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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8期|汤成难:共和路的冬天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8期 | 汤成难  2019年08月22日09:21

王彩虹比往常提前一个钟头下了班,没有骑车,而是坐着公交回家,这样,路上又可以节约二十来分钟,这些多出来的时间为了和她的丈夫李大勇好好“谈一谈”。关于这次谈话内容,王彩虹思忖很久,甚至打了无数腹稿,以便于能够委婉地将那两个字说出来。基于他们各自的工作性质,两人平时见面时间很少,她上晚班,他是白班;她下班,他出门——她回来时,他已走在上班路上了。当然,也有相遇的时候,比如节日,比如天气不好,李大勇就会迟些出门,那时她到家了,而他刚刚起床,外面还很黑,屋子里的灯亮着,弥漫着被窝热酣的气息,显得温馨又美好。

窗外阒然,黑暗中逐渐渗入点点湛蓝,路上已有一些自行车哧啦哧啦地前进着了,金属铃声在雾气里冷不丁地响一下,使人一阵寒战。公交车上没什么人,除了王彩虹还有一对背着布包的老人,影影绰绰中也能看出一副斗志昂扬的精神面貌。红绸布从他们的布包一角露出来一小截,不得而知,是去晨练的。王彩虹常常看着这些晨练的老人发呆,那些红绸带,那些发着白光的剑,以及他们身上春天一样的衣服……都让她温暖又难过。她觉得这些离自己太遥远了,倒不是时间遥远,而是本质上的遥远。

此时是凌晨五点,再过二十分钟就到站了。他们住在仙女镇小学旁的一个巷子里,巷子尽头就是他们的家。从铁门进去,拐个小弯就能看见,一株姿态不甚完美的桂花树长在他们的窗台下。这个时候,李大勇应该还没起床,那扇印着桂花树影的窗口还不会出现灯光。王彩虹想象着她回家后的场景:轻轻地打开门,李大勇的鼾声像水开了似的密不透风,她摸索到床边,或者就势坐下,王彩虹就可以和他谈一谈离婚的事了。又或者,她回来的时候,李大勇已经起床了,正把前一夜她离开时留给他的饭装进一只铁盒里,她帮他盛饭,一边盛饭一边云淡风轻地说,我们离婚吧……

是的。离婚。

王彩虹从没有想过李大勇听到这两个字的反应,也许一言不发,也许顺手把那只铁皮饭盒砸到墙上去——这是李大勇惯有的动作,每次发火,李大勇都习惯让一些物品与墙壁做一次愤怒的碰撞。

王彩虹想起家里的电视,茶几,花瓶,烟缸,锅,电扇……这些物品都在墙壁上有过声嘶力竭的喊叫,还有他们的房门,被菜刀斩出几道口子,具体是因为什么王彩虹已经记不清了,在她与李大勇结婚的九年里,他们的工资很大一部分是用来更替物品。每当李大勇把电视或茶桌扛过头顶,王彩虹都会从嗓口里发出一声尖叫,她很惊讶于李大勇半截身子怎么能将电视机举过头顶的,嗓口的那声“啊”还没有完全释放出来,电视机就粉身碎骨了。后来,王彩虹改成晚班了,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王彩虹看不到李大勇像举重运动员那样咬牙切齿的模样了,但常常回家的时候吓一跳,地上狼藉一片。王彩虹会坐在沙发上哭上一阵,然后再拿起笤帚扫地去。再后来,王彩虹也习惯了,连坐在沙发上哭泣的环节都不需要了,直接拿起笤帚扫地去。扫完地,躺在床上歇一阵,一觉醒来,太阳也暗淡了下去。那个时候,附近的仙城小学也放学了,放学铃声和自行车的铃声络绎不绝,汽车的喇叭声,超市里的音乐声,还有孩子的喊叫声,王彩虹在这些声音里开始这一天来的第一顿饭。她把饭菜分成四份,吃一份,带走一份,余下的两份留给李大勇。

