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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9年第8期|朱秀海:永不妥协(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19年第8期 | 朱秀海  2019年08月26日08:47

……红娘寨的战斗坚持到第三天枪声才稀落下来。洞里的女人们坚持战斗到第二天就死得差不多了。娘死在第二天早上天刚放亮战斗骤然打响的时候,一发子弹直接从脑门正中打进去,当下就不行了。坚持到最后的居然是他和只有十二岁的幺姑红莲。他从第一天起就在幺姑身边投入了战斗。一天内不是娘而是这位最小的姑姑教他学会了使用老套筒、捷克式、伯克门式九毫米冲锋枪(俗称“花机关”)、毛瑟冲锋手枪(俗称“盒子炮”),包括瞄准、射击、装子弹的全套动作要领。使得最顺手的仍然是那把蛇牌橹子——德国绍尔袖珍手枪——子弹也多。

幺姑第三天也被一声冷枪打死在洞口。黎明时分她想趁着战斗没打响爬到洞口去接点雨水。一声突然的枪响过后他才迷迷糊糊地在洞口阵地众多亲人的尸体中间醒过来。幺姑已经趴在洞口外一动不动。但战斗没有结束,因为洞里还有他。

有过前面几天的教训,谢鹏举直到当天中午再没有听到洞内有任何声响后才派了一个团丁大着胆子向洞口前爬来。这时他又醒了,在蛇牌橹子的准星上又看到了那一点从洞内石壁上反射到准星上的亮光。他开了一枪,那个团丁就趴下了。他那个年龄甚至还不会想到他是不是死了,他只觉得渴,并且能理解幺姑死了,藏在洞底的细妹子需要他到洞口弄点雨水喂进嘴里去,她早就饿得哭不出声了。他人小,从死去的娘和四姑五姑身边爬出去也没有人向他开枪。他用一个军用罐头盒子接到了雨水,回到洞底喂给细妹子喝。那些天她只会睡,只会睡。

晚上他又用那把蛇牌橹子开了一枪,又干掉了一个。这天就再没有谢鹏举的人上来了。第四天早上洞口外突然出现了一群人,谢鹏举一定是以为就是洞里还有人也饿昏了,亲自带一群团丁猫着腰相互壮着胆子凑到洞口外距山涧那边不足二十米的地方。他又醒了,开了一枪,剩下的团丁呼啦一声往回跑,他一枪一枪地朝他们打……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洞里有细妹子,大人们都不在了,他知道只有他能保护她了。

……两天后谢鹏举站到他面前时,他并不知道又过去了几天。他不知道自己是饿昏了,只是想睡,醒过来抬头只看见谢鹏举沾了血水的马靴。再往上才看见谢鹏举本人。他早先是见过他的。几名团丁早就进到洞里去,搜了一阵子出来看着谢,其中一个点点头。谢一把将他老鹰抓小鸡一样提起来,左左右右盯着他看,“扑”一声丢下去,问身边一个狗腿子:

“他是谁?”

“像是谢大榜和余大脚最小的崽。”

谢鹏举那只提枪的手就对着他要搂火。后来却犹豫了,关上保险说:“带回去!”

这时他看到一个团丁从洞底将细妹子抱出来。

“这又是谁?”谢鹏举问,阳光亮亮地照在他额头上,他看到那里有青筋一根根爆出。

“衣领上缝着个布条。是‘余老虎’的闺女。爷,摔死了吧!”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但这句话还是让他嘴里发出了愤怒的“呜呜”的声响。

“不。带回去。”谢鹏举想了想,说。

没有人想到他当夜就从关押着的红属里找了一个女人,让她连夜带着细妹子去找舅舅的队伍。三年后,他也被谢鹏举派人送到了延安,还带去了一封信。

那年他七岁。舅舅在延安的窑洞里看了那封信,回头斜着一双圆睁睁的虎眼看他,一点笑容也没有,问:

“谢鹏举说你打死了他四十七个人。我要是没记错,你那年才四岁。”

他怔住了,后来就摇头,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在幺姑牺牲后洞内只剩下他和细妹子的三天里他朝洞外打枪,到底打中了多少人。

夜里他和舅妈、细妹子住在一起,做梦哭起来。醒来就不哭了,恨自己为什么要哭。第二天早上舅舅听说了,问他梦见了什么。他说:

“我没哭。”

谢鹏举将他带回谢家寨就关了起来,第二天带他和自己的家眷一起住进了县城。他在车马走过城门时一眼就瞥见了城头上挂的那些人头。娘和他的所有亲人的头颅都挂在那里,一支过不完的红军队伍有多长,那些一字排列的人头的队伍就有多长。

他在延安保育院长到十岁,个子高,看上去像是大人了,跑去见舅舅,要上前线。舅舅给了他一把枪,说:

“朝天上看,能把那只鹰打下来吗?”

他举起手中枪,一刹那又瞥见了阳光映在准星上的亮点,顺着亮点望出去就是那只鹰。他开枪。鹰落到下面深涧里去。舅舅的脸黑下去,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就走。舅舅的部队到了河东,他又闹着上前线。舅舅身边的人问怎么办,舅舅说:

“让他去军械所校枪吧。——总得给他们老谢家留个种吧。”

从抗战到全国解放,他一直在不同的军械所校枪、修理武器,后来随部队到东北,他进了一家兵工厂,开始造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设“大三线”,他又随工厂迁到了西部的山沟里,做了一辈子枪械工程师。

“我让他们出去是要先跟你统一一下思想。”他站起来了,这一刻他显出一种令人意外的硬朗,“你是怎么想的?”

“这还用问吗?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她说,也跟着站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