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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19年第9期|久尔:娘

来源:《西湖》2019年第9期 | 久尔  2019年08月28日09:10

临趴在她床头边的电脑桌上神思恍惚,娘走过来招呼她吃饭时,临说娘你能不能不打断我你没看见我正在写东西吗?

娘生气地说到底是吃饭重要还是写东西重要,然后重重地摔上门恨恨地离去。临知道安静持续不了几分钟,娘有力的步伐又会回过来,还铿锵地念叨着“人是铁饭是钢”的老套真理。

临一生都不可能自由地写作,即使在这个热辣辣的毫无新意的南方的假期。娘已经容忍了临数天来晚起晚睡的日子,非常宽宏大量了。娘是有知识的人,她知道晚上十一点肝脏要休息的,所以临也要和肝脏一起休息。娘看不惯临跟大自然不一样的生活节律,更准确地说是不喜欢那样的混乱和生命浪费。

娘果然又折回来了,但这回娘说的是临你已经很久不写东西了,你若是写不出来就不要苦自己了。

临好生奇怪,她望着娘的眼神有些飘渺和空洞,娘怎么知道自己就写不出东西来了呢?

娘把饭捧到临的桌边,在临身边坐了下来。吃了吧,吃了饭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临心里想,没有用的,娘,吃饭真的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临现在面对的,是比吃饭远远要复杂和高级得多的东西。娘的一生,有很多时间是在物质高度匮乏的年代度过的,娘是饿惯了。临也会饥饿,可她还需要更多。

“写东西很辛苦的,不如这样,你找个会写的人帮你写。娘可以烧饭给那个人吃。”娘终于还是一如既往地,想要代临出个多快好省的主意。

临哭笑不得,娘不知道,娘所说的苦,是她自找的。这苦中有抵达和呼应,有惺惺相惜的乐,娘更加不知道。

“依娘看,与其这么苦地写,不如去爱一个会写作的人”。娘几乎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地,吓了临一大跳。娘是那种有智慧和思路的人,临不得不对娘感到折服了。

临装模作样认真地吃了几口饭后,娘到底还是轻轻地掩上门退了出去。临警觉地扫视着电脑桌的周围以及床沿的那条长凳,那里散乱放着一些旧的和新的书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但临还是十分审慎地,又把那些书理了一遍整整齐齐地叠好,同时看看有没有多余的手稿和打印稿之类的东西,透露了她不想透露的讯息。伏天毒热的太阳透过落地门的玻璃涌进室内,连空调也显得有些乏力。

“与其自己写,不如去爱一个会写作的人”,临重复着娘的话,手指轻触键盘,觉得这午后明显是愈加地热了,热得连知了都忍不住齐声歌唱,热得临脸上也起了绯红。

能够说出这句话的娘,看上去有些不同凡响。娘其实一直像是有智慧的人,娘只是特别心急而已。心急让娘很可爱,有时也会陷娘于尴尬的境地。尤其是,当娘的智慧和心急碰巧遭遇另一种智慧和心急时,娘也许就划不来了。

临相信娘嫁给爹就是一件特别吃亏的事,这其实也是娘反复念叨和灌输给她的一个认识。娘年轻时很漂亮,这从她穿着格子衬衫和劳动布工装裤的黑白照片里可以瞥到,娘白色的回力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侧头发的蝴蝶结更让她青春逼人。娘还有小伙子排队追求,那应该是毫不夸张的事实。临记得有很帅的小伙子同样出现在娘的相册里,娘说那只是她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小伙子胸前插着英雄铱金笔,手腕上带着上海牌手表,小伙子眼睛望着前方,他的手腕很有型地搁在面前的桌子上,和胸前的钢笔一起形成某种标志性的图案和符号。

两个心急的人走到一起,结果就使得娘在她三年的师范生涯中,连续生下了两个小孩,他们是临的哥哥和大姐。但娘既没有休学,也没有影响学业,并且即使在她的肚子已显山露水时,依然担任着校学生会执委的文艺委员。据说她上台演出的时候,还特别给自己定制了一句台词,这句台词不仅让她笑嗨了全场,也为她在师生中赢得了长久而热烈的友谊。