她在一家服装厂上班,工厂生产一种“雪山”牌的羽绒服,据说是销往国外的,王彩虹高中毕业就进了厂,一直到现在,已经记不得自己做过多少件羽绒服了,好像这个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常年大雪纷飞。她伏在缝纫机上,眼前是白茫茫的羽毛,耳朵里是针沙沙沙的声音,像下雪似的。天快要亮了,她也下班了,从工厂出来总是一阵恍惚,仿佛忘了是早晨还是傍晚,忘记时间过去了多久。路上人不多,一些上早班的已经出发了,眼睛半眯着,脸上还带着倦气。她骑着自行车,风从脖子里灌进来,很快身上的温度就被搜刮干净了。

到家的时候,正赶上李大勇出门,他总是先把木板车放在门口,然后再坐上去,准确地说,是站上去——他的腿没了,从腿根处齐刷刷地截掉了。心情好的时候李大勇会要王彩虹将他抱上去,他抓住门框,手一松,木板车就载着半截身子从水泥坡飞奔而下。李大勇离开后,王彩虹把门关上,脱掉外套,洗掉水池里自己的和李大勇的饭盒,再上床睡觉。王彩虹觉得冷,一种彻骨的寒冷。被窝里还有一点点的温度,躺下后,也不敢动,生怕一动,那些零星的、或有或无的温度就会消失,也不敢把腿往下伸展,那里更冷,每往下一点,寒气就会加重一些。她的腿蜷着,半压在屁股下面,整个冬天,都是这样的睡姿。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下那半截身子的余温,这大概就是她和李大勇之间唯一的接触了。

公交车拐了个弯,到了共和路。

这条路王彩虹不会忘记的,它是仙女镇最漂亮的一条路了。记得很小的时候,跟奶奶去买冰棍,奶奶一手牵着她,一手拿着瓷盆。那个卖冰棍的人就歇在共和路上的柳荫下,他的木箱里冰棍品种最多,奶奶总是把她抱起来让她自己挑,赤豆冰棒,奶油雪糕,还有黄色的汽水棒冰。回去的时候,一路嗍着,其余的被奶奶装在瓷盆里。这好像是她对共和路唯一的关于夏天的回忆了,似乎大多的记忆都在冬天,在共和路上拍照片,在共和路上给远方的朋友寄信,在共和路上等放假回来的姐姐。

她还记得,中学时候常常和刘红梅来拍照。刘红梅有一架相机,她的舅舅送的。有一年春节,她们都没有回家吃午饭,而是在共和路上拍了一整天照片。雪是从早晨开始下的,到傍晚只积了薄薄的一层,路上几乎没有人,她们在雪地上做着各种夸张动作,以使照片上的自己更加摇曳生姿。后来拍累了,两个人坐在运河大桥上看远处,细碎的雪花认真地飘着。突然,刘红梅问道,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人结婚?这个问题使双方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们对着浑浊的运河水发出各自的感叹。刘红梅说她要嫁给一个军人,英姿飒爽的。她问王彩虹,王彩虹支支吾吾,最后也说,和她一样,想嫁给一个军人。其实在王彩虹内心深处,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她没有想过嫁给谁,而是在脑海里勾画了一个未来婚姻生活的场景,这个场景由几幅画面组成,比如她和她未来的丈夫躺在床上读书,床头柜上是昏黄的灯光,温馨而美好;比如她和未来的丈夫像此刻的刘红梅和她一样,坐在雪花飘舞的桥上看着远方,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这些画面朦胧而清晰,但仍能看出那个未来丈夫的大致形象,如她们所渴望的军人一样:英俊,魁梧,高大。

再后来的一年冬天,王彩虹每回忆起来都感到那么的不真切。那年的雪特别大,整个仙女镇都被覆盖在厚重的白色之下,学校放假了,工厂也停工了,据说离仙女镇不远的变压站被大雪压垮了。运河冰冻起来,货船停在岸边,仙女镇的人从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寒冷,他们把驱赶寒冷的东西都穿戴上了,路上不再有人骑车,只有鞋犁出的深深印子。这场寒冷勾起了仙女镇人天真无邪的情愫,他们在路上走着走着,会捏起一团雪,向屋顶或天空掷去;也有人经过树下时,会猛地踹上一脚,雪团便“啪嗒啪嗒”落下来;还有人干脆去了运河,像电视上或电影里播放的那样,在坚硬厚实的冰块上滑起冰来。也就是在那天,天欲黑不黑的时候,仙女镇的人听到了嘶喊声,声音尖锐刺耳,树上的雪花都纷纷飘落了——那是人和冰块的嘶叫——两个孩子掉进了冰窟窿里。

