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绚烂的流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9年08月27日10:25

作者:[日]松本清张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3月 ISBN:9787532169139

第一篇 民俗玩具

三克拉,纯白色,无丝毫瑕疵,属顶级白色。钻石为圆形,戒托由纯白金打制,重三点七五克。于昭和×年三月二十一日以八千六百日元之值售与东京市麻布市兵卫町××番地的谷尾喜右卫门先生。

据喜右卫门先生讲,这枚钻戒是买给爱女妙子的。在价格这一点上,虽然喜右卫门先生说觉得有点儿贵,但最终还是以上述价格成交了。据说,这位先生在九州经营煤矿。

——摘自宝石商人鹈饲忠兵卫的记事本

1

位于北九州地区的R市是依靠这座城市后方的煤炭发展繁荣起来的。这里原来就是一座安静古雅的城下町,城市前方正对着玄界滩,东西两侧分别与一座风气粗犷野蛮的港口城市相邻。

R市很好地保留了当地风气高雅的情调,这一点从如下几个方面很容易就可以让人感受到:比如,穿过条条窄街陋巷就会看到一座高挂着茶道教室招牌的、配有庭院的房子;士族后裔的宅邸一户连着一户,巍然依昔;建于旧藩时代的寺庙无一缺损地悉数保留至今。

谷尾喜右卫门家的宅邸就建筑在这座城市中的一处静谧的地段,方圆一町。雪白的院墙垒砌成无一丝弧度的平面状,长长地延伸出去,壮观得有时会被人误以为这是一座来历不凡的寺院呢。院墙上方,一株株银杏树亭亭伸展出来。

谷尾喜右卫门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年轻时从作州津山的深山里出来后一路打拼,赤手空拳创下了今日的家业。对他这个人的来历,尽管坊间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他曾经有一个时期在矿井最深处赤条条地全身煤黑挥舞着丁字镐辛苦劳作过,这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

之后,攒下一笔小钱买下一座小小的矿山,恰是他交上鸿运的开始。就在其他矿工们整天被赌博或者被女人勾逗得五迷三道时,喜右卫门却一直是一门心思地节衣缩食继续攒钱。可以想见,在庄稼收成一向稀少的作州山区长大的他,穷困和忍耐仿佛已经一并渗入到他的骨髓里了。

同时他还天生具有经营才能。就在他所拥有的那座小矿山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向前发展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幸运前来造访他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煤炭业呈现出了快速的繁荣。煤炭无论挖出来多少都供不应求,煤炭的价格日益升腾。

不久,伴随着战争的结束,经济危机也袭来了。这个时期,很多矿山纷纷破产,而一向稳扎稳打踏实做生意的喜右卫门由于早早就压缩了经营规模,所以才没有遭受重创。不仅如此,他还买下了其他几座因濒于倒闭而来求他收购的矿山。

这件事奠定了他获得今日成功的基础。如今,他在筑丰地区拥有三座大型矿山。谷尾矿业虽说不及三井矿业和贝岛矿业的规模,但算得上仅次于这两家企业的级别。

时代进入了昭和初叶的此刻,身为当家人的喜右卫门已经五十四岁了。他和妻子房江一共育有妙子和淳子两个女儿。这一年妙子二十岁,淳子十六岁。

谷尾矿业公司的总部设在了位于矿山中心地带的G町,但喜右卫门出于对女儿们成长环境的考虑,就在R市买下了一块地,然后建造了前面提到的那座宅邸,让妻子和女儿居住。究其原因,是因为煤矿城镇的风气粗野下流,而R市作为一座隽永典雅的城下町在远近一带一直是被其他城市所憧憬的。

喜右卫门对女儿们的教育非常热心。虽然女儿上小学时他将就着让她们在R 市就读,但女儿上的高中他选择了东京的一所声名赫赫的学校,接下来就送女儿去读女子专科学校。这期间,妙子一直住在东京的集体宿舍里。

毕业后的妙子虽然回到了R市,可是她却多次央求父亲在东京给她另外盖一座房子。由于当时喜右卫门的生意正是顺风顺水之时,所以,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女儿的要求。在地方的有钱人当中,能够在东京拥有另外一套住房,也是一种比什么都体面的排场。

眼下位于麻布市兵卫町的房子,就是这样在昭和初叶建成的。喜右卫门把妙子留在了这里,又派了一个在他家干了很久的女佣来到了东京。他最疼爱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了。

