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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19年第9期|刘恒:狗日的粮食(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19年第9期 | 刘恒  2019年09月03日08:35

日后人们记起杨天宽那天早晨离开洪水峪的样子,总找不到别的说法儿。他们只记住了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他背了二百斤谷子。”

这没滋没味儿的话说了足有三十年。它显不出味道是因为那天早晨以后的日子味道太浓的缘故。

杨天宽是蹚着雾走的,步子很飘。他背着花篓,篓里竖着粮袋,鼓的。这些都陷入白烟,人们疑心他背着空篓。但他前几日的确跟各家借过粮食,谷子的用处也吞吐着挑了。他走得健就是因了这个。

人们却只说:“他背了二百斤谷子。”把一个火烧火燎的光棍儿汉说得丢了分量。

杨天宽驴一样把谷子背到那地方,脸面丢尽了。不会说话,只会吐气,眼一劲儿翻白,晕噎中那个男人问他:“新谷?”

他点头,甩一帘汗下来。那人身后立一匹矮骡儿,也不计分量,只掂了掂就用肩一顶,将粮袋拱到骡鞍上。

“妥了,兄弟歇着。”

那人一笑,便牵了骡走。骡屁股后面就移出了一个人,站在那儿瞭他。杨天宽只对了一眼,不敢看了,有心去宰走了的男人,又没有力气。他叹了一口气。这声长叹便成了他永远扔不脱的话柄。

丑狠了。二百斤谷子换来个瘿袋。值也不值?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值,总归是有了女人。于是他领了女人上路,光棍脑袋细打路的尽头那盘老炕的主意。事情比他想的来得快,女人有火。

“你的瘿袋咋长的?”出了清水镇的后街,杨天宽有了话儿。

“自小儿。”

“你男人嫌你……才卖?”

“我让人卖了六次……你想卖就是七次,你卖不?要卖就省打来回,就着镇上有集,卖不?”

“不,不……”女人出奇地快嘴,天宽慌了手脚,定了神决断,“不卖!”

“说的哩。二百斤粮食背回山,压死你!”女人格格笑着蹽前边去,瘿袋在肩上晃荡,天宽已不在意,只盯了眼边马似的肥臀和下方山道上两只乱掀的白薯脚。

“瘿袋不碍生?”天宽有点儿不放心。

“碍啥?又不长裆里……”女人话里有骚气,搅得光棍儿心动,“要啥生啥!信不?”

“是哩是哩!”

最后是女人到坡下小解,竟一蹲不起,让天宽扛到草棵子里呼天叫地地做了事。进村时女人的瘿袋不仅不让天宽丢脸,他倒觉得那是他舍不下的一块乖肉了。

那时分地不久。杨天宽屋里添了人,地数就不够,村里把囫囵坨两亩胡萝卜地拨给了他。地很肥,可是路远,是日本人在的时候游击队烧荒撂下的,多年不种了。天宽性子钝,人人不要的地给了他,也嚼不出啥,苦着脸忍了,女人却不,爬到猪棚上骂街。句句骂的猪,可句句人不要听,唬得村干部谁也不敢露脸。

“猪哩,哪个托生的你呀?你前辈造了孽,欺负我家男人,今世你可美了吧?哼哼啥,看老娘拉屎给你吃!你是个臭了心肝的……”

人们只知道天宽娶了个瘿袋婆,丑得可乐,却不想生得这般俐口,是个惹不得的夜叉,都不敢来撩拨了。天宽也由此生出一些怕来,女人的瘿袋越骂越亮,圆圆的像个雷,他便矮下三寸去,觉着自己做个男人确是活得不带劲,比不上这娘们儿豁爽。他灶间里舀一瓢水,哀怯怯地劝她。

“累着,行啦……下来喝。”

“你哑啦?尿挤不出一星,屁崩不来一个,㞞的你!我下去你上来,你给我吆喝,给我日他欺人精的祖宗……”

天宽搀女人进屋,愁得苦。这女人是个混种,以后的日子怕难得好过。但是,凭怎么骂,女人还是女人,身条儿和力气都不缺,炕上也做得地里也做得,他要的不就是这个嘛。

女人果然勤快。扛了镢头、吃食,在囫囵坨搭个草棚,五宿不下山。白天翻坡地的黑土,两口子一对儿光膀,夜里草铺上打挺儿,四条白腿缠住放光。不下三日天宽就蔫了,女人却虎虎不倦,净了地留丈夫在棚里养精,独自下山背回一篓一篓的山药种。种块切得匀,拌了烧透的草灰,两拃一颗埯进松软的泥土。这女人很会做。

秋后天宽家收的山药吃不清了。叔伯兄弟杨天德口儿众,四个娃儿,谷子又没有长好,天宽有心接济他。

“屁话,饱日不思饥,你不怕我还怕日后饿煞哩,他吃自己种去……”

女人挡了他,在屋后掘了一口大窖,把黄皮山药鸡蛋似的堆成小山,封了。

她嘴伤人,心也伤人。天宽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但他心里有数,女人待他不薄。两口子熬日月,有这个够了。

