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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19年第3期|李春华:老疙瘩爷爷

来源:《西部》2019年第3期 | 李春华  2019年08月19日08:37

像一根挂悬在大门底下梁上的麻线绳子,打一个结,用力一拽,成了一个死疙瘩,风吹日晒,身板模样和生活过得越来越粗糙,一辈子就待在村子里了。最常去的远处是到乡里赶集买卖牲口,或者拖病拖到不得不用半生积蓄到三十里之外的县医院看病,他们中的大多数,回村子后直接就被埋到前一夜挖好的坟坑里。他们中很少有举行葬礼的,有老伴儿先走了的,尸首还要停在村口三天,供村里人瞻望回顾,等着把老伴儿的坟起了,再风光合葬。他们又无儿无女,抬回家也没人撕心裂肺地哭,只会显得更加凄凉,不如半路就卷席埋了,留给村子里人一声“唉嘘”,算是对他们一辈子的总结。

我们村子里这样的男人至少有八九个,均匀地分布,生活在村北村南村西和村东边缘的深处。或丑或残或穷,总之一辈子没有讨上一房媳妇,没生下一儿半女,家谱上他这一支到这里就断了,给别人家繁衍出来的枝蔓腾挪出了地方。大家叫他们“老光棍汉子”,没有子女,自然也就沦落成了“老绝户”,我管他们叫“老疙瘩爷爷”。

有一个哑巴来旺,在家中排行老大。一眼看过去,来旺是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一张四四方方被风吹红吹皴吹裂了的脸,让人一度怀疑拿一个勺子肯定能从他脸上的褶痕里挖出来许多泥。娘告诉我,天生的聋子都是哑巴,半路的哑巴不一定是聋子……他们说哑巴来旺是八岁时被欺负他的孩子逼着吃了牛耳屎才哑的,所以他并不聋。你一叫他,“啊啊啊”的,嘴就咧到了耳朵根,有时候口水都兜不住。听不出来一句好孬话,不管人家对他说啥,他都笑着“啊啊啊”地回应,无忧无虑的。

人真是奇怪,听说看触,少了一样,走起路、做起事来都不稳当。哑巴来旺每次拐弯进胡同子的时候整个身子都会倾斜一下,“啊啊啊”地比画起来更是肩膀都摇晃。一枚落叶都能让他走路的脚步晃悠一下,停下来看上个大半晌,狗一叫,他整个人更是吓得都癫跑起来。

爹娘死得早,三个弟弟的孩子全由来旺照料着带大,一共九个,四个侄子五个侄女。侄子侄女们在他的怀里被抱着的时候像猫,学会走路了在他的背上就像只猴子攀来攀去,他伸出胳膊,孩子们两只手扒住,在下面就能荡秋千,嘴里“哦哦哦”地叫。学会了喊爹,学会了喊娘,就是没人教他们喊大爷,反正他也不会用“哎”来回应,喊了也白喊。孩子们四五岁大的时候,从不远处加速助跑,“哈”,一声令下,来旺立刻蹲下,他们就“噌”地蹿了上去,有时候还骑尿脖,手里拿着柳条,大声唱着“驾驾,骑马哩,家前来了个拉呱哩,拉哩啥呱,拉哩俺兄兄吃妈妈”。后来孩子们听得懂话,听到人喊自己的大爷“老哑巴”,知道不是个什么好话了,他们也不维护,反而和一些孩子一起,随地拿起土坷垃投向自己的亲大爷,喊着“哑巴来旺,哑巴来旺,你倒是说段老瞎话呀”。他们深深以他为耻,人前能撇开不一起走就不一起走,走顶头了也像是邻人一样冲着他点点头,尴尬地笑一笑。

