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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奥的弹子机时间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 | 糖匪  2019年08月27日07:56

1

他正正帽子,又提提背带裤,迈步出门,圆头皮鞋落在红砖地面,叮叮一声声响。这段路红砖铺砌,平坦笔直,每十米一丛翠绿小灌木,点缀橘红色路面,是轻松愉快的一段路。经过第一个灌木丛,他停下。灌木丛里常有金币,探身进去就可以轻松得到,运气好时,一次能捡到七八枚。叮咚叮咚金币接连跳出。那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他从不错过。

长乐双目紧闭,浑身僵硬,像只遭遇鹰袭的兔子。闹钟响过三次,他仍旧保持睡姿,不肯起来。睁开眼就是现实世界。可他不喜欢。他喜欢马里奥,所以才会梦见马里奥。在梦里他就是马里奥。鲜艳卡通的二维纸片人,靠跑跳就能赢得金币,一本正经经营人生。简单,欢乐,自带电子乐。有时他会觉得,比起玩马里奥,他可能更喜欢梦见马里奥。哪怕干躺着回味梦境也乐趣无穷。一旦真的拿起手柄,多少都会带上现实属性,马里奥跑跳步子再轻盈,也附带上手柄的重量。

身体渐渐酸疼,刻意保持一个姿势就会这样。可长乐还是不愿动弹,似乎世上正有一场假寐比赛,他是其中呼声最高的种子选手。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抵抗生活。他所抵抗的生活早已经不剩下什么:待在谁也不认识的城市,打一份刚好能让自己活下去的零工,上班睡觉玩游戏,除此之外别无他事。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空荡荡只剩下生活基本需求和游戏机的生活,和这房间一样。

并不存在需要逃避的现实。长乐长出一口气。他应该感到满足。他翻了个身,打算在下一次闹钟响起时起床。真迟到就不妙了。眼下他还需要这份工作。

公元2019年8月4日21点34分,长乐做好起床上班的准备。他打算像往常那样睁开眼睛,鼓起勇气直面现实世界。他没有想到,这次迎接他的,除了苍白贫瘠的真实生活,还有拿撒勒人耶稣。

2

“你好。”拿撒勒人耶稣靠墙站着,看见长乐醒来,向他打招呼。

长乐连做三个深呼吸,再往那儿看。身穿白色亚麻长袍的身影仍在。他没能立刻认出来,只是隐隐觉得那个人身上带着荒漠的味道——他应该经常野营,那种没有冲锋衣和睡袋的野营。

“没打扰你吧。”拿撒勒人朝门口挪步。其实只是转动脚尖方向。

长乐这时已经认出他。尽管对西亚地区那段时期的历史不熟悉,但眼前这个形象被无数次描绘传播,遍及两千年人类文明史的每个角落。对现代人而言,不知道他,和不知道可口可乐一样难。

长乐打量起这个人。以前他只在画里见过——真人看起来很普通。

“画像这种形式总会有点失真。”拿撒勒人略带歉意地解释说,“加上每个画家都有自己风格。其实我个人更喜欢中世纪的那些肖像。”

他喋喋不休时更像普通的中年人。

“有事?”长乐问。

“你不奇怪?”

长乐摇头。醒来时身边突然出现陌生人,而且那个人是耶稣——这件事显然已经超纲。面对这种事,惊慌恐惧都是多余。“还好。不过抱歉我得出门了。对不起,赶时间。你要不——下次再来?”长乐一边说,一边梳洗准备上班。

“去——上班?”

想来这个人可以解决世上所有难题,也就不会有求于长乐。“我好像帮不上你什么忙。”长乐这么说道,背上包朝门口去。

拿撒勒人没有反驳,也没有阻拦,默默目送长乐离开。

站台最后五十米冲刺。

千钧一发,长乐冲进车厢。车门几乎同时合上。只要坐上这趟车,就不会迟到。长乐放下包瘫坐在空着的座位上。“真好,赶上了。”赞叹声从旁边传来,带着地中海炎热干燥的气息,“你赶着上班,所以我想最好不要耽误你。我们可以在路上聊。”

“我不是在躲你。”

“我知道。我知道。”拿撒勒人说。

长乐四下环顾。同一节车厢里零散坐着十几个人,所有人都神情平静。除自己外,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位古怪的中年人。倒是车窗玻璃上,结结实实落下了拿撒勒人的影子,映照在他该在的位置。

“好。你想说什么,神启?”

拿撒勒人笑了。他挠挠头,想了一会儿。“我们是坐到终点站吧?”

