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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19年第4期|张玉:白羊在地

来源:《黄河》2019年第4期 | 张玉  2019年08月28日08:52

爷爷是在乙未年初检查出肺癌的。乙未是羊年,我爷爷属羊,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本命年——2015的2月份,刚过了大年,还没有破五,他说他难受,吃不下饭,要下城看病。他的身体一向很好,又爱吃又爱动,一点都不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我伯父说你等几天吧,现在是春节假期,医院的坐诊大夫不多,等再过两天正常上班了,我送你去。但是爷爷不乐意,他一反常态地执拗,完全不似平日的和善,他发起了孩子脾气,一定要马上去医院,他甚至还哭了。三叔跟伯父生了气:爹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送,我送他去!

他下了城,住在医院,然后是一堆检查单子,我们都去陪护,输了液,他的精神好起来。我去看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着,他说他可能就是过年这几天上了火,嗓子疼,吃饭没胃口,不是什么大病。我会心地笑着,我觉得他肯定是没吃到饺子着急了——他特别馋嘴,一辈子都那样。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得那样的病。

输了液,检查结果也出来了,伯父没有给我们看报告,他轻描淡写地说,爷爷肺里长了一个囊肿,他年纪大了,不能开刀,吃药慢慢就能好。

我对伯父的话深信不疑,我甚至没拿爷爷的病当回事——与其说我相信伯父,不如说我相信爷爷,因为他的身体真的不是一般的好,在我的记忆中,我没有见他病过——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就是老了,他八十五岁了,身体在走下坡路,开始有点小毛病,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没有什么稀奇的。他输了几天液,出院了,我接他和奶奶到我家住,还带他们去逛街,他走在街上,步态蹒跚,他眯着眼,时不时推一推眼镜框,打量着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他在街上扎起的彩楼前停下,那是元宵节的装饰,华彩辉映,上面立着一只巨大的白羊。他看着那只羊,说:“好大的羊啊,你看那角,跟活的一样。”我看看羊,又看看他,就笑了,说爷爷,这羊像你呢。我说的是真的,他八十五岁了,须发如银,眼神和善,确实有羊的神态。面对车水马龙的街道时他是紧张的,像一只迷途的白羊;但他竭力在掩饰——他努力让步子大一点,轻快一点,似乎这样就能跟上荏苒而去的时光。

我给他和奶奶分别订做了一身保暖内衣,又给他买了一块表。他的旧手表坏了,那只表是几十年前的老货,银色表带,灰色表盘,质量是极其过硬的,他戴了几十年,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说坏就坏了,是彻底的坏,修也修不好。他咕哝着,想找一只同样的表,但是找不到。他说:“它最准了,从来不用对,跟北京时间一样样的。”他嫌弃现在的表样子太精致,表链不宽,他说:“一点点窄,一看就不排场。”挑了半天,终于挑中一只式样普通的表,表盘圆而大,他勉强接受了它,戴在手上,说:“就这个吧。”现在回想一下,这也算一个隐喻、一个暗示:一只陈旧的老表,一个垂暮的老人,它们曾经相伴度过几十年的岁月,表针的滴答声伴随着老人的脉搏。它们都曾经年轻过,它崭新的时候,是一件体面的饰品;他那个时候正值中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个中年男人,戴一块上海牌的手表,那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这只表曾经是他有别于村里其他老人的标志,他那么喜欢它,总是把衣袖微微捋起,露出银白的、金属的光。它在他手上安静地雌伏,但是它同时又是运行着的,它的几支针一直纵横交错地转动,发出细微的水一样的声音,提醒他时光的流逝——它多么像一只宠物啊,它的生命或许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现在,它坏了,它不会再走了。

那么他呢?

我没有读懂这只表最后的语言,我以为买一只新表就能解决他的需要。

我多么迟钝啊。

爷爷是独生子,他很早就没了母亲,但是据他自己说,他小时候没有吃过什么苦,因为他家境殷实,而且成亲很早。他是十五岁就娶妻了,娶的是邻村的姑娘,这位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然后去世了。随后他又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因性格不合而分手,再然后,他娶了我奶奶,他们一起生活了六十年。

我从一些本家长辈和爷爷奶奶自己零碎的叙述中拼凑出这些陈年的往事,这些事说来简单,可是想一想并不轻松:十几岁的少年,没有了娘,他是怎样在严苛而无情的父亲面前讨生活,怎样艰难地自我教育并成长?我见过我的曾祖父,他削瘦、眼神凌厉、嘴唇很薄,随时都会吐出喃喃的咒骂。他的个性和长相跟我爷爷完全不同,他是绝不会给家中的晚辈们吃零食的——他不喜欢儿子和孙子,还对儿媳妇百般刁难,我奶奶经常被他辱骂。我的叔叔伯伯们都说,他们的爷爷一点也不亲。曾祖父中年时曾经和别的女人同居过,还领养了一个女婴,奇怪的是他对这个女孩却万千宠爱,远远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他辛苦积攒的财产都偷偷给了这个领养的女儿。但是我爷爷并不计较这些不公,他对他父亲是孝顺的,他说他从未违拗过曾祖父,从未说过一句重话。

他长到十五岁,匆促地结婚,过早地开始担负家庭重任,他稚嫩的肩膀在贫瘠的土地上摇晃。早逝的妻子留下襁褓中的女儿,那时他才十七岁,一个半大的孩子,他是怎样艰难地独自拉扯这个女孩的?那是我的大姑母,她现在已经七十岁了,他们父女都是早早就失去母亲的人,这一点共同之处或许在漫长的光阴中成为他们相依为命的理由。