当仙女镇的人赶来的时候,已经有人跳下去了。运河的水实在是太冷了,就连岸上的人都感到一阵阵哆嗦。救人的是李大勇,他刚好经过这里,几乎没有犹豫便跳了下去,李大勇没想到自己并不会水,当刺骨的水灌进他鼻子和嘴巴的时候,才感到那些电视上或电影里跳河救人的事也不是容易的。他在水里憋着气,手脚挥舞,竟然也能捞住一个孩子的衣服,后来他自己也记不清是怎么找到那两个孩子的,又是怎样被岸上的人救上来的。

等李大勇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镇上的医院里。他的两条腿没了。冻坏了,医生说。

王彩虹就是那时去看李大勇的,在此之前,他们并不熟悉,李大勇高中毕业,王彩虹才读高一,但她知道这么个人,瘦,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后来王彩虹高考落榜,在服装厂上班,有几次在路上遇见了,但两人并不说话。

李大勇成了仙女镇的英雄,孩子的家长和镇里的领导送来了锦旗,广播站的人也来采访了一次。李大勇并没有为失去双腿而悲伤,甚至有些激动和兴奋,他对记者说,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那时王彩虹就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瘦小却伟岸的身躯,她能感到自己和李大勇一样,牙齿因为激动而不停颤抖着。那些天,她的双手颤抖,双腿颤抖,就连说话时牙齿和舌头都有不同频率的颤抖。她告诉在厕所里排队等候的人,告诉在开水房打开水的人——刚刚过去的那个周末,在共和路运河边发生的一件大事。她向竖着耳朵倾听的人描述整件事的过程,详细生动,好像她在现场亲见了一样。听的人表情凝重,下巴兜着,眼睛潮湿,分明都被感动了。他们丢下饭盒跟着王彩虹去病房,要亲眼看一看英雄。可是,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人群散了,医院的走廊里传来李大勇撕心裂肺的喊叫,麻醉消散后的剧烈疼痛啃噬着他。这个时候,王彩虹便把他抱在怀里,像个母亲一样搂得紧紧的,李大勇把头埋在王彩虹的胸前,有时用牙齿深深咬着她的胳膊。直到李大勇喊累了,咬累了,安静了,王彩虹才把他放下来,轻轻地将他放平,看他睡去。

王彩虹还记得那些夜晚,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李大勇轻微的呼吸和突然的惊悸。她会立即站起来,轻拍他的肩膀,嘴里喃喃的,叫他别怕别怕,有她呢。是的,李大勇只有一个亲人了,他的父母早在十多年前去世了,只剩下他和奶奶。王彩虹对李大勇说,从今以后她就是他的亲人,她就是他的腿,她要照顾他一生。说这些的时候,王彩虹的眼泪流了出来,为眼前的这个男孩,也为自己的决定。

可是,现在,王彩虹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在他们的婚姻第九年的时候。

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九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二十五岁,三十四岁。

岁月倏地一下就过去了。

这些年来,她是多么害怕冬天,害怕下雪,害怕透明又坚冷的冰冻。李大勇截肢后,原先的单位不能再去了,前两年里,还要经常去医院,截肢处不停地出现增生,这使他疼痛而脾气暴躁。好像李大勇还不能接受双腿全无的现实,当他看见电视里四肢健全的男人,会发火;看见过去的皮鞋,会发火;看见新的还未剪掉裤腿的裤子,也会发火。他一边骂一边摔着东西,王彩虹就会上前抱住他,试图像在医院里那样。但李大勇像点燃了的爆竹,炸得到处都是,这时王彩虹便会发现,李大勇瘦小的身体里其实藏着一吨的炸药。一次王彩虹正看电视,一个关于雪地靴的广告,一只凳子突然就砸了出去,电视屏幕啪的一声,什么都没有了。王彩虹坐在床上不敢动,生怕自己的一言一行又会加重他的怒气,等李大勇摔累了,她才下床收拾屋子。

