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上海堡垒》输在想法 中国科幻电影需要科幻启蒙

来源:文艺报 | 姜振宇  2019年09月02日07:28

姜振宇:文学博士,现就职于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南方科技大学科学与人类想象力中心客座研究员

我们似乎倾向于认为,中国科幻电影应该会有一个光辉的起点,进而有一批差不多光辉的继承者,培养一批强有力的制作团队,然后中国科幻文化从此良性发展,整个产业模式不断升级完善。遗憾的是,这是《流浪地球》所带来的幻觉。

好消息是,《上海堡垒》打破了这种幻觉。事情从来不会那么简单和顺利,尤其是中国科幻。

把2019年当成“元年”,在任何意义上都只是一种振奋士气的说法。就像好莱坞一样,《2001太空漫游》之前,必然有绵延将近半个世纪,成百上千的烂片铺路;瞄准少儿市场的《星球大战》,催生庞大的粉丝文化则往往依赖运气。《流浪地球》的成功实际上是一个童话:第一,一小群科幻迷的坚持会创造奇迹;第二,好的科幻故事能广泛且深刻地打动中国人。

让我们把视点再拉高一点。最迟从80年代开始,科幻电影就不应该再被当成某种电影市场弯道超车的单一“类型”,它更像是一个地域当中宏观社会文化氛围的折光镜,也是电影行业乃至整个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程度的试金石。

作为投入时间精力和金钱就能够获得产出的领域,特效以及它所带来的视觉效果,其优质精美程度,更像是拔高科幻电影整体水平的一个添头。当我们强调《流浪地球》是“重工业电影”的时候,在“服化道”的层面当然是在毫不吝啬地进行夸赞,但这并非要害。使得它成为站得住的“中国科幻电影”,真正居于核心的重点是,影片的整体思维方式终于进入到了工业化时代。

《流浪地球》里的吴京救不了地球,救地球的是木星、行星发动机和空间站。《三体》里的罗辑也救不了人类,拯救人类的是“黑暗森林”法则和引力波威慑系统。科幻必然同时凸显个体力量的有限和人类文明潜力的无穷。技术奇观只是人类的需求和能力被现代科技/工业充分放大之后,得到外显和具象化的必然产物。科幻电影真正的难点,是如何将这抽象的“大机器”与人类个体之间的联系合理化,以及两者之间如何密切融合。如果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充分工业化的社会当中人类的具体形象,那么寻找人与文明制度之间的某种对抗和平衡也是可能的。

正是在这个最关键的方面,《上海堡垒》输在了想法上。我们看不见飞鹰小队的战斗逻辑,也看不到“炮”和“膜”所代表的战斗与防御之间的战术联系。这完全不是“世界观”或者“背景设定”的宏观框架,而是直接驱动情节和人物行为的现代社会规范和文明逻辑。对于科幻迷来说,在看见个体的同时,也要看见贯穿流动在他身旁的人类社会,这是“工业”的起点,也常常是科幻迷辨别彼此的身份标志。

显而易见,我们无法依赖电影行业中的一两个科幻迷来推动和完成这一思维和文化层面的跃升——美国也不行。在好莱坞的科幻大片制作流程完善之前,可怜的美国观众看了几十年的打怪兽和泡外星女郎,这基本是西部片的老路。可即便是在60年代糟糕的画面和特效背后,我们依旧能够从《星舰迷航》《阴阳魔界》之类的剧集当中窥见现代科技所带来的思想跨越。《流浪地球》多少验证了,科幻亚文化里的中国的前沿部分不落后于世界。而《上海堡垒》则告诉我们,中国很大,有些电影才刚站上起跑线,还没摸清迈步的方向。

方向在哪里呢?难道每个电影人都要成为科幻迷吗?这也许过于苛求,但从业者确实表现出了某种系统性的缺失,因而一定程度上的启蒙仍旧是必要的,核心在于如何理解“现代”。实际上无论是基于科学的幻想还是“重工业”,都可以视作“现代文明”的某种折射。它不单是器物、制度,更是一种基底性的思考立足点。

非常令人惊喜的是,国内其实已经出现了较好贯穿这些思维方式的影片。例如在黄渤《一出好戏》当中,导演清晰表达了对“人类文明”进行推演和把握的企图。正如将《荒岛余生》或《鲁宾逊漂流记》视为科幻片将会带来争议一样,《一出好戏》在情节、特效(实际上壮观的海啸场景已经达到了较高的视觉水平)和人物上似乎都不够科幻,但正是在最核心的“想法”上,它抓住了《上海堡垒》以及一众“网剧”和“网大”所缺失的核心科幻因素。我们可以在影片中看到不同文明形态在小岛上发展、冲突和演变的过程,其可能性来自人类社会历史本身。其中的人物、场景和情节,在推动影片叙事的同时,也承载着对故事之外抽象框架的暗示——这个框架并非人为设定的某种世界背景,而是现实的文明发展逻辑。

敢于思考和想象“人类”,这是科幻之所以成为科幻的文化核心之一。从星际战争当中人类都市的防御战略,到危机下的上海街巷,再到军事力量的整体动员,最后才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交流情感。这才是由大到小,关于“人类”的思考逻辑。从这个角度看,爱情(的消逝)当然是其中最细小、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但也恰是在展现和拓宽了庞大(且合理)的世界背景之后,个体的情感才越发具有震撼力和说服力。《上海堡垒》并没有完成这一框架的拓展,影片的画面也无力展现背后应当存在的宏大叙事。由此,其中诸多细节往往呈现出一种类似“皇帝的金锄头”的幼稚和不谐之感,也就完全可以理解。

或许应当降低对于“中国科幻电影”的预期,从《流浪地球》和《三体》小说营造的幻象中醒来。我们还需要大量的实践试错,以此理顺制作流程,规划部门关系,积累相关技术人才。一个较好的学习对象,也许是中国动画电影——每一两年能够上映一部聚合了这个方向的大部分力量、有较大社会影响和市场收益的作品。在此过程当中,既锻炼队伍,又培育、筛选人才,同时不间断地刺激和培育市场。这既是产业发展的必然过程,也是文化传播的内在规律。只是中国动漫产业已经在政策大力扶持之下发展了十几年,科幻电影有这个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