然后他再次结婚,离婚,据说是因为性格不合。我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推测那有我大姑母的原因——一个年幼的孤女,是会被后母嫌弃的吧?这样的桥段真的太多了。爷爷的婚姻确实有点复杂,我的父亲和几个叔叔伯伯都不愿提起——做子女的,往往忌讳提到父母的情事,他们认为先人的风流是自己的耻辱。但是我对此感兴趣,而且我不会认同他们的观点,我对爷爷的性格有自己的看法:我的爷爷,他是一个忠厚善良的人,对人对事都持诚朴的态度,他不是风流潇洒的男人,对于男女之间的韵事,他并不热衷;他一生所关注的,是具体的生活、大地的歌声;他多次娶妻,均出自命运的拨弄而非本心所愿,这样的经历对他而言,不仅不是荣誉,而且是深重的苦难。他的第二段婚姻短暂而痛苦,他对此讳莫如深,我相信它必定给他的灵魂带来一片阴影。那个女人,离开他之后再嫁,仍然还在辉沟村,她叫嚣着,要报复他,但是后来也没有下文。她最后是离开了村庄,还是早逝在我的爷爷奶奶身前?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她,但是我愿意祝福她的人生。

再然后,他遇到我的奶奶。

我奶奶的娘家离辉沟很近,大约只有七八里地,奶奶家成分不好,是地主。其实她家并非很有钱,只是因为家里没有男丁,只有奶奶姐妹两个,所以比村里其他人家略有盈余;因为成分问题,我奶奶嫁不出去,就这样嫁给了爷爷这个有女儿的鳏夫。那是上一个乙未年,冬天,腊月二十一,奶奶从城南来到辉沟,她戴着银饰,轻盈而娇俏地响;她的脸庞也白润如银,笑声也清脆如银,她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有别于贫女的银的气质,干净、清秀、落地有声。然后是弹指六十年。我还能记得奶奶多年前的样子,她一直微胖,丰满白皙,爱说笑,记忆力特别好。她能记得所有熟人的年龄、生日、属相;她穿灰色的斜襟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用两个黑色的卡子别住,气色有一种庄严的光明。我所见的辉沟村,老妇人们大多干瘪、皮肤粗糙暗黄、笑声古怪,我奶奶和她们不同。最终,她用她的智慧和品行完成了这双重的救赎:她的原罪的出身和苦难,他的接连失去至亲的悲哀和苦难——奶奶赢得了爷爷的尊重和爱,他们相濡以沫,走过一个甲子,而且这情分愈老弥坚。我深信爷爷是爱奶奶的,他亲昵地喊她:“爱儿”——我奶奶名字中有一个爱字。我常见他们在一起很默契地做一些家事,一般是做饭,奶奶和面擀面,爷爷生火炒菜,一个甲子的时光在柴禾、火苗和菜叶间落下又扬起,那些家常便饭在老屋里散出岁月静好的香气。也有时,他们在院子里忙碌,在清致的早晨或美艳的黄昏,在他们巨大的院子里,在我童年时代的某个秋天,爷爷在几架扁豆间穿梭,摘下一把把青翠的豆角,奶奶拎着小篮子站在边上接着。他们并不说话,偶尔笑一笑,我想,这些散漫如面条圆润如扁豆的时光,必定是他们人生最好的时光,他们什么也不用说,自有无形的万语千言穿梭在无形的时间里,像风、像雨、像红尘……这样的红尘多么迷人。

在众多的孙子孙女中,爷爷最爱我。大家都说,我小的时候特别白胖漂亮,他很得意,经常抱我出去给人看。他给我买零食、买玩具,一点不心疼钱。我至今仍然记得,他买葡萄给我,还给过我一辆很小的童车,三轮的,黄色车座,据说这辆小童车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还有一些零碎的玩物:上发条的铁皮青蛙,绿色,跳起来咯吱吱地响;红黄相间的塑料珠子项链;小人书、花头绳……这些东西我一样也没能保存下来,它们或者丢失在院落、田间,或者出现在某个玩伴的收藏中……爷爷嗔怪地拍着我的头:“你这个败家的妮子啊。”

隔壁的三大爷最会讲古,给我们一群小孩子说盘丝洞、九尾狐:“……原来那七个姑娘都是蜘蛛精,肚脐眼里白晃晃的都是一条条的丝啊,孙悟空什么也看不见啦……”我回到家缠着爷爷也要他讲故事。爷爷没有办法,只能很笨拙地学人家:

咱们上川里,原来是有宝贝的呀。有一年,一个南蛮子来盗宝了,偷了一颗夜明珠……

爷爷,什么是夜明珠?

夜明珠就是一种大珍珠,是龙嘴里含的,夜里会发光,照得地上比天还明……

夜明珠有什么用?他偷它做什么?

……

我像所有顽劣的孩子一样,本末倒置、买椟还珠,我忘记了我要他讲故事的初衷,对夜明珠这种东西的好奇远远超越了故事本身。我锲而不舍地追问着,让他词穷了。也许这也是我命运的一个象征,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南辕北辙、离题万里;我的命运一定在那里就已经落地生根。

他被我气得发笑,他抱着我,喃喃地说:“愣妮子啊……”他说,“南蛮跑到高崖底,摔了一跤,夜明珠就在他手上飞走了,现在如果有人在深夜路过高崖底,夜明珠就会睁开眼,给他们照亮回家的路——那道圪梁梁,名字就叫成了夜明珠。”我知道高崖底,那是我姑母的村子,一个美丽的长着水稻的村庄。他悄悄地告诉我,那颗夜明珠是我的,它在高崖底等我。他说:“你不敢告诉别人啊,谁也不能告诉,告诉了,夜明珠就飞走了。”我郑重地点头。他说夜明珠会在某个深夜飞出来,找到我,它浑身银光灿灿,拖着长长的尾巴,它的尾巴毛茸茸的,它会用尾巴扫我的脸,把我叫醒,如果我看到它,一定要记住喊它的名字,求它答应一件事,它会让我实现心愿的。

他含着笑,用一种狡黠的语气:“愣妮子啊,它会来寻你,你睡着了,它在窗户外头敲玻璃,笃笃笃,你赶紧起来喊它,它就爬进来啦……”

爷爷,夜明珠来找过你吗?