认真说起来,东京这套房子,喜右卫门夫妇也不是完全没用过。妻子房江每隔一个月就会离开家一次,喜右卫门也会在忙着公司生意的同时抽空去趟东京。

妙子偶尔也会回到R市。然而,她的风采和举止常常会让老家街上的人们惊奇得瞠目。

每当一听说谷尾家的大小姐回来了,那么,稍微夸张一点儿说的话,为了亲眼目睹一下她外出的风采,谷尾家宅邸的门前一定立时聚集了众人的眼睛。

她的发型也好服装也好,等于是把东京的流行款式原封不动地带进了这座城市。本来她的脸蛋就很俏丽,身材也秀美苗条,并且她上街时乘坐的还是在当时的地方城市里还很罕见的汽车。专职司机每时每刻都在宅邸里待命。

于是人们纷纷议论说,这样的一个女儿,肯定会有人接二连三地前来提亲,谷尾家的老爷一定苦于不知选谁才好吧。他们相信,反正这一带没有哪个男人配当他家的女婿,所以,到头来肯定是从东京的某个门第相当的家里招一个上门女婿吧。时不时还有风声说妙子与某个华族家结亲啦、或者是和比谷尾矿业还大的某家大公司的总经理的儿子订亲啦等等。

事实上,她在R市街上一走过,街上的男男女女面对她那英姿飒爽的风貌,都不由得睁大双眼、屏住呼吸,目送着她一步步走远。一个女孩子的行为举止活泼奔放,如果是一个当地人的话,恐怕会被指责说这可真是个疯丫头啊;可是,如果这个人是妙子的话,人们就会无条件地认为这是新风尚。她时而身姿轻盈地出现在只有这个城市的上流社会成员才能加入的网球俱乐部,时而骑着马穿过电车大道。这使她看上去散发着一种贵族气息,更令很多年轻人对她充满向往。

妙子一年当中肯定会回到R 市两三次。有时候赶上她母亲去东京,就母女俩一起回来;有时候是加上父亲喜右卫门三个人一起回来。当然,还是她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居多。

然而,这位妙子大小姐有那么一个时期却中断了回R 市的习惯。

于是就有人议论说最近怎么不见谷尾家的大小姐呢?还有人特意跑去向被寺院一般的长墙围住的宅邸里干活儿的女佣打听个究竟。女佣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是告诉他们说,喜右卫门夫妇最近表情十分阴郁,好像很消沉似的。

有人说谷尾家的大小姐在东京生病了,也有人说是出了什么事了。随着她回乡日子的推迟,渐渐地那些负面的传闻开始占了上风。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这种煞有介事的说法也传开了:“听说谷尾家的大小姐有了一个情人,她竟然不顾父母的反对,从位于麻布的那个家离家出走了。”

老家城里的人们之所以不明就里却愿意相信这种说法,是因为妙子过往曾向他们不无夸耀地展示了自己奔放的姿态。

“要说那位大小姐的话,没准儿真干得出那样的事儿来呢。”

这类闲话一传出去,城里的风言风语便开始如同探究谜底一样,纷纷打探起把这位漂亮的女人弄到手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

紧接着,仿佛是为了解开这个谜一样,又传来了这样的风闻:

“听说呀这位妙子小姐的对象啊是个船员。好像是一个在轮船上担任发报工作的小伙子,听说俩人是在横滨认识的。后来俩人私奔了,现在在台湾呢。不过因为妙子是随后追过去的,所以,那个男人在台湾下了船,之后俩人在台北或者是基隆一带筑起了爱巢。”

这传闻是真是假,无人知晓。只是打那以后,妙子的身影无论是在R市谷尾家的宅邸里还是在大街上,真的都看不到了。从这点来看,也没有出现硬是能否定传闻的新说法。

不久,传来了更加有说服力的消息,说是妙子的母亲去了趟东京,就一直待在那里不曾回来了。喜右卫门因为公司生意缠身,所以没法经常进京;但即便如此,和过去那些年相比,他也还是开始相对频繁地离开宅邸外出;而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宅邸里的空气和从前截然相反,变得沉郁起来。这些,是宅邸的女佣不小心说漏嘴的。

