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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过没有桥的河

来源:天津日报 | 李迪  2019年08月29日08:30

山西永和有一条河,叫芝河。传说源头有灵芝而得名。

天不下雨,河床里长满荒草灌木,其间蜿蜒一条细流。有人说,雨大的时候,河水能涨过桥面。我半信半疑,也渴望恭逢其盛。

芝河流经全县,有几条支流。有人说河上有好几座桥。究竟有几座?我问过的人谁也没说清。

但是,眼前这条流过韩家垣的支流,就没有桥。

因为天旱,河水刚没小腿。

韩翠平说,我都是光脚趟过去。

光脚趟河是个技术活儿,河底的石头像打了肥皂。从县城来扶贫的干部小任,刚一下水就摔成落汤鸡。

韩翠平的林麝养殖场在河对岸,员工只有一个,她丈夫老李。

林麝长得像鹿,大小也跟鹿差不多。雄性林麝分泌的麝香,被称为“软黄金”,不仅药用价值超赞,还是名贵的天然高级香料。

永和眼下只有韩翠平一家养林麝,已经成了规模。也有人看着心痒,抹了抹桌子没上菜。为啥?这东西是活物,有个头痛脑热的也不会说,万一蹬腿儿就鸡飞蛋打了,一只三万多元呢!

韩翠平对我说,我以前也没养过,也算光脚趟河吧,没有现成的桥。其实,干啥都一样,都是光脚趟河,水里有多少石头谁也说不清,指不定会在哪儿摔一跤,伤了胳膊腿。没啥的,爬起来再走!

我说,好吧,我也跟你趟一回河,去看看你的林麝。

我俩一起下了水,惊飞一对布谷鸟,扑啦啦扇着翅膀,钻进对岸的绿荫处。天真蓝,云真白。

哈哈,小心脚底下!韩翠平一面叮嘱我,一面拉开了话题:

我自小生长在农村,家里条件不好,早早就嫁了人。老公是打石腰李家畔村的李应交。没想到,他家条件更不好,七个孩子七张嘴。我从跟上他那天起,就有干不完的活儿。生下三个儿女,吃尽苦中苦。

早些年,村里搞承包,我们夫妻俩承包了八个劳力的枣。一个劳力算一份,一份每年要交四五千元。结果,我赔了,赔在啥地方了?枣是结了,嘀里嘟噜喜人。我们收了枣,卖给一户人家,说好两块钱一斤。后来,枣价不好了,一个月以后,人家又原封不动地给退回来了。我实诚啊,当时一分钱定金都没收。枣退回来了,我能说啥呢?没办法,又联系上河北石家庄。人家说量不够,我又买了一些,凑够一整车拉到石家庄。开始十块钱三斤还能卖,最后跌成一块五一斤。我算白干了,不但没赚上钱,还背上两万块钱的债。那时候钱当钱,两万块钱比天大。我跟老公说,咱饿死不欠债。他说,对着哩,要不咱没脸见人!

为了还债,我们拼了命。

那时候找活儿不易,我找来找去,只有砖厂要人。干啥?搬砖!搬一万块砖给18块钱。人家瞅我一眼,这不是女人的活儿,你能干吗?我说能干!围裙一穿就干上了。一天下来累断了腰,愣是搬了两万块砖,砖厂老板都吓着了。36块钱拿到手,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嘴一撇,掉了泪。第二天接着干,一干就干了八年!搬砖的人累走好几拨,就我还在大太阳底下,像个野人。老公呢,买了辆三轮车,给工地拉活儿,没黑没白,忍饥挨饿,不管多远,给钱就干。

寒来暑往,我们夫妻俩硬是靠打工的血汗钱把债还了。

债还了,两手也空了。听说去沙漠插沙柳好挣钱,我又跟人家去了内蒙古。到那儿一看,活儿是不累,钱也不好挣。按米算,插一米给4毛钱。一米插三棵,光管插,不保活。咱来都来了,干吧!手套一戴就干上了。刮风满嘴沙,骄阳晒成炭,低头插沙柳,抬头天地转。我去内蒙古插柳,老公在蒲县下了煤窑。脑袋别在腰里,矿灯叼在嘴上,一干就是12年!除了眼珠儿是白的,人整个到了非洲。2016年,他合同到期回来了,我们夫妻团圆了。掐指一算,挣了20来万元。

我说,咱有了钱,别再出去打工了。眼看打了一辈子工,都是给别人打,咱自己干点儿啥吧!