可是来旺从来不恼,大早晨打了杨巴狗,用细线子穿起来,挂在侄子侄女的睡房门上,成了门帘子,每条帘子的底端还提溜着一颗花生糖,好让他们一起床就有甜头吃。拿着新出锅的油炸糖糕趴在学校的窗户上“啊啊啊”地叫孩子出来吃,孩子们恨不得把头埋进课本里去,放学了赌气把哑巴大爷扔下,哑巴大爷却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又赶上来,把糖糕塞进孩子的布书包里去。自己辛辛苦苦日日夜夜守着一窝子羊,卖了钱全给孩子们上学用……孩子们有一个哑巴大爷,被村子里的人耻笑,但是他们的吃穿用度却是村子里孩子中最好的。逢年过节都有小吃食,过年更是一人一身新衣裳。连结婚盖的新砖房都有大爷的一把血汗。要不怎么一窝子羊每年都在生崽,羊却越来越少了?来旺依旧住在爹娘留下的荒宅旧院,趴趴土屋,篱笆门,冬天的西北风全往他家的院子里灌,枯黄的玉米秆叶子随风一摇晃,好像把整个土黄不平的院子都带动了。屋檐狗尾巴草成势,和人家新翻盖的砖房一样有了屋檐子,给他看着家。

最后一只羊被牵走摆满月酒的时候,五十五岁的哑巴来旺当了大爷爷,他侄子们的孩子们又开始在他的身上玩乐一番。他的背驼了,眼睛花了,还好有了计划生育,可是四个侄子生出来的孩子加起来还是有八个。来旺驼着身子,挎着自己孙子孙女们的胳肢窝,他不会说话,不能说“来,迈左脚,来,迈右脚”,只能用自己的左脚踢孩子的左脚,用自己的右脚踢孩子的右脚。趴在地上当马被孙子辈的孩子骑也只能骑半个胡同了,依旧在“啊啊啊”。他的青蓝色汗衫被风吹得呼呼响,当孙子辈的幼童把他围住,掏他的胳肢窝,他夹杂着“啊啊啊”的笑声比谁都开朗。

他死的那年是六十五岁,脸上长了一个肉疙瘩,痒,手一挠就破了流脓,三天后倒地身亡。一辈子就完事了。四个侄子突然觉醒,带着媳妇、儿子女儿们哭得昏天暗地,来旺穿的寿衣是寿衣店里最好的。村子里人都说,唉,来旺一辈子没咋享福,这下值了。出胡同的时候一起摔了老盆子,侄子们全以儿子自居,披麻戴孝从头到脚,“大爷唻,俺的大爷唻,恁走慢着点,慢着点”,声声哭丧中哭出来的全是大爷的陈年旧影。一路哭来,终于哭到了坟沿上,生生拉住抬丧人的胳膊:“不要,不要,俺大爷还没走,他还在,你看,他还在俺跟前晃悠呢。”土终于快把棺材掩埋全活儿了,他们居然不约而同地哭喊出来了一声“爹”。人家亲爹亲娘出了七七就摘孝,他们穿着裹有孝布的鞋从春天到冬天,鞋面子和鞋底子都分家了才肯脱下来。

瞎子刘大麻有一个绝技,拿根杨树枝子在他耳前一甩,他就能说出来有几片叶子。哑巴来旺还能干活,但是瞎子刘大麻最多在家里抠抠玉米棒子,摘棉花摘得都断断续续。想事想得出了神,把棉花萼子扔进了摘好的棉花里,猛地想到什么事还没做,不小心就踢翻了棉花筐子,结果收拾棉花筐子所用的时间都够家里的明眼人摘两筐子棉花的。顺着墙根儿走,有时候被恶作剧的孩子放置的一块砖头给磕了碰了,他还爱惜自己的命爱惜得不得了,闹着去诊所抹紫药水。多少钱诊所医生不说也不收,哪个哥哥弟弟去就守着其他病人向他们要……所以瞎子刘大麻在自己的哥哥弟弟那里一点儿不招待见。嫂子弟媳动不动就搬出“你看看人家哑巴来旺”,说他一人瞎糟蹋了一大家子。他的地哥哥弟弟轮流种,每年给他一袋玉米棒子、两袋麦子。

刘大麻在五十岁那年终于有了一个儿子,这是他跟同一个胡同里的瘸子寡妇花枝生的。他们俩相好了好多年,这件事村子里没人不知道,谁让刘大麻走再快也得个把钟头才能从胡同子这头自己家走到胡同那头的花枝家。瘸子寡妇家的门是人家拆卸不要的几块木板凑合的,别人推门都是“吱扭”快速的一声,刘大麻开门是“嗯啊——”慢悠悠的一声。听到“嗯啊——”,胡同里那些躲在大门底下的黑洞洞里聊天的老娘们就会暗笑了。