2

大约半年的时间过去了。

这次又兴起了新的谣传,说妙子被爹妈从台湾领回到东京了。虽然在R市根本没法得到东京的消息,可是,宛如水滴会穿过厚重的墙壁慢慢渗出来一般,不知不觉中总会传出来些什么。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次的谣传确有其事一样,不久,妙子的身影也开始在R市出现了。只不过她不再像过去那样骑着马昂首阔步地在市内飞扬而过,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坐在汽车里疾驰而去了。她的身影,只在方圆一町的墙壁之内晃晃而已。城里的市民百姓没法窥视围墙内的光景,所以就靠着女佣们传出来的消息获得满足。听说大小姐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无精打采、憔悴不堪。

R市是个小城,一些旧时的风俗习惯和道德规范依然浓厚地保留着,比如从那些依然保存完好的武士宅邸里偶尔还会传来弹奏古琴的乐声。关于谷尾妙子奔放的恋情失败的传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在小城市民的嘴里停止过传播。

于是,妙子仿佛是被这谣传逼走了似的,又一次离家去了东京。

而R市的人们对喜右卫门特地跑到台湾去把女儿和那个男人拆散了的说法深信不疑,同时又传言说,被抛弃在台湾的那个男人已经自杀了。

然而,好像要否定这个不佳名声似的,不久就传来消息说,谷尾家给妙子招来了一个上门女婿。据说此人是谷尾矿业公司的一名年轻职员,毕业于东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喜右卫门似乎对他非常赏识,认准他或许会前途无量。可是,另一方面,也有人说这个男人的确是读过大学,不过由于家境贫寒,所以,全靠喜右卫门的接济才读完毕业的。这位夫婿名叫村田忠夫,比妙子大六岁。

提起这个村田忠夫,在R市,很多人都认识他。他的确是一个体格健壮、开朗活泼的年轻人。谷尾矿业公司把一个类似于北九州办事处的部门设置在位于R市的喜右卫门家的宅邸里,而村田忠夫就是这个办事处的一名事务员。

考虑到这层关系,不由得会让人联想到从前人们常说的那种让富贵人家的女儿“迎娶”一个有才干有前途的仆人入赘的惯例。不久,这个光景就清晰地呈现在了R市男女老少的眼前,这是因为妙子与村田忠夫在R 市最好的料亭举办了婚礼。

两人的婚宴在东京也举办了一场。应邀出席了在R市举办的婚宴的客人说,宴席上,喜右卫门致贺词时说,新郎新娘的结婚典礼是在明治神宫举行的;而宴请东京的亲朋好友则是在东京会馆。从喜右卫门的财力来看,人们对这么大的排场丝毫也不惊讶。

在R市举办的婚宴上,市长、工商联合会会长、市议会议员以及一流商店的老板等头面人物都被邀请来了,而宴席上的新婚夫妇的神情也始终被众人充满兴趣地凝神关注着。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妙子已经不是处女了,虽说不过短短几个月,可她毕竟曾经追着一个男人跟人私奔,并且在男人那里同居过了。

大家的心里其实都在拨着这样的算盘:如果妙子没有那样一番过往的话,或许会招来一个家境更好一些的女婿呢。同时大家也不约而同地猜测:由于女儿身上有了瑕疵,所以,喜右卫门才把她硬塞给了自己雇用的下人。

尽管如此,参加婚宴的客人们所看到的新婚夫妇的关系却不坏。新娘温柔细心地照顾着新郎的感受;而她的嫁衣更是精美豪华,以致于其后很长时间人们还一直在谈论着。

说到另一个堪称“豪华”的物件,那就是宴席上戴在妙子的玉指上的那枚镶嵌着一颗灿然闪烁的硕大钻石的戒指。搭眼一看,是一颗肯定超过三克拉重的大钻石。或许是因为身着和服吧,新娘伸手去夹饭菜时,犹如有一道光源骤然闪现一般,熠熠生辉。

听谷尾家的女佣说,这次和新郎一起回到R市的时候,这枚钻戒就戴在妙子的手上了。然而,这却并不是结婚戒指。因此,就又传来了这样的说法:那枚戒指是喜右卫门为了让女儿和原来的恋人彻底了断并接受这桩婚姻,而买来送给她的。

喜宴平稳顺利地结束后,这对新婚夫妇当晚就出发开始了环游九州的新婚旅行。这在当时的R市来讲,也是最时髦的举动。据一位参加了婚宴并在宴会后前往火车站为这对新人送行的夫人讲,在婚宴上,新娘按照婚礼习俗更换了两次华丽的和服礼装;而在动身去旅行的时候,又换了一身华美得令人炫目的摩登洋装。