“对,有时间。你可以慢慢说。”

拿撒勒人的目光里忽然流露出复杂神色,悲戚与严厉交杂。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转而回到他们的对话里。“从哪儿开头,对了,你知道我是谁吧。”

按照拿撒勒人的自己说法,他并不是真正的上帝之子。他来自另一个世界,是那里的拿撒勒人,那里的木匠之子,在那里行神迹并且被钉上十字架。因此严格意义上,他是为那个世界所有的罪人的罪而死,又从死里复活。

“所以,你是那个世界的救世主?”

“是。”

“你在这儿行不了神迹?”

“——什么也做不了。”

“那你来这干吗?”

“知道倒影吧。自亘古来,人类的全部神话传奇故事歌谣幻想梦魇谎言信念,那些口述的传唱的书写的篡改的,从你们的语言世界里诞生了我们,我们的世界是你们世界的倒影。”

一长串广告牌在地铁隧道滑过,明亮的水银光线,像一场迷路于地下的雨,穿透他的视网膜,不经停留。上面的信息,文字和图像过于光滑,无法留在大脑。拿撒勒人的话也是如此。长乐摘取他想要理解的部分——倒影,语言世界的拿撒勒人耶稣。仅这样就够了。

“你在听吗?”耶稣问他。

“恩,大部分。我们快到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还有。”

“哦,一次说完吧。”

拿撒勒人盯着长乐。长乐相信他已经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说完就走开吧。不要来烦我。

长乐希望拿撒勒人通情达理地离开。他坚持至今的冷淡,不会因为对方是异世界来客而动摇。现在简单轻松的生活,是他以几乎自毁的方式才换来的。他比这个世上任何人都珍惜他现在拥有的所剩无几的生活。

拿撒勒人若有所思,反复摩挲手上的钉痕。

“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对谁都这样。”

“这样?”

“嗯。”长乐满足地点点头。

“那——至少听听我为什么来这找你。”

“看你,都可以。”长乐看着对面的小屏幕,上面正在放小猪佩奇。

拿撒勒人抓住长乐的胳膊。他张开嘴,做出宣告重大决定的口形。他的话,拼命要传达的声音,淹没在正好响起的地铁报站声中,一遍遍机械重复的标准普通话音浪,完全盖住了拿撒勒人的话。

“我到了。”长乐说着,起身下车。

拿撒勒人拦住他。“地球就要毁灭,真正的毁灭,所有事物即将分崩离析,只有你能救它。”他说。

3

一二、一二,长乐踩着偶数阶梯上到地铁出口,顷刻被溽热的空气包裹。他没有停下,继续一路小跑。心烦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就会跑起来,好像速度真能解决什么问题似的。但实际情况是,在质量不变的情况下,加大速度,只能提高动能。跑得再快,他仍旧是一个麻烦缠身的有机体。

长乐以前也疯过,静悄悄一个人地疯。

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就疯了,前一刻还在埋头做PPT,抬起头忽然看什么都是二维平面,没有厚度,纸片一般。长乐不动声色接受下来,认定这才是世界真相,同时出于对世人的怜悯,决定继续隐瞒真相,就让人们继续生活在三维世界的幻觉中。于是,他在自己的疯狂里把假装正常人当作游戏里的任务,倾尽全力地完成它。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整整七十八小时,没有人觉察到他的异常。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严肃可靠。没人知道这个男人正独自活在一个二维时空,机警地凭借常识和记忆,转换二维时空的感知,在三维世界奇迹般地生存下来。

“我一定又疯了。”长乐往身后看。拿撒勒人没有跟过来。他心定一些。也许那人就这样消失,像之前的那些幻觉一样。他再次凭借自己的力量恢复神智,不惊扰任何人。多幸运——常规性可被接纳的疯癫。

一只狗听到他的脚步声扭头看他。长乐也看它。从它身边跑过时不禁又多瞧了它一眼。这只养尊处优的胖柯基身上有什么非同寻常,让人十分在意却一下子说不清楚。

直到下一个路口,他才想明白为什么。刚才那只柯基,背毛被剃净,粉色肥厚的肉背上赫然文有一个十分考究的般若图案,青面獠牙的女鬼栩栩如生,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向世人投去凄厉目光。然而绝大部分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即使无意看到,也会立刻将这怪诞不合常规的画面抛诸脑后。在每个人的脑后,都配置着一个隐形垃圾场,填满了令人不快、难以接受的事物。

交通灯变了。街对面走来一群女性,沉浸在热烈的谈话中,完全不在乎前方红灯。她们面容姣好,看不出年纪,每个人看上去都如此可爱。长乐曾经无数次见到过她们的面容,在别的女性身上。相似的眼睛线条,或者嘴角轮廓,更多情况下是整个五官配置和面部骨架。在遇到某个人之前,便已经熟悉她的笑容或者哭泣,熟悉她每一个表情之后可能有的变化。每当面对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长乐都忍不住温柔相待。

“不怕认错人?”

