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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文学2019年第9期|三三:猎龙

来源:《滇池》文学2019年第9期 | 三三  2019年08月28日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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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鸡公煲比钻石更加恒久远。我们分手四年,早就跑出了钻石的射程,却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店里吃鸡公煲。七点整,锅里只剩糊烂的辣椒,一片食欲轰炸过后的废墟。旁边不断有人进出,门上风铃比怒火中烧的女人更聒噪。我们叫了啤酒,两瓶以后又加一次,偶尔四处张望,每个人看上去都疲倦不堪,城市感染了软骨病。

宋双杰叫我时,我正在翻手机里的新闻。美国圣地亚哥动物园宣布,两只大熊猫因租期到了将还给中国,美国网友得知后悲痛欲绝。这让我心生羡慕,生活无忧的人可以为无关紧要的事悲痛。我以前时常看着银行卡余额悲痛欲绝,现在进化了,看什么都只觉得好笑。照这样发展下去,未来世界将充满快乐得飘起来的人形风筝,粉红色,错落穿插于云层。要是有信教的外星人路过,会以为误打误撞看见了天堂。

宋双杰问我,接完几个亿的业务了?

我放下手机,抬头说,没,在看大家参加大熊猫的葬礼。

宋双杰说,哦,现在的人都不用上班的吗?

我说,倒也不是真死了。

宋双杰捏了一下玻璃杯,一部分杯壁上的水珠被手印化解。啤酒露出来,如暴雨后浮现一条麦芽黄的溪流。在上升过程中,泡沫历经一次微弱的膨胀,最后像一个个微不足道的花环套向死亡。鸡公煲残羹表面已结起油,物体比我们更擅长承载

流逝的时光。

宋双杰说,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我说,你直说就行了,难道还提前给我发个会议通知?

宋双杰坐着,吞吞吐吐。如果现在是冬天,口中的一道道白雾将使他像一台喷气机,但此刻时节不同,人人受制于暑气,各种粒子更迅速地背道而驰,事物发展激烈而迅速。在拖延带来的尴尬彻底笼罩我们之前,宋双杰终于说,我打算结婚了。

我一愣,鬼使神差地问出来,和我吗?

他笑起来,松了一口气似的。一个玩笑,或者一种无节制的幽默,保障我们不至于从这段古怪的关系中沉下去。我们曾有过一段恋情,它在第六年无疾而终。分手以后,我们偶尔见面,双方从未提过新的感情。为了扮演一种自认体面的角色,我们假装所有的爱情之柴都已在那六年中烧尽,假装新欢无法踏入禁地,剩余的人生不过是往日的一种回响。

有一年秋天,郊区新开了一个游乐场。当时我和宋双杰在附近的学校读书,花三十块打黑车过去。我们买半价的夜场票,进场时已黄昏。整个游乐场都懈怠了,两个扮恐龙的人脱下头套,坐在掉漆的绿色长椅上抽烟。我们绕一个钟楼广场走,十五分钟后,天空暗黄的罩纱撕裂,成串彩灯亮起来。在众多搔首弄姿的游艺铺子中,我们选了一个射气球的。守铺女孩看上去比我们更年轻,漫不经心地收下钱,递气枪给宋双杰,全程眼睛只盯着自己的手机。宋双杰刚举起枪,我突发奇想对他说,你要是射中六个以上,就向我求婚吧。他说,好啊。结果他只射中五个,既没达到领奖品的标准,也不能求婚。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他说,没,我运气一直不好。我说,运气都用来找我了,要不你还是求婚吧。他说,嫁给我行吗?我说,这也太敷衍了,铺垫都没有,重来。他说,今天天气真好,嫁给我吧。我仰头朝远处望,絮状黑夜浮于半空,一小部分被游乐场的灯火烫伤。我没法反驳天气不好,等我的目光落回他身上时,我也忘记了反驳这件事。我说,你看见没有,刚才那女孩手臂上纹了彩色气球,颜色齐全,除了绿色。我们沉默着又走了几步路,他忽然说,下次我会认真求婚的,你等着。

那一天并未到来,我也没有真的在等。只是后来我明白过来,凡以“下次”开头的约定,多半是托词。

我问他,你怎么想到结婚的?

宋双杰说,没什么特别的。要是不行,大不了以后再离婚。

我故作深沉地摇头,说,草率!结婚又不是打电话,话讲没了就挂掉。

宋双杰伸出一根筷子,搅拌锅里的油糊,像个顽劣的学龄前儿童,或一个冷漠的男巫。很久以后,他抬起头说,我在想,我们当时都那样了,还是没结婚,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我刚想问他,什么意思,我们到底哪样了?手机屏幕被一个电话点亮,我顺手接起来,听见陆乙急躁的声音。宋双杰紧紧盯着我,我也看着他,我想起以前他说我不笑时很凶。我朝着听筒讲话,简练地,好像只是条件反射。“好的。”“不会,谁每次都迟到了。”“他今天要来?叫他带上望远镜。”“我也听说了,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不需要,但你们可以点。”“一会儿见。”