找过呀,前天还来过呀。

那你求它答应你什么啦?

我让它明天给你买午餐肉呀。

我艰难地行走在乡间地上,我坚持相信夜明珠的传说,我无数次在梦中伸出手,想要捉住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我想对那个眨着大眼睛的精灵说:“答应我……”我相信爷爷是看到过它的,他的人生一定被它点化过,他得到过它的祝福,因此才如此圆满幸福。当他在那个乙未之冬邂逅我奶奶,当他在不久之后吃了公家饭,当他不断地开枝散叶,有了儿子,有了孙子……那颗夜明珠一定在许多个月圆之夜飞越关山来到他窗外,它的长尾扫过北寨以北,扫过紫陌红尘,它洒下一地银辉,他于是皈依,成为一只善良的、纯洁的白羊。他的母亲、他的亡妻,也必定在夜幕下用褪色的嘴唇对他深深微笑,她们的眷恋和祝福像珠光一样美丽透明。这是他的秘密,他现在把这秘密传给了我,他希望我在珠光下得到我的幸福。

夜明珠,多么美丽的名字,多么神秘的意象。我坐在他身边,看向深黑夜幕下的南方,一种奇异的力量在我的胸中生发。我好像在这混沌的黑暗中看到了什么,但是这笼罩世界的深黑中到底有什么呢?陶渊明说:“仿佛若有光。”啊,仿佛有美丽的微光闪在这黑夜里,那就是我梦中的夜明珠,它在我的童年上空漂移、闪烁,它眨着眼睛,叽叽咯咯地笑着,它身后有一个夸父一样奔跑的南蛮——而我在仰望它,我确信我在那个童年的夜晚听到了夜明珠的笑声,那声音充满蛊惑,像从遥远的天尽头飘来,像一只狐妖用千年的法力吐出内丹,来吸纳天地的灵气。我在喜悦中伸展全身,我的眼睛、鼻子、耳朵仿佛都能感知到那颗稀世的明珠之存在。当我不再是垂髫的女童,当我长成为娉婷的少女、妖娆的女郎、臃肿的妇人;我负着沉重的枷锁、怀着深黑的罪孽……不论我在何种泥泞中双足深陷,我心中始终有一颗夜明珠,它在漫漫长夜中发着微光,引我挣扎前行。长风过耳,二十里高崖底秋虫唧唧,夜明珠睁大了银白的眼睛,我相信它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的苦难,看见了我的一生。三十年转瞬即逝,我始终相信,那颗夜明珠一直在等我。

正月就这样过去了,短暂的春天之后,夏日慢慢来临,乙未的苦夏,闷热闷热的,爷爷的身体时好时坏,不复硬朗。我回去看他的次数慢慢多了,每次回去,给他买些水果、肉脯,他很喜欢这些零食,把那种小包装的平遥牛肉揣在兜里,没事干了就吃一块。

他变得唠叨,连奶奶也受了他的感染,他们现在总是絮絮地说着往事。奶奶说起爷爷来,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她说爷爷能扛二百斤的麻袋,能记下几十秤粮。这些我都知道,我曾经在北寨村教书,对爷爷的传奇耳熟能详。他从二十多岁起在北寨供销社上班直到退休,北寨的老人们都认识他,他们认为他是一个奇人。他拥有照相机式的记忆力,对数字尤其敏感,那个时候乡里交公粮,各生产队的粮食都在供销社的大院里堆放,上百的麻袋排成一列列,他不用看账本,听一遍就能记住每一袋有多少斤,精确无误。他能双手打算盘,他嗜肉食,天生神力,他退休之后在村里种地,十年前有一次秋收时节我们姐妹几个回老家玩,顺便去他的地里帮忙收割,说是帮忙,其实是帮倒忙,因为我们都不会地里的活计——我老公和我弟弟两个年轻男人抬的一只麻袋,他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拎起来,那一年他已经七十五岁。

他开心地笑着,看得出他很享受奶奶的赞扬。他喜欢听人说好话,说他精明,说他厉害。他扳着指头数他的成就:他是兄弟们中最长寿的,身体最好的,脑筋最清楚的,子孙最多的……他显摆着,眼睛一眨一眨,让人好气又好笑。我伯父不喜欢他显摆,说他虚荣,他不服气:“我不是显摆,我说的是真的呀!”确实,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就是最长寿,最聪明,最强壮,最多子……我说是的,爷爷最牛了。我伯父说我不懂事。

我不懂事吗?

不。

我懂得。

我看着爷爷,啊,这仰之弥高的虚荣和骄傲啊,我怎么不懂?真正不懂他的是我伯父,尽管他是爷爷的儿子,长子,但他从来不懂他的父亲。他不懂这是我们永远追不上爷爷的地方。我的爷爷,他的得意、他的自我麻醉,是他八十多年来用以燃尽迷失之薪的智慧之火,是他一生幸福的源泉。

……

其实他的回忆,也不完全志得意满,他也有辛酸、也有暗伤,有遗恨难平。

他退休之后,恰逢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风云时代,文化和经济的命运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爷爷曾经引以为傲的工作单位变得不景气,供销社改制让他的养老金十分菲薄;而几个叔叔陆续到了求学、结婚的年龄,他不得不在晚年继续劳作。我记得他常说八九十年代他的工资就有一百多——“比乡长还多”;但是后来他的工资一直就是那么多,进入21世纪之后还是二三百块,对于一个庞大的多子女家庭,这点收入显然杯水车薪;而且更加窘困的是他连土地也没有了——自从青年时代被招工到公家单位,他就变成了非农户,也就是说他的晚年,既没有足够养老的退休金,又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他们老两口只有我奶奶的几亩地,全部种了玉米也不够开支。他养牛、粜粮、收药材卖给土产公司,赚一点小小的利润艰难度日。他弓着腰耕作在生长于斯的土地上,他已经年过花甲,但他不辞劳苦,乐呵呵地回归田园,重新做一个地道的农人,他就这样靠几百块的退休金和几亩地拉扯大六个儿女。