长乐没有听到那个声音。而且,他不怕认错人。不存在认错人的困扰。对长乐而言,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没有区别。

身后激荡起笑声。女人们的笑声召来一阵大风,从西北边几栋摩天大厦吹来,裹带着柳絮、花粉、沙尘、小石子,出租车票根还有冰淇淋包装纸打着转儿向上,向上,再向上,将女人们的笑声吹得和船帆一样鼓鼓囊囊。她们就要启航了,乘风而去,飞过霓虹灯密集的高处。多好。

他为那些女人感到开心,而女人们的好心情也感染到他,他总算可以抛下醒来后各种糟心事了。现在他舒畅极了,前所未有的轻快,几乎是在跑跳,脚尖轻轻点地就可以走出很远。因为刚才那阵风,或者夜深了,暑气褪去几分,目光所及的景物随着心境变化而轻盈可爱起来。烤串摊肉香扑鼻的浓烟,一缕缕直上。道路两边的梧桐树、杨树精神抖擞,静悄悄竖起大树叶。蔷薇仰着花骨朵。路上的行人,身姿敏捷步履轻快。头发飞扬着,裙裾衣摆飞扬着,脸上也飞扬着谜一般的笑容。天空很高,浅灰色的云层很美。

地球怎么可能毁灭?在万事万物合心合意如此美好的时候。

拐进商场后面的小巷,穿过夜市,从唱片店旁边的楼梯下去。还没到地下一层,就看到彩虹游戏厅的霓虹灯招牌软绵绵闪烁着。长乐怀疑老板装修的时候没给够钱,于是对方报复性地给游戏厅装了一个有催眠效果的招牌。好在能找到这里来的玩家根本不介意。他们都是被门后面的世界吸引来的。里面,一台台大型机器搭建起的魔幻王国,只需要一小枚硬币就能买到的平价快乐。快乐持续时长由游戏者本人能力决定,童叟无欺。这个吵闹的电子竞技世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每个人,让他们放心去实现这个时代最微小最无害的野心。

长乐第一次来面试的时候就被迷住了,被带进经理室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就变成老板一个劲地说。长乐不记得老板具体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后来如何回应,回想那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突然遇见了一头彩虹色小斑马,一下子开窍了,或者说,一下子印证了多年以来心里某个不成形的念头。那刻,长乐知道自己做对了——放弃此前三十年的人生,离开所有认识的人,从上市公司的人事经理断崖式下跌似的成为一个游戏厅求职者。他做对了。

虽然大概只有他自己那么想。

老板当即录用了他。可能是碰巧当天心情好。长乐觉得老板根本就没费心考虑,毕竟小事一桩,不过是招一个夜间看场维护机器的。

长乐换上工作服和白班的姑娘做简单交接。共事四年多,他们没怎么见过对方正脸。那姑娘不喜欢电玩,痴迷视频,刚见到她时她喜欢网剧,后来是二十分钟情景剧,然后是短视频,最后只刷抖音。睁开眼就是为了看屏幕,一个连着一个看不带停,也不耽误做其他事。长乐觉得她简直是个天才。

姑娘走后,游戏厅里只剩下三四个客人。其中有两名熟客。每天都来。玩弹子机的阿婆住在附近,每天都玩到游戏厅打烊,换两三包烟或者小零食回去。隔三岔五地,阿婆会推着一辆婴儿车出现,然后在弹子机前一坐,婴儿车放旁边一停,全神贯注玩起来。别人抱怨或试探,她一概不理睬,眼睛只管紧盯蹦来蹦去的小钢珠。婴儿车上到底是什么,长乐从来不知道,也不关心。无论里面是什么,它不吵闹折腾惹麻烦,这就够了。之前同事传,说看见里面躺了个三四岁的小孩,又说了些别的。他听过就忘。

另一名熟客是一个眼镜西装男。他就像长乐以前的同事,白净温和,不可逆转地走向油腻和肥胖。他每次来都换大把币,轮着玩各种摩托驾驶类游戏,从摩托竞技比赛到摩托追凶,每一样都玩得很差劲。从没见过像他玩得那么差劲的人。差劲到长乐怀疑他是故意的。虽然技术很渣,但眼镜玩起来倒是干劲十足。脱下西装捋起衬衫袖子,身体随哨声响起高度紧张,指关节发白,背弓得像座小山,汗水浸透衬衫。长乐知道他这辈子永远不会在街上这么骑摩托,不,他甚至不会有自己的摩托,但这不妨碍他在这里生死时速,热血投入。

“你喜欢观察别人?”