可是,另一方面,对新郎的微词可是越演越烈,比如说他之所以娶了已然有了瑕疵的、自己雇主的女儿,既是对迄今为止在出学费供自己读书等各方面接济过自己的雇主喜右卫门的报答,同时也是屈服于喜右卫门的财力的结果。

新婚旅行结束后,夫妇二人就回到了R市。理所当然地,人们都猜想俩人的新家一定就安在了长长地延伸出去的雪白的院墙里。实际上,还有女佣这样说,就是考虑到今天这样的居住格局,喜右卫门很早以前就让建房子的工匠在宅邸内用心建造了另一幢房子。可是,这对夫妇在这里居住的时间却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不久,妙子就一个人去了东京,而忠夫和从前一样,每天从这幢房子出门,去位于宅邸内另一幢房子里的办事处上班。大家都以为不过是临时去了趟东京的妙子不久就会回来的。而东京那边,妙子的妹妹淳子正在姐姐曾经就读过的那家女子专科学校读书。

然而,妙子并没有很快回到R市来。这么看来,就是说忠夫该跟着上东京了吧?实际上却也没有这样。因为自从当了喜右卫门家的女婿之后,忠夫就被提拔到了谷尾矿业公司的一个重要的位置上,但是他每天去位于宅邸另一幢房子里那间狭窄的办事处上班的状态却没什么改变。只是妙子的母亲房江开始频繁地来往于R 市和东京之间了,于是坊间又有传闻说,母亲是担心女儿的夫妻关系不稳而前去劝说妙子的。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妙子也并不是彻底不回R市,只是每次回来时肯定都是和她母亲一起,所以,大家又说这是被母亲劝说着才回到丈夫忠夫身边的。于是,听了这些传闻的人个个都说,就这个样子的话,女婿忠夫肯定会不高兴啊,这个女婿真可怜啊。

于是又有人说,从这点来看,就说明妙子或许仍然没有忘掉从前的恋人,所以对忠夫爱不起来吧。这个推测并不离谱。因为曾经目睹过妙子当姑娘时候那个奔放的风采的人,都想到了一切皆源自这桩不般配的婚姻:一边是这个招婿入赘的女儿的任性不羁,另一边是因为曾经让人家出了学费而始终矮人三分的女婿。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年左右。

两人的婚姻似乎根本没有朝着幸福的方向迈进。这恰似一个引爆点一样,自此,谷尾家的不幸接踵而至。先是喜右卫门死了,接着,空前的经济萧条朝煤炭业袭来,煤炭价格下跌,煤炭储备增多,金融陷入困境,煤炭货车寂寥地被拴在了火车站内。

小规模的煤矿接二连三破产了,而忠夫却没有像他岳父当年那样趁机将其收购下来。不,准确地说,即使他有这个想法也没法做到,因为谷尾矿业公司本身也已经濒于危殆了。这是由于忠夫松懈的经营方针,使公司在遭遇严重的不景气时陷于失败。

就在谷尾家正走背运的时候,母亲房江去世了。

紧接着,有个传言就好像是为了煽动R市老百姓的好奇心一样四散开来,他们说那个女婿忠夫几乎根本就不回家了,整天在博多的花街柳巷花天酒地大肆挥霍。另外还有人断言说,他肯定已经包下了博多的某个艺妓在逍遥呢。

然而,这些风言风语却并没有让忠夫受到多么大的舆论谴责。不仅如此,社会舆论对他甚至是持同情态度的。这是因为他的妻子妙子依旧住在东京,根本不回到丈夫身边。这种情况下,也难怪男人要出去玩儿玩儿的。不,还有人议论说,忠夫过去始终受喜右卫门夫妇的欺压,再加上对妻子积怨已久,他现在这么做就是为了发泄这两股怨恨吧。还有人说,妙子不单是没看上忠夫,甚至还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听到这些风闻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从正面否认这些说法。而另一方面,有人揣摩着妙子的心情说,把家里的一个仆人无奈招为夫婿,妙子对此是怀有巨大的反抗心理的。那么,曾几何时在R市举办的婚宴上,妙子展示给各位宾客的对忠夫的那番温柔体贴,难道是出于她的聪明机灵吗?