放下电话,我告诉宋双杰,我得走了。

他说,你事真多。

我说,我最近在帮朋友写一个舞台剧,叫《猎龙》。导演不满意,约了七点半过去边排练边改。

宋双杰说不上话来,二氧化碳卡在他的喉咙口。我抓着包就走,到门口忍不住折返回去对他说,你结婚千万别叫我,我不想浪费红包。

宋双杰说,本来也没准备叫你,就是跟你说一声。

假如真的在回忆中翻箱倒柜,恐怕没法指出具体哪一个阶段算好,但我们的确有过一段好日子。恋情终结以后,我试图用各种形式回想它。以颜色来定义,它是绿色。在善恶方面具有非常模糊的指向性,失去这种视色后,回望中才发现它的体贴。以气候来定义,它是一场夜半暴雨。从前我们热衷于打游戏,夜夜在网吧通宵。通常是夏日午夜,我下楼买宵夜,撞见一瓢瓢激烈的雨。便利店冒绿光的招牌竖在我头顶,我靠墙而站,看着雨。不知过了多久,我回到网吧,把冷掉的盒饭推到宋双杰面前。宋双杰一手吃饭,另一只手在键盘上飞速操作。我在旁边吹嘘他打得好,明知与客观事实不符,那种赞美仍然真诚,爱能容纳自相矛盾。窗外的暴雨无人问津,天亮以前,雨水必会从地上蒸发,没有人知道它曾这样歇斯底里地存在过。如果当时有人问起我,我会认真复述一遍看雨的感受,只是从来没人问过。以金属来定义,它是铁。一个北方的朋友曾告诉我,大雪天用舌头舔铁,舌头很快会黏在铁块上。那种触感很神秘,说不清是刺骨冰冷,还是紧贴着滚烫的熔岩。

很多年前的冬天,我们在一辆长途大巴里看铁。那时我叫他“双儿”,怎么称呼并不重要,但每一个称谓都代表了一种不可替代、不可逆转的身份。我说,你快看,这里到处都是锈迹。他顺从地往窗框扫了一眼,说,那你想怎么样,我和你换个位子?我说,不用,我就跟你说说。路途遥远,光裸的树在公路两侧拉出两条长线。我们昏睡了几场,醒来时冬日还在车外肆无忌惮地蜿蜒。

我们的目的地是江苏一个村镇结合的地方,载居了宋双杰父系旁支的亲戚。那一年,他父亲在当地和人合伙开了一间浴室。他父母离异,各不相关。春节无处可过,就背上一台电脑,带我投奔他的父亲。

直到跳下长途车,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憧憬有些多余。这个地方白茫茫一片,周围没有娱乐设施,唯偃旗息鼓的杂草在路边伸出一两支。进村庄的路是一座木板搭成的桥,严冬令桥下流水止息,透过冻结的水面,还可以看见封在冰里的食品包装纸和塑料瓶子,像一大块肮脏的琥珀。村中的房子大多两层左右,色彩在白与奶黄之间摇摆不定,偶有一两幢红粉砖葺成的房屋,反而显出一股庸俗。难堪的并非荒凉破敝,而是在矫饰恶劣环境时所暴露的求而不得。

宋双杰的父亲宿醉未醒,一个女人把我们引荐给房子里的人们。她叫一声,我们跟着叫一声,叫完立刻把这些人忘得一干二净。房子里还住着两条土狗,名字都属“旺”字辈,平时神出鬼没,一到吃饭时就在桌边徘徊。乡下亲戚很多,常要分批吃饭,我和宋双杰总是轮到单独吃饭。热腾腾的肉躺在碗里,吃了几天我摸到了规律,无需动筷就知道它们能咸死一只猫。土狗绕着我们转圈,我们常冲它们讲一些无厘头的话,旺财,你有没有喝过旺仔牛奶?或者,母狗和红烧肉掉进河里,你先救谁呢?

整整两个星期,我们都住在二楼北面的房间里,没有热水淋浴,没有网络。这里一无所有,网吧与超市都在镇上,步行大约四十分钟,可我们拗不过刺痛得让人毁容的风,也拗不过自身的懒惰。在小房间里,无聊迫使我们不断讲话,疲倦了便打开电脑。宋双杰一遍遍地通关超级玛丽,而我没有掌控游戏的技巧和野心,只是躺在他边上,看着屏幕中上蹿下跳的水管工。第八关相对而言最难,砖块会像龙一样不可测地扭动。宋双杰在此处失败多次,愤愤合上电脑,问我,我们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我说,这里很好,我觉得挺开心的。他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去哪里都开心?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就随口说,去布加勒斯特不开心。他说,你去过布加勒斯特了?我说,没,你怎么说得好像你知道布加勒斯特是哪里一样。他说,我不知道。我说,是罗马尼亚的首都。他说,我不想知道。

我们基本上没和他父亲见过几面,倒是他的小伯伯常开摩托带我们出去。在一个特别冷的早晨,我们被强行塞进一辆开往湖州的巴士。小伯伯坐在我们前排,穿一身紫红,宛如导游插在杆上的一面旗帜。我靠在宋双杰肩上,颠簸使我们一次次分离。我恍惚地望着车顶,思忖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许我活在世界上只是为了配合别人,反省并未改善这种状况,反而让我学会说服自己,以便在配合别人时也能满心欢喜。

我们在湖州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徒步,小伯伯声称带我们去南浔古镇,沿墙绕了一大圈,一路讲一些疑似杜撰的介绍。野长椅上留下我们休息的痕迹,我们站起来,启动程序似的牵上手,打算继续前行。小伯伯却阻止我们说,外面看看就好了,再进去要收钱的。我问,要多少钱呢?宋双杰摆手说,那算了。我们又往前走了一点,扒着铁栅栏端详一阵湖面。小伯伯得意地说,里面也没什么好看,在这里看一样的。

往回走的路上,小伯伯不顾红绿灯穿过马路,去买烤肠和烤玉米。我和宋双杰停驻在一棵女贞树下,聒噪的枝叶时刻向我们提示风的动静。花花绿绿的招牌在前方连成一串,除了烧烤摊,还有“虞美人花店”、“驾校招生”、“永旺果业”,“永”字上黄色的点不知何时剥落了。摩托车懒散地停在每家店门口,大小不一的垃圾桶也竞相呈现,正对面的路牌显示的是 460号。对街同样插了一排女贞树,间距 3.5米左右,有人在树干上刷了两道银白色的油漆。我对宋双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场景的。宋双杰说,你别犯傻了。