长乐没有听到这句话,而且,他不喜欢观察别人。说到底,那是别人的生活真相。长乐没有兴趣。他只是恰好在场,目光随机落到那儿。目光总会下落,屈服于地心引力,落到某个人或者某件物品身上。

“不只地球有引力。”

长乐没有听到这句话。不消提醒,他也知道凡有质量的事物都产生引力,而且他也知道没有地球级别的超大质量,以日常事物的质量,只能产生多么微小的引力,微小到可以不计。

“虽然微小,但物与物之间的彼此吸引,多令人感动。”

长乐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只希望拿撒勒人能够闭嘴。那家伙跟着长乐一道进了游戏厅,寸步不离左右。好在就像地铁上那样,除了长乐没有人看到他,哪怕擦肩而过。

长乐觉得欣慰,这就对了。所有的疯狂只要视而不见,就不会有害。

“你同事叫你。”来柜台结算的女孩指了指长乐身后。

长乐吃惊地望着女孩。这个能看见拿撒勒人的女孩看起来一点不特别。他继续打单。

“对不起,我看错了。”女孩讪讪地说。

长乐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眼角余光看见站在后面的客人走到女孩身边,悄悄握紧女孩的手,他们的身体靠在一起颤抖不已。

这时,弹子机阿婆和眼镜已经走了。游戏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男孩比女孩矮小瘦弱。两个人都特别年轻,几乎是孩子。长乐猜他们已经想好待会儿要去哪里,只是还需要时间去预备。

他没有给他们这个时间,正常速度结账、兑换,送他们离开。

长乐无意窥探男女间情事,自认也不够敏锐,这类事却似乎到处发生,总是让他撞见。看得多了,清楚其中各种套路,无非一步步攻守进退撩拨僵持。他不觉得有趣,也不讨厌,只是勉强旁观。

他从来都是旁观者,不在意,也不过度介入,同他人保持恰到好处的疏远感。当年前公司上下陷入派系斗争你死我活,他也完全置身事外,只是偶尔惊诧于那种劣迹斑斑之辈如何在勾连的人际网络中任意妄为狠狠捞取,在一对一场合失效的手段一旦在公共平台当着所有人使用,竟然奇迹般地奏效。尽管为多数人不耻,那样的人照旧飞黄腾达。他们利用的,正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嫌恶,这种嫌恶甚至远超过对他们这样具体对象的厌恶。

纵容这种人的公司,不,甚至是整个行业都因此染上污斑。每当长乐看见那些人道貌岸然,仿佛毫无察觉时,就会有种强烈的不洁感。

然而,像他这样只是旁观,什么也没做的人又好到哪里?毕竟,他的沉默和其他那些人的沉默一样,助长着这份恶,也同样不无幸灾乐祸之意。长乐深感厌恶,并且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地感到恶心。

大概就是那时候,长乐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之后没多久,为了看一场乐队巡演,他来到这座城市,打算过完周末回去,结果把身份证落在酒店。酒店给他打电话通知他去取时,他正坐在开往机场的出租车上,看着车窗外五环路边后退的高楼,什么也没说就挂了酒店电话。他告诉司机,把车开到全市房租最便宜的地方。

长乐决定留在这座城市,舍弃以前全部,靠零工度日。

他做到了。轻而易举。在一座几千万人口的城市里,轻易就能获得水晶般平静的生活。这就是长乐想要的生活。直到那时他终于明白什么叫自我放弃。人们总以为放弃自己,就像是走到十字路口时选择错了方向。这种事从来都跟选择有关。不过不是选择走哪条路的事。

“所以是因为身份证丢了?”拿撒勒人问。

长乐没有听到这句话。那纯粹是偶然事件,只有历史学家喜欢给这样的事添上宿命色彩,为了让命运显得整洁有序。他们会说长乐这个失败者的一生就是走向失败。但不是这样的。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每天醒来和其他人一道,安分守己地走向死亡,走着走着,忽然有一天,掉进了深渊。

当一个人往下落时,并不是有一个往下拉的力让他跌落,而是沿着宇宙构造中一个不可见的斜坡滑行——这是地心引力的本质。

长乐停下来。他的脑袋转得太快了,一时间分不清谁在说话,是拿撒勒人,还是自己。

“喂,跟你说话呢。”一声暴喝从天而降。

长乐愕然发现面前耸立着一个巨塔般的男人。大高个,寸头,一身栗子肉,眼神不善,满脸戾气。

“啊,我们打烊了。”长乐不明白这人是怎么进来的。他明明锁了门。

“我有事。”男人说,眼睛往脚边瞟。

长乐伸长脖子往柜台外看,见到一只背上带文身的柯基。它背上的般若正阴恻恻地盯着长乐。

“我说,我有事,你耳朵不好使吗?”男人急躁起来。

“什么事啊?”长乐悄悄伸手去摸抽屉里的电击枪。

男人比他快了一步,一根烟眨眼递到长乐眼前。“你记得我吧,我们以前见过。”

长乐接过烟,心想他不会说的是两个小时前路上那次偶遇吧。

“就是今天晚上,在桂园路。”

“是吗,我没留意。赶着上班。”

男人并不意外,点点头,又点了根烟抽。“平时大家都不怎么注意到我。除了打架和扛事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长乐,沉默下来,一个劲抽烟。看样子会待上一个晚上。

“遛狗遛那么晚,不回去?”长乐说。

男人掐掉烟,蹲下来看狗。那狗撒娇般呜呜叫着一往情深贴过去,立刻遭到一通搓澡式暴撸。

“这狗给你吧。”男人突然说。

长乐措手不及。

“怎么样?”