他有五个儿子,但是现在身边只有四个,最小的那一个,我的五叔,他把他给了别人。把五叔送人不是因为养不起,那个时候他还在上班,供销社还算是体面的工作单位,经济上能过得去。那是因为他的堂弟——我的叔祖父家里有六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叔祖父向我爷爷要一个,他就把我的五叔抱给人家,以全兄弟情义。本来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中国的农村重男丁,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没有儿子的从亲族中过继立嗣再正常不过了。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的五叔,他的养父母和六个姐姐都会给他全部的爱,他将以嗣子的身份继承一份家业,在那个血脉相去不远的家庭里安稳度过一生。

然而世事无常,我的叔祖母竟然在收养五叔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五叔的身份一下子尴尬起来。再然后,我的叔祖父得了癌症,挣扎几年后还是去世了,家业凋零,人财两空。五叔没能继续读书,他要出去打工,看护孀母弱弟。他去了阳泉,在工地上与人争执,十几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被刑拘了。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叔祖母向爷爷奶奶求助,我伯父赶到阳泉,去看守所看他,他很倔强,一声也不出。多年以后他依然不和我爷爷奶奶说话,他对我伯父说:“为什么把我给人?就算给人,能不能给的远一些,这辈子不要见面?”他后来南下郑州,听说他做生意做得不错,颇有钱。

几十年来,我奶奶一提起这件事就哭:“在这里有挣钱的爹,去那里是受苦的爹;咱家里的最小小,给人家去当大大,十几岁就扛门市……”爷爷不许她说:“给了人家就给了,不是咱的人了,不能反悔。”但是现在,他仿佛打开了尘封多年的那扇门,他主动提起这个最小的儿子,他说他对不起他,这件事是他一生办的最不好的事。我小时候常见这位叔叔,名义上他是我的堂叔,他家和爷爷家仅仅相距三十米远,他的相貌和我伯父如出一辙——可想而知,在他经历苦难的时候,他对咫尺天涯的亲生父母,心怀怎样的怨恨;他幼小的心灵中怎样抱了希望到绝望,又怀着绝望去希望,直到远走他乡。

爷爷剧烈地咳嗽着,眼泪涌出来,我知道,他在祈求一份不可及的,来自血脉、来自骨肉的原谅。

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一天竟然晕倒了。他强烈要求出去检查身体,说:“就算我得了要死的病,也得死个明白,我要去太原检查。”奇怪的是我伯父不带他去,而其他几位叔叔也都听伯父的。

我很生气,我跟父母说必须带爷爷出去看病,我把伯父不带爷爷看病的原因臆测为伯父不孝顺,不大方,舍不得花钱。

我真是小人之心啊。

我一个人瞎忙活,因为带他去外地看病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需要选了医院预约挂号,需要有人陪侍,还需要在太原住宿几天,如果病情严重,还得做住院的准备。三妹在太原工作,我让她联系太原的医院看有没熟人,我告诉爷爷说他们不管你也没事,还有我们呢,我们带你去看病。爷爷眉开眼笑,说:“我就知道,还是小玉最亲。”我很心酸,他年轻时候也曾经走南闯北,可现在他老了,老得连去一趟太原都得靠晚辈们带着。

三妹联系好了一位专家,约好去检查,时间还有一周,三妹说可以先把爷爷2月份拍的片子拿给专家看,让他了解一下过往病史,诊断更准确。

我去向伯父要他保管的爷爷的片子,态度粗暴,伯父最后给了我。

……

我在周一上午接到三妹的电话,她带着哭腔,说:“姐姐——”

她说爷爷的片子拿去给专家看了,人家一看就说,是肺癌晚期,不能治了。

像晴天霹雳一样,我懵了:“怎么可能呢?他连感冒都没得过,专家会不会搞错?”

三妹在呜咽:“不会的姐姐,好几个医生看过了。”

这水落石出的真相啊,如斯险恶。

我干涩地问,能开刀切除吗?化疗?放疗?那怎么办?

“姐姐,没有办法了,他年纪大了,化疗他承受不了,开刀更不行。只能保守治疗,吃中成药,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了……姐姐,医生说不仅仅是肿瘤,片子上显示,他整个肺全坏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想起伯父给爷爷带回去的药,有些药,他拆去了包装,他一定是害怕爷爷看了说明书,知道自己的病情。我的伯父,他是爷爷的长子,因为性格的倔强,他和我爷爷奶奶的关系并不融洽。他暴烈,不善与人沟通,就像这件事,他一直隐瞒爷爷的病情,他是怀着深沉的爱,他宁愿让我们误解,宁愿让爷爷恨他,也不愿告诉爷爷,这是无药可医的绝症。他想让爷爷在最后的日子里不要绝望,该吃什么吃什么,自然地走完这一程。他连我们都不告诉,情愿一个人背负这巨大的痛苦,一个人承担不孝的罪名。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现在承认,我是真的……不懂事。

这爱恨交织的苦涩亲情,这倔如牛马的古怪性格,这与生俱来的血脉传承……我的家族中的男人们啊!