李大勇没有工作后,他们的日子十分拮据,王彩虹把白班换成了晚班,这样每月可以多二百元钱。李大勇的伤口彻底好了,王彩虹希望他能找个工作,起先,李大勇听到“工作”两个字便会骂——他不愿走出去,不愿看到别人投来的目光。第四年的时候,王彩虹找人给李大勇做了个木板车,几块木板下面安了四只轮子,木板车拿回来的那天,李大勇正捧着碗喝粥,他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就把碗砸在王彩虹的脸上,热粥沿着她的鼻梁往下淌。木板车让李大勇发了疯,因为这使他想到那些在菜场乞讨的残疾人,他们就坐在这样的木板车上,肮脏邋遢,用手走路。那一次,大概是几年来最歇斯底里的,李大勇把木板车砸断了,把家中能摔的东西几乎都摔了一遍。王彩虹想,要是房子也能举起来,李大勇肯定也会把房子给摔出去的。等到李大勇浑身力气使尽了才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李大勇抱着王彩虹哭了,他像当初那样把头埋在她的臂弯里。

王彩虹也哭了,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而流泪,只觉得泪水止也止不住。

哭累之后,李大勇又把木板车修好,第二天就去了菜场,不是去乞讨,而是去找在那里卖鱼的表弟。这是李大勇截肢之后的第一份工作,给他的表弟杀鱼。王彩虹去看过几次,李大勇坐在两只大澡盆后面,地上积水很多,混着鱼的内脏。他的木板车挂在一根柱子上,大概怕被弄脏。李大勇在身下垫了几层黑色塑料布,整个人的高度和澡盆十分和谐,好像他也是澡盆的一部分。李大勇把一条鲫鱼摁在手下,右手的刀在飞奔——刀仿佛是从他手里长出来的。那把刀尖瘦,冷峻,不杀鱼的时候,李大勇就用刀剔指甲,有时埋头削着腿下的茧子。

工作之后的李大勇脾气收敛很多,砸东西有些分寸了,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沉默,除了吃饭,几乎看不到他的嘴唇变化。这种沉默排山倒海,让王彩虹更加小心翼翼。

杀鱼的刀每天都被李大勇带回来,晚饭前在门口嚯哧嚯哧地磨上一阵。那时天快要黑了,傍晚灰蓝色的天空下似乎只有磨刀的声音,他间或抬起头,看一看刀刃,刀在昏暗中极其醒目。王彩虹也是在那个时候出门了,她不知道她离开后李大勇还会磨多久。王彩虹跨上自行车,跟支箭似的,迅速地射进黑暗之中。

沉默后的李大勇常常看着那面锦旗发呆,锦旗颜色已经褪了很多,周边的流苏也掉下来了,有几次王彩虹把锦旗藏起来,白花花的墙壁让李大勇觉出蹊跷,他从柜子里找出锦旗,没有让王彩虹帮忙,而是自己趴在桌子上——他用手撑住桌子,一点点地挪上去,再将锦旗挂好。

常常整整一天,李大勇都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他的目光像是被锦旗钉住了似的。

冬天到来的时候,王彩虹的单位谈了一笔新的业务——生产一批羽绒裤。在此之前,羽绒服厂还没有这样的订单。王彩虹作为技术骨干也参与了羽绒裤的设计和生产,她们测量并计算尺寸,为此,厂里特地购买了一批腿模。傍晚的时候,装着腿模的卡车进来了——那是一些奶白色的下肢,修长而圆润的腿,从腰部向下呈现出美好的曲线。它们没有上体,腰部向上齐刷刷地没有了,好像腿本身就具有生命似的。腿模的站姿笔挺,又显得十分悠闲,恰到好处地立在一块圆盘上。

王彩虹和几个女工把它们从仓库运到车间,再一一排列好。从仓库到车间有一段黑黑的走廊,没有电灯,王彩虹总是在这里稍作休息。她在条椅上坐下,让腿模站在旁边,奶白色的塑料在黑暗中有一些反光,又好像它们本身就是发光体。

王彩虹将手伸过去,落在一只腿上,光滑,又十分柔和。她从腿根一直抚摩到腿脚,再抚摩到腿根,以及两腿之间模糊笼统的生殖器——她感到脸上有泪淌下来,好像什么东西使人不能自已。她把腿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直到远处有脚步声了,才慢慢站起来,再往车间走去。