“不要。”

“你再想想。”

“不要。”

长乐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果断回绝,这条文身柯基真的有可能留下来。他一手握住电击枪,准备好接下来发生的事。

但他多虑了。男人被拒后萎颓得像条丧家之犬,连正视长乐的勇气都丧尽,抱起狗大步离开。

“他怎么想的?”拿撒勒人摇着脑袋,忧伤地坐在长乐面前。

长乐累了,上半夜刚过,但这个夜晚太长了。就算对一个旁观者来说,也太长。长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问拿撒勒人:“为什么狗都看不见你?动物不是比人敏锐,能感知你这样的灵异事物?”

“灵异事物?!”拿撒勒人嫌弃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你太没礼貌了。”

“为什么狗看不见你?”长乐追问。

“狗看不见我,因为我只是你疯脑壳里的幻觉——你是这么希望的吧?”

长乐不说话。

“狗看不见我,因为它们不想看见我,世故的东西。你可能没有发觉,近五十年来,狗已经进化得和人越来越像。”拿撒勒人笑着说,“其实,你不妨收下那条狗。我知道你怕麻烦,不过反正又不会麻烦很久,明天这个时候地球就消失了。”

长乐试着理解拿撒勒人最后那句话。但是失败了。地球毁灭的主题过于宏大,超出他想象。他现在特别想玩马里奥,或者快步跑起来,彻底忘掉拿撒勒人,当他从未存在过。

但是那个人已经在这儿并且开始讲述,他不会再停下了。拿撒勒人如此坚定,除了死亡什么也不能阻止他,而他已经在他的世界里死过一次。

他必须告诉长乐那个世界是如何走向毁灭的。他就是为这个来的。

4

起初,只是轻微的违和感。没有人太在意。我们受造于你们的语言,每次你们世界稍有变化,我们都会面临激烈震荡和更新,因此培养出惊人的适应力。每个能存留至今的人都自信可以度过一般难关。可是,没多久,怪事接连发生。各地频频出现集体失踪。一家人甚至一村子人突然间全部消失。先是那些古老的文学家族,从《诗经》《伊利亚特》到《九歌》和《太阳国》,史诗传奇和怪谈,口头或者书面的地方文学,其中所提到的人物,全都离奇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虽然我们世界的人口也会随你们世界而新陈代谢,但从来没有像这样大规模消失。几乎一夜之间,无数氏族尽数消亡。就当我们以为悲剧只发生在古老家族身上时,更加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了。一大半不满百年的文学家族也遭到了厄运,家中的传奇人物不是踪影全无,就是变得越来越像其他家族的某个成员。单身的文字成员向来是最安全的,便是在最糟糕的时代,他们大多数也不会受到波及。但这次是例外。先是通假字,接着是繁体字、生僻词,甚至连过时的颜文字也消失了。只有表情符们没受到太大影响。

短短几天,我们世界的人口骤减到原来四分之一。

这简直像是一场屠杀。

你也许会以为,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们的世界一定满目疮痍,了无生气。恰恰相反,它变得鲜明清晰简单,就像是儿童用四十八色铅笔画的一般,那么地贫瘠而美好。不仅如此,现在我不再是唯一能在云端行走的人类,所有人都可以,所有的动物植物包括矿物都可以。曾经地上海里的,如今都齐齐出现在天上,无忧无虑毫无目的地飘浮着。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们的世界是你们的倒影。你们的病症最先显现在我们身上。于是我来到这儿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长乐问。

“看。”拿撒勒人把长乐带到儿童区。长乐呆住。

此时此刻,泡泡球池的上方,正缓缓下起一场倒悬的雨,五彩缤纷的塑料球浮出泳池,徐徐上升,然后飘在半空。

“同样的事在这儿也发生了。不单是地心引力,所有的引力都开始减弱。等到明天午夜12点,引力为零,世界毁灭。”

这才是拿撒勒人耶稣应该有的宣告。

现在长乐能够大致想象末日情景了。大气逃逸到太空,地表暴露给宇宙辐射,不过不用担心辐射,在那之前,人们应该已经死于窒息。在那之前,也就是地心引力为零后的一瞬间,整个地球会发生内爆,岩浆喷涌,地壳碎裂迸飞,地球彻底解体,化作宇宙中的尘埃与陨石。

“世界末日啊。难怪今天晚上那么长。”

“没有人察觉到。所有人都漠不关心。”拿撒勒人忧伤极了。

长乐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触,他只是有点遗憾,马里奥游戏中有一关的月亮他还没有集齐。明天世界就要毁灭了啊,他想。引力为什么就消失了?

