迎这位先生吗?

两个女孩又一起行礼,鹦鹉学舌一般回答,我们欢迎。

她们讲了这句话,就抬头含笑看我,不怯场,稍微有点陌生感。其中的一个女孩,就是自报家门安屏的那位,似乎对我的八角帽和上面的五角星很感兴趣,看了好几眼。

我意识到这个情况,就找到了话题,一会儿我可以跟她们讲讲,八角帽和五角星的含义。我正这么想着,突然,那个女孩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随即用手捂住了嘴巴。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脚上,足足有五秒钟。那天我穿的是草鞋。我低头看看我的脚,还好,是新草鞋,金色的柞蚕丝和金色的稻草在朝霞里熠熠闪光,我的脚指头也在朝霞里熠熠闪光。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缩脚,马上觉得不合适,反正是无处可藏,我索性把脚放回原处。

那个叫启迪的女孩问安屏,你怎么啦?

安屏把目光从我的脚上抬起来,看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先生,我失礼了。

我向她点点头说,安屏小姐,是不是我的脚吓住你了?

安屏掩饰地说,没有,没什么,我只是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鞋子。

李海伦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说,红军先生,为什么不坐下来呢,我们谈谈,我对你们的事情太有兴趣了。

我说,那好,如果你们对我的鞋子有兴趣,那我就从它讲起。

观雪亭是一个五边形的亭子,我选了南边的木凳坐下,正好同画画的女孩对面。

直到这个时候,李海伦和启迪才发现,我穿的是草鞋,这双草鞋唤起她们很大的热情。她们不像安屏那样矜持,丝毫也不在意我的感受,饶有兴致地察看我的双脚。我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神色坦然,面带微笑,任她们像研究猴子那样研究我的草鞋。

我知道,我的双脚并不好看,因为长年累月穿草鞋,还经常打赤脚,我的脚指头很大,茧皮很厚,皲裂遍布,可能指甲缝里还有泥巴。可是,我不能把它们藏起来,我必须让它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它们像平时一样自由呼吸,自由伸展。李海伦女士、安屏小姐和启迪小姐看到的,是一双多灾多难的,同时也是自信的、高傲的红军脚。

能看出来,安屏小姐没有她们那样高的兴致,她的表情很复杂,说不上来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厌恶。我心里想,看吧,好好地看吧,这就是你们听说过的泥腿子。我们红军,没有皮鞋,没有袜子,连布鞋也穿不起,可是,你们知道,就是这样的泥腿子,走过多少路吗?

她们研究了一会儿,李海伦看看我,看看安屏,又看看启迪说,孩子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鞋子?

安屏没有说话,启迪不肯定地说,草鞋,用草编织的鞋?

李海伦说,用草编织的鞋,它有名字……牌子吗?

我哈哈一笑说,有,我们叫它马克思鞋。

李海伦似乎吃了一惊,马克思?你是说,那个德国大胡子?难道,是他发明的?

我说,不是,是我们红军发明的。我们信仰马克思主义,所以把它命名为马克思鞋,穿马克思鞋,走革命路。

李海伦还是不明白,歪起脑袋问我,穿马克思鞋,走革命路,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信仰?

我说,是的,因为信仰,也因为贫穷。我们穿马克思鞋,走革命路,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再贫穷,让更多的人不穿草鞋。

李海伦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哦,神奇,我明白了,上帝为世界受难,你们为信仰穿草鞋。

我说,也可以这样说吧。

看得出来,对于中国工农红军,外界确实知之甚少,李海伦的兴趣是真实的。就从草鞋开始,她问了我很多琐碎的问题,譬如红军要不要祈祷,红军的女人穿不穿草鞋,为什么帽子上是五角星,为什么要露天宿营,怎么洗澡,红军的队伍里有没有男人打女人的事情,等等。

有些问题我可以答得上来,有些问题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不含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些问题我可以超常发挥,比如露天宿营和睡门板。我对李海伦说,这不仅是因为财富问题,更是精神问题,我们对于理想信念的执着追求,就像你们对上帝那样虔诚,我们执行纪律的时候,我们的上帝就在我们的心里……

李海伦女士的问题令我感到轻松,我的回答流畅而又风趣。从李海伦和女孩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们对我的欣赏,这时候我的心里非常感激我的政委赵禹,他一直想培养我成为一名政工干部,当然这是后话,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更擅长的还是作战,擅长在战斗中运用战术。

在我同李海伦女士交谈的时候,安屏和启迪基本上不插话,安屏好像比初见时沉闷了一些,脸上甚至有淡淡的忧虑,我揣摩是我的双脚和那双草鞋引起的,显然,我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就在我动动屁股准备告辞的时候,李海伦女士又提出一个问题,她说,听说你们红军的女人没有文胸,都是用粗布捆绑乳房,是不是这样?

我刚刚欠起的屁股又跌回到木凳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谈别的我可以口若悬河,但是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我连文胸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更不清楚红军的女人为什么要用粗布捆绑乳房。再说,这样难以启齿的问题,就算我清楚了,可是让我怎么回答呢?

我抓耳挠腮地说,这个情况我不知道,但是……可能……她们可能用粗布捆绑……因为,我们红军太穷了,买不起李海伦女士说的那种……文胸……这是军事秘密。

我语无伦次地说了这几句,脑门已经冒汗了。

关键时刻,还是安屏小姐帮我解了围,她轻轻地站了起来,用很亲昵的声音对李海伦说了一句洋文。李海伦笑着对我说,我们的天使说,你们中国女人普遍不戴文胸,但是我要告诉你,这很野蛮,我觉得你们的革命,首先要解决的是女人戴文胸的问题。

天呐,这个洋女人,她居然把革命,把这么神圣的问题,同女人的文胸联系在一起,这么漫不经心,这么轻慢。可是在当时,我没有反驳她,我没有想好反驳她的理由。

我不打算同李海伦继续探讨这个问题,我说天不早了,我们该准备返回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我这句话刚刚说出口,就听到不远处一阵惨叫,我一听,是张有田。

终于,故事发生了。

……

刊于《中国作家》2019年第8期

徐贵祥,安徽六安人,1959年12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1978年12月参军,曾任排长、连政治指导员、集团军政治部组织处干事、师政治部宣传科长、解放军出版社总编室主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艺创演系主任等职。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先后参加广西边境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云南边境轮战。著有中篇小说《潇洒行军》《弹道无痕》《年根》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特务连》《马上天下》《四面八方》《对阵》等。获第7、9、11届全军文艺奖;第4、9、11届五个一工程奖;第3届人民文学奖;第6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