我们赶在黄昏降落以前找到车站,一整天没什么太阳,薄暮中的云也烧不出彩色。汽车穿过公路与小道,蓦地钻进一片干瘪的桦林。树干暗暗地闪着白,枝条轻刮车顶。时光在此刻加速,天色愈发迷离,仿佛随时有熊从深幽之处钻出来。我吓了一跳,想叫宋双杰看,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我翻出手机,读完仅有的两三条消息,其中一条是一个编辑发来的,问我,人在哪里,稿子呢?我回复说,老师好,下周再交行吗,最近陪男朋友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编辑很快回复说,你对他真好,可以考虑写一个长篇小说,就叫《陪男朋友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往后的很多年里,编辑一直建议我写这样一本书,言谈之中透露一种过来人先知般的紧迫感。他说,现在还不写,再下去就写不出那种感觉了。为了顺利终结对话,每次我都假意答应,但深知自己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我会避免任何分享的可能性,以秘密的形式成全它的珍贵。而正是秘密,使一个人的人生有别于周围的人,让他得以在芸芸众生的阴影里暗中变化。

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晚些时候我们注意到它,雪势已经铺天盖地。深夜里,我们重新套上不怎么合体的外套,钻进积雪累累的院子。我们常年住在上海,几乎不曾见过汹涌的雪,那冷白晶体对地面的攻击令我们兴奋。宋双杰说,做个雪人吧。那时雪积得大约有指甲盖厚度,细雪被我们越揉越阔,形成一颗更紧实的团。我们在雪地中奔忙了近一个小时,总算弄出一点雪人的模样。胡萝卜、煤炭、扫帚、红帽子,所谓常规的装饰物,我们一样都没有。即便只是受人摆布的雪人,它的寒酸也不免让人心疼。于是,我发挥出对细节的想象,竭力塑出凹陷的怒目,又在它头上装了一对冰雕鹿角。宋双杰也不甘清闲,胡乱替它配上四只抖擞的爪子。

我们收拢了与雪人互动的架势,接踵而来的是沉默。雪簌簌跌入漆黑一片的人间,二楼的落地灯勉强莹亮,微弱地敛照半空,使雪看上去就像一粒粒固态的光。我们双手插进口袋,任凭云上信使敲击我们的躯体,一时不知所措。过了很久,宋双杰恍然大悟似的说,这根本不是雪人,这是一条龙。我说,对啊,在游戏里放技能,龙会变成骑士。宋双杰说,你生日是不是就在这几天?我说,差不多。宋双杰说,雪人就当送你的礼物。

离开院子前,我们把雪人搬到门口的雨棚下,以庇护它脆弱的躯体。我们在风雪的鼓点中潜入睡眠,某种障碍阻止空调制暖,房间冷若阴山。第二天上午,我们僵硬的肢体从梦中抽离。大雪既止,太阳仍未复岗,陆地幻化成一柄平滑的镜面,被天光落影染成一盏巨型白炽灯。我们吃完饭,出门看雪人,发现雨棚下空荡荡一片,雪人不见了。在我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雪人神秘地失踪了。

2

女孩在椴树下喘息,扎起的黑发耸入细白花絮之中,枝叶轻颤,好像一支交了好运的钓竿。日光成天暴烈地四面泼洒,全凭绿树施舍,她的身体不至于烧焦。男孩在前一棵树下等她,弓着背,似乎在抑制某种蓬勃而生的情绪。男孩头顶的并非椴树,看样子是一种松树。几年前,他们买过一本植物图鉴,随手翻完以后,重新回到这个陌生的绿色世界。

女孩显露出一副惊慌的表情,好像正身处午夜博物馆,而非光天化日下的植被区。趁男孩开口之前,女孩匆忙跑到他身边,两人并排又走了一些路。以这两个人为圆心,在卫星地图上不断缩小画面,便能看到这个地方的名字:围浓猎场。猎场建在山上,占地几千公顷,海拔很高。近百种动物活跃于此,水鹿、岩羊、黄麂、华南兔、狐狸、山鸡、狗,还有各种难以区分的鸟,没有任何国家保护动物,除了禁止自相残杀,一切生物都有担当猎物的资格。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去?”女孩问。

“太阳落山吧,或者其他累的时候也行。”男孩说着,眯起眼睛,两颗背光的黑洞变为两条实线。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哦,我已经回答过很多遍了。”男孩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他的手指粗黄,和他高尔夫球杆状的苍白外表极不匹配。“抽一支?有酸奶爆珠的。”

“最多再待三天,我一定要回去了。”女孩轻声说。

“你妈管你管得紧,是吗?这次你找的什么借口,和女同学出来旅游?”

“双儿!”女孩叫了一声男孩的名字,痛苦落在她脸上略显夸张。“醒醒,你以为现在是哪一年?我要回去上班。我跟你说过,他们很会搬弄是非,我只是个被随便拿捏的新人。和我一起回去,好好找份工作。”

“没事,等我们找到龙,你直接辞职就行了。”男孩吸烟的时候,脸颊两侧陷下去,又慢慢涨起来,像一团发酵涨大的面粉。

“我不想找了。”女孩怯怯地说。原本搭在男孩手臂上的手松落,垂在腿边。

“真的吗?你为什么有点怕我?你和那些人一样。”

“我不怕你,从来没怕过。”

“那你相信我吗?”

“信,但我必须回去上班。等我发了工资,也好给你打钱,在这个猎场生活挺贵的……”女孩犹豫地说,声音越来越小,如同九十年代流行音乐的某一种收尾方式。

“你知道,如果现在我们在打电话,我会怎么回答你吗?”男孩问。

“怎么回答?”

