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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4期|刘萌萌:绿火焰

来源:《芙蓉》2019年第4期 | 刘萌萌  2019年08月30日08:34

有些歪斜的木门扇敞开着,门后的蜂窝煤炉灶兀自青烟袅袅。诗意的蝴蝶未尝在日常家务中耽留片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使用过蜂窝煤炉灶的人民,鼻孔、喉咙和呼吸道深处,仍弥漫着清晰而邈远的煤烟记忆。母亲将湿漉漉的毛巾掩住口鼻,有时干脆捂上一只口罩,可还是禁不住阵阵咳嗽,一顿一顿的胸腔发出“空、空、空”的共鸣音,让人想起滚动、跳跃在寒风中的水桶。母亲眯合的眼睛浮着一道一道的红血丝。她用力扯下口罩,把头伸向门外料峭的春寒,猛吸几大口空气。这时候,那只扁圆的玻璃鱼缸再次浮现出来。两尾金鱼一红一黑,在清水中活泼嬉戏,摇头摆尾煞是惬意,纱裙般飘拂的尾翼似摇似曳。然而,神仙似的美丽物种也难免遭遇尴尬——未及换新的水不仅仅污浊,更不能提供足够鱼类存活下去的氧气。二鱼直立水中,探出水面勉力呼吸的窘态,与炉灶前的母亲一般无二。

说到这儿,我得解释一下——闷火,这项考验技术的手艺活儿。人出去了,熊熊的炉火还在燃着,多么愚蠢的浪费。点燃炉灶,不光手续麻烦,消耗劈柴和引柴,还有煤烟从炉桶中汹涌流出,瞬息弥漫灶间,把院落围箍得水泄不通。弥漫的硝烟营造出战火刚刚平息的战场。古人说,穷则变,变则通。出神入化的闷火技艺就这样摸索出来。闷下的火焰像一个枯涩木讷的人,有些呆头呆脑,有些回不过神儿,恹恹地快要睡去,黏滞的眼皮儿睁开一下,又垂下去。火苗微弱,躲在煤心儿温温地烘着,煤黑得深沉,仿佛跌入暗夜的思考或睡眠。如何不温不火恰到好处?此中便有技巧。蜂窝煤十二孔眼,又红又亮,略微“过劲”也不怕,那通红覆着微微的白,红的如隔着帘栊的烛火,白的像远山积雪的反光,这便是“火底”。火底上,沉默的新煤有一张克制的黑脸孔,雀跃的心底叫喊出无数金色的小星星——一炉未来时态的火焰应运而生。技术随之产生:所添的新煤须得错开火底。上下一线,火苗呼呼猛蹿,转瞬燃尽,像一个热烈的人轻易耗尽了一生。关键在于十二个孔眼错落巧妙。母亲说,纹丝不透,炉火必将闷死,闷死的炉火没得救。一线缝隙贵在有无之间,窝在煤心的小火,睡得婴儿般香甜又宁谧。捅开炉子,火芽“呼呼”地蹿上来,红亮亮的十二孔“蜂窝”,似天边烧着的晚霞,又好像一把大火点燃了星辰。

陈姨脸上笑纹微漾,站在散去的煤烟里。煤是黑的,脏的,小小的颗粒,粘覆于皮肤和发丝。薄薄的烟却是好看的,青灰的,像一匹云缎,在陈姨的周围虚虚地缠裹,缭绕,宛若天成的披肩游动着,从圆润的腰身间纷纷斜披下来。陈姨换下厂里的劳动布工作服,顶着墨菊似的鬈发。抚触万物的曦光自背后剪裁出恰好的身形。这样的陈姨,是一面明镜似的湖泊,我分明从中窥见了母亲的倒影。镜中的母亲摆脱煤与火的较量和纠缠,一尾美丽的鱼儿,遵从天性的指引,沿着水的流向,游弋着梦也似的裙裾,悄悄地划远了。