也有人多管闲事,揣测说妙子在东京是不是有了情人啊?有人发问说,她一个人住在东京到底在干什么啊?对此,有人回答说,她正在刻苦学习能乐。

丈夫在博多和艺妓花天酒地,老婆在东京学习能乐—— 想到他们这种夫妻关系,那么,谁都会预测到早晚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的。

3

忠夫的放荡不羁很快就把谷尾家的财产挥霍一空。并且谷尾矿业公司本身的负债额不停增加,实际资产所剩无几,位于R市的主宅宅邸也抵押给银行了。

因为R市是座小城,所以风声迅速地传开了。那座占地方圆一町的建筑物也恰恰因其广阔,在看热闹的人的眼里变成了一座庞大的废墟。

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说,因为这对夫妻过去都是花钱如流水,

所以,没有存下什么家当。然而,没几天这些风言风语就变成了另一个版本,说忠夫给一个他喜欢的艺妓赎身后,二人在博多附近的一个名叫香椎的地方悄悄地开始同居了。

而这边厢呢,有个去了趟东京见到妙子的人回来后,见人就讲她的现状。

据说妙子在能乐方面技艺达到了相当的水平,已经超越了一个业余爱好者的水准。现在,她那位于麻布的家简直就成了能乐的训练场,那些有名的能乐老师都频繁出入她家。在对他们的热情招待上,妙子毫不吝惜地花着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妙子的手里,还是有很多很多的钱。

听了这些,孤陋寡闻的R市的人们于是想象着这样的场景:从麻布那幢安静的房子里,整日传出谣曲、鼓声和笛鸣,余韵幽远深邃。

尽管如此,喜右卫门凭自己的拼搏,一代就创建起来的谷尾家族的产业,现如今分裂成两处,已然没落了。

R市去了趟博多的人回来后,带回了忠夫的最新消息。

据说忠夫的身影已经从博多的花街柳巷里消失了。在那之前,他挥金如土寻欢作乐的样子,曾是博多的人们街谈巷议的主要话题,可是现在他几乎不去那里了。人们猜测说这是因为他的资金吃紧。如今他和一个被他赎了身的女人在松林环绕的香椎的一间小小的房舍里,悄无声息地过起了二人世界的小日子。那些同情忠夫的人们不由得议论说,这样做对忠夫来说才是最幸福不过的选择呢。比起在那个总是仗着自己娘家家底丰厚因而骄横任性盛气凌人的老婆身边挨日子,他现在这样的生活不知道有多么幸福呢。

另外,还有人这样说:

每日里精打细算节俭度日的忠夫现在的爱好是收集民俗玩具。一个曾经不惜重金寻欢作乐的男人最后的乐趣竟然是收集些乡土玩具,可真够可悲的了;不过,或许正因为他曾经穷奢极欲享受遍了欢乐,所以才回归淡泊的童心了吧。

本来博多就是人偶玩具的著名产地,而在北九州还有除此之外的各种各样的民俗玩具。比如太宰府的莺替和鬼面、宗像的稻草人偶、山鹿的纸灯笼、长崎的唐人人偶、平户的南蛮人偶等,如果在九州一带收集的话,一定会找到相当多的品种。

偶尔R市有人去忠夫的家串门,他便兴致勃勃地把自己收集的玩具拿出来展示。这个时候,他的表情就只是全神贯注地集中在那些玩具上,仿佛对自身的不幸婚姻和所处逆境完全置之度外了一样。本来嘛,他身边有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爱妻的、深爱的女人陪伴着,这本身就足够幸福的吧。对摆弄着民俗玩具的忠夫感到同情,这不过是旁观者的一厢情愿吧。

就这样,又一年过去了。不久,R市满城又传出了新的风声,说忠夫搬出了香椎的家,到东京生活去了。

对此,人们又开始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其一,说是因为忠夫和妙子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千代子,现在已经三岁了。是他们结婚后怀上的孩子,忠夫因为太想孩子,所以就去东京了。这是因为妙子坚持把孩子带在自己身边,坚决不肯把她送到九州的丈夫身边。这个说法的确能让大家信服。