“我会说,喂喂,你说什么,我这儿信号不好。然后挂掉。”男孩笑了,混合着戏谑与轻视。

他们不再说话,经验让他们明白,那些微小的伤口往往能在沉默中自愈。两人的步伐没有停止过,前方没什么特别的,烈日、杂草、在凶险中探头的兔子。尽管足够以假乱真,女孩仍然分辨出来,这是一个伪猎场。猎物都是工作人员精心挑选的,布景造作得恰到好处,这里没有真正的风险,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它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取悦那些自以为是的、追求刺激的猎手,前提是他们愿意花钱。

途径小卖部时,他们买了旺仔牛奶。男孩一口气喝空,发现罐头上印的男孩正凝视着他,他就照着那双大眼睛狠狠捏了下去。女孩小口啜着饮料,拉环扣的铁皮刮擦她的嘴唇。她想折返回去要一根吸管,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他们与小卖部只见已产生相当一段距离。

“我有时候会想,这里为什么还有狗。这是个破绽,你不觉得吗?”男孩问。

“对呀,太奇怪了。”女孩匆忙咽下嘴里的牛奶,回应到。

“你知道他们怎么把狗弄来的吗?”

“去偷?”

“其实有人专门抓狗的。他们把掺药的肉放在路边,很多狗都会去吃。到了半夜,他们逐一定点检查,用麻袋套走昏迷的狗,再把狗卖掉。我有个朋友做过这个,据说很有赚头。不知道为什么,狗的需求量大得惊人,抓多少都有人收。”男孩伸手抓了抓脖子,女孩瞥了他一眼,看到他 T恤的领子已经洗出毛边了。“怎么搞的,我又口渴了……你也喜欢狗,你喜欢狗,对吗?”

“你老是交一些奇怪的朋友……”女孩仿佛快哭了。

“狗总有一死,而且都轻于鸿毛。”

“你就没什么在乎的东西吗?”女孩问。

“别说这种傻话。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太难了,还好我得到特殊眷顾,我做了那样一场好梦。我以前从不相信这种事,我成绩一般,也从没轮上过中奖,原来我的运气都在这里啊。”男孩越说越兴奋,一时停不下来。

“你跟我讲了那场梦以后,我去查了很多资料。这可能接近平行时空的概念,有一种说法是,光在通过介质时会发生折射……”女孩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猜我什么时候注意到狗的?在梦里!我在梦里就察觉到这个问题,狗又不是野生动物,猎场里怎么会有狗呢。醒来我到处搜索,原来现实中真的有‘围浓猎场’存在,而且猎物里竟然也有狗。所有的一切,都和梦中一模一样。”

“接着你梦见自己杀了一条龙,用龙鳞磨成的粉画画,得了吴道子绘画新秀奖,一举成名。从此以后,事情都顺利了……”女孩顺着男孩的话说。

“没错,杀龙的时候,天好像不怎么亮。”

“梦会成真的,既然有一部分已经成真了。”女孩悻悻地说,目光黯然失色。

“我会成名的,然后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男孩咧开嘴。

“但龙真的存在吗?”女孩似在自言自语,同时以叹息挟裹破碎的语词。

晚餐常吃得很简单,一来遵循网上读到的健康饮食规律,二来节省开支。他们在面包店买了一根法式长棍,够好几顿的量。女孩想用长棍敲敲男孩的头,但男孩多日未洗的油腻头发扼制了这个无意义的玩笑。面包店左边是超市,右边专门出租猎具及配件。这个区域属于生活区,商业气息大过黄昏时厨房掀起的油烟。

从面包店回住处,大约需要五分钟步行路程。他们租不起正经游客住的酒店,幸好男孩机灵,当他发现有个工作人员常年不住宿舍时,巧妙地抓住了机会。就外块而言,那个工作人员对过低的租金并不计较,只是住宿条件实在令他们失望。员工宿舍呈正方形,一人分到五个平方左右,至于淋浴、卫生设施,都在楼层尽头的公用间里。一些夜晚,女孩躺在木板床上想入非非。如果忽然有一阵大风把屋顶吹走,那这些房间看上去就是一个个格子,像某个任性巨人的玩具柜。

他们各自吃一截长棍面包,女孩用粉胡乱冲了一碗汤,蘸着吃使面包的口感稍软。

“在树上唱 Rap,猜一个字。”晚餐过后,男孩好像心情不错。

“我不太擅长这种东西。”女孩摇摇头。

“稍微动动脑筋,你不是在写小说吗,锻炼一下脑洞没坏处。”男孩推了她肩膀一下。

“今晚还要去河边吗?”女孩问。

男孩永远想出门,每在狩猎区多待一秒,遇见龙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何况出门以后,他会暂时忘记自己在这逼仄的小房间里浪费时光,忘记他为猎龙所投资的内耗。而夜晚却是女孩的疲惫期,有两三个晚上,她没跟男孩出去,躲在房间里写一篇叫《猎龙》的小说。她带了一支自动铅笔,一叠 A4纸,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创作固定下来。她几乎凭一种探索的天性在写,凡写在纸上的内容,她自己都不愿意读第二遍。这天夜晚,女孩把涂满铅印的纸张整理了两次,合拢后摆上架子,转身和男孩钻进雾化的夜色之中。

“等我们有钱以后,你可以做一个全职作家。”男孩说。月光并非刻意刺探机密,但它也未免贴得太近了,将他们两人镀成苍白的游魂。

“你不想看看我在写什么吗?”女孩说。

“以后吧,肯定挺不错的,我知道你文笔好。”男孩漫不经心地说。

“你还记得那个女的吗?每天给你发很长的消息,文笔也很好。那时我们刚在一起,有一天我不小心读到了消息,她叫你‘老公’。”

“你发什么神经,提这个干嘛?”

“我只是好奇……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在乎过什么东西?”