水泥厂的天空下着一层又一层细密的雨,不被肉眼察觉的灰色微粒,却是更真实的雨滴,把一个人防不胜防的生活拖至泥泞的境地。远处机器的轰鸣让人坐立不安,因了这种日复一日、穿透骨子的折磨,用钢铁巨兽来形容,并无不实的成分。尘粉覆盖的地表,树木的枝条,无物的天空,麻雀和喜鹊的叫声,随处蒙着水泥的灰调子。两个车把的手推车已不多见,推上它,恍惚回到原始的同类中间,调动紧张的肌肉,凭借一身蛮力和巧劲儿,小山似的水泥成功运上斜坡。摊散开的矿砂铺了一地,无数根银针在阳光下闪耀。男人女人或站或坐,躲在树荫下歇烟儿,球磨机的隆隆轰鸣中,隐隐传来粗粝的哄笑,间杂纷乱的争执。争执有时升级为粗口对垒,拳脚的短兵相接……灰色的精灵从头顶和四面八方吹落。时间的韵脚掺杂其间,缜密、依稀。带有陈年气息的蜕皮,从众人的身上、恍如梦中的脸上、运转的机械上、领导叫嚷指责不停碰撞的唇上,悄然脱落。空气中弥漫着石灰的热辣味道。阳光落上树的枝条、浮尘的地面、坚固的围墙,照亮慌张的小人物和厂长深水般的脸。雨水如雾沼。倾斜的线条,汇聚成湿淋淋的鞭子,抽打着陀螺般的脚步。他们混淆在彼此的眉目里,共同的境遇让这些人无论彼此。风从地上、天空、四面八方吹刮而来,高塔似的烟囱里爬出抖抖索索的长烟,仿佛女人脑后的一把凌乱。漫长的劳动和短暂的休息当中,沉稳而静默的流逝从未停止。回忆中的厂院像一只灰色的、装满黏稠液体的铅桶,反映着飘忽而迷蒙的光。时间和水泥如胶似漆,相互纠缠却又在暗中相互抵抗。仿佛作为补偿,越过这一切,灰色的沙漠中呈现一片一片情感的绿洲。

作为重要而盛大的节日,春节的情味最是浓厚。这当儿,不光是探访亲戚,朋友也要往来走动。小年的头一天,陈姨晌午就来了,怀里抱着惊慌的黄母鸡。在当地,鸡和鱼是过年时必备的菜肴。鸡乃吉,鱼者,有余也。过年嘛,谁不讨个吉利的彩头?正如歌里唱的,“樱桃好吃树难栽”。市场里杀鸡宰鹅的腥膻气令母亲躲避不及。那些装在塑料袋里或用一根绳系住双脚的活蹦乱跳的生鲜多由父亲采买。大刀阔斧的父亲只需一盆温水,刀剪齐下,转眼拾掇干净,光洁的瓷盘或瓷盆盛了,竟是天成的艺术品。母亲手无缚鸡之力,哪怕一只缚好的鸡,她照样徒唤奈何。她不敢杀生,怕见血,有一回手中提着菜刀,哆哩哆嗦,闭上两眼,气沉丹田好久,终是使不下那一刀。

母鸡的双翅被熟练地拢起。陈姨的手左右翻飞着,老道地拔去颈上的鸡毛。陈姨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屠户,操起家伙,白亮亮的刀刃对准鸡脖子飞快地抹下去。出乎意料,她面对的,实在是一只充满抗争精神、不甘就戮的鸡,扑腾着翅膀,摇摇晃晃从她的手下挣脱出来,满院子连飞带跳。陈姨一个箭步冲上前,抓牢鸡的两翅——这女人不着急补刀,却腾出一只手来,对准母鸡莫须有的脸颊左右开弓,噼里啪啦一顿耳光。陈姨屠鸡的经历令人眼界大开,女丈夫的泼辣作风让人过目难忘。记忆中,有关母鸡的印象反而极其模糊,似乎连同那调和了作料的肉质的喷香,一同消化在我热爱荤腥、清汤寡水的肠胃里。

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愿意以馈赠礼物的方式表达内心的亲近。柔滑的兔毛手套,是生料车间那个胖嘟嘟的女工送来的,她还提着一篮新收的花生。红脸颊的郭姓男工送来欲滴的紫葡萄,汁液的清甜一个多月在舌尖缠绵不去。自来水管道和红砖头垒砌的花院墙,则残留有几位愣头青男工粗糙手掌上的余温……新婚不久的陈姓女工,骑着崭新的凤凰自行车接我去她家里享受丰盛的午餐,席间那道浓酽的“心里美”萝卜汤汁,从齿间直沁心脾,寻常的一天因而漂染上桃花瓣的颜色……有些人,随着时间远去,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有一些人,经过岁月的洗礼,在漫长的一生中,结下稳固的情谊。更多的,则是一种时断时续的联系,年节时致以问候,打问一下近况,重又沉没在彼此的生活里。

