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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麻鞋

来源;人民日报 | 秦 岭  2019年08月17日08:25

一直想脚穿麻鞋,与时光一起走走。那脚印,该是另一番样子吧。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也许只有皮鞋、旅游鞋懂我所有旅程的山高水长,独缺麻鞋对岁月的丈量。儿时在老家天水,偶见两三伙伴脚穿玲珑轻巧的麻鞋去学堂,去田间,去赶集,那平地而起的开心在眉宇间荡漾。我曾问母亲:“您做的千层底用的也是麻线,为啥就不编麻鞋哩?”

母亲说:“你不晓得,人家那是清水麻鞋,多半是从清水那边捎来的。”

我这才明白,尽管天水处处有麻线,但不是所有的麻鞋都能像清水麻鞋那样出尽风头。清水那地儿像极了它的名字,清清如水,如水清清,应了句老话:“好水养好麻,好麻养麻鞋。”

在天水城求学时,我隔三差五要蹭几趟新华书店。某天,突然发现书店一侧的土特产市场冒出了一家出售清水麻鞋的摊位。摆摊的少年不仅脚穿麻鞋,手里还捧着一部世界名著。一聊方知,少年来自清水,家中贫困,全靠母亲编麻鞋为生。为了卖个好价,他只好辍学到天水租房卖鞋。他告诉我,清水麻鞋自古有名,当年杜甫写过“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的诗句,于右任途经清水时写过《清水麻鞋歌》,吉鸿昌在天水举办武术大赛时,奖品就是清水麻鞋……那一刻,我眼前的麻鞋似乎不是麻鞋了,而是蓄满远古哨音的鸽子,是写满文化符号的信笺,是充满五谷味道的炊烟。

蓬乱的头发,黝黑的皮肤,稚气未脱的脸。少年也就十三四岁。

“大哥,您买一双吧!”少年的热切期待像透明的火焰。

“买,一定买!”我说。

少年蹲下身子,不厌其烦地帮我试穿了至少五六双麻鞋。一问价钱,每双四元,我顿时窘红了脸。这价钱在当年至少可以买三部小说。为表示歉意,我主动把新买的一本书借给他。几天后,他还我的书多了一层用旧报纸折的书皮。“大哥,您是第一个借给我书的人。很想送您一双麻鞋,可我……送不起……”泪花在他的眼睛里打旋儿,但没有滴下来。我没见过这样的泪,清清如水、如水清清的那种,照得见麻鞋和大地。

终于走进清水,是我参加工作以后。古老、清澈的牛头河两岸荡漾着一层层碧波绿浪,那便是茂密、修长的麻汇成的无边海洋。县城的一家店铺里,几位正在编麻鞋的大姐配合默契,有的盘扎鞋底,有的穿扎鞋帮,有的缠扎鞋鼻,有的搓扎鞋带,有的勾扎鞋穗。那细柔的麻线、麻绳、麻辫在她们手中如白练飞舞。柜台上的一摞摞成品麻鞋,分明对我发出久违的呼唤。

可是,时过经年,我已习惯了用皮鞋迎合流行与时尚。麻鞋再好,似乎已成为过时的东西。我并没买麻鞋,但没忘打听当年那个少年。大姐说:“连个名字都没有,咋找哩?那一茬人,都外出打工了。”说话间,柜台上的麻鞋居然被游客抢购一空。

时光荏苒。我在几千里之外的天津落脚后,某天应邀赴四川参加一个甘肃老乡茶话会,主持活动的老乡居然脚穿一双麻鞋。“先生脚下,可是清水麻鞋?”我试探了一下。“大哥好眼力!我想告诉您的是,您是我特意安排邀请的嘉宾。”

他,正是当年那个卖麻鞋的少年。他告诉我,甘肃人下四川,真正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可穿上母亲编的清水麻鞋,他发现不管多难的路,都可以走一走。“那年去清水,我曾打听过您哩。”我感叹。“可归根到底,是我找到了大哥您啊。”

那天,他特意送我一双崭新的麻鞋。飞回天津的当天,我就穿上了清水麻鞋,一抬脚,却发现走进了岁月。