“你下午不是问过了吗?为什么每一个问题都要重复几十遍?你自己不累吗?”男孩凶恶地呼出一口气,甩开女孩独自往前走,他们之间被月光勒出的一道道阴影隔开。

“可是你没有回答啊。”女孩在他身后喊到。

一种激烈的情绪使男孩拼命往前走,没注意到他们已经抵达河岸。河面具有极韧的延展性,铺开一片好似茫茫荒野。河水呈现出一种灰绿色调,中央摇落月光,如捧的一团延绵不绝的白色火焰。月色下方,液体交织的波纹战栗着,仿佛陆地在以人们察觉不到的频率进行永恒的震动。

男孩探出头,望见河面上的照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又扭过头看那个被抛在身后的女孩。一整天过去了,这时他才发现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她的眼神被阴晴不定的光所感染,嘴唇微微翕张。尽管从未学过,男孩自信读懂了她的唇语。女孩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哪怕相互憎恨也好,可你只是不在乎。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就在这一瞬间,男孩想起了梦中一直被忽视的一个细节。

这条河在梦中出现时,并不是这幅模样——波浪理应纹丝不动,低气温将它们禁锢在冰下,而月光从未获得随波变幻的机会,它是一根斜躺在光滑平面上的长针。他弄错了,全然不是此刻,梦的背景是冬天。他忽然悲观起来,在错位运行的机械中遗失一枚精细的齿轮。那个命中注定的冬天究竟什么时候才来,要等待的是半年还是十年。

“我搞错了。”男孩朝着女孩的方向低声说,如在施展一种召唤的法术。

女孩用唇语说,没关系。一块新蜕落的死皮黏在她下唇,乍看还以为是一片雪。

“如果你还想知道,字谜的谜底是‘桑’。”男孩冲女孩最后说道,可他心里想的并不是这件事。玻璃在高音间碎成一条银河带,龙腾云而去,稳如不倒翁的生活也有本末倒置的一天。有时候,一个人很难弄明白真正的困境是什么。他们曾经将活力用于争吵,男孩仍然记得一次和好后,女孩吹气般把一句话推进他耳朵里:我们真的幸福吗?如今,那句话坐魔毯穿越荆棘密布的回忆之林,再度敲击他的耳膜,但他心里想的也不是这件事,不是这些无谓的分分合合。很多年前的冬天,父亲给他买了一个气球,他在回家路上弄丢了。他找了一路,清冷的街上毫无气球的踪迹,只有一个清洁工手握铲子站在雪地里。他忽然忍不住哭起来,那时候他想,那男人一定谋杀了很多雪人。

2

他们租了一间排练室,位于市中心一条小弄堂最里端。周围住一群老迈的居民,他们像几十年前拧进铁条的螺丝,如今随锈迹钉死在这里。他们未来的日子乃至死亡均可以预料,但由于活着的时间远超过我们的既存生命,他们仍然显得高深莫测。有些人夜里出门抽烟,吞吐一粒暗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一视同仁灌溉城市的时刻,他们注意到排练室门口的荧光招牌:人面剧社。

门没有上锁,我径直走进去,闻到房间里混合着快餐、蛋糕、香水、甲醛和猫的气味。他们刚排练不久,女演员正在重复台词“醒醒,你以为现在是哪一年?”她没有依照设定扎起头发,不仅如此,她还穿着道袍般宽松的黑罩衫,戴一副眼镜。陆乙对她的表演多有不满,尽可能修饰她的瑕疵。“第二个醒字不用放重音。”“还是不行,你别像个女干部一样,放松点。”“还有你,别这样焦虑地盯着她看啊。她台词过完以后,你得马上接话。”演员们根据陆乙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表演,一边从他的脸上判断自己的得分。陆乙一度在戏剧学院当老师,他们都是他昔日的学生。

陆乙转身时看见我,就朝演员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自己对台词。

我开玩笑地模仿女演员的腔调,你以为现在是哪一年?你到底醒没醒?

陆乙很久没理发,头发杂乱茂密,耳朵下方如缠着一圈生海胆。他说,我还真不知道,我去年写日记还会把年份写成1998年,莫名其妙。

我说,你得去看看病,现代人必需品清单里最好列进“医生”。

陆乙没有接茬,忽然转入正题说,哎,你怎么现在才来。你这故事有很多地方不行,我让人改剧本也不好改。我先跟你说最大的两个问题。第一,结尾女孩心理变化太突兀,怎么忽然就开始挑刺了?你有没有生活经验?第二,我给你捋一捋,总故事框架是这样,在一段关于猎龙的剧情里,有一个人在写一篇叫《猎龙》的小说。理论上而言,《猎龙》小说所表现的应该比外层故事更进一步,我希望有一个清晰的展开,但小说的具体内容怎么加进去,你想一想。

我说,好。

陆乙愣了一下,说,你生气了吗?其实故事也没那么不行,就是完全脱离了现实生活,更要注意戏剧逻辑。你吃过晚饭没有?