“你听,瞎子摸黑又找瘸子去亲嘴了。”

“俺看你才是瞎子,摸黑不摸黑,对瞎子没影响,只要不摸错门就行。”

瘸子花枝天天在家不出门,直到房子里传出来“哇哇”的哭声,大家才知道瘸子给瞎子生了个孩子。以借炊拂的名义往屋里瞧瞧,好家伙,刘大麻真是好命,还是个带把儿的,虽然是光棍,却不是老绝户。可是花枝怕外头人说闲话说到明处,说到自己脸上来,在满月的时候就把孩子送到了邻村自己表姐那里。结果又被十八岁的大闺女兰容要了回来自己养着,说是从外面捡来的,自己家刚好没男娃,这样子刚好。为了养弟弟,第二年她还嫁给了本来也可能称之为“老疙瘩”的阴阳脸王磕子。王磕子十八岁的时候在一次打铁中被红透了的铁板烤中了半张脸,成了的媒不到半年,送的彩礼就被人家三倍奉还。王磕子、兰容两口子成婚三年后把房子盖在了和瘸子娘邻近的胡同里,把这亲弟弟就当自己的儿子带着,日子过得热热乎乎的。

私生子从小就被看不起,被人叫作“驴生子”,也就是没爹的孩子。他从小就不从生父家的那头胡同走,去背柴火都要绕上一个大弯子,就怕惹来一身闲话。村子里闲话最绊脚,说不定哪天就栽一个大跟头。他脾性好,见到谁都笑着,却不阿谀奉承别人,踏踏实实地读书读到初三,学校里最捣蛋的孩子都和他要好。成绩虽好却辍学回家跟着村子里的叔叔大爷打沙发当泥瓦匠,到邻近的村子里找活儿。因为眼里全是活儿,放下泥子刀就推推车,村子里的男人都喜欢和他一起出工。渐渐的,大家就都不说个啥,到了说媒的年龄,还张罗着给他找个媳妇。他长得不赖,不瞎也不瘸,读过书让一米七八的个子显得俊朗有神。可是大家也不敢往好的姑娘那里说,毕竟他是他娘不光彩的生育结果。

二十岁到邻村相亲,姑娘长得俊俏,大眼睛的睫毛像扇子扑闪扑闪,就是个子才一米五。守着媒人和姑娘,他声音压得很低:“俺的身世恁们家首先得知道,要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俺就走。”姑娘拉住了他,说自己看上的就是他的这份实诚,过日子也肯定踏实。结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就为凑个份子钱让这一家子可以缓缓日子。只有瞎子刘大麻没有去,每个经过他门口的人都会朝院子里瞧瞧。他们说一整天都看到他在那里抠玉米棒子,一胡同的人走路声也没惊着他,好像他的眼能看到了,眼里全是玉米棒子。出乎所有人意料,花轿却绕了一个大弯子,在瞎子刘大麻的门前过的,还停了一会儿,喇叭在那里吹得更欢了,听说这是姑娘进村的时候嘱咐给抬轿人的。刘大麻没有抬头。不久后来收玉米的人都说刘大麻家的玉米棒子收不得,一袋子沤了半袋子。谁都想到了,那是太多的眼泪流了进去。

瞎子刘大麻死后,他的宅子给了侄子。但是自己的这一支在家谱上还是断了,儿子的名字叫“李秉”,续在姐夫爹的名字下。看似这父子俩一生都没有任何交集,连姓都不一样,但有一年清明节,李秉带着自己的儿子闺女给瞎子刘大麻烧过纸磕过头添过坟,三人一声一声地哭喊着“爹”“爷爷”。