即便进入晚年,陈姨不再频繁出入于我们的生活,偶尔谈及往事,母亲仍不忘大加赞美——是的,陈姨对于时间的拿捏到了精确的地步。她的到来,不比约定早一分,也不会迟一秒。可贵的品质,在回忆中源源地散发出金子的光芒。是啊,昏暗的厢房里,时间比任何地方都来得宝贵。母亲骑上自行车,风一样消失在门外的街道上,她飞驶的身影,掠过纷纷闪倒的杨树、槐树,房屋,三五成群的行人,箭矢般射往水泥厂那扇铁灰色的大门。我放学回到家里,饥饿的肚腹开始“咕噜噜”地呼唤,门外忽然响起的车铃悦耳地提醒我,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二点半。母亲麻利地脱下外衣,系上围裙。在厨房,弓下斯文的腰身,撅起有辱斯文的屁股,揎拳捋袖,捅炉子,洗菜切菜,淘米,葱丝蒜末在热油中爆出吱吱啦啦的涟漪……细密的油烟腾起。迷蒙的薄雾,落上乌黑的发丝,碎花衬领,没有一条皱纹的额头,陈旧而斑驳的家具上。飘浮的油雾,附着在肌肤和衣物上,走在哪里,厨房的味道就跟到哪里。

母亲的手指把门板敲得嘭嘭响——上班的时间到了,我的一口饭还噙在嘴里!她不耐烦地盯着我,不需要说话。说真的,母亲在那些年更像一个技术过硬的足球运动员,临门一脚,我便一个踉跄,兔子似的夺门而逃了。后来,常见保健知识苦口婆心地叮嘱,反复阐释细嚼慢咽的种种好处,童年时期硝烟弥漫的饭桌,狼吞虎咽的不雅的吃相,仿佛飘远的云朵,一下子重新涌入脑海。早年的粗糙作风融入血液,烙印在我的骨头里。我不耐烦在吃饭这件琐事上浪费时间。因此,我一点都不诧异,母亲对于守时这项美德的看重。我想补充的是,母亲似乎没有觉察,她与陈姨的亲密情谊,实在有着更为根深蒂固的因由。

鹅黄的薄呢大衣,像吐出嫩芽的柳树,焕然一新的陈姨站在微寒的春风里。与之呼应的,是母亲的藏蓝色西装,窈窕而不失挺拔,穿行在落伍的县城街道上。这样的两个形象,仿佛双生姊妹,同时出现在我回忆的眸光里。或者,我可不可以说,陈姨不只是母亲的一个镜像,更是她分蘖而出的另一个自身?在亲密的女伴那里,她一定早早邂逅了隐秘的惊喜。她在煤烟的黑与饭菜的油腻气味中不得不交出自己的时候,蓦然出现的女伴就像一缕漫射的阳光,一声明亮的呼唤,拨开沉闷的狭窄和凌乱,在久经油烟侵蚀、不够明亮的眼眸前,呼啦啦搭起一座斑斓的彩虹桥,桥的一头连着母亲黑白的青春,一头通往她昏暗而老旧的厨房。

关于碣石山,本地人张口就来——山就在那里,从北而南环抱小城。农家肥广施田陇遍洒四野的年时,随便哪个车尾黄汤荡漾的车夫,也能吟诵“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尽管沧海之下,极可能已不甚了了。另一时代改天换地的伟人笔头更是乾坤浩荡,挥洒出“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的恢宏辞章。小城人眼里这都没什么好说的,除非当外乡人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流传下来的碑碣多在史书或县志中搬来搬去。历史在高处,轶事在明处,草民的眼睛却一味往低处看——炉灶在低处,米袋和菜篮在低处,脚下的道路也在低处。顺着屋檐看过去,煤堆结实地囤在墙根下,月亮和星星在头顶上闪烁,人间的风隐隐吹动。大家闷声低头,四下寻找劈柴,烧煤,生火,做饭。很少的时候,抬起头,看一眼天上的动静。昏昏欲睡的十五瓦白炽灯泡,让房间提前跌落垂暮之年。浑浊的尼龙灯绳在漫长的岁月中不辨颜色,滑腻腻的手感让人想起古旧器物上的包浆,许是自知身份低贱,悄没声儿隐在墙角,如市井草民。