我说,那你完全搞错了。

房间一角坐着四个人,一眼望去,他们年龄的标准差太大,以至于无法推断整个群体的身份。这些人一会儿打量我和陆乙,一会儿又面朝在房间北面对戏的演员们,时而相互窃窃私语,似乎搞不清自己该做哪边的观众。

这时女演员已剥离角色。她从卫生间钻出来,脸白得更均匀,鼻子上洒了龙鳞般明灭不定的细粉。她试图甩干双手,透明液体往两边飞溅。男演员迅速递上纸巾,但她皱眉避过了。她往墙上一靠,男演员也跟着靠上去,复杂的笑撑起他的五官——复杂性在于,那好像是一种明知会获得适得其反的结果仍然会作出的牺牲。在舞台剧之外,男演员企图与女演员建立额外的联系,对方的回应不过是纹丝不动的冷漠。难以想象,当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时,他们披上与现实相反的戏剧角色,她曾那样热切又绝望地看着他,而他必须无动于衷。

人在当下的每一种行为,都是对一切过往经历的隐喻。即便是最荒谬的举措,也可能包裹着含有聚变力量的真实之核。那么,在矛盾重重的生活线索里,到底哪一层才是最贴近真实的真实?他还那么年轻,能浪费足够多的时间去考察一个答案;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他会变成一个过于沮丧或奸诈的人,用孤独作为所有问题的标准答案。

我从凌乱的书桌上拓出一片空地,打开笔记本电脑,顺应灵感修改了靠近结尾的部分。在男孩拒绝看《猎龙》小说之后,增加一段对白,把心理变化补充完整。

“为什么要带我一起来?”女孩一转头,发辫变得更松散,软趴趴地搭在后脑勺。

“在我梦里就有你啊。”男孩不假思索,仿佛在讲一句情话。

“那后来呢?”女孩问。

“我都说过五百次了,后来我射下了龙,然后……”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不是梦见很久以后的未来吗,后来我们结婚了吗?”

“结婚?”男孩吓了一跳,即使草丛里忽然跳出一具清朝僵尸,或者一大片流星碎片当即戳破他们眼前的土地,也不能让他更加不安。他的喉咙微微震动,像是

吞下了什么东西,然后他解释说,“还没梦到呢。”

经陆乙要求,我把新增部分念给他听,两遍,先快后慢。他把手中奶茶喝得只剩两厘米,木薯粉搓成的颗粒堵在吸管口,使他无法吸到更多液体。于是,他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望向恢复排练的舞台。我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陆乙缓缓摇头,好像信息经过漫长的轨道才抵达他大脑。他说,读得不错啊,声音的信息量比文字大得多。我看你挺有研究,有空跟他们说说,怎么把死的文字表演出来。

我说,这我和你看法不一样。一行文字排列在纸张,它其实是诡诈的,处处埋伏着陷阱。它躺在那里,等待着被滥用、被误读、被污蔑、被复杂而矛盾地解读,这种无限的可能性使它不足以被信任。而所有表演,都是对这些可能性的筛选——强化一些被表演者选中的含义,撇清其他的,这种切割行为本质上是一种虚妄的诱导……

陆乙连忙阻止我说,我没仔细听你什么意思,别瞎抬杠。要是哪里想不开,自己去游乐场坐几圈过山车就好了。

我说,准确地表达太难了,我是说这个。

陆乙说,你说了这么多,归纳起来却是一句废话。

我说,真的。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之所以开始写小说,是为了把内心的硬块表达出来,以为以虚构形式重塑现实能让我多一点勇气,实际上并没有用。

陆乙不屑地摆手说,不是。你当时说,你是为了赚点稿费养那个男朋友。

我点头,好吧。那篇《猎龙》的小说我这个星期写出来,到时候你想办法加进

剧本。

陆乙说,好好写,说不定还能发表。

我说,估计不行,现在杂志都喜欢现实主义题材的东西。一笔一划,严正深刻的那种。

在这房间里,地板处于同一平面,用来区分舞台、观众席和外场的记号是白色漆带。一个小火慢炖般的温吞午后,陆乙亲自拿滚筒刷出这些边界。当时我问他这有什么用,他回答说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男演员的黑鞋像一枚落在白线上的逗号,像要中止一种即将被未来证实的预言。“狗总有一死,而且都轻于鸿毛。”他该以怎样的表情说出这句台词,桀骜不驯或者冷漠?我挑起视线紧紧笼罩他,某一瞬间,我感到他也看向了我。在把台词念了三四遍以后,他幡然醒悟似的,突然笑了出来。

3

有一天夜晚,她梦见自己的照影,因风的牵引而轻微颤动。醒来以后,她在细沙间倾躺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正梦见的是什么——是久未谋面的水。淡蓝的涡流敲开水面,一道遭折射的光在下方衍行,没有鱼,植物也绝迹,往下是一场空集。

她单手摩挲脸颊,粗粝,像多次使用的砂纸。如今,她受够生活的磨损,不再是昨夜水中出现的那个人。来这里以后,除了储备的物资,他们再也没见过水。柱型火焰时常从地下喷涌出来, 像一座座短暂存在的纪念碑。火柱把沙尘、啮齿类动物、古迹碎片、基岩层的石块全部抛向空中,他们曾试图在火柱退场后找一些熟食,结果发现一切都化作灰烬,反哺这欲望无尽的沙漠。他们的身体成天滚烫,她不时感觉自己在消融,某些重要的东西被循序渐进地解构。极端的热使她产生幻觉,这里似乎是一个平行时空,在这个地方,普罗米修斯暴虐而堕落。

他们来这里已近一个月,他竭力适应各种火,而她竭力适应他的野心。有时他们走在烈日下,她忽然出神。她从他的侧脸中获得无限灵感,对于世事有新的定义,尤其当汗水沿他下巴滑落的时候。她不由得想起十九世纪的淘金者,加利福尼亚被确诊怀有金矿,全民欣喜若狂,那时他们还没意识到,这种意外的富余是一种病。现在,类似的冒险基因也在他身上燃起——她想,但他们只是一群伪装的冒险者,他们企图以小博大,并非出于兴趣,而是因为他们早已濒临绝境。

她曾拥有选择的机会——在他们租来的小房间里,水泥地冰冷,雨猛敲玻璃窗,像一位满怀报复之心的旧情人。他兴致勃勃,眼中流溢预言般的火光。他把一只手伸向她,做出一次让人难以拒绝的邀请。

然后他开口说话,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那个传闻是真的,我知道龙在哪里。火车票已经买好了,最快后天就能抵达。我们当然要做好心理准备,猎龙一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但要是我们真的成功,往后的生活就不用发愁了。你能相信吗?人生真的有捷径。