老公说,对着哩,你厉害,听你的。

干点儿啥呢?

我一天到晚在手机上翻,在电脑里找,看有啥合适的项目。开始,想养小尾寒羊,一调查,养的人太多,价位忽上忽下,不行。

有一天,忽然发现了养殖林麝,我眼前一亮。

上网再查,哎哟喂,一河之隔的陕西早养得轰轰烈烈!不管国内国外,无论药材香料,麝香恒久远,一滴都值钱。

我一拍脑瓜,就它了,永和还没人养!老公说,对着哩。没养过林麝,还没养过羊?我说,没错,这河我趟定了!

说趟就趟,我一跺脚,去了陕西凤县。

网上说,那儿养的人家特别多。

来到当地一深入,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火焰热气腾腾,烧得受不了。眼见人家赚得盆满钵满,我恨不得马上抱两只回去。

海水呢,又苦又咸,还瓦凉瓦凉!为啥?人家说,林麝是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不能随便养,要办许可证。

我问,去哪儿办?

北京!国家林业局!

我一听就傻了。妈呀,这是上天摘蟠桃啊,孙猴子能派救兵吗?

心有不甘,又试着问,这证难办不?

比登天还难!我问你,你有养殖基地了吗?

没有。

那就别问了,该干嘛干嘛去。

啊?

要先有基地,然后才能申请办证。你那基地要是跟羊圈似的,也只能养羊,办不下这个证!

得,几口海水呛过来,心里的火就剩烟儿了。

还真让人家说着了,我以为养林麝跟养羊差不多,就想着弄个小羊圈,花上十来万元买两只。现在,一听要办证,再一看人家的圈舍,一间挨一间,漂漂亮亮,住人都行,这得花多少钱才能建起来啊!

心气儿一下子灭了,手里的钱哪儿够啊。还问啥?回吧。

回程的路上,还是,一半火焰,一半海水。

纠结、沮丧,甚至看到老公吃惊的眼!

不是说这河你趟定了吗,咋还没下水就难住了?

当初,为了还债,搬砖插柳,下井挖煤,千难万险不低头,苦死累活没后退。今天这是咋啦,几句话就吓住了?

这不像你韩翠平!

这不是你韩翠平!

不行,拉弓没有回头箭,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现成的桥!

回到家,火焰高万丈,海水全退了。

我跟老公说,要想养林麝,咱得先把圈建起来,然后去办证!

老公说,对着哩,要开荒,先打锄。

我说,要建成凤县那样儿,怕要把老本都贴上。

老公说,建就建成样儿,钱没了再挣!

夫妻俩就这样铁了心。

说干就干。基地基地,首先要有地,到哪儿去找地呢?

找来找去,找到我哥的一块地,就在河对岸。原来是一座山,外带一条沟。以前村里分给他,他也没用起来。哥说你要用就拿去吧。我说亲兄弟明算账,我刚起步哪儿都需要钱,先给你三万元,往后成了再给你。哥说行,需要再从我这儿拿。

于是,基地开工了。古有愚公移山,今有翠平挖山。两台装载机、一台挖掘机,连续干了一个月。大工小工又干了二十多天。山平了、沟填了、电拉了、井打了。林麝有家了,钱也花光了。

后来,一个工人也雇不起了。拉网、铺砖,零七八碎,都是我和老公干的。天亮就动手,天黑点起灯。

到饭口了,一揭锅,空的;一摸兜儿,也是空的。

喝口凉水吧,就当饭吃了。

真是这样,干到最后,连吃饭钱都没了。

这天,一下子来了十六个初中同学,每人掏出200块,说翠平,饭要吃,日子要过,你拿着吧!