我要说的碣石山市场却是另一回事——当地人搭帮购物,都不说市场,一径说碣石山,碣石山。一楼售卖日杂用品,炊具,镜子,马桶,菜墩案板,刀具勺子,无所不包。后来的广告词真叫一语中的: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相比一楼的务实,二楼的功用趋向于审美,各色质地和花样的布匹,女人的化妆品,床上用品,各种款式的箱包,背包,手提包。说到底,上层建筑顶数三楼,基本物质需求得到满足,就得扮美包裹灵魂的皮囊。夜晚,许多灵魂飘飘悠悠从梦境中飞出来,这些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灯盏,各自游弋,遥相呼应。白天,它们统统隐匿到高矮胖瘦尺码各异的身体中去,辨别它们的气味和颜色,得靠衣装,不同的灵魂,倾心不同,取舍各异。衣服,便是安放灵魂的小房间。母亲这代人年轻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亟须解决吃饭这件头等大事,贫穷的生活发展出近于吝啬的节俭癖,仿佛基因里的遗传密码,无意间,在每一举手投足的毫末处显现出来。与之对应的,天性中对于美的向往被最大程度压抑和克制。时间久了,她(他)们早已无论性别,镶嵌在五六十年代灰蓝的集体记忆里,久久回不过神。华服如美人。“美人如花隔云端。”如云飘逸的霓裳,是她梦境中一再的幻觉。伸出手去,惊觉眼前的空荡,什么都没有,就像她久已蒙尘的老式衣橱。

云天之下,碣石山市场是小城人趋之若鹜的地标式宏伟建筑。母亲和父亲混迹人群,手上挑挑拣拣,嘴里时不时嘀咕几句。有时是一把电镀折椅,有时是锅和勺子,也可能是一把锃亮的刀具。另一些时候,母亲则兴致勃勃地捎上我,父亲像一件过时的道具,被她嫌弃地丢入角落。我们跨过一级级台阶,往三楼上去。一楼我们从来不去。二楼的布匹很少看,要看,也为着布面上一朵朵繁复花朵的吸引。这年头,谁还做衣服穿呢,麻烦,也不划算。只有给孩子置办婚礼,那些顶着满头白絮的老人念念不忘老手艺的可靠,要当年新摘的棉花,扯上几尺漂亮的被面和素净的被里,花费时间和体力,手工赶制一床暄软的新被子。二楼的包真多啊,适合背在背上、拿在手上或斜挎在肩头。淹没在各种款式和不同价位的包包的阵列里,一双手仔细地抚摸,碰触,或随便拨弄几下。在货主不满的注视下,我们最终晃着胳膊一身轻松地上了三楼。生活中,一个包哪派得上什么用场。平平常常一个包,二三百元只道寻常,那是九十年代的母亲近一个月的工资。太差劲的包,几十块钱,买回来没几天,坏了,花钱买个废物干什么呢,有钱没地方花吗?我们嘀嘀咕咕往三楼走。三楼有牛仔、休闲、正装,也有各种保暖或塑形内衣。慢慢看,总能找到适合你的。一件衣服,就像隐蔽的命运,在前边的拐角等着,冷不丁唬你一跳。衣服挑在高处,老远就看得到。在这件事上,我相信是衣服先看到人,把人心撩拨得且疼且痒,急慌慌向着衣服飞奔而去。微妙的感应难以言诠,却真切地存在,像缈缈的钟声,像风中那一抹隐约的花香。有些人,衣服看不到他,他亦无所知觉,裹在人流里,贴着好看的、那么美的召唤,茫茫然走过去,愚蠢得难以想象!母亲无疑是看得到的人,远远地,越过众人头顶,衣服一眼就发现了她,并且——选中了她!如同上帝满意地选中优秀的子民。穿行在琳琅的阵列当中,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心明眼亮。游荡的目光仿佛暗夜的火把,忽地燃起来,一转身扑到柜台上,指着远远高过头顶的半空:“拿下来!”事隔多年,我听得清楚,一面铜锣带着风的速度,在她坚决的语气中锵然落定。