“确切地说,引力没有消失,是物体质量在持续减少。引力随质量改变。等到物体质量为零,引力便为零。”

“质量怎么可能为零?”长乐的声音高了许多。他希望拿撒勒人有点物理学常识。

而对方只是摇头。“因为你们想要生活在一个没有重量的世界。一个轻得无法再轻的世界。引力为零。不被吸引,也不产生交集,不相互影响。没有牵挂羁绊,没有义务负担,没有必须要做和必须放弃的事。每个人仅仅只为自己活。事物越简单越好,原则越明确越好,只要留下那些最频繁使用、最广泛认可的。文化产品要让人开心,不要深刻隐晦的意义,不要纤敏微妙的情绪。信息都简化成几句话。只有轻薄的内容才易于传播扩散。短平快的娱乐一波盖过一波,八卦消息几小时一轮占据大众永不疲倦的眼球。许多言语被遗忘,还有一些被反复使用,一再滥用,失去意义。是你们为了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世界,放弃了生命里全部的质量。”

“导致引力为零。地球毁灭。”长乐替拿撒勒人感慨。最初的那点震惊过去之后,长乐已经开始接受现实。明天他会死去,和几十亿人一起,被抛向宇宙,以光速匀速前行。如果宇宙还在的话。

“还有转机。你可以改变这一切。”拿撒勒人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你只需要——”

“不,我不需要。”长乐打断他,“不是每个可以拯救世界的人都会去拯救的。”

“我不懂。”

长乐笑了。拿撒勒人应该是这个世上最不会认同他这番话的人。“我没想好要不要去拯救,我喜欢现在的生活,也应该接受这生活带来的后果。”

“所以,即使知道真相,你也不做什么改变?”

“我会。我现在就下班回家。一定要赶在地球毁灭前,打完这关马里奥。”

5

他正正帽子,开门往外走。还是漂亮的红砖路。他没有进灌木丛拣金币,也没有痛打从水管爬出来的栗子精。今天他急着赶路。

要赶快。一个声音在心里说,否则就来不及了。

然而身子使不上劲,四肢仿佛在水里滑动。他用力蹬踏,期望来一个远距离的跑跳,但身体似乎没怎么动,只觉得有一点痒,手心感到气流温暖涌过。他向下望,他熟悉的街道,街道上的建筑行人树木,正不断后退,不,是下塌,仿佛它们正在一架通向地心深处的直梯上。

不,地没有下塌,是他在飞。直冲云霄。

这下,你真的来不及了。那声音从天而降,如同暴雪。

长乐醒了,但没睁眼。只要不睁眼,末日就不会降临。头硌到switch手柄。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收齐所有月亮,可以说没什么遗憾。当然如果还能活下来,不断会有新游戏新关卡费尽他心力。如果可以活着,他当然不介意。反过来说,如果就这样死了,也不是什么损失。

长乐躺在床上想问题时,闹钟响了。他有点意外,居然今天醒在闹钟前面。

居然在今天。既然这样,长乐决定去上班。

离地球分崩离析还有四个小时。

他睁开眼,看见空中飘着的闹钟,还有旁边的钥匙。他为数不多的小物件全部悬浮在空中。长乐觉得有趣,从床上弹起,伸手去够他们。就像马里奥,他想。

街上,一切看起来大致正常。黛紫色夜色里,高楼亮起华灯,车流艰难缓慢向前流动,烟蒂小广告汽车罚单和雪糕包装纸星巴克饮料杯如同彩灯般点缀在夏日夜空。

时间还早,长乐走进街心花园找了把长椅坐下,看来往行人。人们,还是往常那样,一如既往地疲倦匆忙,手中紧握手机不放,结伴的人们各怀心事,沉默或者拼命找话题。地球最后一天的夜晚,没有什么特别。

“又碰上了!”柯基湿乎乎的大眼睛望着长乐,嘴里哈哈呼出热气。

长乐差点以为是狗在和他说话。

“她叫夏天。”狗主人挨着长乐坐下,“我给她找到下家了。别看她这样,脾气很臭,不知道怎么就会急,之前被惹急了还和两头法沙打过,打得浑身是血。”

长乐注视着夏天。浓密的体毛向上飞起,看起来像是一朵般若祥云。继续听男人说下去吧,过了今天一切就结束。“所以你把她给我?”

“你看——怎么说来着——特别冷静特别有脑子。夏天应该跟有脑子的主人,不会吃亏。而且,我特别着急嘛。”

“为什么不养了?”