而这样一来,那个跟着忠夫的艺妓何去何从就成了一个问题。对此,出现了两种说法。

一种说法是,那个艺妓与他当初所期待的不同,她渐渐对一路贫穷下去的忠夫厌倦了,又找了另外一个情人,然后跑到了新情人那里去了。也就是说,忠夫被抛弃了。

另一种说法是,反而是忠夫离开了那个女人,然后把香椎的那间房子卖给了别人。付给女人的分手费也是从卖房子的钱里出的。

真是倒了大霉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喜右卫门稍微再多活几年的话,即使生意上走了背运,但也许仍然能够随着时局的变化而重振雄威呢。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满洲事变爆发了,煤炭价格突然暴涨。不,退一步说,即使喜右卫门已经死了,但如果忠夫能够守住他身后的公司的话,那么,公司的产业还是能够挽回的。没能忍耐到那一步,只能说是幸运之神已放弃了他。

去了趟东京见到妙子的人回来,带来了这样的见闻:

妙子并没有马上让忠夫进家门。忠夫一个人被安置到了附近一个熟人家的小偏厦里。这份房租也是妙子出的。从这点上似乎可以看出,谷尾家在走向没落的前夕分割家产时,妙子分到手的钱是丈夫的好几倍。

此后,关于谷尾夫妇的传闻继续一点点传来。

据说妙子依然整日埋头于她的爱好。不仅仅是能乐,而且最近对戏剧和舞蹈也开始涉猎了。当然,如果钻研能乐的话,从这门相似的表演艺术延伸到进一步学习舞蹈和戏剧,或许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总之,妙子依旧过着随心所欲的日子,这一点好像丝毫没有改变。

忠夫雇了一个老女佣,一个人屈居在附近的小房子里。尽管如此,他把自己收集来的民俗玩具装饰得满房间到处都是,自得其乐,这一点也是丝毫没有改变。只有这个,才是他生活的全部乐趣和意义。

妙子的妹妹淳子已经嫁人并且生了孩子。淳子的丈夫在某个军需公司担任工程师,由于满洲事变已经发生,所以公司的生意非常好,他的待遇好像也很不错。只是有一点,据说淳子绝对不登姐姐家的门一步。

一听到有人这么一说,那么,无论是谁在内心都会猜测,莫不是妙子有了什么喜欢的男人吧?而实际上,那个男人一会儿被传是一起学习能乐的同好之士,一会儿说是伴奏的乐师,一会儿说是教舞蹈的老师,一会儿说是跟这些舞蹈能乐毫无关系的某个有钱人……总之,根据传言的版本不同,那个男人的身份也就随之不同。但不管怎么说,妙子似乎有了情人这件事,从他们夫妇俩分居的现状也能让人看出个十有八九。臆测妙子心情的人说,妙子在年轻时曾经爱上过一个男人,甚至都跟他私奔了,而这段恋情被父亲喜右卫门生生拆散之后,又招了一个令她爱不起来的男人上门入赘。这股怨愤如今成了她心中散不去的积郁,致使她随心所欲毫无边界地放纵着自己。

然而,最可怜的是忠夫。他简直就像是一个废人一样,终日里无所事事地在窄小的房子里挨着分分秒秒。

4

位于市兵卫町的家坐落在麻布的一座高岗上。这一带的地势由几座坡度相当陡的小山冈连绵而成,道路上的陡坡也很多。是一片清静的住宅区,可以俯瞰从赤坂到平民区一带。

忠夫住进了那栋房子的二楼里。房子是七八年前在喜右卫门的全盛时期盖起来的。那个时候,妻子妙子刚刚从女子专科学校毕业。喜右卫门去世后,妙子对房子进行了局部改造。

其实在三个月之前,忠夫一直是租住在附近人家的一间小偏厦里的。然而,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情,妙子突然让丈夫搬到了这座房子的二楼。

本来忠夫就没有生活能力,租住别人家的小偏厦那时候,房租和生活费也是妻子出的。也就是说他根本不知道妙子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可以推断,在喜右卫门掌管公司的时候,一定是背着忠夫把自己的资产悄悄地送给了妙子不少。

虽然忠夫完全遵从妻子的命令,毫无气力抵抗就被带回了妻子的家,然而,夫妻俩依然保持着分居状态。妻子的生活范围全部都在楼下——不,准确说来,二楼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也只不过是作为仓库来用,忠夫本人被塞进了一间六帖大小的房间里。尽管如此,出于一个妻子的关心和体贴,妙子给他配了一个从家政服务公司派遣来的女佣。

这种派遣制女佣在忠夫搬回这栋房子之后也换了好几个。现在雇的这个,是一个现年三十八岁的女人。她姓川野,相貌丑陋。

“老爷,您府上一定有很多孩子吧?”

