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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6期|海男:论母亲

来源:《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6期 | 海男  2019年08月28日08:45

当我写下“母亲”这个题目时,快近九十岁的母亲就在房间里祷告。母亲的祷告声穿过房间,仿佛穿过了漫长的岁月,一个已近九十岁的老人,她内心的时间直到如今仍清晰如她编织毛衣时的花纹,母亲是一部书,可以留待将来有时间书写,在这篇文章中我想写下关于母亲的三个穿越时空的故事。我是在母亲退休以后才陆陆续续听到她对时间的追忆的,在未退休之前,母亲一直生活并工作于滇西永胜县城的农技中心,作为农艺师的她率领着我们在金官小镇住了几十年。在母亲未退休之前,她的时间似乎都是在栽桑养蚕中度过的,我们只知道父亲或母亲都是云南红河州人,但从来没有去追问过他们是为什么从红河州来到滇西永胜的。而且,母亲每天都在忙碌不休,除了生育五个孩子(一个小弟弟在两岁半时出麻疹夭折了)并抚养我们之外,她都是以工作为核心。直到她终于退休,随同我们兄妹迁徙到了昆明并安居之后,在许多次偶然的追忆中,我才断断续续地聆听到了母亲的一些早年的生活片段……而此刻,倾听着母亲的早祷声,我仿佛又替代母亲,去追忆她生命中三个最为重要的故事篇章。

第一个篇章发生在母亲的幼年。据母亲晚年时的回忆,我听见了她出生地的地名:江川。她不经意之间,意识之中总是会跳出这个地名,她说,她的老家在江川县城,小时候她经常穿过一条街巷去买水豆腐……母亲反复地回到这个时刻,之后她又说道:她的母亲很漂亮很漂亮,是江川城里的一个美人,后来跟随一个军官私奔了。再后来,她的父亲又娶了另外一个女子。再后来,母亲就来到了建水。母亲的声调很模糊,因为时光确实太久远了,追忆起来总有一种隔世的感觉。再后来,母亲就从建水来到了个旧,一对夫妇收养了母亲。我们在永胜金官小镇居住时,收养母亲的外公外婆曾来到小镇居住了两个多月时间。外公在旧时代曾是银行职员,他当然也是那个时代有文化的人,外婆裹着一双小脚……外公外婆都是那个时代最善良的人,所以他们才可能收养母亲。几年以后,在母亲十四岁时,蒙自草坝蚕丝厂招童工,母亲就拎着一只木箱来到了草坝。

多年以后,我来到了滇越铁路上的特级火车站碧色寨,那是我首次来到红河州的蒙自,因为要写一部与碧色寨有关的长篇小说。沿枕木上的铁轨我来到了草坝,这座小镇曾是母亲多少年前生活的地方,据母亲回忆,她当时是作为童工来到草坝蚕丝厂的,后来她一边工作还一边识字读书,那是一个战乱的年代,日本人的飞机经常在空中巡视并投下炸弹,每每听见飞机的轰鸣声,工人们便跑出工厂,隐蔽在厂外的那些野生灌木丛中。母亲在草坝学会了识字还学会了栽桑养蚕,而且与她同时代的人们一起经历了战乱的惊恐或逃亡的生活。之后,她又穿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列宁装,剪着短发与她同时代的人们一起迎来了一个旧时代的结束。

至于母亲到底是怎么样认识父亲的,这也是一个谜。我父亲是红河州石屏人,父亲很英俊,是那个时代最俊美的青年。很幸运的是父亲当时就读于省城昆明的司法专科学校时,在照相馆留下了几帧青年时代的照片,这些照片如今还镶嵌在家里一本最古老的相册中,我就是在这本相册中看见了母亲和父亲的结婚照,同时还看见了父亲个人以及同另外几个青年的合影……这些纯粹的黑白老照片,即使过了多年,仍然清晰如初,只有当时的老相馆才可能保存那个时代的容貌。

母亲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与父亲结婚后,因为两地分居,先是调到大理工作了几年,后来又调到了永胜县。这是一个家庭的诞生初始,之后,我们兄妹便按照时间顺序先后降临于世。

第二个阶段是母亲来到滇西永胜之后的时间简史。我,自然也是这段时间简史中的一员。大多的记忆因年幼已模糊,但依稀记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我们随同父母去金沙江边“五七”干校的一些片段。我们乘一辆大货车抵达了热浪滚滚的金沙江岸,再乘一辆木船渡了岸,下船后背着简单的行李沿布满沙石的小路往上走,越往上走就感觉越空旷。在“五七”干校所有妇女住一间大房子,所有男子也同样住在一间大房子里。