这些都是我背着柴火穿胡同的时候,从那些爱说闲话的老娘们那里断断续续听来的。

和我亲近过的老光棍,是我们一个胡同里的老扳撅子爷爷,排行老五,前面的四个哥哥娶完媳妇,爹娘连给媒人为他说媒的糖钱都没了,就更别说打垒间新土屋去给他娶个媳妇了。我们村子里兴盛红砖红瓦房的时候,就把土屋子叫作“趴趴屋”,像一头耕耘了一辈子的老黄牛一样,趴在那里,喘着粗气。他的日子正常地运转着,却散发着草的腥味。那腥味里带着一种老,老得连空气都啃不动了,像自己的房子一样趴趴着。

老扳撅子爷爷在闹饥荒的时候去黄河以北要饭保住了一条命,当地终于实实在在分到了村民的手里,他就在村东的窑坑里放了一群羊。“老扳撅子”是说他没本事,像用得连印都磨不出来的老扳撅子一样,连个坑都刨不出来。腰上拴上麻线绳子,别上镰刀,他就出门去放羊。那个时候,你一个大劳力不下地干活,反而和一群羊过活儿,就显得更没有本事了。胡同里的老娘们都说他一辈子没碰过女人,每天出门前娘都告诫我好好跟着他,别走丢了。因为那些传闻,六岁就跟着他一起放羊的我心生恐惧,总是他的羊群在前面,我牵着我的小母羊带着两只小羊羔在后面。他总是走了半路才想起我来,回头不看我,数数我的三只羊有没有全都跟上羊群。他的汗衫从穿上好像就没有脱下过,一片黄白。

有一次因为羊贪吃,天黑透了我们才回家。我看到了一团团绿蓝光在村口转悠,很早之前听说过鬼火,我第一次见到吓得哇哇大哭。老扳撅子爷爷停下来走到我跟前,递给我白色方形手绢,对我说,那是死了的人在地下闷了,上来喘喘气,寻摸寻摸回家的路。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刚刚死去的老爷爷的音容笑貌,那绿里泛着蓝的光立刻显得那么亲切。那是我们第一次靠得那么近。那个傍晚,从他得意的语气里我才知道,他搓的麻线绳子在集上能卖个好价钱,他还有一群羊,每天三顿都有花生米还可以抿两口小酒,他觉得自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但是也是在那个秋夜,窃贼进入他的院子里,为了保护羊群,他用扳撅子与贼搏斗的时候倒在了掉在地上的扳撅子头上,血流了一地。贼怕了,二十几只羊和他们一起散了。当天夜里,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赶了过去,把老扳撅子爷爷给埋了。

我守着自己的三只羊哭了一整天,从此以后自己的羊跟着谁去找肥沃的草地啊!

村子里的爹娘教育自己的儿子,最后总会说上一句:“你要好好的,千万不能活得像谁谁那样,一辈子连个媳妇都娶不上,成了老光棍,成了老绝户。”他们没有想到,老疙瘩爷爷们没娶妻生子,生子的也没有正大光明,却各自至少为村子里省下三四个一亩四分的人口地。随着人口的增长,村子里人长年来平均保持着一亩四分地的平衡。除了不断开出来的野地,也有着老疙瘩爷爷们的一小份功劳。当村子里人的日子过得不济的时候,他们也会想起老疙瘩爷爷们,反正也有谁谁垫背的不是吗?虽然他们的一生在其他人的眼里都是抱残守缺的,生活也跟着少了胳膊断了腿,那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

老疙瘩爷爷们的一辈子到底好不好?我觉得差不到哪里去。

离开故乡后,多少次我都梦到他们:走在浓得迈不开脚的雾里,老式的鞋子像个大脚包子,布片子一兜,不漏汤水,像尽了他们的一生。我是个丫头片子,不能在每个姓氏的管事的那里看到家谱,就无从得知他们的真实名字。他们的外号因为他们的遭遇被叫得响亮。他们在我的梦里打了一个结,让我的梦也成了一个死疙瘩,怎么都绕不开。

成年后的我特别后悔,和老扳撅子爷爷相处的最后一个傍晚,怎么没有抱着他的脖子说说知心话,再仔细问问鬼火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里一定有区别于磷化氢遇氧自燃的科学道理,像村子里的一座座趴趴屋一样,总是给我神秘的召唤。

李春华,1992年生。作品见于《西部》《新疆石油文学》《克拉玛依日报》《新疆石油报》等报刊。现就职于新疆油田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