以后他们有了孩儿。头一个生下来,女人就仿佛开了壳,一劈腿就掉一个会哭会吃的到世上。直到四十岁她怀里几乎没短过吃奶的崽儿,总有小小的黄口叼她小萝卜似的奶头儿,吃饱了就在瘿袋上磨嫩牙,口水、鼻涕蹭她一脖儿。

她奶水一向充足。伏天吃饭,天宽蹲北屋檐下,她在灶间门口,孩儿玩她奶子弄不对付了,只需一压,一股白溜溜的长线能嗖地挂到天宽碗里去。两口子闲时打趣,奶柱儿时时滋得天宽眼珠麻痛。这些都成了男人的骄傲。

但是,女人到底不是奶牛,孩儿们也不是永远不大。他们要吃,孩儿们也要吃,大小八张嘴,总得有像样的东西来填塞。天宽起初只尝到养孩儿的乐趣,生得一多就明白自己和女人一辈子只在打洞,打无底洞。一个孩儿便是一个填不满的黑坑。他们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锅里的玉米粥就稀了,并且再没有稠起来,到第四个孩儿端得住碗,捏得拢筷子,那粥竟绿起来,顿顿离不开叶子了。

孩儿们名字却好,都是粮食。大儿子唤做大谷,下边一溜儿四个女儿,是大豆、小豆、红豆、绿豆,煞尾的又是儿子,叫个二谷。两谷夹四豆,人丁兴旺。可一旦睡下来,撂一炕瘪肚子,天宽和女人就只剩下叹息。

几个孩子舌头都好,长而且灵活。每日餐后他们的母亲要验碗,哪个留下渣子就逃不脱骂和揍:“就你短舌,舔喽!”

脑勺上挨一掌,腮上掉着泪,下巴上挂着舌,小脸儿使劲儿往碗里挤,兄妹几个干得最早、最认真的正经事就是这个。外人进了天宽家,赶巧了能看见八个碗捂住一家人的脸面,舌面在粗瓷上的摩擦声、叭嗒声能把人吓一大跳。

天暗得看不清人形了,天宽常常顶着星星去串户。他拎一个小口袋,好像提拎着自己的心,又羞又慌。碰上不肯借粮给他的,他就恨不得整个儿钻到破口袋里去。洪水峪奸人少,没有借过粮给天宽的人不多,天德要算一个。

“你借不给,让瘿袋来!”

叔伯兄弟说出这个,天宽料定早年山药蛋的账还未结,只好讷讷地走开。传话给女人,她就骂:“这算一个爷的种?日歪了的!”

出不够气,她便到天德菜园儿里将白日瞄下的一颗南瓜摘来,放了盐煮,待天德在菜园儿里揪着秃秧跳脚,天宽的孩儿们已经拉出了南瓜籽。

一家人就这么活。

女人姓曹,叫什么谁也不知。她对人说叫杏花,但没有人信。西水那一带荒山无杏,有杏的得数洪水峪,杏花是她嫁来自己捡的名儿,大家还都说她不配,因此不叫。人们只叫她脖上的那颗瘤,瘿袋!

她的西水口音短促、尖厉,说快了能似公鸡踩蛋儿,咕咕咯咯的满是傲气,人们觉得这种嘴只配骂人。她又的确会骂,骂起来脏字连珠,恍惚间一跃而为男人,又比一般男人多着胆量和本事,能让对手或与对手有关的一切女人受辱,不管她活着还是在坟里。

这里男人打老婆是一顿饭,常事,她来了就造出天宽这㞞货,让老婆揪住耳朵在院里打悠儿。这又是西水的习气,人们简直近不得她,当她是西水的母虎。

生红豆那年,队里食堂塌台,地里闹灾,人眼见了树皮都红,一把草也能逗下口水。恰逢一小队演习的兵从山梁上过,瘿袋抱着刚出满月的红豆跟了去,从驮山炮的骡子屁股下接回一篮热粪。天宽见它在阳儿里晒,真把它当了粪,拎起来倒猪圈里。瘿袋见了空篮,从屋里跳出来就给他俩嘴巴:“瞎了你的!我闻骡子屁都不嫌,你看一眼就嫌它?你自己拉!自己拉一锅能熬的来,能煮的来……”

谷子豆子们看着父亲让巴掌抡得转圈儿,好一阵挣扎才稳下来。墙头上有几个脑袋在笑,叹气。她不是母虎又是什么!但人们又发觉她夹着细筛到河里去了。

骡粪沾了猪圈的脏味儿,淘得不能不细。草棍儿和渣子顺水漂去,余下的是整的碎的玉米粒儿,两把能攥住。一锅煮糟的杏叶上就有了金光四射的粮食星星。一边搅着舌头细嚼,一边就觉得骡儿的大肠在蠕动,天宽家吃得惬意。女人是好的,天宽用筷子在打肥的腮上拨,这么想。乡人们只好沉默,百孬不如一好,这娘们儿坏得不透。

那年头儿天宽家坟场没有新土,一靠万幸,二靠这脏嘴凶心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