我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去哄爷爷,怎么给他一个交代?他还在等我下周带他去太原,去省人民医院。

我嗫嚅着:“爷爷,我把你的片子拿去给医生看了,医生说不要紧,根本没事,就是一个囊肿,吃点消炎药就好了……”

爷爷勃然变色:“我不怕死,我自己有钱看病,不用你们管……”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他扭过头去,不再看我。

是夜无星,唯有一勾残月;惨白的月亮和一圈毛边的光晕衬在灰黑的底子下面,大风扎寨。是夜无云,唯有远处泉水的呜咽;我在窗前,年久失修的窗棂发出喑哑的吱吱声,极慢极沉滞。窗户是木制,玻璃上有水渍、污迹和残留的几片昨夜的霜花。是夜无悲,我心里有些微的苦,像草药,清苦的味道也是极慢、极涩地扩散;像忍冬,像柴胡,像黄芩……我能在这三十多年的时光之河中溯流而上吗?

爷爷在院子里翻晒药材——有那么好几年的时间,他一直在村里收购药材。村里人会在农闲季节挖草药换一些零钱贴补家用,他们背着药筐出没于深山之间,那些新鲜的植物散发着奇异的寒香;最常见的药材有两味,一是黄芩,一是柴胡,都是取其根做药,因此收购药材也叫“收根根”。我喜欢这个名字,有浓厚的民俗味道。

树荫又移了过来,爷爷拿着一把铁叉把药材铲到阳光斜照的地方。他粗厚的手掌上下翻飞,灵活异常,树下卧着的老牛嗅着药香,发出低沉的哞声。有人来了,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尼龙袋子,擦着汗水将袋口朝下一倒,一大堆褐色的根茎夹着泥土喷涌而出。爷爷拿着秤过来,把那些根块磕一磕泥土放在秤盘上,报出数字,然后问我:“多少钱啊?”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有意向村人炫耀我的智商——我遗传了他的数学天赋,心算能力超强,像这种简单的乘法,我永远是一口就能报出结果,毫厘不差。我说,柴胡十一斤,三十八块五;黄芩二十三斤,二十五块三;一共六十三块八,爷爷你给伯伯六十四块吧。他得意地笑着,努力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呀,你看这妮子,总是给我多出钱。”

他情愿多出这几毛钱,让人们夸我聪明、心肠好。这些小把戏是藏在我心里的花絮,一旦到了特定的时刻,就轰然开放、烈烈飞扬,辐射出血缘的味道,像他的魂魄毫不变形地行走在人间。不论我是坐在堂皇的会议室,还是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我总能看到他,看到他得意而狡黠的笑,那宠溺的笑容凝在他褐色的脸上,带着药材的寒香,三十多年的四维空间变成一帧二维的平面。

……

他摇头晃脑,惬意地听着晋剧。他穿短袖,是那种近于中山装的样式,胸前有方正的兜,像一个退休干部——是的他本来就是吃公家饭的,他从来都不是邋遢的村夫。他舒展眉头,嘴角翘起;他虽然高度近视,但他眼里的神是外放的,发散于脸庞、肌肤、神态,连着他八十多年来行走自如的大地,春与秋,甜与苦,他从来知足。他坐下,一片树荫下的一块石头就可以,连小板凳都不需要。他偏着头,侧耳倾听;老胡的琴弓哑哑地一抽一抽,声音流过来:“你的父在营下盼子不到,碰死在李陵碑效忠宋朝……”他点着头,咂着嘴,断断续续地哼着。我不喜欢晋剧,我总感觉它太粗粝了,唱腔酸热,调子高得吓人,唱戏吵架分不清楚;但是爷爷喜欢,喜欢这种粗豪率真、高亢尖利的戏。他的手在大腿上一拍一击,按宫引商,他能感知风,感知午后的阳光,感知老生的怒吼,感知千年前杨门忠烈的悲怆:“……我单枪匹马救过你的命,这些功报不了你那点恩?”

……

辉沟在赶会,有戏场,有集市;戏场里有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货物、形形色色的好吃的。他每天拣出一把零钱来给我,一毛一毛的,十几张,一块多些。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块钱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算是巨款了,他又得意地笑,努力作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呀,这妮子,她每天花我一块钱。”我拿了钱去集市上买好吃的,我这个人没有理财观念,不论多少钱总是一下子花得净光,羊汤五毛钱一碗,麻饧一毛钱两根……吃完了,我两手空空奔回他身边,再要一块钱……结果我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吃药也没用,他几乎急死,跑十几里路去找赤脚医生,五十多岁的人,他竟然哭了。

……

我把头抵在窗子上,放声痛哭。

接下来的日子里,爷爷平静了下来。也许他知道了,但是他不说。是啊,太多的蛛丝马迹了,纸是包不住火的。儿孙们的态度、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奶奶的眼泪……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他和大家达成了默契,他不说,我们也不说,谁也不说,大家都在自欺欺人,仿佛不提这件事就可以当做它不存在。他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原本精壮如中年人的躯体干瘪下去,脸色由红活的古铜光泽变成沉黯的青黑,他现在拎着小马扎到河对岸去聊天,中途要歇好几次……村里有个老人不在了,他去送葬;回来的路上,他咳嗽着,从胸腔里发出浑浊的喟叹:“下一次就该送我了。”

我妈妈说,她有一天梦到辉沟赶会,人们杀了一只白羊。

我知道,这个梦,是一个神谕,它告诉我们那个谜底,爷爷会在聚会中离去。

我们心照不宣,他在一步一步离开大地,走近天国。我们在一点一点失去他,我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我像瞻仰历史一样瞻仰着他。他的一生像一部发黄的旧书,装帧散漫、毛边粗糙,但是纸张软而厚,丰盈、墨迹淋漓,我一页一页地翻啊,我看不完……那些字迹已经模糊了。当最后的册页散落在北寨以北,他的气息也慢慢散去,他在跟我说再见,啊不,是永不会再见。我多么想看着这本书,读懂一个老人的一生,一个典型的北中国的农村老人,一个一生勤劳一生善良的老人,一个曾经遭受厄运却善于化解苦难的老人,一个幸福祥和的平凡的老人……他是一个样本,呈现出一代农人的耕读传家之常态、自由精神和人格。我看着他,他是我的祖父,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他的血此刻在我身上如潮如沸,我被烫得钻心地疼,它冲刷出我的冷漠、偏执和内心深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他怕死,他真的很怕死,他问我:“我的病一万块钱能治好么?”