不止这一次,她曾拥有很多选择的机会。一些和他截然不同的男孩摆在她面前,绝不是他这样的空想家,他们走千万人踏过的安全之路,追求更实际的东西。她感激他们,却不在乎让他们失望。每一次,她都选择了快乐,哪怕明知要跳进一个无望的陷阱。直到时间的插手使这些选择显得难堪,在青春终结之后,现实和她唱起了反调,如今她任性的资本只剩下无畏。而这仅存的无畏,只会带她远离预期的境地,并在多年蓄力后才向她发动那致命一击。

在沙漠里,他们住帐篷。他半夜时时惊醒,以免错过夜巡的龙。她也常不能入睡,眼睁睁望着黏在帐篷顶的星空图。沙漠之夜一无所有,恰好充当一面照向自己的放大镜。即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想明白了许多事,也搭建了新的困惑。她思索关于爱与恨的问题,逐渐摸清四面的困境,而她同时也抱有怀疑,人所能够分辨的,都不是内心真正的恐惧。

她从未和他讨论过任何体悟,火尘迫使他们闭口,久而久之,他们各自习惯了缄默。有时她想起学生时代,他们坐在食堂里,透过窗打量夏日傍晚澄亮的树,蝉声猛烈,她几乎能想象它们撕心裂肺扇翅的模样。女孩成群结队,像鱼一样游进来,散发一种充满寓意的气味。当他把视网撒向她们时,她觉得自己不如其中的任何一个。她竭尽全力,爱得越多,越受到孤独的折磨。隔着时空,她俯瞰那些覆灰的画面,假如那时她有一秒质疑过他们之间的爱,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在梦见水的早晨,她重新编了发辫。帐篷里空荡荡,男孩独自去探寻龙的踪迹,直到饥饿与疲倦将他赶回帐篷。现在,他们逐渐适应分头行动,她被留在原地,面对一片茫无边际的空白。

摆弄食物占不了多少时间,为维持生活欲求的低焰,她必须学会如何观赏沙漠的变幻无常,学会自我娱乐,以及一遍遍重走心里的迷宫。

她回想男孩要她一起来沙漠的夜晚,当时她为什么会同意?绝不是因为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她从不那样想。“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他低沉地讲话,喉咙里似有一面紧绷的鼓。他的皮肤泛出光,几欲熔化藏在黑夜之中的铅块。有些人一生都在追逐自己虚构的焕彩,炽热如一座滚烫的喷泉。在一个实际而残酷的结局到来之前,他们的执着都能勉强被视作一种美德。男孩永远不会知道,她曾为他的轻信那么难过。她甚至有一种直觉,如果她没有跟他一起来,他们再也不会见面,她将彻底失去他。

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始至终,她都不相信龙的存在。

她之所以跟来这里,昼夜不息地往飞沙与火焰里冲撞,是因为她不愿意失去爱——归根结底,是因为蛊惑她人生的那一股无名激情。很多年前,学校安排他们那一届学生去郊区军训。无礼的毒日耗干他们的体力,虚弱教会了他们服从。最后一天的夜晚,她一个人翻出围墙,去爬一座每日都远远望见的灯塔。一种长锯齿的草割伤她,小腿上留下咬痕般的丑陋裂口,她忍痛攀上一格一格台阶,草浪与群星哄逗她的双眼。让她失望的是,这些事物并没有新颖之处。同时,她隐隐察觉到,自己终有一天成为冒险精神的受害者。那一年她刚念中学,还不知道爱是最大的冒险。

既然世界上没有龙,那么眼下她所面临的,就是一场无止境的煎熬,一段最终双方均落败的博弈。

她往沙漠深处走,正南方,裸露的枝条四处乱戳。这是她第一次破坏约定:男孩不在时,她本不能远离帐篷。只是在这荒诞新世界中,双方既定的规则不过是虚张声势,破例以后,她敏锐地察觉什么都没变化,没有惩罚会追赶她。形而上的大厦土崩瓦解,她整个人变得松弛,像一朵被飞机刺裂的高积云。

当她手握备用指南针走向一块陌生地图,每跨出一步,一个偶然的旁观者视角都更完整。她看见前所未有的一种自我——她曾以为可以逃避的,出于维护表面得体的需求。凭借罕见的韧性,她无数次妥协,假装她的心是一片足以容纳失望的深海。她甚至摸索出许多自欺欺人的方式,比如争吵后总挑剔自己的过错,如此一来,她似乎能通过自我纠错重新掌控这段关系。她即是这样,把自己磨成一片凹陷的拼图,用来适应对方的冷漠。然而,那避无可避的一天仍然到来,极端的困境洗净所有伪饰,那个坚硬而清晰的自我被迫醒来。

她携带新的自我上路,如同秉烛而行。显然,她看见一些与众不同的事物,沙粒其实是一条固执的河流,火柱隆起时,她能感到生物们在焚化炉中消解,精确到细枝末节。还有山,绿雾修剪它的边缘,底部被日光浇筑一层闪烁的瓷片。

除此以外,她另有一件惊人的发现。

在她前方,沙尘微微下陷,较之周围沙域,色彩呈一种泛潮的深润。差异阻止她前行,尤其是此刻,当她忽然持有过去积攒下的大量警惕。她小心地贴近那块异常的沙地,像一条备战状态的响尾蛇。而她的机警迅速得到回馈,远望那圈被刻意布置的边线,她明白过来——那是一个陷阱。它的形状更倾向于一个长方向,短边至少也有五米宽。一股甜腥蒸腾在热浪之间,陷阱正向四面辐射不怀好意的邀约。

她猛地一惊,地狱大门向全世界敞开,原来这片沙漠里还有别人。

入夜时分,帐篷再度容纳两个蜷曲的人。在一块万用的麻布上,罐头和压缩过的食物散乱铺着。到了这时候,饮食已彻底退化成一种功能性的行为,乐趣全无。他们自身也在改变,是退化或进化,取决于评判者的语境。

他们攥着一样的不锈钢勺子,从罐头里救起糊状的豆粒。隔着沉默,她打量男孩。胡须在他面孔上构成一座野蛮森林,它们生长的速度,曾是她在沙漠中计量时间的方法之一。他的眼睛往内凹陷,目光无从聚焦,仿佛遭镀一层晦暗的膜。她能指望这两口死井吗,要往里面丢什么样的石头,才能找到答案?