“天鹅的肚子这么大!”临无法想象娘怎么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跳天鹅舞,那戏剧化的场面在眼前晃动时,临看到自己在微笑,临于是微笑着把娘那句绝无仅有的台词敲到了键盘上。

娘毕业择业时,只有一个志愿,那就是到爹工作的地方去教书。尽管娘觉得她嫁给爹基本上属于年幼无知的沉沦,但嫁都嫁了就要跟骗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心急的娘随后又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也就是临的二姐。娘常在她繁衍和养育后代的过程中频繁地搬迁。当娘再一次跟着爹变换工作时,临开始站在拖拉机后的车斗里迎着风睁大眼睛轻轻歌唱。

“突突突——拖拉机!”临敲击她的键盘时,像敲打童年坚硬的记忆。娘说,临是父亲没有预期和准备要养的孩子,因为临又是一个女孩子。娘说女孩子怎么啦,于是临才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下来。

所以这世界给临的第一个印象,便是女孩子必得先学会谋生,如若不然,没有娘就没有她了。但为着临能够更好地生活,娘又要急着把两个姐姐先嫁出去。

“姐姐,我从未叫过你一声姐姐”,临在键盘上敲下这句话时,眼泪就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泪水掉在键盘上,像隐没在黑色湖面的水蒸汽。从童年起,临就是那种把一切都埋在心里的人,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从未开口叫过两个姐姐,但临的心里是明了的,姐姐们对她比娘还要疼。为了嫁给自己想要嫁的人,大姐没少被爹打过骂过,但她一点都不恨爹娘。大姐说,你们视作恩人的,我必会尊敬和报答,但我嫁的是爱情,爱情是嫁给情人而不是恩人的。

大姐出嫁的那天,雪下得无法自持。漫天的大雪倾覆了娘的泪水,却让大姐的红袄在雪地上更加耀眼。大姐的确是嫁得太远了,那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几乎就伸到云端里。汽车从高处呼呼地冲下来,又审慎地向上攀爬,如此周而复始,螺旋上升。临总是要等到寒假时才能去看望大姐,寒假里照例地大雪纷飞,那条路照例地更加难走。娘说临你要小心,雪天路滑。临知道娘这句话其实也是说给大姐的。临说娘放心,爱情之路丘比特保佑。

“雪天路滑,你要小心”,临在键盘上敲下这几个字,过一会又按了退格键把它们删除了,临想下雪时节不如就写个“丰年好大雪”吧,临接着又加了一句“珍珠如土金如铁”,那是娘每次说起《红楼梦》时都会津津乐道的诗句。娘对于曹雪芹笔下的薛家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神往。但繁华是他们的,娘依然只能在接下去的那年把二姐也嫁出去。

娘决计不能把两个女儿都嫁到大山里,娘说宋氏三姐妹,几乎就嫁了全中国。所以当二姐准备嫁到杭州时,娘心里是亮堂的。娘说有个天才张写小说,她的主人翁跳湖也要到西湖跳,可见西湖是多好多大的一颗明珠呵。娘其实是想说苏小小的,可是她觉得苏小小的身份和命运都不太好,讲讲杜撰的小说应该不要紧。二姐有些怯生生地坦白,她说娘,娘你必须知道我要嫁的人是兽医而不是医生。娘愣了一下说没关系,娘说他好歹是西湖边的兽医许仙还娶了白娘子呢,兽医连小动物都关心还不爱惜我如花似玉的宝贝吗?

二姐衣袂飘飘的背影和转身,给娘和临留下一个城市的遥远遐想和距离,风掠过临眼角的发梢,那被遮挡的天地和世界愈加地广阔了起来。临嗅到她发梢上铁器和火焰的气息,那是二姐用烧红的钳子给她卷起的刘海。二姐说,要有火,出嫁的日子要红火。

此后的日子临和娘常常四目相对,但临是心安和踏实的。

临知道娘再怎么心急,一下子还不至于要跟她谈婚论嫁,毕竟临和姐姐相差了七八年之久,世界末日也不会说来就来。在两个姐姐出嫁以前,哥哥早已娶妻生子,哥哥无疑是娘的最爱,但那种爱更接近本能。娘唯独对于临,是有她的规划和设想的。这得益于临所处的年代,年代越往后生活总是越美好。