数年游走,母亲越来越强烈地闻嗅到粗制滥造的低级趣味。商贩们寻摸出门道,去外地市场或作坊似的小工厂批发,那些大大小小的编织袋成捆地背回来的廉价货色,散发着一股烂菜帮子的霉味儿。母亲没钱,但她有品位,有眼光。游刃于服装市场,有如古董市场上“捡漏”的行家,这边扫一眼,那边瞄几下。有些女人,把衣服披在身上,左比比,右看看,一脸糊里糊涂的懵懂。母亲有如冷静的武林高手,与衣服的交流和切磋在不动声色中完成。渐渐地,更经常的情况是,母亲一言不发地转过一圈儿,头也不回,叹息似的,轻声道:“走吧。”我明白,那件衣服不在这里。是的,那一件,和母亲相互辨认的衣裳,不在这里,那就肯定在别处。

别处,既不虚无也不缥缈,乘火车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那是一座现实而切近的城市——唐山市。唐山市是距我们县城最近的“大城市”,其实,比唐山更近的,还有秦皇岛。可比起唐山,秦皇岛还是稍逊一筹的小兄弟。母亲一点都不含糊,脱口而出的两个字低沉有力:唐山!

唐山车站比我们县城车站不知大多少倍,既宏伟又气派。身边那些步履如风的乘客,看起来也更为整洁光鲜,脸上吹刮过的风带着城市的体香。

走下火车的旅客就像一桶泼出去的水,在街道上迅速散开,茫茫然蒸发在来往的人群中。身边一下子空荡了。环顾左右,哪有什么人哪!很快,我们惊讶地发现,匆忙走了这么一气,竟然真的走上了传说中的“绝路”——眼前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架天堑似的铁桥?铁桥垂直街道,横跨半空,钢筋铁棍铺设而成,看上去极不踏实。我们既不能像飞行员那样扯着降落伞安全着陆,更没有法术凭空飞升。最终,我们在父亲的带领下手脚并用,笨拙地模仿猫科动物,扒着铁索边沿,一身冷汗,沿着陡峭的窄坡东挪西蹭。当我摸索着连滚带爬下到地面,脚掌着地的瞬间,内心竟响起欢呼,重生般庆幸抵达人间。可就在刚刚的慌乱中,我注意到当地市民像林中的昆虫和鸟雀,曦光中越来越多地拥上街道,从容而淡定。他们有的散步,有的骑自行车,手中提着,车把上挂着早点,行走在又一个如期而至的白天。这些人脸上那种近乎慵懒的自足,沉笃的步态,使得他们自有一种区别于外地人的明亮神采。我在父亲和母亲的脸上寻找不到这种奇妙的光泽。我们的脸和身体,呈现出灰蒙蒙的气色,疲惫、茫然、寒酸,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束刺眼的追光跟从、晃动。那天早晨的唐山市民,一定发现三个爬虫一样的土包子,笨拙地朝地面挪移、蠕动,他们为眼前的一幕大吃一惊,随即发出阵阵窃笑。

我惊讶地发现,我那向来注重仪容的母亲,脸上竟捕捉不到丁点沮丧。她只是拍打几下裤管的尘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淡淡说道:去小山!

清冷的早晨或灯火荡漾的夜晚,男人女人们捏着火车票,肩背上扛着鼓囊囊的编织袋,搭帮结伙走出站台。这些人从小山批发货物,转手到碣石山柜台来卖,赚的就是两下的差价。远远望去,红的绿的编织袋在人群的头顶上缓缓蠕动,像一块鲜艳的巨型面包。童年里扛着残渣的蚂蚁也是这般模样,为了一点馒头屑或碎米粒,拼了命地朝着蚁窝挪动,庆幸出门便撞上了好年景。小山是唐山的一处服装批发市场。唐山市,大而洋气,俯瞰方圆几百公里之内的大小县城,有滦县、乐亭、玉田这些本市辖区,也辐射到我们这样临市的周边县域。即便以我童稚的眼光,也能判断出小山市场的消费水准。出入小山的,多是母亲这般出手羞涩的消费者。我去过市内的大型商场,旋转式落地玻璃门倏然打开,一股强大的气流迎面击中了我。那是怎样的一种气场啊?富丽、华美、透亮,多像美轮美奂的水晶宫,映衬着满目琳琅。电动扶梯升升降降,衣着考究的顾客站在扶梯上,俯瞰顾盼,来去自如。上了年纪的妇人,青春正好的女孩子,或者知性斯文,或者娇媚靓丽,全配得上亮闪闪的浮华世界。衣料从纯棉、纯毛或者羊绒到高档丝绸,棉麻,不一而足。无论端庄雅致,张扬奔放,或夸张或内敛,都透着一股贵族气。昂然而行的“贵者”,气质出众,“高贵”“阔绰”仿佛醒目的标签,顶在一丝不乱的额头鬓角,更体现于价格惊艳的华服。另一些人朴素得沉静,黯淡几近堕入尘泥。父亲觉得这样挺好,隐没人群让他感觉没来由地踏实。一个下井的煤矿工人,还要讲究吃穿,简直岂有此理,要遭人耻笑的。这个想法洞穿了父亲的一生。在这里,父亲和母亲实在是相悖而去的两条河流,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达成一秒钟的交汇。