“临时有点事,要出远门。很可能回不来了。”男人看向远处,“托我办事的朋友,以前帮过我许多。”

“恩,没事,不是找到人领养了吗?”

“恩,也巧。上午我带夏天去文身店,正打算想办法把文身洗了,突然接到电话说有人愿意收养她,狗脾气不好,身上有文身,这些人家都不介意,问了健康情况就答应收养。”

“干什么的?”

“好像是制药厂一个部门的管事。”

长乐沉默了。他觉得事情蹊跷,但转念又想,那些糟糕的事情永远不会有机会发生了。

“去年夏天我就是在这儿捡到她的,只剩一口气,浑身皮都烂了。费老大劲才救活。我那时下了狠话,只要她活下来,就一直管着她,不让她流落街头。”男人狠劲摸头。不难想象,他这样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是多豁出去才救下了这条狗。

“为什么……要文身?”

“啊,我喝醉了,那天。本来是我要去文身,结果去了店里的时候喝得烂醉,硬逼文身师傅给夏天文了图案。”男人大笑,突然他想到什么,刷地脱去上衣,朝长乐露出后背,“看,我今天给自己也弄了一个,庆祝有人收养夏天。这文身,和夏天身上一模一样。”

长乐看过去。男人的文身效果并不理想。皮肤状态也不好,需要分三次才能完成的复杂文身,他居然省掉恢复期,一天内做完。

“和夏天身上一模一样。”长乐说。

男人开心地大笑。“是的一模一样。今天怎么了,话腾腾往外冒。我好久没这样了。”

长乐也是。不过反正最后一天,奢侈一些也没关系。他弯下腰试探着摸了一下夏天。狗平静接受了。“我走了,你们俩再见。”他向他们郑重告别。

还有三小时。

交接班的姑娘还是没有抬眼看他就走了。眼镜还在摩托车上。阿婆也还坐在老位置上。旁边停着婴儿车。长乐站在柜台后面,从工作帽的帽檐下环视游戏厅。昨天的那一对儿没来。他们是不是正在什么地方拥抱在一起颤抖着身子。

拿撒勒人呢?昨晚长谈后他就再也没出现。他大概是死心了吧。他会怎么度过最后三小时?长乐暗暗希望他能现身,他想告诉拿撒勒人,经过思考,他发现地球引力为零后,并不会内爆。质量消失,动能以及地核量值都没有意义,所有作用力都可以忽略,每个粒子将会以光速匀速飞散。没那么糟糕对吧。

对吗?

死后在宇宙以光速匀速飞行。

长乐抬起头,游戏厅上空正在进行一场小型狂欢。香烟,口香糖,小手帕,拳击手套,游戏卡纸片,还有泡沫球,飘浮在游戏厅粉紫色灯光里。很快,小钢珠会加入他们的行列。那时弹子机阿婆也许会发现,大概还会勃然大怒。长乐走过去,他看到一件意想不到的飘浮物。

人类婴儿。他睁大眼,对着渐渐靠近的天花板,幼小柔软的身体缓慢地一点点探出婴儿车,逐渐飘离,开始穿过低空飘浮物。谁会想到,有一天,孩子的密度会比空气还轻。

长乐跑上去抱住婴儿。怀里的小身体太柔软了,柔软得让他心慌。他不知道怎么怎么抱才对。

婴儿瞧着他,眼神和看天花板没两样。这孩子好安静。

“阿婆。”他把孩子给阿婆。

但后者正忙着转动手柄,向洞口发射弹珠,顾不上这边。长乐等这局结束,把孩子交给她。“阿婆,孩子抱好了。”

“哎,怎么跑出来了。”阿婆接过去孩子往婴儿车里放,边放边数落孩子,“脑瘫了三四年,忽然能跑了是吧。”

长乐吓了一跳。这女人居然若无其事对孩子说出这种话。

“他听不见的,也看不太见。不能动,也长不大,一辈子这样僵掉了。”阿婆踢开面前半满的弹珠箱,开新局投硬币前朝摇篮看了一眼。孩子又浮起来了。

长乐犹豫该怎么解释,阿婆制止他,下巴朝上一抬。“我知道。你以为我真看不见吗?”

“真是厉害的阿婆。”拿撒勒人出现了。

“多糟啊,会死吗?”阿婆说着开始新一轮,利落地将弹珠打进洞口。显示器开始跳图案。

显示器跳出三个不同图案。真遗憾,长乐心想。

“没想到婴儿车里真的是婴儿。”长乐说。

“那你以为是什么?”

“蔬菜水果什么的,不是有很多老人推着小拖车买菜吗?”