看他们一脚泥、一脸汗,我一下子哭了!

他们说,要哭,你就大哭一场,哭完了我们跟你一起干!

坚强背后是辛酸,创业盛满泪和汗。基地建好了,申请许可证的长征又开始了。

一切从零开始,傻乎乎摸不着庙门,出了这门进那门,下了这楼上那楼。从县林业局到市林业局,从市林业局到省林业局,再从省林业局到国家林业局。我手里捧着材料,兜里揣着干馍,一路跑,一路跑,北京都跑了好几趟。刘姥姥进大观园,鼻子底下到处问。没有红包,没有山货,掏出心,磨破嘴,黄河的泥沙一裤腿。我就信,世上没有好办的事,也没有办不成的事。就这样,跑了大半年,终于,我的不屈不挠打动了市林业局的王处长,我兜里咧嘴的干馍让他眼圈儿发红。他说,你别跑了,太原、北京你都别跑了。你把材料给我,我帮你跑。后来我才知道,他把那一堆材料,整理成了一本书,送到了北京,请专家审。一审、再审,最终通过了。他又亲自去取回来。当我拿到许可证的时候,恨不得给他跪下。千恩万谢,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人家叫啥名字。

世上还是好人多!

2017年2月26日,我进了第一批林麝,四只。

一家伙要十几万,哪儿来的钱呀?

借啊!跟孩子借,跟亲戚借,跟同学朋友借。

都相信我能还,都愿意借给我。

就在这吃紧的时候,加书记来了、范县长来了,县里很多领导都来了。紧跟着,四十万元扶贫资金下来了!

甘雨解了旱,林麝进了家。一只十五六斤,比羊羔大一点儿,身上黑灰色,眼睛绿绿的。

买的时候,我不知道好坏。卖的人说,姐,你放心,挺贵的东西,坏的不给你,就这两对儿吧!我才知道林麝不单卖,一卖就是一对儿。一夫一妻。人家负责送到家,还带上精料。临走时说,姐,这东西不难养,跟羊差不多,就是胆儿小,有人放炮能吓掉一身毛。你勤看着点儿,吃喝咋样,粪便咋样,要像老鼠屎,一颗一颗就正常,成团儿就是消化不好。还有,鼻子湿就正常,一干就病了。你来个电话,我过来治!

瞧瞧,多周到。我心想,往后我发展了,我卖给人家也得这样。

林麝到底有野性,白天哪儿黑哪儿躲,看不见。天一黑就不是它了,一晚上在圈里跑来跑去,跳上跳下。榆树叶、槐树叶、桑树叶,啥树叶都吃。

一开始,我还把树叶摘到盆里,给它们吃现成的。后来,通过观察发现,它们更愿意自食其力。我在圈舍的小院里种了草,它们不但把草啃了,还用蹄子把草根儿刨出来吃了。哎呀,这倒提醒了我,它们本来生在野外,谁给摘树叶呢?我砍了两根树枝回来,连叶一起放圈里,看它们咋表现。结果,比吃现成的还上劲儿,一会儿就把叶子啃光了。而且,走走吃吃,边玩边吃,幸福来得快。打这以后,我就从摘树叶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啃光了的树枝,我还可以拿回去烧火做饭。

除了喂树叶,我还把南瓜、黄瓜、萝卜啥的切成丝儿,拌在精饲料里,给它们上一道硬菜。这些蔬菜都是我抢着种出来的。外边儿买的不能要,有激素,有农药,它也不吃,一闻就扭头。讲究。