母亲的过人之处,我在多年之后才得以体察。——即使处于狂喜的崖巅,她也从未头脑发昏,放松理性的缰绳。我揣测不出,这究竟出于天性的自觉,还是匮乏生活的锤炼?马蒂尔德夫人吃亏在哪?不就是太不自量力了吗?昂贵的钻石项链,一旦套到穷人的脖颈上,一不留神就变成锁链。因此,我那英明的母亲,将目标锁定在小山,这个中低档收入者的服装集散地。推门进去,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过道上人挤人,柜台前也是人挤人。和碣石山一样,样品挂在高处,货物堆成小山,攒在货架子底下。塑料袋摩擦出窸窸窣窣的碎响。促狭的光线也被挤得弯曲变形。而那些豪华的商场内部,射灯成排地从顶部打下来,落在身上,脸上,甚至地板上,有一种致命的魔幻效果。在这种滋生幻觉的灯光里,灰姑娘都有变成白雪公主的潜质。小山不是。你得时刻保持警惕,机敏地活在逼仄的现实里,悄悄计算不厚的荷包,琢磨怎么和狡黠的货主讨价还价,压到不能再低的一个数字。省下的钱,还能填补菜篮。

小山市场还是混杂好些高级货色。母亲完全凭借天赋掌握了这个秘密。我说过,母亲有不凡的眼力。她给自己成功地挑到一件气质优雅的米色风衣,还给父亲买了一套银灰的西装。父亲张了张嘴,喉头滑动几下。他想说,一个干粗活的工人,到哪里去穿西装啊。他一抬眼,正好看到母亲喜气盈盈的脸,咂咂嘴,所有的话头重咽了回去。

陈姨和母亲一样,或者说,母亲和陈姨一样,都热衷追寻风尚,在嘈杂的街市和日子一般拖沓的电视剧里,追踪流行的时尚元素。那年,母亲在一个擦肩而过的外地女人身上,发现了当年流行的蝙蝠衫。这名字形象又生动,仿佛古老的象形文字,凿通了蝙蝠与服装八竿子打不着的界限。想一想吧,这种长相古怪的生物,肥大肉质的翅膀最为惹眼。蝙蝠衫巧妙化用其翅膀的特点,抬起胳臂,便打开一对肖似蝴蝶的美丽翅膀。一个相貌平平的人因此风情万种,从人堆中跳脱而出。好吧,走在现代的大街上,不能穿梭回“长袖善舞”的盛唐,那就退而求其次,拥有一件肥大袖子的蝙蝠衫吧,每抬起纤细的手臂,便觉得回了一趟蹁跹的古代。但是,大街小巷寻找不到那样一件夺人魂魄的蝙蝠衫,碣石山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母亲决定,再去一趟小山。陈姨与母亲一拍即合:去啊,明天去!

陈姨站在门外,脸上挂着浅笑,以罕见的端庄姿态,耐心等待母亲闷好一炉现实主义的火焰。她俩不穿工作服不戴风帽,打扮一新,像两只脱笼的鸟儿,雀跃而去。一个多小时之后,她们将抵达小山市场。是的,母亲对那里早已轻车熟路。

陈姨的形象始终留在我脑海,满头鬈发,一身鹅黄,笑眯眯立在门外的春风里。晨曦清凉而温暖,洒上她的肩头,重影般勾勒出毛茸茸的线条。她和母亲仿佛透亮的日头,青春正好。孩子们刚刚萌芽,身边的生活若蓬勃的树苗,呼啦呼啦向上蹿着绿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