我无言以对。

他试探着再问:“三万?”

泪流过我的脖子,我努力作出微笑,艰难地说:“不用,喝中药调理……慢慢就好了……一千块钱也花不了。”

我想他一定是明白的,但是他很配合,他笑着,眼睛里有白羊一样的虔诚和悲悯。他说:“等我好了,把炕重盘一盘,烟道不通了。”

他还没有放弃,他还在挣扎求生,他表现出极度的对人世的贪恋。他努力地吃药、吃饭,仿佛吃下去的东西都能转化为生命。他想看戏,看王爱爱、果子红;他想吃小炒肉豆角焖面、胡萝卜羊肉饺子;他想参加我二妹的婚礼;他惦记我父母的拆迁房到手没有;他想给我奶奶买结婚六十周年的礼物;他想去年轻时候去过的河南——他不说,但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有一个散落在那里的儿子……这些无垠的欲望啊,他说也说不完,他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心都碎了。跟他比,我的生命真的太虚弱了,太无趣了,我才三十多岁,已经觉得生活太沉重,苦难太巨大,我经常在书桌前敲着键盘忽然就没有了活下去的信心——是的,这污秽卑劣的世界、这死皮赖脸的人生、这面目全非的自己……我无数次问自己,活着到底为什么,有什么意思?

……

我知道,我不能跟他比,因为我不宽容、不圆通,因为我没有理想和激情,因为我缺乏生存的智慧。我真的很笨,真的不争气,我这样挣扎在夹缝中的边缘的人,我这样颠倒淋漓的破败人生,怎能与祖辈们一生亲吻土地一生仰望星空的信仰相比?我四海飘零,不过为蜗角虚名;我归去来兮,争一点蝇头微利;我没有纯粹的爱和极致的恨;我这半生,没有过刻骨铭心的一瞬。

亲爱的爷爷啊,也许我注定让你失望,也许那颗夜明珠,它不会来找我了。

爷爷最后一次到医院,是国庆假期之后,时令已是深秋。他在县医院,伯父给我打电话,我赶来,看到爷爷的背影,弯曲地靠在椅子上,他听到我的声音,艰难地扭回头来,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那一年以来他常常哭,似乎要把一生未流的泪水排干泄尽。

一个年轻的护士过来,给他测量血压、体温,她把手指放进爷爷手心里:“大爷,你用力握紧,我测一下你的握力。”爷爷怯怯地笑着:“闺女,我不能用力啊,会捏疼你的。”小护士笑着:“没事的大爷,你用力,尽最大的力气。”

爷爷颤抖着,看得出他不敢用很大力气,护士的手轻巧地从他手中溜掉了。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我再用力?”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这一回他真是用了全力,但是没有用,小姑娘纤长的手指像一尾游鱼,溜得毫不费力。她在病历卡上写道:“病人持续低烧,上肢挛缩,右手无握力。”

我悲哀地想,他曾经是可以单手提起二百斤麻袋的男人啊。

他在医院输液,我去陪着,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说话,有时是对我说,有时是自言自语。他的思维时断时续,他嘴里吐出一个一个的人名和地名,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这些琐碎的记忆像一颗颗夜明珠散落在他的天空和大地,它们滚来滚去,如梭如网,织出他的一生……他想把这一生传递给我。但是很遗憾,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和接受者,他的智慧我并不能融会贯通。

“粮站上的宝儿要和我掰手腕,我说你不是对手,他不相信,结果我一握他的手,他就疼得蹲下了……”

“我最惦记三明啊……”

“亮亮在房顶上跳下来,真淘气……”

“你小时候最白了,就像玉,一逗就笑……”

“巧英最后去了太谷,她没有伺候过我爹啊,不亲就是不亲的……”

“北直隶最好圪转,大名府有一棵卧龙槐,那一年我还在上头系了一根红布条条,买了一顶草帽子;他们的小香油比榆社的好吃,面里头滴上几滴就香得不行,人家说是卢俊义吃过的……”

“白家庄往和顺走的道上刻得可多的字了,我都认不得,你有了工夫去看看,是甚的朝代?”

“你和三玉谁挣的钱多?”

“广东人可野了,不要看北方人高高大大的,咱们共不过南蛮子,叫小琨回来吧,太原就好……”

“我要给你娘娘买个金戒指,光溜溜的那种,不要刻花儿的。”

……

他睡着了。

我看着他,我从未像此刻一样强烈地感觉到,他真的像一只白羊。

一只迷途的羔羊,一只纯洁的羔羊,一只即将成为祭品,走在通往神坛的路上的羔羊……是这样雪白美丽的羔羊,低着头颅,走在山冈上。

我不能按照什么尺度去衡量爷爷的人生幸福指数,如果从乐观的一面来看,他似乎是幸福的,他自己似乎也这么认为。他的家庭美满,妻子贤淑,儿女双全,子孙满堂;他本人寿登耄耋,从年轻时起就在公家单位上班,虽然没有当官发财,但一生衣食无忧。可是如果换一个视角呢?他真的很惬意吗?很成功吗?不辛苦吗?他自幼失去母亲,婚姻一波三折,他抚养众多子女,一生艰难、一生清贫。他一生从农民到工人再做回农民,始终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他从未离开过农村,他一生的悲欢离合都在这辉沟的弹丸之地。他从来不掩饰对新奇知识和未知世界的渴求,他也想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但是他从来不曾有这样的机会……他的满足,到底是真的内心折射还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外人无从得知。就像我们不能知道一只羊在引颈受戕时的平静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解脱——其实,“羊”这种动物,本身就是农人的象征,就是民众的象征,就是数千年来的中国文化中,迷失的人性与破碎的信仰之象征。

