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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说一声扎西德勒

来源:新华日报 | 黄孝阳  2019年08月22日07:56

45岁前,没听过天祝,这是我的孤陋寡闻。

不怎么羞愧,毕竟不再是渴望四海为家的少年人。所以甘肃的朋友说“来天祝吧”,有点犹豫。不想去,又碍不过情面。琢磨一个礼貌性拒绝的理由。

下班,行于南京街头。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头顶仍是千百年前的天。穹窿之下,种种建筑、道路、构件、制品等,皆具有某种后工业时代的风格。一个中年男人吸引了我。迎面走来,孑然一身。一只手拎公文包,另一只手把苹果手机高举在耳边。他的手在抖。他在哭。泪水汹涌,悄无声息。在大庭广众下,于熙攘人流里,与我擦肩而过。

腹部如被重击一拳。到家后我给朋友发去微信,说了一个字,“来。”

天空中有大块的接近于凝固的蓝。

出机场,路边的山浑厚墩实,不大,似绿的拳头,紧握着,迥异于江南的秀丽。这个世界是如此广袤,区区数时辰,已换了天地。到宾馆,洗漱毕,近夜里九点,天空仍高而明亮。蓝消褪了,取而代之的是雨后的灰,极为纯净的灰。我在窗前站立,近乎贪婪地呼吸,这里的空气新鲜干净。

睡了个把时辰,体内有一只匿伏沉睡已久的生物在缓缓醒来。

亲爱的朋友啊,我无意掩饰——我去天祝,为的是疗愈,为的是在一个相对寂静疏离处,重新审视自身,确认属性。南京的海拔二三十米,天祝的海拔三千米左右。这当是一个向上、再向上的过程。我希望自己能从眼下这个像云彩一样难以拥有某种固定形态的生活中摆脱出来,来到云彩之上,来到那片离天空更近一点的雪域高原。

我起身盘膝而坐,用手机搜索关于天祝的资讯。

天祝县人口不过二十万,这是它的少;中国有56个民族,天祝县境内就有28个,这是它的多。我喜欢这种少与多的辩证。少是一口深井,多是井内的生态结构,这里会有很多动人的故事,对抗与平衡,跌宕起伏的戏剧性。我都听见了耳边传来的28个民族各自的历史、信仰、民俗、节日与生活方式的相互碰撞声。

了解一个地方最好是从当地博物馆开始。去天祝县博物馆,馆里有一件国宝级文物,铜牦牛。我见过许多牛的雕塑,基本是华尔街铜牛那种拗颈奋蹄、牛气冲天的造型,眼前这头牛身形稳重,气质冲和,尤其是牛尾,垂落如一管饱蘸了墨水的毛笔。牦牛是藏族先人最先驯化的牲畜之一,耐寒负重,藏人崇拜之,称为雪域之舟,以为图腾。

天祝博物馆里最让我感兴趣的,倒不是这尊堪称中国青铜雕塑史上杰作的铜牦牛,而是彩陶,在天祝出土的属于马家窑文化的马厂型彩陶。我集过邮,1997年发行过一张压凸型邮资封,邮资图即为天祝出土的“双耳圜底彩陶罐”。我喜欢彩陶,纯粹是对彩陶纹饰的迷恋。几何图形、人面纹、鱼纹、鸟纹、蛙纹、鹿纹及花叶纹,在我看来,这些数千年前先人遗下的古朴线条是中国画的起点,是人对自身存在的审视,对美的渴望。

与我同行的本地人是一位写诗的,我叫她梅老师。当风吹弯满地紫穗草,我脱口而出两字“风大”,她笑眯眯地说“这些草都在向你磕头呢”。我们很快熟稔起来。她的美不同于我见惯的江南佳丽,纯然出于一个草原女儿的本性,热情,爽朗,善谈。

到天堂寺,已是黄昏。寺前广场上立有一尊吉祥四瑞合为一体的雕塑,梅老师热心为我解释——

一只贡布鸟衔来一粒种子,兔子看见了,赶紧刨坑埋种,种子发芽,长出细枝条。猴子过来,拔去杂草,细心呵护。一头大象用长鼻汲来山泉浇灌。树长成了参天大树,结满累累硕果。树太高,谁也够不着果实。大象让猴子爬到自己的脊背上,猴子让白兔上肩,白兔又托起鸟,鸟啄下果实。四瑞兽把果实分给山林里所有的瑞禽灵兽。

这是一个迷人的故事,寓言的主旨是各民族的团结和睦。细想一下,不仅如此。猴性活泼,是童年;兔子奔走,是人在青年;象力巨大,是负重壮年;鸟儿飞翔,是暮年的自由之境。这是人生的四个阶段。又或者说,象代表的是厚德载物,猴子代表智慧如海,兔子代表高贵如月,鸟儿代表着心的自由。这又是人生的四种境界。

我特别喜欢梅老师的诗。她的笔名叫梅里·雪,我能在她的诗里看到今天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看到富饶与收获的喜悦,还有穷困、颠沛的生涯。比如一个因病致贫的家庭,以及她对这个家庭发自内心的关注——是扶贫,更是人对他者的爱。

我读过太多的诗,越来越厌倦那些只能在古典美学窠臼打转的词语。我们的活,是历史的,更应是包蕴着当下与对未来的想象。我渴望见到更多充盈着现实感的文本,哪怕技巧稍显稚嫩也没关系,哪怕是悲痛和愤怒而近于疯狂也没有关系。

过乌鞘岭。岭上汉、明两道长城蜿蜒西去。岭下依稀可见的驿站残址就是当年戍卒守关处。这座岭是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的交界处,极为雄骏。唐玄奘西天取经时爬过,张骞出使西域时走过。据说盛夏时有飞雪,寒气砭骨。

直奔帐篷,一碗酥油奶茶下肚,身子才暖和起来。吃到仰慕已久的手抓羊肉,真是太好吃了,只恨肚子太小。还有幸听闻《格萨尔王传》说唱的艺术。戴毡帽的男人干瘦黝黑,偏偏端坐如山,吟唱的腔调异样迷人,宽广和柔美兼具,高亢和细腻并显。男人不识字。据说用土语说唱《格萨尔王传》的形式仅存于天祝,土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土语说唱《格萨尔王传》的艺人越来越少,《格萨尔王传》土语说唱艺术于2006年被列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我用手机拍了几个视频,想回南京后再仔细听——

此刻,我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倾听。真好,没有那些虚张声势、装腔作势的腔调,吟唱和道白极具穿透力,让人心神俱定。我与说唱艺人,生活于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又折叠于一处。他不曾听过技术奇点,对房市股价可能漠不关心,可我觉得他这样活着挺好的,至少这种人与自然相处的模式是和谐的,是可持续的。

如果把我在天祝的所见所闻所感一一写下,那会是一本厚书。这里,我要感谢那两位叫我去天祝的甘肃朋友。他们是我在鲁迅文学院进修时的同学,一男一女,李学辉与赵剑云。对了,我还加上那个模样有点像所梦见度母之姿的讲解员的微信,她真名叫杨增茜,宛若高山鲜花,巧笑倩兮。如果哪一天她在抖音或快手上直播天祝的历史与美,我愿意每天去点上十几个赞,说上一声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