这是她进门第一天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因为忠夫的房间里到处都摆着他收集的民俗玩具。

那些玩具没有一个时髦的。土烧的、纸糊的、木削的,虽说是各种形状应有尽有,但个个都显得土里土气、稀奇古怪。而且这里面涂着各种鲜艳色彩的玩具很多。尤其让川野感到不舒服的是从筑后的乡下搜集来的土质人偶。这种人偶是在素陶上面涂色而成的,黄色、蓝色、红色这三种原色都涂得厚厚的。特别是造型如鬼的人偶涂得全身通红,鲜艳得令人瞠目。正因为如此,站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里一看,那红色简直就灼人般地刺眼。

川野作为一个派遣女佣一直出入于各种各样的家庭。她的经验使得她只要在某家待上一个小时,就能看清楚这家的气氛。并且,这第一印象几乎不会有偏差。

川野新近帮佣的这个雇主家里,夫人非常漂亮,个性张扬、爱奢华,但却在家里不显眼的地方极端吝啬。看起来好像和在二楼生活的丈夫不太合得来。夫妻俩如同陌路人一般处于隔绝状态,妻子到丈夫这边来也只是在偶尔为他送送饭菜的时候。

“我这个人哪,”忠夫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开口对川野说道,“从前我一直是由着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和老婆的关系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觉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自从和她结婚以后到最近为止,我们一直是分居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退掉了我之前租住的那间房子,把我接回来了。的确,作为老婆,只是在每餐饭菜上她确实很照顾我,除此之外,我们真的形同路人。”

听了这话,川野不知道该怎样接话才合适,于是就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句:“为您准备每餐饭菜,这就是夫人对您的爱啊。反正啊您夫妻如果不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话,还是不自然啊。”

川野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根本不是这么看的。

她觉得这家的夫人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居然整天把能乐的老师请到家里来。她的女性朋友也来,同好之士也来。好像差不多每周一次要在楼下的大客厅里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排练,每到这时候,夫人都会成为主角大显身手;而全场人也都众星捧月般殷勤地赞美她。

一般来说,负责招待来宾的主人一方应该更谦逊低调地招待客人,可是这家的夫人却宛如自己是主客一样高调。谣曲老师和仕舞老师隔不了三天就来做客。

谣曲老师名字叫观世和圣,仕舞老师名字叫观世友吉。观世和圣五十岁左右,身材肥胖,满脸油光锃亮;而观世友吉三十刚出头,脸色白皙,长着一副甚至可以当演员的纤细身材。

这些老师当中还有一个人也常常来。是一个打鼓的男人,名字叫大藏伍平。他虽然很瘦,但是筋骨强壮。平时的练习他不来,但一旦举行大规模的排练时,可以说他几乎每次都来。他专用的鼓被夫人小心地收进了壁龛的架子上。

总之,这个家总是热热闹闹的。即使是这样的时候,夫人也很少上二楼丈夫这里来,所有家务事都全权托付给了派遣的女佣。可尽管如此,只有丈夫的饭菜这一件事,她每餐都一定要认认真真地亲自动手做。

把饭菜端进房间是女佣的任务,不过偶尔夫人也会亲自把饭菜端上来。每当这样的时候,川野便感觉自己待在旁边不太合适,因此,虽然并没有什么要下楼去干的活儿,但她总会找个什么借口急忙下楼去。

川野一直觉得这是一对奇怪的夫妻。

对这位夫人把以往那么长时间里一直分居的丈夫接回来的理由,川野自说自话地猜测了一番:说不定这位夫人不仅自己一向由着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还故意要让住在二楼的丈夫亲耳听到自己和那几个老师亲密相处的情形吧?若真如此,那么,这位夫人可真是居心不良,甚至可以说是心地歹毒可怖了。

正因为川野是一个挨门串户受雇干活儿的人,所以,她也十分享受进行各种推理。她认为,夫人特意亲手烹制丈夫那份饭菜,或许是她把丈夫从分居的住处接回来的一个借口。否则,事到如今反而要同居在一个屋檐下的理由也就没法成立了。

“那是观世和圣的声音啊。”

每当有人在楼下大声说话的声音传到二楼的起居室时,忠夫就会侧耳谛听,低声说道。

或者,从走廊附近传来夫人兴高采烈地和某个年轻的男人说话的声音时,忠夫就会嘟哝道:“这个是观世友吉啊。”

每当这时候,忠夫的嘴角都会掠过一抹冷笑。此外,如果传来嘶哑浑浊的声音,忠夫就会自言自语道:“今天来的是大藏伍平啊。”

“老爷您一直待在二楼闭门不出,怎么能分辨得这么清楚啊?”