我和小哥哥均分配与母亲住在一起,一张用木板搭起来的大床,另一头睡着小哥哥,这边睡着我和母亲。每家均如此,妇女带着孩子同住。母亲当时劳动改造的地点是在养猪场,我没事时经常跑到母亲和几个妇女的养猪场去玩,每次去找母亲,远远的就会嗅到一大股猪粪的味道。在一座竹篱笆围起的栅栏之中,母亲和几个妇女坐在院子里用一把把充满锈迹的菜刀正在切着猪食,所谓猪食,要么是山地里的野菜,要么就是玉米秆等可食的植物。那时候,同宿舍的一个年轻女人跳江了,被江水冲到了沙岸上,恰好被我们几个孩子在沙滩上游玩时发现了,这幕场景使我第一次目睹了活生生的死亡。自此以后,有好长时间,我每天睡觉时都会被噩梦魇着。在干校生活了一年时间后,我们随母亲来到了当时的金官公社,也就是现在的三川坝。

那是母亲最成熟的年龄,因为父亲长久在外的原因,我们只能生活在母亲下乡工作的乡镇。母亲每天从居住地的金官公社出发,她工作的地点在乡村,并且是金官公社区域内的所有乡村。每次出门之前她都会戴上一顶宽边草帽,挎一只军绿色的帆布包,这个打扮在当时并不时髦,因为所有人都挎这样的包,乡村和城里的妇女都头戴这样的草帽,你再无法在百货商店里挑选到另外的挎包和草帽。但如果我们穿越时空,来到今天,母亲头上那顶麦秸编织的宽边草帽和斜背在她肩上的军绿色布包,是时尚的,充满小资情调的。而在母亲生活的那个时代没有小资情调的流行区域,所有的衣装都是清一色的。那是一个商品服装没有创造力的时代,尽管如此,正值中年的母亲却像六七月份山坡上的向日葵一样灿烂而成熟,因成熟而灿烂。

在我不经意的一瞥之中总是会看见母亲出发前的场景,她在我们上学之前就已经出发了。她是一个勤劳的女人,在出门之前她已经把该洗的衣服晒在了院子里的晒衣铁线上,那是我此生中感受到的最宽敞的晒衣空间,在紫薇和石榴树的另一面,几根铁丝镶嵌在几棵柏树两端,我们的衣物床单晒在上面,放学回家我每次收衣物时,总是会忍不住去嗅衣物上面太阳那温暖的味道,还有肥皂的味道。在母亲的蓝色的确良衬衣上我还嗅到了蚕丝的味道……母亲头戴着麦秸色的宽边草帽,身穿天蓝色的确良衬衣下了台阶,中等身材的母亲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正在朝前走去,她总是早出晚归,每天的每天都是等我们吃完晚饭后,接近黄昏时才归家。只要遇到天阴下雨电闪雷鸣,我们兄妹几个总是会站在金官公社的门口等候母亲归家,在等待中小哥哥会脱掉鞋子到门口的小河中去摸石缝中的鱼虾,妹妹们会到河岸的庄稼地去抓蝴蝶和蜻蜓……总之,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在等待中寻找到了那个时代背景中的游戏,尽管如此,当电闪雷鸣降临时,我们会聚在一起猜测着母亲现在已经到了哪里。我尽可能地在想象中祈愿着母亲已经走过了那座村庄外的危桥,那是一座有时间历史的桥梁,桥面很多地方早已经坍塌;我尽可能地在想象中祈愿着母亲已经走过了那片村庄外的坟地,在我看来,即使是太阳朗照时坟地上也有许多看不见的鬼魂游荡不息……

母亲终于回来了,在暴雨之前赶回来了,黄昏的光线中我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金官公社门口的那条小路。是的,移动的昏暗光线中是母亲回来了,我们奔向前……母亲从挎包里掏出了核桃、板栗、青梨等果物给我们,这些来自乡村的果实一旦来到我们手中,就会被我们惊喜地送到嘴边。母亲平安地回来了,从那个时刻,我们与母亲所建立起来的这种来自人世间最古老的血脉关系,使我们的成长充满了牵挂、祈祷、焦虑……我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也是在母亲的庇护和陪伴中走过来的。

母亲从金官公社往外走的那一条条乡村小路,就是母亲下乡工作的路线。在一个个学校放假的日子里,我会申请让母亲带上我去乡村走一走,母亲很容易就满足了我的这个小愿望。她会为我准备另一顶橘黄色的草帽,戴上新草帽时,我会闻到一种深深的干枯后的麦秸香味……通往乡村的条条小路上都绽放着野花,小路坑坑洼洼,除了人走外,还有牛羊群在走,还有鸭子和多种大大小小的家禽牲畜们在行走,母亲和它们似乎都是朋友,她和它们用彼此的目光交流着说不出来的语言……在母亲下乡工作的那个世界里,我看见了桑园,满山坡的桑园,我还看见了村庄里的养蚕房,那些白色的蚕宝宝很幸福地趴在一层层绿色的桑叶上咀嚼着。