老屋、木柴和自我满足构成了爷爷的田园生活,也使他成为了一个最具典型意义的农村老人之缩影:在天降瑞雪的那一刻离去,并终生以祖父的形象,用白羊一样慈祥的微笑,在深蓝的天空中等待春暖花开。对待世情,他顺其自然;对待命运,他甘之如饴;对待苦难,他也有他的化解之道,那便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的此生,精准地诠释了“牺牲”的含义:我这里说的,乃是这个词的本义,因信仰而生发的祭祀,神坛上的牺牲。我闭上眼睛,我似乎看到暮春三月,莺飞草长,北寨以北满山绿浪,一只白羊,安静伏于旷野之上。

冬至将至,爷爷已经不起,瘦成一把骨头,我父亲为他擦洗,把他在气垫床上抱上抱下,他曾经高大的身躯枯萎如落叶一样轻盈,脸庞完全凹下去,色呈青黑,这种濒死的颜色是如此的不真实,以至于我怀疑他的脸上蒙了一张面具。他的嘴唇翕动着,间或吐出一两个模糊的单词,目光无焦点,极深极深地扫向来生和前世。他的病情像一份请柬,召唤远在异乡的游子归来送行。不仅仅是他的子孙,还有旁逸斜出的零散相关的血脉。作为辉沟最高寿的老人,辈分最尊的长者,作为那一代农人最后的标本,他的死亡、他的葬礼将是这个村庄最后的集结号,最后凋零的金黄的农事。

那么多的人赶来看他,大多是本家的子侄,也有外地的戚友,也有我父亲和叔伯们的知交,三五成群,络绎不绝,大家都平静地寒暄,平静地注视着他的死亡。

我二妹匆匆从北京赶回来,带着男友;她的婚事已经提上议程,但是爷爷等不及了。她抽噎着喊爷爷,爷爷勉力握住她的手指,咿呀地说:“二玉……”这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音节。

我最小的叔叔终于回来了,他从郑州回来,坐了一天的车,风尘满面。他跪在爷爷床前,有泪如倾。爷爷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但是意识尚在,他呜呜地吐着气,老泪横流,父子两人隔着泪光对视,五叔的泪水汹涌,喉头滚动许久,但最后,那一声“爹”还是没有出口。

到了二九天,爷爷陷入深度昏迷,大家都说他不会醒来了,我还在希冀,是否他会好起来?虽然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连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没有;那么退一步,就算是回光返照,他会不会清醒片刻再看看我们?残酷的现实又一次给我泼了冷水,不行就是不行了,电视上演的垂危的病人清楚明白地安排后事,那都是骗人的。

我叫着爷爷,他不答应,他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我哭着把他的手抓在手里,那一刻我对世界满怀恶意,我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输液瓶子,我心想我看谁敢把他从我这里带走!

谁敢?谁敢?

……

那有什么不敢的?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必须走。三千弱水滔滔流过,个人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啊,我能阻止时间的转轮吗?我能叫停死神的脚步吗?与人生相比,与命运相比,我算个毛,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爱与恨又算个毛。

晚上我回到家,我接到2个电话,一个是伯父打来的,他说让我给爷爷写副挽联,我说好的。一个是我妈打的,她说让我给爷爷写篇祭文,我说不写。我妈说谁谁家办丧事了,写的祭母亲的文章,村里人们都去看,都是眼气的;我还是说不写——榆社这个地方,酸腐文人算一种特产,最大特点就是不管什么场合不管什么时间都想拽几句词。我知道我妈说的那种东西,我见过,在葬礼上,用支架不伦不类地摆在显眼的地方,四个四个字的,半文半白,狗屁不通,博无知村妇的眼球……我自然可以写得比他们好,但是那有任何意义吗?爷爷的丧仪,是我舞文弄墨卖弄才情的地方吗?而且说实话,我是既没心情又没素材,心乱如麻且不说,爷爷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写的:文似看山不喜平,我爷爷的一生太过平顺,既没有骄人的功业让我歌颂,也没有坎坷的经历让我哀鸣,他的一生是圆满闲适的,并不具备成为文学作品的要素。

我站在阳台前长久地怔忡。文峰小区的窗外与北寨以北的窗外不同,楼下是平展的草坪和甬路,这些人工的作品在夜里发着温润的微光,我看到冬日的残雪覆在黄的草叶之上,星光像小溪一样流淌,以递送八面来风或更多面的风雪光阴。我相信这些事物也是有恒久生命的,它们的生命甚至比北寨以北的青草和土路更为恒久:就像工业文明终会取代农耕文明一样,就像爷爷这一代最后的农人必将逝去在消失的村庄中,而埋葬他们的土地上终会成长出新的少年。

一阵风吹来,树枝上的雪粒孤寂地飞扬,像一场雾,我疑心这风来自六十里外的北寨以北。像爷爷的手拂过我的头。我知道他来告别了。我闭上眼睛低下头,我送他走。

我最终还是写了祭文,用文言,骈四俪六,极尽华美:“先祖张公讳守贵,辛未年十一月初四生,卒于乙未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春秋八十有五,因疾与世长辞……竭力以躬耕,奔走以桑麻,勤俭以持家,教育以传承;及生吾辈,拱璧如珍……”其实这些大众化的溢美之词并不能精准翔实地概括他的一生,它们太泛泛,千人一面,它们适合运用于大多数高寿慈祥的老人。这篇祭文,迎合的是我的亲族的需要,附和的是我的故乡的审美;它在酬答、谢幕,以爷爷的名义,以我的名义,它遮蔽了那个老人丰富的人生细节,那最为漫长而真实的人生。

