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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蘑菇云升起的时候

来源:解放日报   | 徐金潮  2019年08月25日09:05

虽然已经过去了48年,但每当盛夏来临,我都会情不自禁望着大上海高楼林立的天空,回忆起赴西北两次参加核试验任务的难忘日子。

那是1971年7月,我所在的南京军区防化团接到中央军委绝密命令,要求我团立即抽调130人组建混合连,赴新疆参加核试验。我被任命为该连指导员。准备时间紧,保密性强,全连官兵不准写书信、打电话。新建混合连的每个战士都领到了“四皮”——毛皮帽子、毛皮大衣、毛皮手套、毛皮鞋子。一周后,部队整装待发。

7月24日深夜,全连从南京尧化门车站登车出发,分乘四节拉货闷罐车。三个排加连部炊事班,30多人挤在其中一节车厢,还得带上所有个人的装备器材和武器。车厢内没有窗,没有电风扇,战士们须一个挨一个地铺好草席。为了保密,还不准拉开车厢门,时间一长,焖蒸难熬。唯一开心的是每到一个兵站下来吃饭,大伙儿可以活动活动筋骨,吸吸新鲜空气。全连在闷罐车里度过六天六夜,没有澡洗,好多战士身上长满痱子,有人皮肤发炎长疮,但大家没有怨言,深知奔着神秘艰巨的任务而去,吃苦也值。

我们又转乘卡车,翻越天山,行驶一天后到达马兰基地。马兰是沙漠绿洲,是核试验基地指挥部。到达当晚正值八一建军节,基地指挥部组织会餐,鱼、肉加西北特产的八菜一汤,对一路奔波的官兵来说真是盛宴一场。饭后提供的新疆西瓜和哈密瓜甜又香,放开肚皮吃过瘾,有战士吃得肚子滚圆,连系鞋带都弯不下腰来。

翌日,全连继续改乘大卡车,向大漠深处前进。八月,新疆炎暑逼人,有战士晕车,昏昏沉沉,还有人不断呕吐。近晚九点,听到“向阳村到了”,大家一阵兴奋。跳下车,却个个都看傻了眼——目的地不是想象中的农家村庄,见不到绿树和房子,更见不到老百姓,只有一望无际的沙漠和一块写着村名的木头指示牌,而这就是我们连队的营区。

连长来土根一声号令:下车立即搭帐篷!指战员们忘却旅途疲劳,抡锤拉绳。几个小时后,沙漠里竖起新建的帐篷。混合连官兵从此成了“向阳村”的第一批“居民”。

沙漠荒野里最大的难题就是缺水。连队每天派出喷洒车(防化部队洗消用的车)到几百公里外去拉水,一早出发,晚上才能回来。车回的水甚是宝贵,首先保证做饭喝水,二来保证刷牙、洗脸、搓身,留下来的水再用来洗脚。连洗脸刷牙洗脚水都要收集到橡皮筏艇形状的水囊里,供施工用水。由于水土不服,加之水净化程度不够,许多指战员一开始拉肚子,连队及时加强防疫和消毒,总算解决了饮用水的问题。

连队第一个任务是为前来参试的工程技术人员建宿舍、饭堂。茫茫戈壁,无石无泥,无砖无瓦,全靠“一颗红心两只手”,自己想办法。无石开山炸石,无泥到远方去车拉,无砖则平地垒窑自己烧。我们让过去在家烧过砖的战士当老师,靠手工拓砖坯,从一开始一人一天只能拓几百块砖坯,到一天能拓上千块。拓好的砖坯垒成十几米高的一个大圆柱体砖窑,相隔几块砖之间夹上做好的煤饼,然后用油引燃煤饼,就用这种土法上马烧砖。

点火烧窑那天深夜,官兵们累了一天,才进入梦乡。可老天爷好像要故意作对,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夹着雨点,仿佛要掀翻帐篷,也威胁着大家用汗水垒起来的砖窑。所有人顾不上穿衣,光着膀子,穿着短裤,打着手电,用雨布、雨衣将几层高的砖窑保护好。大家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却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口号……雨停时已是凌晨,砖窑保住了,落汤鸡似的战士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开心地笑了。

核试验前期训练非常紧张,连队每天一大早乘车到几十公里外的试验场熟悉地形,进行适应性训练。去训练场只有一条临时开辟的沙子路,经多年雨水冲击,它坑坑洼洼,被戏称为“搓板路”。车上没座位,卡车开在路上,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散架。烈日下,大家穿着防护服,踩着滚烫的沙子,训练几十分钟下来,已是汗流浃背,浑身湿透。一次返回途中,由于气温过高,汽车水箱缺水,无法开动,战士们自觉地把水壶里喝剩下的水都倒入水箱,还不够,就发动大家依次向水箱里解小便,硬是把车开回了驻地……

1971年11月18日,是令人永生难忘的日子。

这天凌晨,我们整装赶赴离爆心几十公里外的集结区。每人穿好防护服,佩戴防护镜,静候核爆炸时刻的到来。在可远远望见的一个小山坡上,核弹放置在斜坡上一间房子里,爆心往地下三十多米则构筑了许多工事,有指挥所、管道设备和作效应试验的动物。我至今仍记得放置核弹房屋的外墙上刷着大字标语:“帝国主义的寿命不会很长了!”

天空万里无云,戈壁滩上聚集着数百名参加核试验的官兵。沙漠一片寂静,连风都停止了吹动,只有广播里传来关于注意事项和核爆时刻的提醒。几百双戴着防护镜的眼睛聚焦同一个方向。十、九、八、七……起爆!瞬间,一道强光带着热浪扑面而来,几秒钟后则传来震耳欲聋般的巨响。刹那间,红色火球腾空而上,远方几百米外风沙骤起,聚夹着沙尘烟云,拔地飞上高空,形成一个巨大的蘑菇状烟云。

“成功啦,核爆炸试验成功啦!”

所有人欢庆跳跃,欢呼声响彻大漠。

几分钟后,参加核试验的执勤连队分别乘装甲车,从各方向朝爆炸点开进,执行核辐射数据的侦察收集任务。此后一个多星期里,各班组反复进爆区收集各种核辐射数据,这些第一手的资料,为我国进一步展开科学试验提供了翔实的依据。

其实,核试验过程并不总是成功和胜利,自始至终伴随着艰难曲折,有时还要面临巨大的风险。

经一段时间休整和训练,混合连又参加了核弹空爆试验。一个下午,12时30分,一架带着核弹的“强五”飞机从基地起飞,从我们观察哨上空呼啸而过,向投掷点飞去。就在飞机到达投掷点,飞行员按下核弹解锁开关时,意外发生了——核弹没能脱钩,仍在弹舱内。飞机迅速飞离投掷点,按要求再次投掷。看着飞机从头顶擦过,大家心里都捏着一把汗。可万万没想到,第二次投掷又失败了,核弹仍然没脱钩!

我在耳机里清晰地听到指挥所广播员惊叫“我的天呀,怎么搞的”。飞行员以极大的勇气再投第三次,却没有成功。“强五”不得不闭舱带弹,飞回基地着落。这是异常惊心动魄的一幕,如今回想依然庆幸那天没有出事。我们佩服那位飞行员的勇敢和沉着,他是真正的“无名英雄”!

经一个多月查找原因,总结经验,1972年1月7日,第二次空爆核试验终于成功了。

看着满天通红的火球和腾空而起的蘑菇云,大家忘却了几个月来的辛苦和劳累,沉浸在无比的喜悦和欢庆中。之后,所有人又全神贯注地投入对核爆后变化的观察,一丝不苟地记录下各种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