川野这样一问,忠夫便面露几分得意地答道:“这个呀,凭感觉自然就会分辨出来的啊。我呀还算是耳朵比较尖比较灵的那类人吧。”

赶上他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跟川野讲一些从前他在博多的花街柳巷寻欢作乐的事。

“怎么说呢,不管是什么歌曲,反正我听一遍马上就能记住;而如果听上两三次的话,就能够完整地唱出来了。由于我的记忆力过于好,所以,那些艺妓们都相当吃惊啊。”

“那您一定用您这好听的嗓音唱过博多小调等歌曲吧?什么时候请让我也饱一次耳福吧。”

“啊,等过些天吧。”

—— 每当川野这样一说,忠夫便诡秘地一笑敷衍道。那一抹窃笑,看上去似乎是回忆起了自己人生中全盛时代的享乐光景,并一个人默默怀念。

5

川野自从来到这个家里帮佣,时间过去了将近半年。在她之前,派遣女佣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个人。忠夫自从被妻子接回家里来住,已经过去大约八个月的时间。

忠夫最近忽然消瘦下来。虽然他说不出自己感觉到身体哪个部位有什么显著的恶性疾病,但总是感觉没有精神,体力也衰弱下来了。

“我总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啊。”

忠夫摩挲着自己消瘦的手臂让川野看了一下。

“那,医生是怎么说的?”

川野听说了,在忠夫开始瘦下来的时候,夫人就拜托医生出过诊。医生每周雷打不动一定会来两次。

“医生说没有什么异常啊。说是大概因为缺乏运动吧……不过,到了这把年纪说要让我运动,也没有什么可干的,最多也就是散散步什么的吧。”

可就连这个散步,妙子好像也不太赞成。她对丈夫出门去远一点的地方走走这件事极度警戒。此外,丈夫出门在家附近一和别人站着聊几句天儿,她就会露骨地显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或许她是在疑神疑鬼,认为丈夫在跟邻居说老婆的坏话吧。

“归根结底,我的乐趣也不过就是这些玩具了。因为玩具不会欺骗和背叛我啊。”

忠夫这样说着,同时环视着架子。当然,只有这些玩具是川野最看不上的。特别是那个红色的鬼玩偶,无论什么时候看上一眼,都鲜艳得刺眼,让人感到极不舒服。

以前,川野曾经对忠夫提议说,把这玩具收拾起来放到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吧。然而,平时一向温和的忠夫唯有在这个时候立刻变了脸色,斥责了川野。打那以后,川野便尽可能地不去看这些玩具,同时在心里自我宽慰说,没准儿过一段时间慢慢儿地就会看习惯了。然而,还是习惯不起来。

忠夫对她说:“在你眼里,也许这些不过是一文不值的玩具,可是,如果让那些收集玩具的同好之士看到的话,个个可都是会让他们垂涎三尺的极品啊。今后啊,我打算把它们拍成照片或者制成图版,然后再出本书。”

“夫人不嫌弃这些东西吗?”

“嗯,估计她不会喜欢吧。不过,也没有发过什么牢骚。有时候她好像还会伸手拿起那个红色玩偶目不转睛地看上一会儿呢。”

川野也隐隐约约地听说了忠夫从前给博多的一个艺妓赎身并同居的事,曾有过那么一次,她想跟忠夫打探个清楚,然而忠夫只是笑而不答。想到一个男人在经历了声色犬马之后,如今落到了这步田地,整天只能收集这些无足挂齿的玩具,川野觉得这个被妻子虐待的男人越发显得可怜可悲了。

不久,忠夫开始恶心想吐了。

“真奇怪啊,看起来又不像是吃了什么东西中毒坏了肚子。”

川野急急忙忙跑下楼去端来金属盆,上来时只见忠夫已经把整扇窗户都打开了,仿佛是要把新鲜的氧气吞进肚子里似的,正对着外面的空气张大了嘴巴。

“医生是怎么说的呢?”

“说是好像胃不太好吧。他一个星期给我开一份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