“下次我试试,反正地方大。我喜欢玩,不过也得看着他,那就走到哪儿带哪儿呗。带孩子最要紧就是跟他在一起,看着他长大。”阿婆笑了。第四颗弹珠落进洞口。保留弹珠灯全部亮起。真奇怪,弹子机里,小钢珠像往常一样滚落、发射、弹跳,似乎地心引力仍然存在,发挥着作用。

“辛苦吧,带孩子?”长乐问。

阿婆转动手柄。“医生说他脑瘫,活不过八岁。他妈妈丢下他就跟男人跑了。我是他外婆,不能看着他死。随便养着咯,随便养也能活啊,不要小看我们。虽然麻烦,肯定麻烦,麻烦死了。”连珠炮似的回答,伴着屏幕上快速翻滚的图案。

图案停下来。三个七。

“能多活一天,也要多活这一天。”阿婆声音不大,这随处能听到的老人倦怠声音却穿透几千粒弹珠砸落的喧哗声。

“告诉她真相。几个小时后,我们要和地球上所有生命一起赴死。你问她打算做什么。”拿撒勒人劝道。

长乐问了。

阿婆想了想,解开固定婴儿车的绳子,一头绑在婴儿腰上,另一头绑在自己手臂上,两边都打上死结。末了,又拉了拉绳子,再打上好几个死结。

“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他其实能知道我在不在边上。如果我不在,他会害怕。我不能让他害怕,一起开开心心地死呗。”阿婆一边打结,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她的话,这次是说给手里的绳子听的。

6

最后一个小时。

阿婆走了,她上网查了之后,决定去搞点氧气瓶和防辐射背心。

长乐看着墙壁发呆。那片白墙特别适合挂一台钟,但游戏厅里不需要时间。他看了看手机,脑袋里一片空白。到现在,他突然了。他不是那么无所谓,不是那么不在乎活着这件事,更重要的是,他没自己以为的那么渴望轻盈的生活。

如果他是一只狗,希望主人能和他有一样的文身;如果他是个脑瘫的婴儿,希望在没有光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仍感到有人陪伴左右,没有被丢弃。

“这样吧。”拿撒勒人倏忽站到长乐边上,“我告诉你阻止地球毁灭的方法。你自己考虑。”

他没给长乐犹豫的时间,一口气说出方法。

那方法过于简单,如同这场事关地球命运的危机,简单得像一场玩笑,还是特别幼稚的那种。

长乐难以置信。“就这样?”

“就这样。”

“我和你会怎样?”拯救地球这样的事不该是那么轻易,多少要做出一点牺牲。

“当这个世界重新有了重量,恢复秩序,我们之间的通道就关闭了。我会回到我的世界,不会再出现。”拿撒勒人看着长乐,顿了一下说,“我以为你会高兴。”

长乐转开视线。“我以为你得做出多大的牺牲呢。太反高潮了。那我呢?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活在一个有重量的世界。”拿撒勒人说。

长乐站在弹子机前。从小时候起,他就很迷这种游戏机。那时候只能在外国电影电视剧里看到。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很迷。小学四年级,学校考作文问长大后想干什么,他写了一千字的作文,告诉老师他要做一名弹子机维修师。老师说弹子机没有维修师,给了他零分。长乐想起这件事就觉得难过。这世上有好多人连弹子机维修师都不知道就要死了——差一点。

不能让地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没了。

长乐打开弹子机罩,拿出专用锤,情人一样温柔地敲打面板上的钉子,调整钉子之间的距离,以小钢珠直径为参考,或大于,或小于,规划出一条能让小钢珠通过的清晰路线。

他要让弹子机处于最好的状态。

“这是我最喜欢的工作内容。”他说。只有他自己听到这句话。

拿撒勒人也走了。赶在通道关闭之前,他要回到他的世界。临走前长乐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来找自己?长乐完全不像会去拯救地球的人。

他说:“因为我是你的倒影。”长乐不懂他的意思,但是不重要了。

成了。

长乐盖上罩子。活动活动全身各关节,在弹子机前坐下。他搓搓手,尽管那上面没有钉痕。

一切就绪。

弹珠开始落下。

长乐全神贯注。必须让所有弹珠落进洞口。拿撒勒人说,这是条件。

然后,他需要一个大奖,然后,握住发射按钮,逆时针转动。

显示屏中央的方框里,图案翻腾,快了,快了,它们就要停下。

长乐等着,忘记了呼吸,整个人仿佛已经死去,只有右手活着。快了,快了,来三个七。

然后他将愚蠢地犯下错误,转动按钮,让所有失去的质量回归于万物,让地心引力牢牢地吸附住它曾吸附住的,让沉重的生活继续下去,让那些彼此伤害的继续互相吸引,让摩擦的撕扯的苦痛继续绝望地下坠。

——没关系。我们曾经那么沉重地活过,也能继续这么沉重地活下去。别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