他是不是真的爱过她?

她总算自问了这个带有终局性的问题,它甩动庞大身躯落在她面前,包藏着诡计、暴戾、一颗引燃的祸心以及一触即发的毁灭。

很多年前,他们佩戴外柔内刚的大学校园式精神手铐。他们一事无成,视学业上的进取心为愚蠢玩笑,也无法挣脱蛛丝般的身份,钻入某一条社会小径。他们如半熟芝士宿于家庭的余焰之中,接受不足以折抵现实需要的馈赠。男孩家境复杂,每月的生活费稀少,以至于他们的两人联盟总漂浮在最低的生活线上。在一些雄心勃勃的时刻,他们谈论未来,意识不到那只是语言塑造的蜃楼。那时候,她曾天真以为,他们之间只是缺一点钱而已。他们空降到此绝境,找一条实际并不存在的龙,本质也是为猎取金钱。然而,当她在虚空之中完成自我重构的仪式后,不可避免地,她终于明白了这一点:金钱只是一种象征,隐喻那些他们缺乏并为之饱受折磨的东西,而永远会有那样的东西存在。追本溯源,他们的桎梏在于自身内部。

她松开勺子,金属敲击声使她落回原地,恰是采取行动的好时机。她对他讲述当日见闻,久未开口,声音中洒满细小颗粒。她故意加入了编造,换一种说法或许更好:对于模棱两可的事物,她选择了一种最低概率的可能性——她说,是第一次,龙的痕迹露于荒漠,就在正南方。

男孩像一枚瞬间被拧亮的灯泡,他的脸上卷起一阵超过其承受范围的流光。她可以推断往后的事情,他即将启程,在更浓郁的夜色中腾云驾雾。

那个神秘的陷阱会令他付出代价吗?当他与陷阱面面相觑,清算的时刻行将到来。

她在男孩失踪的第二天感到后悔。一周以后,她不再记得后悔的感觉。

沙漠是一种加速,这样想时,她的一部分主体已消散于沙漠之中。她使用遗忘的技艺,被动地,但毫无任何层面上的痛苦。忘记一段光与暗交错的无限回廊,忘记一度置于生命之上的爱的决心,忘记为所有期待匹配出路的执念,忘记真正的困境——真正的困境从来不会得到解决,它只会被替代,当主体被解构时,遗忘成为终结一切的出路。

帐篷不复存在,指南针也不再重要,她已经解开沙漠与火焰的谜语。

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旭日暗浮,火云布局黎明。野星被渐强的光亮稀释,它们或也矛盾地打量过太阳,这个破坏者、救赎者。她抬头看着环形屏幕,宏大之物正赐她表演。她怎能不动声色,她曾经用那样的眼光探寻过天空,无数次。过去的人称这隐蔽的主宰者为“宇宙”,借由一个名词,人们对一些不确定性达成共识,但所有名词的词义都会消退,在使用过程中变得落伍。此刻,一颗紫色漩涡在天上染开,孤高莫测,云中阴影饱积涨郁的雨。世界终究在某个支点被撬起,微微倾斜之际,万物晃动不止。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那条龙凌空而过,往长天的边界游去。

3

我们去海边的那一年,虚张声势的往事早已放生。海面捆绑月光,忽明忽暗,像在穿过一段充满弯道的隧道。对方是我一位朋友,我们贴浪而立,小腿不自觉敲碎扇形的水纹。在我们身后,涯月海岸公路拉出一条细线,两侧桔梗正盛。时值深夜,过往汽车稀少。偶有一辆,带来光与噪音,像一颗误怀善意的流星。然后静谧得到修复,只剩下海潮之声,一股连绵而无名的叹息。

我们经历一场无谓的辩论,总算克服懒惰,上网确认此时身陷之处是东海。问题轻易解决,无需赘言,好像升降机在意外楼层突然开门,这让我们不知所措。微红的天,灯塔,银狐狸般的跃动的月光,我们溺于无声,四面景物被视线抚成河流。

朋友问,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比海更深》。

我说,名字是从邓丽君歌里取的吧,“比海更深,比天更蓝,我再无招数能爱你更多。”

他感叹,真的有这样的爱存在吗?

我说,爱也不是生活全部。你有这精力,不如想想怎么发财。

他说,道理也不是没有,但我好奇。

我说,怎么可能爱得这么矫情呢?本来是没有的,但因为很多人好奇,它就好像存在了。不止爱,其他事情也一样。

他说,是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巧克力味,根根细长如指挥棒。那段时间我们都抽这种,焦油含量 4毫克,清淡,不至于呛伤日常生活。

那时我和宋双杰分手不久,一种内敛的抑郁常常作梗,润物细无声。我无法对任何人表达,所说的大部分言不由衷。当时我还不明白,令人遗憾的并非那样的爱不存在,而是即便你对一个人的爱比海更深、比天更蓝,跨越重重道阻,到最后,它仍然会过去。唯一值得遗憾的是,一切都会过去的。

作者简介

三三 1991年出生,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知识产权律师。作品发表于《花城》《西湖》《上海文学》《芙蓉》等杂志,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