“你必须学会独立谋生。”娘的告诫和临对这个世界的最初印象惊人地一致。

临觉得娘是真心厉害。娘说这句话时,临听到的却是另一个声音,“伊必先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个声音从遥远而切近的从前传来,冷酷但意味深长。胡同里一对幸福相爱的年轻人牵手向临走来,但很快消失了。临十分黯然,为子君,不为涓生。

临记得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她被叫作了临。那一年人口大普查,那一年娘借机就把临以往那个过于乡土气的名字轻轻抹掉了。娘知道临今后要上大学的,临今后还有温暖而无尽的路要走,临必须有一个好名字。一个在人民广场叫得响的名字,同时也是可以在耳畔低吟轻唤的名字。

临很久以后才知道,跟她的名字一起改掉的,还有她的出生年月。心急的娘只有一个理由,她想早些年看到临穿婚纱和旗袍的样子,她要早些年抱上她最小的外孙。娘无法想象她的自作主张不仅改变了临此后的成长节奏和远大前程,还无情扼杀了临本来或者可以拥有的一曲爱情狂想。

“白日梦”,临在键盘上敲下这几个字时,临的心几乎是崩溃的。

当至亲至爱的人对你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时,临明白她甚至无法生气。何况娘是有智慧的人,娘只是在她谋生的路上加速了她的成长和成熟。

当大姐在雪天里把自己嫁给情人,二姐在关于火的记忆中像候鸟般实现了从乡村到城市的迁移,后来的后来,临也终于通过知识获得了解放,临最终像娘所期望的那样学会了熙攘城市中“一个人”的生存。

“我只是个谋字的人。”

临敲下这几个字时,临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轻描淡写的谋字的人。

临遇到他时,冰川纪过去了,白垩纪也过去了。但临在她寂寂的谋生的路上,还是遇见了他。人说文章是案头之山水,而山水乃地上之文章,临无意于探究他所“谋”的到底是案头还是地上之“字”,那一切对临并不重要。有时候临甚至不愿意知道他是谁,临想只要他在那里就好了,为什么要知道呢?临于是又读起了书,一个遥远的谋字人的文章,只是这些书与谋生却大抵是无关了。所谓读千卷书,不过是对日常的美丽守护和另一种对抗,而临却千真万确地,在那样的坚持里看到了如同晨曦的光芒。那阅读超出了一般修炼的意义,而接近于对辽阔和浩瀚的渴盼,甚至还带有飘飘渺渺天高地厚的感觉。临喜欢他的字和他字里勾勒创造的世界,临也许更喜欢他谋字的年轻岁月和人生。那人生看起来勤勉而自信,扑腾和跳跃着,有飞翔的冲动和抱负,这飞升的趋势和力量如此强劲,以至于他掀开的书页就像临风的翅膀,在空中发出猎猎回响。

“因为你,我害怕老去”,临在键盘上最后敲下这几个字时,临似乎看到悲观主义的花朵,正兀自在塌陷的沙地上柔软生长。

临其实十分清楚,他的字和他的人,都只是这炎热伏天里的一个梦境。是她在这热辣辣的毫无新意的南方假期来不及编织和诠释的一个不近情理的梦。临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手指已从键盘移到床沿边的长凳上,再移到那叠得整整齐齐的书本上。他的字他的书和那些被奉为经典的书隐秘地堆放在一起,正悄悄说着不为人所知的言语。临抱起那些书,像抱着自己年少时一个遥远的旧梦。临的眼泪打湿了那些书,打湿了她最美年华里无暇相遇和书写的篇章。

伏天的太阳在它持续强劲的照耀后,终于稍稍收敛起了它如毒针一般的光芒。但伏天的黄昏丝毫也没有透露黄昏已然来临的消息,依旧明亮和绚丽着。临听到娘从走廊上向她逼近的步履和声息,临回过头看着推门而入的娘嫣然一笑,临说了一句世界上所有娘亲最爱听的话——

“娘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