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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乌桕叶

来源:中国艺术报 | 何金海   2019年08月19日11:39

早先,对一叶知秋的含义不甚了了。总认为,同一棵树上的叶子,虽然形状、大小、纹理等不会相同,但毕竟都是一棵树上的,其颜色、味道、性质肯定还是一样的。小时候,房前屋后的山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树,有落叶的乔木,有四季常青的灌木,有四季不同颜色的,有毛茸茸的,有带刺的,也有光洁透亮的等等,多得数不胜数。

我最喜欢的树叶是乌桕树叶,它光洁、娇小、呈心形,风吹来,会左右前后上下的晃动,还带着些躁动似的声响,晨曦和晚霞下光洁的一面会随着晃动发出熠熠的光,斑驳的、晶亮的、闪耀的种种,煞是好看。我家楼窗的对面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就有一株大大的乌桕树。我小时候因为常常在窗前做作业的原因,抬眼望去就可以看到它,成为儿时消逝不去的一幅美丽的画图。特别是秋后,随着一阵秋风一阵凉,那乌桕树叶日渐泛红,从清清楚楚的一团绿意到朦朦胧胧的一团暗红,再从羞羞答答的一片潮红到蓬蓬勃勃一片绯红,我知道,乌桕树即将奉献一年精彩的时候了。当盛装褪去,一树的乌桕籽白白的一团,就呈现在小山村狭小的天地间。

开花结果,是自然界的常态,也是延续生命和物种的必然,更是自然界给予人类的无私奉献。乌桕树的花,呈穗状花序,既不起眼又不鲜艳,远不及有的乔木花有耐人的香味、漂亮的形态。但乌桕树的果实不仅很好看,还很实用,极具价值。

长大了,我才知道,乌桕树的果实叫“蒴果” ,可以打油,可以药用,呈椭圆状球形,成熟时外壳褐色,室背开裂为三瓣,每瓣各有种子一颗,种子近球形、白色,那是包在果实外面的一层白蜡。当树叶基本落尽后,果实就自然开裂了,一至两个月内都会挂在树上,成为白白的一团。

早先,乌桕籽是生产队统一打的,卖给公社的收购站。后来实行生产责任制了,父亲就承包了乌桕树。好几次父亲要我跟他去捡乌桕籽。父亲手持一根长长的竹棒,一经敲打,成熟的乌桕籽就下冰雹一样纷纷落下,我就在树底下捡。没有成熟的乌桕籽一时打不下来,过几天,父亲就会再次去打,一般两三次后,乌桕树就光秃秃地等待三九严寒的考验了。听父亲说,冬天越是寒冷,下雪越厚,来年就越丰收。过年写春联时,我在历书上看到这样的对联“红梅报新春,瑞雪兆丰年” ,就毫不犹豫地写出来挂到门两边的柱子上。父亲看看,频频点头含笑。

上初中后,我开始悄悄地运用长大长粗的双脚走路,以节约母亲给我坐车的钱,去购买自己喜欢的那时最流行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通过阅读越来越多的书,我不仅知道了世界之大之奇之假恶丑和真善美,且具有的无奈和精彩,知道上下五千年之延绵不断的人间真情和正气,知道人类社会发展的阶段和成果,也才知道还有类似于“书签”“收藏”和物质以外的“精神”“思想”等等,感觉自己才有那么一点点的开化和对世界的认知。我为此欣喜若狂美梦连连,一步一步地往山外走去。

后来,我就摘了几枚红红的乌桕树叶做成书签,将叶柄露在外头,在白色的纸和黑色的字之间,夹一枚红红的心形的叶子,一种温馨的柔美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时起,我就觉得有时间不看看书、看了不能翻过几页几十页的,就像是对不起这枚虽小却精致的书签似的。特别是在学校的日子里,根本无暇看课外书,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了,想看书,灯熄了。而教科书每天翻着,用书签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于是礼拜六回家后,就将课外书放在自家的床头,睡觉前、起床后,倚在床头,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看看书,抬眼就可以看到窗外那棵硕大的乌桕树,没有看到的还有紧挨着后门流淌的一溪泉水。那枚书签就成了我看书多少的见证。

一枚普普通通的树叶夹在书页中,过一段时间,叶便干了,颜色也褪了,但显得黑白的素色依然好看,叶片上原有的叶脉如浅浅的细腻的血管,吸附着脉动着书中的颜如玉和书中的黄金屋。开页后和合书前,我极喜欢用手去抚摸它,感觉叶面上有细致的凹凸感;细抚,又能感觉到藏在其中的丘丘壑壑,如同武侠小说中的情节,起起伏伏;又如同言情小说里的故事,缠缠绵绵。

后来,我又慢慢感悟到,用什么叶做书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什么叶,都有纹理都有颜色都有性情,都要经历春夏秋冬经历风吹雨打;不管什么叶,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不管谁会去倾听它去抚摸它。只有大地收藏了数不胜数的落叶,不管落到哪里,或者被风吹到哪里,不管叶子腐烂了,还是被人丢弃了,大地,也只有大地会默默无闻地包容它吸收它,继而反哺给它的主、它的祖。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回到老家,应该是我离开老家几年后。突然发现那棵乌桕树不见了,急问父亲,父亲说: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整棵乌桕树的叶子都被一种什么毛毛虫吃了,村里人看了都害怕。有几个村民从树下经过,有虫从树上落下来,有的过敏了、有的中毒了,村民议论纷纷,都要求把树砍了。村干部就顺了民意砍了乌桕树。

我说:为什么不用药水除虫啊?父亲说:除了,不管用啊!我黯然无语,心想:这年月,怎么有连药水都治不了的毛毛虫啊?一棵长了几百年的树,几个村民半天时间就砍了,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小山村。

站在乌桕树生长的地方,我努力地记忆着曾经的山村岁月、记忆着乌桕树的青春年华。其实,它远没有到死的年龄,它的生命足可以和村子同在,并有可能超越村子。看着日渐冷落的村子和逐年稀少的村民,我有些神伤。

我捡起几枚早已落下的曾经与乌桕为邻的板栗树叶,有些损旧、不起眼的色泽,我茫然地转动着叶柄,全然没有乌桕树叶的感觉;转着转着,叶柄断了,叶子飘飘然落地,无声无息。我突然发现落下的这片板栗树叶,虽然叶色早已枯黄,但叶脉深处却仍然鲜亮着发黄的经脉,如同一张发黄的人体经脉图,在条条经脉间,我依稀可看见那些渐渐变浅的年华,又像是烙印在一方丝绢上的浅浅的记忆;那是时光的记忆,那是岁月的痕迹,那是一片树叶留给我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