林麝不怕冷。雪下得那么大,也不回圈,就在院子里疯,像孩子一样在雪地上跳过来跳过去。但是,它们怕热,一热就蔫儿。永和的夏天,气温高达摄氏三十八九度。我在圈舍上搭个遮阳网,每天洒两次水降温。我选择了林麝,就要操这份心,干脆连家也不回了,就住在场里,日夜跟它们就伴儿,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孩子。

一天,我发现有一只不吃不喝,鼻子也干了。坏了,生病了!我急得不行,马上给人家打电话。真是碰见好人了,人家放下电话就开车来了。一看,说没事,感冒了,吹一针就好。啊?吹一针?我新鲜得不行,瞪着俩眼看。人家从车里拿出一米多长的吹管,把针弄到吹管里,针头上有药,对准了猛一吹,针头就飞出去,一下子扎中了生病的林麝。第二天,这宝贝果然没事了,正常吃喝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人家走的时候,把家伙什儿都留下了,说你练着吹吹。我就上手了。可是,不能拿林麝练啊。老公说,对着哩,你拿我练吧。我说那可没法儿练出来,你那皮比牛皮还厚!我就把被子挂起来练。劲儿小了扎不上,劲儿大了要吹得准,要扎在林麝的屁股上,别扎到肚子上。我练来练去,会吹了,也吹准了。后来,林麝再生病,都是我自己吹针。不懂下啥药,就拍个照发微信过去。人家秒回,说这是啥病,下啥药。一来二去,我成了半个兽医。老公有个头痛脑热的,我也给他吹一针。管事!

又有一天,一只林麝有毛病了,不吃食,光喝水。看看鼻子又不干,不知害了啥病。我又急了,赶紧请人家来。人家一进院子就笑了,嗨,啥病也没得,它是公的,泌香啦!你闻着没有,像蚊香似的,恭喜你啊!

我这才懂了,母麝生崽,公麝产香。每年五到六月,是公麝的泌香期,为时一周,只喝不吃。过后就正常了。到了第二年春天就产麝香了。人家说,产香过后,也是一周不吃食,你别着急。取香的时候,我过来帮你,帮一回你就会了。麝香黑黑的、黏黏的,像蜜不是蜜。同仁堂按克给钱,比金子贵多了!所以我恭喜你,你要发财了!

听人家这样一说,我们夫妻俩心花怒放。

有了经验,我分两次又买了十四只。

这下,养殖场里热闹了。母麝生崽,公麝产香,各忙各的谁都不闲着。最有意思的是,母麝头一回当妈妈,把孩子生在院里都不知道。两小时以后,小宝宝就能站起来找妈妈了。妈妈不知道是啥东西,吓得蹦起多高,说啥也不给喂奶。哎哟喂,跟母羊产羔完全两回事,要不说有野性呢。我急忙打电话请教,人家说你赶快戴上一次性手套,把母麝的粪便抹在小宝宝身上。我照着做了,又把母子俩关进圈舍,母麝这才认了宝宝。

今年,连买带下崽,我的林麝能上30只了,明年可能达到40只,甚至50只。小崽效益快,麝香更了得。我要养30只公麝,取一次香就能收入三十多万元。

韩翠平兴奋地说,我们夫妻俩苦尽甜来,美好的日子刚刚开始。现在,我们不但自己干,还帮扶了八家贫困户,让他们跟着我们一起在劳动的喜悦中脱贫。他们种的蔬菜我们买,他们采的树叶我们收。这都不算,我还想着,将来把永和所有想养林麝的人家都带起来,我提供种源和技术,让大家共同富裕。

那天,我跟老公说了自己的打算。

他说,对着哩,一家富不算富,大家富了才是富!

(作者为北京作家,著有《野蜂出没的山谷》《枪从背后打来》《傍晚敲门的女人》《丹东看守所的故事》《警官王快乐》《听李迪讲中国警察的故事》等中长篇小说、报告文学四十余部,并有多部作品拍摄成影视剧及荣获多项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