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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晚餐

来源:文艺报 | 包立民  2019年08月21日07:34

诗评家刘士杰走了!又走了一位复旦才子。

今年春节后,听说士杰兄因病已迁居上海,想趁清明时节赴沪扫墓之际,到他的租居处探望一下。早就听说士杰兄是位美食家,在微信朋友圈中,经常发现他在京沪两地的新老字号饭店里的影踪,还看到他在网上晒出来的美味佳肴,他的大腹便便就是如此这般吃出来的吧。我曾警告过他“要管住自己的嘴”,他回说:“不怕,没有三高。”

中午在淮海路吃完午餐,乘车来到士杰的小区住宅,开门一见,他语出惊人:“我住了半个月医院,差一点见不到侬了。”我笑道:“侬勿要吓人呀,啥个毛病?”他回道,“肺部感染”。我本想早去早回,可是他不让我走,在他新租房里整整聊了一个下午,聊复旦老师、同学、友人。他还说:“《诗化心史》7月份再版,出版后一定送你。”他告诉我说请谢冕先生写了一篇序言,这篇序将要发表。当着我的面马上给谢冕先生打了电话,告知下月发表的消息,并表示感谢。这天下午,我们交谈的内容,是两人结交几十年来最多的一次。最后他拉着我去了一家餐厅,点了六道宁波特色菜。

回京才一个月,就收到他女儿在微信上发的讣告,士杰因肺部感染,于5月3日下午在上海瑞金医院不治身亡。鸣呼哀哉,和他同吃的那顿美味的宁波菜竟成了最后的晚餐!

回顾半个多世纪来,我与他同校同系同龄,但低一届,他是64届,我是65届。我们同校5年,却并不相识。

我们相识在1984年,“牵线人”是一位久慕大名但未谋面的“红学家”。当时文学界正在讨论“作家学者化”的问题,为了组织一篇笔谈,想请既是作家又是学者的蒋和森先生谈谈看法。打听到校友刘士杰与蒋先生同在社科院文学所工作,与蒋先生既是校友,又是同事,可能相熟,于是约他写一篇命题专访。早在复旦求学时代,蒋和森的《红楼梦论稿》就是我们中文系图书馆的“畅销书”,书中一组《红楼梦》人物赞文稿,成了不少同学口中经常议论的话题。蒋先生的文笔犀利流畅,又像诗一样优美,无形中成了同学们心中的偶像。当我把自己的看法与刘士杰一交流,他十分高兴地说:“蒋先生刚从上海修改长篇小说《冲天记》第二卷回京,他自己就是榜样,既是学者,又是作家,请他谈很好。”《作家,最好也是学者》的专访,很快在《文艺报》刊发,反应良好。

1953年,蒋和森调到《文艺报》工作,正赶上关于《红楼梦》研究的一场大辩论,《文艺报》又是重要战场,于是开始研究《红楼梦》,决心在红学领域闯出一条新路。他埋头写出了《薛宝钗论》《贾宝玉论》《林黛玉论》《略谈曹雪芹的表现艺术》等一系列论文。1959年,这些论文结集出版,这就是深受读者欢迎的《红楼梦论稿》。论稿从1959年到1990年,30年间印了三版,在大中学校和知识分子群体中反响很大。蒋和森研究《红楼梦》研究了一辈子。1996年临终前,还在病榻上校阅上海古籍书店出版的《名家绘图珍藏全本四大古典小说》清样前言,书中《红楼梦》的“前言”正是由他执笔撰写的。这篇洋洋28000字的“前言”,竟成了他研究《红楼梦》的绝笔之作。作为一位“红学家”,真可谓始也红楼,终也红楼。《红楼梦》研究,贯穿了他生命的始终。刘士杰有感于此,写下了一篇《始也红楼 终也红楼》的悼文,又交我在《文艺报》上发表。说来也巧,蒋和森研究《红楼梦》也始于《文艺报》,最后又在《文艺报》上向广大读者告别。他与《文艺报》的缘分,可说是有始有终。

20世纪90年代后期,刘士杰专攻诗评,从论“朦胧诗”的兴起起步,纵览全国诗坛潮涨潮落,评点有代表性的诸多诗家诗作,访谈文化名人,搞得风生水起;而我则由文学转向美术,从书画家的“自画像”入手,广征《百美图》,忙得不亦乐乎。两人很少见面,便相忘于江湖。直到最近几年,才有机缘重新见面。

数年前,几位上海在京的和平中学校友在我家聚会,闲聊中聊起退休后的文娱活动,从同学处第一次听说北京有个评弹联谊会,还定期举办评弹表演,无疑是发现了一个“新大陆”。正是在这位中学同学热情的引领下,我第一次来到三元里的一家咖啡厅,参加评弹活动,在这里,我居然遇到了失联十来年的士杰兄。细细打量,印象中的士杰兄,是一位风流潇洒的英俊小生,怎么变成了大腹便便的蹒跚老人了。我用手指了指他的腹部,笑说“快生了”,他也用手点了点我的肚子说“彼此彼此”。调侃一番后,互通近况。评弹会上巧遇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交谈的话题从评弹到昆曲。原来士杰兄竟是梨园名票,早在大学时代,他就加入了复旦评弹昆曲社团。分到社科院后,又由恩师赵景深致书引荐,拜识了红学界的前辈俞平伯,还参加了俞先生发起的表演昆曲的团体,居然登台在长安戏院扮演过旦角。据张汉义介绍士杰兄在评弹联谊会中不但表演评弹,还常客串昆曲表演,是联谊会中的骨干“常委”。难怪他能撰述出版专著《中国戏曲史话》,真是一位低调的才子。

也就在士杰兄请我吃“最后的晚餐”前,他一连签名送了我三本大著,除《上海戏曲史话》外,还有《诗化心史》《文化名人访谈与回忆》。在坐高铁回京的途中,我打开文化名人“访谈录”,一看就放不下,在车上几乎把15万字的访谈录都读完了。封面上醒目地列出了访谈的名人,其中多为学界、诗坛上的泰斗名家,诸如钱锺书、俞平伯、艾青、辛笛、何其芳、冯至、张天翼、郑敏、蔡其矫、牛汉、杜运燮等衮衮诸公。士杰兄的专访回忆录,与普通的名人专访大不相同,他的写作态度是严肃认真的,除了无法请逝者审阅的文稿,他都要请访问对象审阅、修改文稿,以避免不应有的舛误,不仅对访问对象负责,更是对广大读者负责。其二是他的访问对象都是诗人学者,其大家风范、道德文章和高尚人品,也决定了他采写内容的严肃性和高品位。当然,还有一点,士杰兄具有深厚的学养和高超的文笔,否则是不可能写出含金量如此之高的文章的。我把这些读后感,在车上的第一时间就用微信告诉了他。可惜的是,作为诗评家,他在社科院文学所精心构筑、安身立命的名山之作《诗化心史》即将出版,可书末出,人却走了。士杰兄呀,你要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