日光灯昼夜亮着,车间里仿佛从没有过黑夜,冷清的光落在腿模上,有些惨白。整整一个冬天,王彩虹都不敢抬头看,她不喜欢日光灯下的它们,丛林一样。像在挑衅。

订单顺利完成了,甚至比既定时间早了很多,厂里为此对员工们进行了一点小小奖励,即一条略有瑕疵的羽绒裤。

后来的问题,就出在了这条羽绒裤上。

等王彩虹去仓库领取的时候,只剩下男裤了,她没有与人调换,也没有还给仓库,而是将它带回了家,王彩虹说不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想起抱着腿模坐在走廊里的那晚,以及为它们穿上羽绒裤的时候——她从来都是小心翼翼,轻轻将它们抱在身上,抬起腿,穿进去,再慢慢放稳。

羽绒裤被王彩虹藏了起来——衣橱的最上面,这个高度李大勇是不会发现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王彩虹还是在某个傍晚声嘶力竭的咆哮中醒来了。那时她正在酣睡,做着温暖而忧伤的梦。

王彩虹睁开眼睛,李大勇的手上正拿着那条被藏起来的男式羽绒裤。什么意思?他问,眼睛睁得滚圆,像那些被他摁在地上的鱼的眼珠。

不是你的。王彩虹很惊异于自己脱口而出的回答。这些年,李大勇的裤子都是王彩虹帮他改好了才会拿回来。

这四个字让两个人都愣住了。那是谁的?李大勇问。

别人的。

厂里的人?

是的,厂里的人。

王彩虹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她的声音干净利落,斩钉截铁。李大勇没有说话,用手撑着木板车出去了。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去菜场,而是在家里一言不发。王彩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回答,那个瞬间,她突然十分想念黑暗里抱住的腿了,它光滑,结实,听话地倚在她的怀里。

关于离婚的念头,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

在离婚念头产生后,王彩虹给她的同学刘红梅打过一次电话,那时刘红梅已经跟她的丈夫去了美国,电话是长途,拨过去时正是美国的早晨。刘红梅拿起电话就懒洋洋地说了句:你终于睡醒了啊。王彩虹不知道对方的“睡醒”是指什么,支支吾吾说了一些问候的话便挂了。挂了电话王彩虹哭了起来,她想起和刘红梅坐在运河大桥上的那个冬天,她问她,想要找个什么样的人?那时她的心里充满憧憬,好像就这样一直向前,便能到达似的,到达那个高大,魁梧,伟岸的身体旁边,那个身体抱着她,而不是她抱着他,他把她搂得紧紧的,紧得让她透不过气来。

打完电话的第二天早晨,王彩虹就去了共和路,她在曾经和刘红梅说话的桥头坐了一会。河水仍和从前一样,缓缓东流,河上有游船,漫不经心地穿过桥洞。她想到上一次坐在这里的时候,正青春懵懂,而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她又记起第一次去医院看李大勇的情景,她从家里背了一大包衣服,像是和家人决裂似的,她记不清自己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双唇对父母说了什么,只记得从家到医院的路上,她一直在平复那种来自身体深处的颤抖。

从大桥上下来,天空突然飘雨了,路上的人小跑起来,骑自行车的也更加奋力。她看见很多的腿上下踩动,它们那么富有节奏,那么欢快,每一条腿都在跳舞,在狂欢。她也不停地踩动踏板,试图追上它们。拼命的,从来没有那么使劲的,疯了一样。后来,她摔了一跤,狠狠地跌在路牙上,脚和膝盖都破了,等她爬起来的时候,那群腿已经看不见了。

那天回家,王彩虹没有吃饭,而是把自己摔在床上。李大勇去菜场杀鱼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没有睡,盯着墙壁和屋顶发呆。

远处有汽车的鸣笛,还有叫喊声,它们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被窝很冷,她把腿蜷着,好像再往下就是冰冻一样。后来,一只蜘蛛从头顶上掉下来,只在半空便停住了,蜘蛛慌张走动,在一根看不见的细丝上。王彩虹哭起来,她的整个上半身都嵌在被子里。