在属于母亲的那个世界里,我曾经跟随着母亲走过了最美的乡村小路,这些小路偶尔会途经一大片坟地,当我感到害怕时,母亲就走上前来牵住我的手说,别害怕,世上是没有鬼的。尽管如此,每次途经坟地时,我仍然会感觉到有无数看不见的鬼魂在周围行走。我们途经果园时无疑是最喜悦的时刻,守果园的那些爷爷大都认识母亲,总是会从树上摘下一些刚成熟的果实送给我们。途经独木桥时是我最惊恐的时刻,母亲牵着我的手说,别看脚底下的河水……就这样,我竟然跟着母亲勇敢地走过了独木桥。乡村,一座座山脚下的乡村是母亲工作的地方,母亲每天都在行走,无法计算她每天要行走多少路程……直到有一天,母亲终于到了退休的年龄。

是的,直到有一天,母亲终于到了她退休的年龄。在此之前,她经历了父亲的去世。父亲与母亲尽管因工作关系长久分离,但每次在节日相聚时,我都能感觉到他们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妇。父亲在五十九岁那年离世,之后,母亲独自抚养儿女长大,直到我们兄妹分别参加工作。而这时候母亲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她面临着再次的迁徙,因为我们兄妹都在省城工作,母亲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听从了几兄妹的建议,独自卖掉了永胜的房子,并独自收拾好家里的全部家当,再租了一辆大货车装载着家当来到了昆明。我们兄妹几个在那天黄昏,守候在一幢出租房的楼前迎来了那辆货车,母亲当时六十岁,从货车上走下来,她勇敢而独立地承载并完成了一次从县城到省城的迁徙,结束了她农艺师的职业生涯,并即将开始她退休以后的生活。

这是一个农艺师退休以后的一次大转身,以往她出入的路线通往乡村的栽桑养蚕,而她退休以后,所面对的是城市的斑马线,她必须要先从学过斑马线开始她的新生活。母亲在六十多岁以后与一座城市开始了亲密接触,她首先要学会乘公交车、穿马路街巷,在乡镇,她以农艺师的身份几乎生活工作了大半辈子的时光,乡镇于母亲就像是一座群山众水所建构的农庄,她可以凭着脚步声抵达每一座村庄,可以像一个乡下人那样蹚过河川,穿过果园坟地与大地上的俗世鬼神相遇。而在母亲退休来到城市以后,她要学习许多新东西,这意味着六十多岁的母亲要做一次新的转身。

母亲终于安居下来,她学会了乘公交车、穿越复杂的街景,并与此融入了新生活所变幻的生活观念之中。退休以后,母亲开始有时间跟我们相处,她的思维敏捷,作为一个生育了五个孩子的妇女,她的肉体和精神世界都随时光经历了数之不清的一次次熔炼,在我记忆中母亲永远为工作而忙碌着,为她栽桑养蚕的事业耗尽了最美好的时光。而此刻,当我们回到她身边时,总能品尝到她烧制的一桌最新鲜的菜肴。母亲之所以长寿,与她的饮食有关系,她从年轻时到现在,都喜欢烹制淡盐无辣椒的菜……这使得她的牙齿坚固,身体安健……尽管如此,我们仍在流逝的时光中感受到了母亲的衰老。

在抵御时光的苍茫之中,母亲一直在做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织毛衣,在乡镇生活时,母亲已经会织毛衣,我们冬天身上穿的毛衣就是母亲新编织的。由于工作忙碌,母亲织毛衣的时光大都是我们每晚坐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时,她织毛衣时速度很快,闭着眼睛都能编织。退休以后家里的沙发上有许多年都摆着一件母亲没有织完的毛衣。第二件事就是诵经,母亲起床很早,每天五点左右就起床了,在她脚步能走动的几十年里,她经常乘公交车到城里的圆通寺等寺庙去参加法会,吃斋念经。八十多岁以后,母亲就每天在家里敬香诵经,母亲诵经时的声音很洪亮,非常有旋律感,她至今还保持着红河州的声调。诵经以后,她会为家里的每一个人祈祷。倾听母亲为家里人祈祷,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仿佛在倾听她生为人母的爱,那些爱与每一个人融为一体。第三件事,就是读报,母亲每年都为自己订一份《春城晚报》《文摘周报》,她也许是这个世纪为数不多的读报人之一。母亲的眼睛竟然不需要佩戴老花眼镜,也能看得清楚报纸上的字迹,这当然是一个奇迹。

母亲的一生从没有受到过流行的影响,她已进入九十岁,在我看来,她依然在成长,当她面对世事常态时,她仍然以敏锐之力捕捉着生活的万变或不变,面对九十年逝去的时光,她偶尔会唠叨几句,但更多的是沉静如水。每每看到母亲在坚韧平静地活下去,来自内心的那些脆弱就会像烟花遁去,搀扶着母亲在楼下散步时,虽然现实中母亲的脚力已缓慢,我仍在母亲手下的拐杖中感受到了时间的魔力。活着,像母亲一样坦荡自由地活着,真好!

(选自2019年第6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19年第3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