我想象一下,在一个时间停止向前的空间里,他的灵魂还存在吗?当一切爱与恨都归于尘土,只有滔滔逝水奔流,我们是否应该俯瞰流水去凝视生命背后的深度黑暗?海的女儿失去了鱼尾,斯芬克斯跳下悬崖,李白在床前仰望明月,这明月穿过千年光阴映在苏轼杯中,孟郊抚摸着母亲的针线,韩愈在蓝关回头看一线青天……所谓亲情,所谓乡愁,是否能充当万里归来的航标?在这零落成泥的冬天,它们漫漶斑驳,流离失所……我从孩提时代一步跨入了胡言乱语的衰朽之年。因为我知道,他不在了,我从此不会再有故乡,再有童年。

爷爷是在清晨咽气的,等我回到辉沟,他们已经把他放置进棺木了。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我扶着棺木跪下来,我无声地哭,棺木深红,四面飞金,富丽堂皇的牡丹、石榴在上面烈烈开放;万字不到头的纹饰,鹿回首,蝙蝠乱舞;灵前的童男童女手捧金箔和宝塔,米粒在斑斓的幡旗间翻滚。我似乎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每一件器物和祭祀的最细微处;我又似乎什么也看不清,如潮的泪水之下,我的眼底出血更严重了。

他病重的一个多月,我们已经提前接受了他的死亡;当这个时刻终于来临,所有人的悲伤都已经转换为疲惫的沉默。请人主,雇说唱队,入殓,搭灵堂,叔叔伯伯们、姑姑婶子们着孝衣跪拜吊唁的宾客……

我在院子里转圈,无头苍蝇一样,坐没有坐处,站没有站处。到了出殡的那一天,丧事竟然真的有了一点喜庆的意思,本家的叔伯们都在忙碌,剁馅的、洗鱼的、烧火的,大家大声地谈论着什么,间或有人叫:“再接一桶水!”如果没有孝服刺眼的白色,这场面其实跟人家办喜事的没什么区别。我心里的委屈和愤懑无以名状,我心想就算是喜丧,再喜也是丧啊,我没有爷爷了啊,他们为什么不哭?我恨着,又不知道为什么恨,该恨谁……我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幼稚和可笑,都去哭,事情谁来做?何况哪有那么多眼泪,我自己难道是一刻不停哭着的?我真傻,事实上,卖力干活的人难道不是更对爷爷尽心吗?大家都那么累,有几个堂叔脸上有乌黑的煤烟印子,手冻得通红,我还在这里莫名其妙地生气,我还是人吗?

我也想找点事情做,我焦躁地想,我做点什么呢?作为爷爷最疼爱的孙女,我该干点什么?我怎样证明我的存在?我怎样表白我对他的爱?他看得到吗?听得到吗?他知不知道我在想他,我在伤心?

可是真的没有我的事情。招待客人吗?我自幼离开辉沟,连本家和近亲都认不全,遑论前来吊唁的远亲故旧,再说我也不善照应人。干活吗?灶上是男人的营生,子侄们在做事,连洗碗都轮不到我;裁孝服缝孝帽倒是女眷的活计,可是我不会呀。哭灵吗?几个姑姑在灵前长跪,她们凄楚的哭声飘得满院,那是一种类似唱腔的哭声,一咏三叹,且歌且诉,她们述说着爷爷的生平,哀叹着至亲的离去,她们在哭爷爷,也在哭自己,哭宿命和轮回:这是乡间特有的哭丧,挽歌凄厉,高遏行云——这个我更不会,我光是流泪,没有声音,连哭都哭得如此没水平。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大约只有去陪陪奶奶,开解安慰她,可是这个也不行,我奶奶一看见我就哭得更伤心了,我隔着乱哄哄的人群和奶奶对视,她沉黯如死灰的眸子里迅速闪出两点光,然后吧嗒吧嗒掉下来。

我真是个废柴。

我不知道转了多少圈,他们终于给我找到个事情做,我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踉跄着跑进去,叔伯们让我写字。这是个繁琐的工作,有招魂墓砖上面的祷祝,用朱砂写;有葬礼执事安排和所有花圈上的落款,用墨汁写。我用力握着毛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想我终于可以尽一点心了。

我跪在灵前誊抄着冗长的名单,天太冷,滴水成冰,我的手指展也展不开;二妹在我右边,极力将纸张拽平;姑父在左边裁纸;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一阵风吹来,烛焰猛地一缩,秫秸秆剌剌地响;不知是谁的眼泪掉下来,那么大一颗泪珠子,砸在纸上砰然一声,溅起一朵乌黑的水花,惨白的粉连纸洇出几个墨团,我麻木地想,这张纸又废了。

墓地按照风水先生的指点选在村子东面的河边。天寒地冻,送葬的队伍瑟缩着,大家手里都拿着东西,有灵位、有纸人纸马、童男童女;弟弟捧着他的遗像,上面用黑绸系了一个结,打成花朵的样子,上面的爷爷如此从容、如此平面、如此具体、如此呼之欲出。我们三跪九叩,纸钱、香灰和着唢呐声在风中飘零。大家围着墓穴跪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当泥土撒落下去,他的棺椁已经搬进了寒冷寂寞的阴宅。这阴宅与他生前所居的老屋是多么不同啊,这里空旷、萧索,没有满院的金针和豆蔻,没有梨树和炊烟,没有奶奶,没有我……

我又看到那只白羊,它正是我的爷爷,它如此敦厚,如此善良。它以生命中大地和天空的气息,教会我随遇而安:如何去接受离别,如何去知足常乐。它甘愿把自己作为一件祭品,献给流离失所的理想,献给一去不返的时代。地下东南,天高西北;三生花谢,九曜云开;一只羊,它是辽阔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