这么多腿……你为什么有这么多腿?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公交车上的人下去了,王彩虹也跟着下了车,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父母的家。她从一个小工厂的后门穿过去,抄了小路,当她推开门的时候,她的父亲母亲已经起床了,正坐在一张小方桌前吃着早饭。王彩虹的出现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慌忙放下手中的碗,给她盛了稀饭,拿了筷子。王彩虹并没有吃,而是突然哭了出来,她的声音有些大,与这个宁静的屋子有些不相宜。

她说,她要离婚——这几个字让两个老人吃了一惊,他们抬头看着王彩虹,此时头顶的白炽灯泡突然暗了一下。

当初为什么不阻止我——王彩虹用手捂着脸,这是第二次与父母喊叫,上一次是和李大勇结婚的时候。

在家人眼中,王彩虹一直是个乖巧听话的人。她把碗推开,整个上半身都伏在桌子上,似乎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刚刚的哭泣之中。她的父母一直低着脑袋不说话,粥吃了一半已经凉了。他们曾是农药厂的普通工人,下岗后以烧开水为生。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外面开水炉噗噗的声音,偶尔火苗会蹿出来一下,火光映在人的脸上,那么的不真实。王彩虹抬起头,眼前的景物和小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堆在老式柜子上的衣服,落了灰的吊扇,还有糊着塑料薄膜的窗户。她收住哭声,轻轻叹了口气,仿佛稍一用力这个屋子就会坍塌下来。她用手擦了擦脸,站起来,然后向门外走去。

她没有继续坐车,而是往家走,河边已经有人在晨练了,一边咿咿呀呀唱着,一边拍着大腿。有跑步的人从她身边经过,大概锻炼的原因,步伐有些夸张。她不知道仙女镇的人为什么这么热爱跑步,热爱锻炼,他们欣喜、欢快、热情,甚至有些亢奋。

从铁门进来,王彩虹就看见那扇有着桂花树影的窗户了,灯亮着,昏黄的光。很显然,李大勇还没出门。王彩虹快跑几步,时间尚早,还可以按照计划的那样与他“谈一谈”,她不想等了,一刻也不想等了。她想这个时候的李大勇应该正吃着早饭,前一晚她留下来的,豆腐和一盆白菜。他会惊愕于她嘴里吐出的字:离婚。

是的,不管他有什么反应,她也要离婚。

王彩虹吸了吸鼻子,小跑过去,爬上水泥坡,再打开门。

屋内静悄悄的,并没有李大勇,她喊他,无人应答,在卫生间和卧室看了一遍,也没有。李大勇上班去了。

王彩虹瘫坐在桌旁,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感到冷和饿,上一顿饭好像过去很久了,此刻突然饥肠辘辘。她把李大勇吃剩的半碟土豆吃了,又把锅里的饭吃光。她扶着桌子站起来,在屋内慢慢走着,一直走到褪色的锦旗前,仰起脖子,目光向上攀登,金色的字已经脱落很多,只剩下“人”字还突兀地鲜艳着。

她走进房间,疲惫汹涌而至,没有脱衣服,和衣躺下,被子里还有温度,像一个胆怯的人的呼吸,细小而微弱。这是一年里最冷的季节,是仙女镇最冷的季节,天气预报说很快这里将迎来一场暴雪,这让她感到冷,甚至开始哆嗦。王彩虹想起夜班时做的羽绒服,那些绵软而厚实的羽绒服,又要运往哪里呢?

她把腿向下伸展,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整个冬天她都没有伸直过双腿,像一只虾一样蜷缩着。她的脚一点点地向前进,像走路一样,像曾经和她的朋友刘红梅走在共和路上一样,她们在雪地里奔跑,拍照,搔首弄姿。那时从不觉得冷。

突然,她的脚感到一点温度,又是一点,温度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直到她的脚触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热水袋,是一只装着热水的热水袋。

王彩虹突然哭了起来,哭声仿佛是从胸腔里奔跑而来的,她把被子拉过头顶,整个人都埋在被子底下,从没有这么悲痛地大哭起来。

汤成难,短篇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获得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获得第一届黄河文学双年奖短篇小说奖。出版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小说集《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现居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