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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9年第9期|房伟:小陶然(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19年第9期 | 房伟  2019年09月02日09:03

冯主席,白白净净,有点“娘炮”,五十多岁男人,下巴不见几根胡须,溜光水滑。他是机关有名的“婆婆嘴”,最喜欢保媒拉纤——特别是二婚。用他的话说,结婚像荒山遇狼,第一次全凭大胆和运气,打死了狼,大获全胜,胆怯被狼撵,终不免亡于狼腹;这二婚,要靠算计,购买武器,提前准备,充分评估,力争万无一失。但也有风险,人算不如天算,再好的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这三婚就成了妥协,狼和人都怕,相安无事,又相互提防,胜利喜悦,无从谈起,还要担惊受怕。

婚姻心理学上讲,第二次婚姻,幸福的机会更大。男人经过一次婚姻,再也不是幼稚小男生,更成熟,也更富于智慧,知道如何经营婚姻……

冯主席“嘚啵嘚啵”,上了一个小时“婚姻真理课”。

老邱听人说,冯主席老婆是“母老虎”,两人在家也吵架。冯主席热爱这份“媒公”兼职,就好比武松改行成了杀猪匠,英雄豪情无处施展,只能将哨棒换了杀猪刀,只要过了瘾,权当又成了“打虎英雄”。

老邱性子蔫,只听着,倒被冯主席以为“偶遇知音”,兴奋得唾沫星乱飞。

老邱实在受不了,说:“冯主席,我再婚这事,靠不靠谱?”

冯主席一拍大腿,说:“老邱,你是‘钻石王老五’!关键是你想寻啥样的?有条件吗?”

老邱搔搔头,想了想,说:“没啥条件,投脾气投缘。我不挑。”

冯主席面露难色:“保媒最怕遇到‘闷骚’的主,嘴上说没条件,实际条件高得上天。还有的说不挑,那是找梦中情人,难上加难。”

“先给你讲讲,麓城二婚市场行情吧。”冯主席郑重其事地说。

老邱有点好奇,敢情还有这么多说道?

冯主席的样子很专业。他打量着老邱说:“你这条件,基本可找三十到四十的女人,离婚、丧偶,都没问题,运气好,能碰上老姑娘。”

老邱不信,说:“老冯,为了喝口喜酒,不能信口开河,我可是秃顶大肚子的老鳏夫,又不是潘安宋玉,这么抢手?”

冯主席挺直身子,自信地说:“你不了解,男人有点身份地位,又是丧偶,不愁找。女人二婚,那是打折处理,行情不一样呀!”

按照冯主席的说法,麓城是普通三线地级市,人口两百多万,说开放不甚开放,说保守也不甚保守,关键是女多男少,“优质男性资源”不易找。一般而言,五十多岁丧偶独居,经济条件好、地位不错的男人,都能找到四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女性。

“五十多岁丧偶女性呢?”老邱追问。

“只能找六十多岁,或七十多岁的男性。”冯主席说。

性别歧视,老邱惨然,可想到自己的“优越性”,又有点兴奋。

冯主席很激动,望着老邱,眼睛闪亮,“奇货可居”的意思,还透着点“羡慕嫉妒恨”的神情,好像巴不得死老婆的不是老邱,而是自己。

老邱有些将信将疑,还是回家想想,到底要找啥样的。

老邱回家,把老婆遗像拿出来。老婆高鼻梁,大眼,人高马大,配他绰绰有余。但他模糊想起,上大学前,他暗恋过村里一个姑娘,小巧娇羞,皮肤白,性格温柔极了。

温柔!老邱眼前一亮,对了,就找温柔的!

老邱羞羞答答地把意思讲了,冯主席说:“有目标,就有方向,陈部长和我说了,你这事儿,关系到干部队伍稳定,保准完成任务!”

冯主席办事效率高,没过几天,给老邱约来一位,人民医院护士,三十九岁,无孩,丧偶一年多了。

见面地点,老邱约在陶然居。这家饭馆饭菜口味香,环境好,早上有早餐,晚上关门又晚,还可以喝下午茶,适合老邱这样没人疼的老鳏夫。再说,老邱愿意听定慧寺的钟声。

老邱刮了脸,换了新夹克,人显得年轻。小凤见到他,撇嘴,说,邱叔,春天要来了?

老邱有些窘,说:“叔的人生,下了半辈子雪,就不能有个迟来的春天?”

小凤笑着说:“我给叔安排僻静雅间,祝叔成功!”

老邱挺满意,小凤这孩子,别看是乡下丫头,可心善,又有眼色。

老邱要了一壶红茶,等了会儿,来了个女人,个子不高,小巧玲珑。她告诉老邱,在医院工作,不再说别的,只低头喝茶。白衣天使,老邱有点喜欢。他当女人害羞,没话找话,和她瞎扯。女护士倒不怵,老邱有问,就有答,但也不主动。

老邱说了半天,也惊讶,这些年,他从没和一个女人说这么多话。

“你有病吗?”女护士突然问。

“什么?”老邱有点蒙圈。

“我是问,身体有啥病吗?”女护士低低的声音说。

“挺健康,”老邱嘿嘿地笑着说,“都是些小问题。”

“到底有啥病?”女护士抬起头,锲而不舍。

老邱无奈,说:“谢顶,痔疮,中度脂肪肝,轻微神经衰弱,还有脚气,灰指甲……”

女护士掏出小本,认真记着。老邱更奇怪了,这是相亲,还是来看病?

女护士记完,用中性笔敲着本子说:“还叫没啥毛病?你看看,问题还少?”

老邱说完,也被吓一跳,敢情自己是个病人!

“还有,”女护士打量着他,说,“看体形,超重不少,前列腺还行?”

老邱脸红腾腾的,感觉让人扒光,绑在烤肉架,上下左右地翻烤,还撒上孜然辣椒面,刷上热油……

“要戒酒,戒肉,多运动,早睡觉……”女护士说起来没完。

“从前有过大的病史?”女护士又逼问。

老邱支支吾吾,到底说出,五岁得过肺炎,住过医院。十一岁淘气,摔断胳膊,打过石膏。十六岁,在学校爬围墙,偷跑出去租小说看,被扎穿过左脚……

女护士脸色愈发严肃,下笔唰唰的,记录不停。

老邱慌了,这是“几个意思”?

他偷偷发短信,问冯主席,女护士何方神圣?她是“孙猴子请的救兵”吗?

女护士不记了,盯着老邱看,眼圈发红,哽咽地说:“大哥,别嫌我烦。我真怕了,我们家那口子,走的时候,才三十八岁,尿毒症,受老罪了,整天做CRRT。”

“那是啥?”老邱问。

“CRRT是持续性肾脏替代治疗,比普通透析好点。这尿毒症,太受罪,人不能排尿,从后腰上,都能渗出黄黄的尿结晶……”

女护士一边讲,一边哭,老邱想到老婆癌症的惨状,也陪着哭。女护士说了一个多小时。好好的“相亲会”,成了“诉苦会”,一男一女,相对而泣。

临走,女护士表态说,老邱人挺好,如果两人发展,要求他婚后,每月提供一次体检报告……

两人离开陶然居,下午四点多了。小凤嘻嘻哈哈地说:“邱叔,厉害哇,第一次见面,就聊得人家寡妇‘嗷嗷’地哭。”

老邱懊恼地说:“是我被撩得哇哇地哭,这是造了啥孽……”

定慧寺的钟声,响得也乱。

……

房伟,男,1976年出生。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青春签约作家。已发表评论、诗歌、小说等两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英雄时代》、学术著作《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等。现为苏州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